第一章 我請您吃個便飯
自清末以來,天津的“三不管”就是熱鬧之地,金、皮、彩、掛、評、團、調、柳,各路江湖人云集于此,八仙過海各顯其能。尤其底層的民間藝人,在此“撂地”維持生計,可謂“一塊雜八地,養活無數窮骨頭”。民國以后的“三不管”有了很大變化,許多空地被商人買下修建茶館酒肆、妓院寶局,近幾年又出現了戲院、電影院,能供藝人露天表演的地兒越來越少,于是茶館成了新興舞臺。
南市附近大大小小的茶館有幾十家,還不包括簡易茶棚,許多地方聘請藝人演出。追溯起源,藝人在茶館演出只是“借地求財”,甚至有了收入要向茶館交“地錢”,可后來茶館老板發現演出使生意更加興旺,不但引來更多客人,茶水點心的消費也增加了。于是有些茶館逐漸演變成小劇場,茶錢已不再是主要收入,而是依靠表演向客人收費,所得收入全歸茶館,然后向藝人支付一定數額的傭金,行話叫作“包銀”。一傳十、十傳百,采取這種經營辦法的茶館越來越多,競爭也日趨激烈。茶館為了爭奪客人必須豐富節目,什么單弦、大鼓、相聲、雙簧、戲法兒,甚至還有京劇清唱、練把式的、練雜技的……統統招進來,還要盡量挑選有名的演員。同樣,藝人在茶館里演出也提高了名氣,漸漸有了自己的忠實觀眾,他們到哪兒演,忠實觀眾就追到哪兒。所以越是水平高、名氣大、能叫座兒的藝人,請他演出的茶館就越多,他要的“包銀”也越高。“三不管”就像一個龐大的演藝競技場,茶館與茶館競爭,藝人與藝人較勁兒,各茶館從早到晚演出不斷,節目排得滿滿的,說、學、逗、唱、耍、彈、變、練,知名藝人往來奔波,有的每天要趕四五家。
同樂茶樓就是其中很知名的一家,這家茶館距露天市場很近,兩層的木建筑,已沒人記得它建于哪年,店面裝潢陳舊,占地也不算廣闊,但它在曲藝界的地位很高,十多年來,在此獻藝走紅的藝人數不勝數,是風水寶地。這兒的觀眾比在明地上圍觀相聲的人富裕多了,至少沒有底層勞工,試想兜里沒點兒閑錢誰能到茶樓消費?觀眾相應地欣賞水平也高,所以同樂聘請的都是技藝精湛的演員。雖說近年來租界的百貨商場里有了更高級的曲藝場,但僅就“三不管”而言,這里仍是頂級舞臺,一般水平的藝人根本進不來。
今天小苦瓜首次在同樂茶樓獻藝,沈海青吃過午飯就來了,搶到最靠前的茶桌。戲法兒、時調、單弦,你方唱罷我登場,節目一個接一個,海青卻根本看不進去,只是心不在焉地啜著茶水——昨晚苦瓜喝醉了,回到住的地方已昏睡不醒,他把苦瓜弄到炕上蓋好被,再折騰回自己家都半夜一點了,一覺醒來上午九點半,管家老吳在他床邊好一頓啰唆,也沒顧得上再聯系苦瓜。這小子現在怎么樣?能不能登臺?會不會影響表演?今天這場演出相當于考核,如果演砸了不但今后無法在這兒獻藝,傳揚出去連現有的“蔓兒”也折了。
胡思亂想間臺上的岔曲唱完了,有個茶房在觀眾的喝彩聲中默默登臺,將一張桌子橫擺在舞臺中間位置。緊接著小苦瓜笑盈盈地走了出來,身后還跟著他“撂地”的搭檔小麻子。海青的心立時提起來,低頭看了一眼手表——下午兩點半!曲藝園子有規矩,越是好角登臺越晚,重量級的演員三點半之后才登場,以苦瓜的身價還遠遠達不到,但兩點半這個時間太不利了。午后演出開始,到這會兒已演了許多節目,觀眾們全神貫注看了一個多鐘頭未免疲乏,有的犯困,有的聊天,有的買小吃,有的想上廁所,這時要抓住大家的注意力很不容易,博得滿堂彩就更難了。或許茶館老板故意挑這個時間段讓苦瓜登臺,好考查他的水平。
海青想到這兒越發擔憂,但他強打精神,兜足氣力喊了聲:“好!”天津人喜歡相聲,更喜歡起哄,許多觀眾雖不認識苦瓜和麻子,但聽到有人叫好,便下意識也跟著喊。一時間此起彼伏,三四聲碰頭好,場面還挺熱烈,眾人目光都集中到臺上。海青心道——哥們兒,我只能幫到這兒,下面靠你自己啦!
可能是宿醉的緣故,苦瓜臉色有點兒發黃,但精神還是很足,聲音也很清脆:“諸位老少爺們兒,說相聲的給您請安,今兒頭回在這兒獻藝,獻不好就變成現眼啦!全仗各位捧場。有喊好的朋友可能認得我,我叫小苦瓜。”
麻子接過話茬兒:“你怎么叫這倒霉名字?”
“沒辦法,從小受苦……諸位可別誤會,雖然我叫苦瓜,但長得可不像苦瓜。您瞧,我這氣色像苦瓜嗎?”
麻子道:“你這苦瓜長老了,都黃啦!”
海青心中暗贊——好!化被動為主動,臉色不好反倒成了包袱。
苦瓜又介紹:“他叫小麻子。不用解釋,您瞧他這張臉就明白,一臉的大麻點。”
“咳!你提我這個干嗎?”
“能不提嗎?明擺著。諸位仔細瞧……”苦瓜指著他臉,“大麻子套著小麻子,小麻子里有小小麻子,小小麻子里有坑兒,坑兒里還有小黑點,這是三環套月的麻子。”
“你貧不貧?”
“有麻子也罷了,還長得這么丑,瞧著就惡心。諸位有所不知,自打認識他之后,我就再也不吃燒餅了。”
有的觀眾笑了,麻子一副氣鼓鼓的樣子:“我滿臉芝麻呀?呸!”
“別啐!你這大麻臉一噴口水,我又想起噴壺了……”
隨著笑聲越來越響,海青懸著的心稍稍放下,卻有些疑惑——“墊話”已經響了,可以進入“正活”了,他倆要說哪一段呢?
苦瓜不慌不忙,依然拿麻子的臉找笑料,一會兒說像篩子,一會兒說像漏勺,麻子越聽越氣,把臉一扭假裝不理他。苦瓜又朝麻子作揖:“怎么了?生氣了?別不理我呀!沒捧哏的這段相聲還怎么說?我向您道歉,行不行?您幫我說完,下了臺我補償您。”
麻子這才扭過臉來:“怎么補償?”
“我給您做件衣服。”
“行啊。”
“可我不知您穿多大尺寸。”
“白說了。”
“我給您買雙鞋。”
“也可以……”
“又不知道您穿什么尺碼。”
“咳!”
“要不我給您買頂帽子?”
“帽子?”麻子摸摸頭頂。
苦瓜托著下巴,一副很為難的樣子:“也不行,我不知您是喜歡白的,還是喜歡綠的。”
觀眾哈哈大笑,麻子急了,跳著腳地嚷:“白的是喪種,綠的是王八!你才戴那帽子呢。還是拿我取笑,是不是?”
“不不不。”苦瓜連連擺手,“我這人嘴笨,不太會說話,真是實心實意向您道歉。這樣吧,我請您吃個便飯……”
聽到這兒海青心里有數了,苦瓜要表演《報菜名》。這段相聲又叫《菜單子》《滿漢全席》,行話叫“空啃”,逗哏的假意請捧哏的吃飯,背出一大串菜名,最后卻因為沒錢吃不了。這個段子歷史悠久,據說早年間的菜單并不長,經歷代相聲藝人逐漸添加,如今竟擴充到二三百道菜,不同藝人的菜單略有不同,但是都要求逗哏演員一口氣背誦下來,是典型的“貫口活”。
相聲講究“三翻四抖”,苦瓜先說請麻子吃春餅,配上攤黃菜、炒合菜、炒香椿、醬肘花,后來又改口說請客吃燉肉,砂鍋燉牛肉、黃燜栗子雞,繼而又改口說吃面條,三鮮打鹵、肉丁炸醬,每次都因為吝嗇而反悔,其間笑料不斷。最后苦瓜竟還倒打一耙:“你這人太不像話!這也不吃,那也不吃,你到底要吃什么?”
麻子一掐腰:“是我不吃,還是你不請呀?我看你是鐵公雞——一毛不拔!”
“別急別急,瞧你這沒出息樣兒,一說吃飯這么心急……剛才那是跟你鬧著玩兒,大丈夫一言九鼎,哪能不舍得花錢?真請客不能在家吃,咱們去飯館,吃好的去!”
“吃什么?”
“南北大菜滿漢全席。”
“嚯!好大的口氣。滿漢全席別說吃,你連見都沒見過,還有臉說請我。”
“怎么沒見過?我說幾樣菜名給你聽聽。”
“你說。”
“頭一道大菜就是蒸羊羔……”
開始背菜名了,海青又緊張起來——他昨天喝得爛醉,臉色還這么差,不會出錯吧?
苦瓜氣定神閑滿臉微笑,口中卻滔滔不絕:“蒸羊羔、蒸熊掌、蒸鹿尾兒、燒花鴨、燒雛雞、燒子鵝、鹵豬、鹵鴨、醬雞、臘肉、松花小肚、晾肉、香腸兒、什錦蘇盤、熏雞、白肚、清蒸八寶豬、江米釀鴨子……鍋燒豬蹄兒、燉吊子、燒連筋、燒肝尖兒、燒肥腸兒、燒寶蓋兒、燒心、燒肺、油炸肺,全份下水,一百單八樣,都帶小竹牌子……”貫口不單是賣弄伶牙俐齒,一味追求快,還要有韻律,說是“一口氣”背誦下來,其實不可能不換氣,只是呼吸巧妙難以察覺。苦瓜磨練多年,基本功扎實,咬字清,歸音準,氣息勻,聲調足,剛開始節奏較慢,后來逐漸加快,快而不亂,慢而不斷,通順流暢,舉重若輕,如行云流水一般,“一品肉、櫻桃肉、馬牙肉、紅燜肉、黃燜肉、壇子肉、烀肉、扣肉、松肉、罐兒肉、燒肉、烤肉、大肉、白肉……”長長一份菜單已臨近末尾,苦瓜的語速越來越快,海青的心也提到嗓子眼兒,“燉羊肉、醬羊肉、燒羊肉、烤羊肉、五香羊肉、煨羊肉、氽三樣兒、爆三樣兒、燴銀絲、燴散丹、熘白雜碎、三鮮魚翅、栗子雞、尖氽活鯉魚、板鴨、筒子雞!”
隨著最后一句“筒子雞”出唇,茶館里響起震耳欲聾的喝彩聲,反倒是海青忘了叫好,只是長出一口氣,手心都攥出汗啦!
因為觀眾反響太過熱烈,苦瓜不得不停頓片刻,待彩聲稍止才接著說:“這些菜你愛吃不愛吃?”
麻子嚷道:“愛吃!”
“想吃不想吃?”
“想吃!”
“想吃也沒法兒吃。”
“怎么呢?”
“我兜里沒錢!”
“你別挨罵啦!”
觀眾又是鼓掌又是叫好,苦瓜和麻子滿臉堆笑連連作揖,好半天才下臺。海青隨即起身,往桌上扔了一把銅子就往后臺跑。有個茶房正守在后臺門口,抬手阻攔,海青連忙抱拳:“辛苦辛苦,我拜望朋友。”這句話真靈,茶房立刻讓路,掀開門簾往里一瞅——苦瓜和麻子肩并肩站在墻邊,耷拉著腦袋,一副無精打采的樣子。
怎么回事?難道這都沒能通過考核?海青悄悄走進去,才發現他倆正對面有張桌子,左右各坐著一人,左邊是位老者,右邊是當今最知名的相聲藝人張壽爺。苦瓜之所以能到茶樓演出,也是壽爺極力推薦的。
“張先生,您也來了……”海青很仰慕這位大師,想客套兩句,卻見他一臉嚴肅,很生氣的樣子,便把話咽了回去。
壽爺面沉似水,雙眼死死盯著苦瓜,好半天才開言,那語氣陰森森的:“不像話!你昨晚喝醉了,是不是?”
苦瓜一怔——剛才在臺上全神貫注,不知師叔到了后臺,今晨起來又沒和他見過面,他怎么知道我喝醉了?又不敢問,只是低聲道:“是,我不該喝酒。”
壽爺仿佛能看穿苦瓜所思所想,冷笑道:“你是想問,我怎么知道的吧?不錯,你穿戴很整齊,身上也沒有酒氣。但你臉色慘黃,剛才不還拿這找包袱嗎?”
苦瓜忍不住發問:“臉色黃跟喝酒有關系?”
“當然。人之五臟——心、肝、脾、肺、腎,各有所主,酒多傷肝。你沒見凡是有肝病的人都臉色發黃嗎?還有人直接把肝病叫黃病,這類病傳染,難治得很。你小子身體結實從無宿疾,怎么突然臉色慘黃?眼角還有血絲,必是昨晚喝酒,而且喝了不少,肝臟克化不動。”
“原來是這樣。”苦瓜咧嘴一笑,“您老真是無所不知……”
“少跟我嬉皮笑臉!明知今兒登臺,昨晚上還灌一肚子貓尿,可見你不知輕重,不明事理。是我推薦你來的,這要是演砸了,不但你‘折蔓兒’,連我這張老臉都沒地方擱。”
“我知錯了。”苦瓜滿臉委屈,偷偷瞟了海青一眼——都怪你!
海青心道——是我拉你去的俱樂部,可酒是你自己喝的呀!想幫忙解釋兩句,可是一瞧壽爺這副怒氣沖沖的架勢,海青心里也害怕。前輩藝人教訓子弟,哪有外人插嘴的份兒?
這時坐在桌子另一邊的人開了口:“算啦算啦!孩子年輕,正是‘混不吝’的時候,想不叫他出去撒歡兒,可能嗎?臺上‘拔份兒’就行,你別太‘勒掯’。”海青一進后臺就覺得此人眼熟,這時仔細打量,見他年逾五旬,身材清瘦,一嘴純正的北京話,手里攥著一把三弦琴……突然想起——這位是當今曲壇最著名的弦師韓先生!俗話說得好,紅花還得綠葉配,再好的鼓曲藝人也離不開伴奏。韓先生有“三弦圣手”之美譽,京津的鼓曲藝人多以師禮待之,連“鼓界大王”劉寶全、“梅花鼓王”金萬昌也對他格外恭敬。以前海青見他時,他都是坐在臺邊伴奏,這還是頭一次近距離接觸,竟一時沒認出來。
韓先生在旁講情,壽爺的慍色緩和了些,嘆道:“罷了,反正你也長大了,什么道理不明白?師父領進門,修行在個人。這碗飯是吃還是砸,你自己看著辦……”說到這兒他端起茶杯喝了口水,放下茶杯時已換了和藹語氣,“剛才茶樓老板跟我說,你小子還行,在臺上挺有人緣的,以后可以在這兒演了。”
“太好了!”苦瓜聞此言不禁歡呼,麻子也拍手而笑。
“別翹尾巴呀。”壽爺又把臉一沉,“給你二兩朱砂就要開染坊,你以為剛才那段《報菜名》使得不錯?實話告訴你吧,我在后臺聽得一清二楚,毛病大啦!你也就貧嘴滑舌有本事,一入‘正活’就出錯,簡直不是人話!”
對相聲藝人而言,“不是人話”是很嚴重的批判,一般是指臺詞邏輯上有重大錯誤。苦瓜立時笑不出了,卻不明緣故:“哪兒錯了?”
“哼!虧你還有臉問我。”壽爺從袖中掏出一把折扇,輕輕搖著,“登上同樂的臺,你大小也算個角兒了,豈能連自己說錯什么都不知道?我不告訴你,自己悟吧,倒要看看你小子夠不夠聰明。”
苦瓜低著頭,把剛才的表演從頭到尾在腦海里過了一遍,并未發覺任何錯誤,不禁自言自語:“究竟錯在哪兒呢……”
壽爺與韓先生對視一眼,露出一絲笑容,用扇柄敲了敲苦瓜的肩膀:“別像木頭棍子一樣在這兒杵著,出去逛逛吧,到外面溜達兩圈你就明白了。”
邁出茶樓的那一刻海青的心情甚是舒暢,感覺陽光都比平時更加明媚,街上小販的叫賣聲像歌曲一樣悅耳。對他而言,與苦瓜交往的最大障礙是身份差距,富家少爺豈能衣冠楚楚地往“三不管”跑?那樣招人耳目也不安全。故而每次去相聲場子他都換上舊大褂,偷偷摸摸,唯恐舅舅發現;今后苦瓜在茶館演,再來看就方便多了,至少不必再找老吳借舊衣服。
苦瓜卻高興不起來,滿腦子都是剛才那段《報菜名》,恍恍惚惚走了幾步,就見甜姐兒迎上來。
甜姐兒是苦瓜的青梅竹馬,也是窮苦人,從小跟著父親在“三不管”擺茶攤,就在相聲場子附近。因為姓田,笑起來又很甜,故而喝茶的人都叫她甜姐兒,苦瓜與海青之所以成為至交好友,其中還有她一份“功勞”。今天苦瓜試演,她也一直揪心,不顧父親勸阻跑到茶樓門口等消息——封建年代女子緊守閨閣,大門不出二門不邁,無論戲院還是茶樓,只接待男客;民國以來風氣開放,女性也開始走進劇場,原先還是男女分坐相隔甚遠,近年來逐漸解除,但曲藝園子里依舊罕有女賓。因為曲藝詞句中包含市井俚語,尤其相聲有不少“臭活” ,女子聽了甚是不雅,所以甜姐兒不便進去,在外面守候。
“怎么樣?沒出錯吧?以后能不能演?”甜姐兒滿臉關切,“你倒是說話呀!”
海青見苦瓜不言語,替他答道:“旗開得勝,馬到成功,真是一炮而響啊!”
“那怎么跟霜打了一樣?”
“沒什么,壽爺教訓他幾句,正反省呢。”
“順利就好。”甜姐兒撫著胸口,這才安心,“你們不知我在外等著有多著急,又不敢進去。”
“沒關系,這兒是同樂茶樓,跟‘撂明地’不一樣,嘴上有把門的,你進去看看也無妨。”
“那也不進去!貧嘴滑舌,誰稀罕?”甜姐兒瞟了苦瓜一眼。
苦瓜還是蔫頭耷腦不說話,海青又道:“不稀罕你還來?”
“我是盼著他多掙點兒錢。”
“原來如此。你不喜歡他說相聲,就盼著他掙錢,等掙了錢好挺直腰板跟你爹提親,是不是?”
“呸!”甜姐兒臉一紅,“狗嘴里吐不出象牙,你天天跟著他混,學不出好來。我就不該搭理你們,走了。”說著轉身便去。
“開個玩笑,你急什么?”
“我爹一人看攤兒忙不過來,我得趕緊回去,改天見!”
待甜姐兒走遠,海青才扭頭對苦瓜道:“她憂心忡忡等了半天,你怎么連句話都不說?”
“煩著呢!”苦瓜緊鎖眉頭,“究竟哪兒不對?你有沒有想法?”
“你這‘老合’都不‘清頭’,我一個‘海青’怎么知道?”
“別看我在臺上夸夸其談,菜名背得挺多,其實那些菜我根本沒見過,更別說吃了。你家不是很有錢嗎?一定都吃過嘍。”
“我也有一大半沒見過,什么‘燉吊子、燒連筋……一百單八樣,都帶小竹牌子’,聞所未聞。”
“哼!我還以為你家有多了不起呢。”
“誰家天天熊掌鹿尾?等著吧,以后我若有機會見到這些菜,一定告訴你,要是知道市面上哪家飯館有賣,我請你吃……不過這月不行,昨天雇汽車送你這醉鬼,把半個月的零花錢都搭進去了。”
“嚯!昨天我坐汽車回去的?”
“是啊。坐汽車回‘三不管’小店的,估計你是第一個。”
“這我可真有的吹啦!窮說相聲的哪兒享過這福分?墳頭上澆開水——欺祖啦!”
“沒關系,反正你也不知道自己祖宗是誰。”
“等哪天我要是知道自己姓什么,一定得把這件事寫進家譜。你用得著這么破費嗎?”
“不雇汽車怎么辦?我怕你坐洋車翻跟頭!要是跌破臉,更沒法兒上臺了。瞧昨晚那情形,剛才我真怕你背錯。”
“放心,自小下的苦功,就是喝醉了照樣報菜名。”說到這兒,話題又繞回來,苦瓜自己跟自己較勁兒,急得抓耳撓腮,“我背了這么多年,不會出錯呀!難道是‘墊話’有毛病?”
“放輕松。壽爺不是讓你出來逛逛嗎?那你就開開心心散步,興許一會兒就明白……”
“我開心得起來嗎?”
“那就想想開心的事,以后可以多賺錢了。”
“你還是‘血空’ ,不明白這里的事兒。像我這種小角色在茶樓演出賺不了多少,無非就是‘揚蔓兒’,讓更多觀眾認得我。鼎鼎大名的同樂茶樓還怕招不來說相聲的?能叫我登臺就很不錯了,這還是看師叔的面子,給不了仨瓜倆棗。而且這份錢我還得交場子里,大伙均分。”如今苦瓜跟小麻子、小土豆、小傻子等幾個師兄弟在一處“撂地”,掌穴師兄姓陳,綽號叫大頭。
“憑什么呀?”海青不理解,“那是你掙的錢!”
“不憑什么,這是規矩。我既是場子里的人,掙來的錢就是大伙的錢。你想想,我和麻子在茶樓演,場子里就少了一對,其他人就得多辛苦,背著抱著一樣沉。如果人人都把外面掙的揣自己兜里,誰還在場子賣力氣?人心不就散了嗎?我們是攢雞毛湊撣子,互相都得有個照應,有肉不能埋在飯里。”
“話是這么說,但我覺得有點兒冤。”
“沒辦法,將來我若‘響蔓兒’,包銀提高,一天能趕三四家茶館,那就可以脫離場子了。可是現在我還得靠‘撂地’活著,一切都得按規矩辦,哪能沒發財先忘本?”
“唉!我還以為你能陡然而富呢。”
“沒富,餓得光剩下抖了……”
這時一個拉著洋車的少年湊過來:“少爺,您不是還有約會嗎?咱回家吧。”這少年叫劉大栓,十三歲,本來是從灤縣到天津尋父的,無意中發現海青和苦瓜的“秘密”,海青看他可憐,便雇他拉包月車,生活上頗為照顧。
海青掃了一眼手表,明知已過三點,卻說:“還早,不急,我陪苦瓜隨便逛逛。”一來他覺得商界的聚會很無趣,二來也想弄明白剛才那段《報菜名》錯在何處。
兩人嚴格遵照壽爺的指示,繞著露天市場遛開了彎兒,一邊走一邊聊。可苦瓜哪兒放得下這樁心事?總是愛搭不理,海青一個人說東道西,漸漸就沒得可說了。這會兒正是“三不管”最熱鬧的時候,外圍都是各種做小買賣的,什么賣梳子的、賣膏藥的、賣包子的、炸馃子的、修鞋的、補傘的、剃頭的、拔牙的……逛市場的人更多,那些在貨站碼頭干重活的人都散了工,陸續聚集到這兒,或是買東西,或是看玩意兒,或是純粹瞧熱鬧,仨一群五一伙的,簡直摩肩接踵。
一圈還沒遛完,海青已滿頭大汗,掏出手絹擦臉,不禁抱怨:“實在太吵了,也太熱,我衣服都汗透了,一會兒還得換新的。這倒霉天氣,已經八月份了,咋還這么熱?”
“俗話說得好,秋老虎賽過伏,中秋之前都別打算涼快。”說完這句話苦瓜突然頓住了,眼睛睜得大大的,回頭望著海青,“對啊,現在是秋天……秋天……”
“怎么了?”
苦瓜默然片刻,猛然一跺腳:“我明白啦!”
“你踩我腳啦!”
“我總算明白錯在哪兒了。”
“哪兒錯了?”
苦瓜顧不得跟他解釋,轉身就往回走,剛開始還是走,后來也不管擋著多少行人,有縫兒就往前擠,惹得眾人紛紛埋怨:“走路不看人嗎?”“嘿!長沒長眼?”“擠嘛?奔喪呀!”他是不管不顧鉆過去了,海青跟在后面光剩下賠禮道歉了。
好不容易回到茶樓,兩人急急跑到后臺,卻只見韓先生獨自坐在桌邊。
“師叔呢?”
韓先生擦拭著三弦:“訓了麻子幾句就走了,估計是趕場。”
“您老不趕場嗎?”
“我今天歇著,沒應場,到這兒來也是給徒弟把關,一會兒就輪到他了。”說到這兒,韓先生把琴往桌上一放,“怎么樣?悟出來沒有?”
“唉!”苦瓜狠狠扇自己一巴掌,“我說的確實不是人話。”
“錯在哪兒?”海青還糊涂著。
“時令不對!我第一番說請客吃春餅,可現在已經入秋了,哪兒還有吃春餅的?炒合菜、炒香椿,這月份香椿老了,根本吃不得,也沒有賣豆芽菜的。幸而還沒到冬天,若是十冬臘月,外面飄著雪花,我在屋里說請客吃春餅,豈不成了笑話?”
“哈哈哈……”韓先生仰面大笑,“你小子果然機靈,這兩圈沒白逛,還真‘醒攢兒’了。”
海青不以為然:“這也太細致了,雞蛋里挑骨頭嘛。”
“不!”苦瓜斷然道,“相聲就是要以假作真、入情入理,說出的話若連自己都覺得情理不通,又怎能打動觀眾?”
“說得好!”韓先生一蹺大拇指,“咱們作藝的必須直工直令、精益求精。許觀眾不在意,不許咱們出錯,一萬個觀眾里哪怕有一個挑刺兒的,問出來也是咱的短處。你小子悟性不錯,又知道上進,難怪壽爺一個勁兒夸你……”
“師叔夸我?”苦瓜有點兒不信。
“是啊。”韓先生笑道,“瑕不掩瑜嘛。雖說有點兒小紕漏,但大體上很不錯,鋪平墊穩,貫口流暢。壽爺剛才在后臺聽著,說你近來大有長進,日后不可限量。”
“真的?”
“我這一大把年紀,還能哄你?別看他嘴上訓你,其實心里把你當寶貝疙瘩,甭提多喜歡呢!他這人呀,就這脾氣。”
苦瓜赧然道:“他是怕我驕傲,故意不給我好臉。其實……”
“噓!”韓先生突然抬手,打斷苦瓜的話。這時只聽前臺傳來悠揚的曲聲,三弦、四胡、琵琶、鼓板,繼而有人唱起來,原來是梅花大鼓《鴻雁捎書》:
塞北沙陀凜冽風,我表的是出了塞的昭君盼想還宮,在心中惱恨奸賊毛延壽,將哀家的《美人圖》獻與番營。昭君她玉石琵琶就在懷中抱起,她眼含珠淚進了雁門關城……
苦瓜心知是韓先生的徒弟在伴奏,便不再說話,海青也在一旁呆呆站著,連大氣兒都不敢出。只見韓先生閉著眼睛凝神聆聽,繼而又挺直腰板,架起二郎腿,左手在上,右手在下,跟著前臺的唱腔虛比畫著,上手搬、捻、揉、抹,下手彈、挑、撮、扣,認認真真一絲不茍,宛如在臺上一樣……忽然他雙眼一睜,輕輕叫了聲:“妙!”
果不其然,他這“妙”字剛一說完,前臺就傳來叫好聲——觀眾里不乏行家,也聽出了好處。其實這只是一段過門,藝人并沒唱,單憑伴奏贏得彩聲甚是難得。韓先生似乎松了口氣,不再跟著比畫,一臉傲然地對苦瓜道:“你也算半個行家,聽聽這弦兒!這才叫慢如秋葉蕩漾,快如疾風驟雨,比你嘴皮子還溜呢。我這徒弟強爺勝祖,日后造詣還要在我之上……”
“是是是,我哪兒敢跟您的徒弟比?”說相聲和彈弦根本不是一個行當,怎能相提并論?苦瓜只是見他歡喜,故意順著他說。
這段《鴻雁捎書》演完,觀眾反應甚是熱烈,好半天才見通往前臺的簾子掀起,唱曲的藝人當先下來,朝韓先生行禮。又過片刻才見彈弦的慢吞吞下來,一手抱琴,一手扶著門框,腳下試探著路——原來是個盲人。
江湖人中有不少失明者,尤其以鼓曲伴奏居多。一是因為他們行動不便,又不能讀書,很難從事體力或文案工作;再者他們眼睛看不見,聽覺反而更靈敏,樂感優于常人。這彈弦的二十多歲,很懂禮數,聽到其他人打招呼,忙停下腳步,原地“打千兒”:“師父,您老人家來了。”
“呸!虧你還有臉叫我師父,別不害臊啦!”韓先生剛才還有說有笑,一見徒弟立刻板起面孔,表情變得比翻書還快,“糊涂!你不單眼瞎,心更瞎!這程子沒敲打你,怎么‘回楦兒’了?唱曲兒的和彈弦兒的,誰是保駕的,誰是‘坐纛’的?怎么連這都擇不清?把腔兒托穩了才要緊,你自己抖什么機靈……”
海青掩口竊笑——背后夸贊,當面斥責,虧您剛才還說壽爺,原來你們這些當師父的都一個毛病!
苦瓜拉了拉海青衣袖,示意他不要旁觀老先生“夾磨”徒弟,兩人不聲不響下樓。剛一出茶館大門,劉大栓急急迎上來:“我的大少爺,都三點四十了,您還去不去赴約?”
“糟糕!遲到了。”海青急匆匆躍上洋車。
苦瓜已解開心結,又變得眉開眼笑:“我還沒‘響蔓兒’呢,你都已經趕場啦!佩服佩服。”
“昨天跟利迪爾定好了,必須去。”
“記得跟飛毛腿說,曼倫向他問好。”
“好的。”海青往椅背上重重一靠,“唉!我這一下午都為你提心吊膽,聚會雖然無聊,但總算可以輕松一下了……”話未說完,大栓已提起車把飛奔而去。
然而海青想錯了,更提心吊膽的事正等著他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