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相聲神探2:報菜名
- 王曉磊
- 11148字
- 2022-07-15 18:05:38
序幕 “圓粘兒”
民國十六年(1927年),天津。
嘹亮的小號聲響起,樂隊仿佛被打了一針嗎啡,立時興奮起來。尤其坐在角落里的兩個貝斯手,如從冬眠中蘇醒的動物,到了春意盎然的發情期一般。他們也不知從哪兒掏出沙錘和手鼓,隨著節奏左右搖擺,胖乎乎的身子竟也扭得像彈簧一樣。與此同時,一個英國小伙邁著輕快的步子踏上舞臺,開始演唱《花生小販》 。
他頭戴巴拿馬草帽,穿著肥大的黃色短袖襯衫、白綢緞褲子、帆布馬鞍鞋,為了增強表演效果,還在臉上涂了鞋油,試圖搞出在沙灘長期日曬的感覺,不料顏色涂得過重,適得其反,整張臉都黑了。他嗓音也很一般,遠遠稱不上甜美,但載歌載舞非常賣力,雖說有些高音唱不上去,依舊扯著脖子在努力地唱著:“Mani……Mani……”
不過沒關系,這蹩腳的表演足以令舞廳里的年輕人沸騰。尤其是在被迫欣賞了好幾首男低音之后,無論是來自泰晤士河畔、密西西比河畔的小伙,還是來自塞納河畔、萊茵河畔的姑娘,都感到生無可戀,所以對他們而言這首跑調的哈瓦那民歌已是天籟之音。姑娘小伙們露出笑容,跟著音樂手舞足蹈。不遠處,他們的父母、姨媽、姑媽之類的長輩們卻面沉似水,正用譴責的目光注視著他們,仿佛在感嘆——上帝啊!這些年輕人腦袋進水了嗎?怎么喜歡殖民地的野蠻歌舞?
沒辦法,青年人和老年人永遠玩兒不到一起,分歧總是難免的。何況這里既不是英國倫敦,也不是法國巴黎,更不是哈瓦那的海灘,而是中國天津。
對異國人士而言,租界里衣食住行樣樣齊備,唯獨西式娛樂場所不算多,要想不分國籍、不論年紀且不失身份地找點兒樂子,大伙只能在同一幢建筑里將就。這家俱樂部有二十多年歷史,名叫“康科迪亞俱樂部”,但是天津人更習慣叫它“德國俱樂部”。因為它坐落于德租界,原本只對德國僑民開放,直到九年前德國在世界大戰中落敗,中國作為戰勝國收回德租界,將其改為特別行政第一區,這家俱樂部也收歸政府,隨即轉租給一位俄國商人,從此開始全面對外營業。
為了吸引更多客人,俱樂部的經營者煞費苦心,在后院增添了網球場、旱冰場,還在周末開辦舞會,聘請樂隊伴奏,喜歡唱歌的客人可以上臺一展歌喉。不過眾口難調,樂隊既要照顧老爺太太們的藝術情趣,又要給姑娘小伙們送上歡樂,這可不是容易的事,所以有人戲稱這里的氛圍就像美國的兩黨選舉,每當有一半人歡呼雀躍,另一半人準在咬牙切齒。好在樓上另有其他娛樂項目,臺球、撲克牌、國際象棋,甚至還有百家樂、輪盤賭。當老紳士們脆弱的耳朵和心臟忍受不了新潮音樂時,他們可以轉移到別的房間,或者到露臺上吸支煙,順便聊聊生意——俱樂部不僅是娛樂中心,也是社交中心。
頗具諷刺意味的是,雖然這家俱樂部已不再屬于租界,但外國客人仍占絕大多數。沒有任何規定限制中國人,可是進入這里的先決條件是要有一套體面的西裝,而且西裝口袋里還得塞著足夠多的鈔票以及一張證明自己很有地位的名片。這條不成文的規定把百分之九十的中國人擋在了門外,不過仍有一些符合條件的中國人來——這不,當歌舞進行到高潮時就有兩個中國青年手拉手走進來。
兩人都是男性,都在二十歲左右,身材相仿,穿著同樣的西裝,系著同樣的領結,扎著同樣的皮帶,就連皮鞋尺碼也一樣,確切地說這兩套服飾只屬于其中一人——利盛商行的少東家沈海青。
利盛商行是全國知名的貿易行,其業務涉及外貿、金融等領域,在天津的影響力足可與怡和洋行、太古洋行等跨國公司比肩,在上海等地也設有分支機構。利盛的老板鄭秉善出生于江浙的詩書世家,年少時被清政府選中,派往美國留學。他勤勉刻苦成績優異,于耶魯大學畢業。歸國后曾經效力洋務機構,后來不滿清政府腐敗,選擇棄官從商,和妻弟沈乃器一起創辦了利盛商行。鄭秉善不但有超凡的商業頭腦,而且為人豪爽、交際廣泛,無論身處南方還是北方,甚至在國外,都是政界、軍界乃至工商業巨頭們的座上客。可惜鄭家財齊人不齊,鄭秉善中年斷弦,一直沒有續娶,如今年逾半百無兒無女。妻弟沈乃器在一場海難中與妻子雙雙殞命,只留下一個獨生子,便是沈海青。
作為鄭秉善唯一的外甥、利盛商行未來的繼承人,沈海青享受著大少爺的待遇,在新式學堂讀書,喝過兩年洋墨水,說一口不算太糟糕的外語,兜里總是揣著數目不小的零花錢,出入高級娛樂場所。
至于與沈海青同來的另一個小伙,身份就有些尷尬了。他是個相聲藝人,自幼無父無母流浪江湖,連自己的姓名都不曉得,如今在“三不管”賣藝,認識的人都稱呼他的藝名“小苦瓜”。
海青與苦瓜因相聲結識,又莫名其妙卷入一樁連環殺人案,陰錯陽差地破了案,稀里糊涂成了好朋友。有錢人家的少爺和窮說相聲的交朋友,這未免有些驚世駭俗,但這世上奇怪的事有很多,比如兩位男士當眾手拉著手,這景象就很引人矚目。
其實海青也不想拉著手,但沒辦法,只有這樣才能讓苦瓜擺脫玻璃旋轉門——當這小子轉到第四圈的時候,門童打量他倆的眼光已經不對勁兒了。
“等等!”苦瓜抱怨道,“我還沒玩夠呢!再轉一圈……”
“再轉就暈了。”
“我學過翻跟頭,暈不了。”
“你不暈,我暈!”
苦瓜被海青拉著緊走幾步,終于把旋轉門忘到腦后,但緊接著他又被眼前的事物吸引——真皮沙發、彈簧地板、石膏雕塑、水晶吊燈、絢麗的燈光、西式的樂隊,還有數不清的各色頭發的外國人……“三不管”的窮藝人哪兒見過西洋舞會?
他搞不清狀況,瞠目結舌半晌,忽然一拍腦門兒:“明白啦!他們在辦喜事,不是給老人慶壽,就是娶媳婦兒。”
“不對。”
“那就是辦喪事,有人死啦!”
“別胡說……”
“誰胡說?我懂!吹嗩吶,唱大戲,肯定是紅白事。”
“不是嗩吶,是小號,那人也不是在唱戲……”
“怎么不是?黑臉的,包公戲。”
“外國哪有包公?包龍圖打坐在哈瓦那嗎?那是個白人,我猜他是想把皮膚弄成古銅色,不小心把顏料涂多了,變成黑人了。他在唱歌,讓大家跳舞,你沒看見他們都很高興嗎?”
“哦!老喜喪!喪事喜辦……”
“別瞎嚷!”海青一把捂住苦瓜的嘴,“聽好了,咱們是憑我舅舅的名片才進來的,要是胡說八道被人家轟出去,不單我跟著你丟臉,舅舅的名譽也受損,以后我們還怎么來?”
“知道呀!”苦瓜推開他的手,“他們究竟在干什么?”
“舞會,找樂子,這就跟看戲、看電影,或者到‘三不管’聽你說相聲一樣,都是消遣。”
“洋人真怪,咱們都是看別人演,他們卻自己蹦蹦跳跳。”
“舞會也是一種社交。”
“什么跤?”苦瓜不懂“社交”這樣的新名詞,“摔跤嗎?他們都站著,沒瞧見有摔躺下的呀。”
“我說的是社交!就是交朋友,通過跳舞結識朋友。”
“任何人都可以參加嗎?”
“可以,但是……”
“我也湊湊熱鬧。”
不待海青解釋完,苦瓜已經一猛子扎進跳舞的人群。他哪會跳拉丁舞?跟著節奏手忙腳亂地蹦了兩下,索性甩開胳膊,邁開步子,扭起了大秧歌。秧歌的動作很大,三扭兩扭就碰到旁邊一個金發青年。那外國小伙不禁抱怨了兩句,可是一看苦瓜怪異的動作,不禁哈哈大笑,還招呼朋友也來看。不一會兒工夫,周圍十幾人都在“欣賞”苦瓜的舞姿,一開始他們只是嘲笑,可漸漸覺得這傻里傻氣的舞蹈挺有趣,而且很容易,竟也模仿著扭起來。苦瓜更加自我陶醉,甩開膀子越扭越起勁兒,就像領舞一樣。
海青看不下去了,扯住苦瓜胳膊,不由分說把他拖出人群:“我得找根繩子把你拴起來,別再給我丟人現眼啦!”
“這有什么丟人的?跳舞嘛。”苦瓜意猶未盡,“你這西裝我穿著不舒服,要是穿大褂我扭得更好,還能翻跟斗呢。”
“好好好,你的跟斗翻得比孫悟空還好,不過現在你要克制住翻跟斗的欲望。我帶你過來不是為了玩兒,你不是說想見見那位通靈大師嗎?他就在那邊……”
事情的起因是這樣的,上星期沈海青陪同舅舅參加舞會。鄭秉善是為了結交一位新上任的德國外交官,聽說那位外交官有個女兒,所以叫海青來給人家當舞伴。不料那位小姐沒來,生意的事海青又不感興趣,便在俱樂部里閑逛,偶然遇到一位通靈術大師。這位大師與眾不同,他的通靈術并非與死人的魂靈溝通,而是聲稱能找到心靈相通的兩個人。托苦瓜之福,海青見識過相面算卦的勾當,自然嗤之以鼻。大師卻信誓旦旦,攤開一副撲克讓他抽,海青隨便抽了一張,大師看后說有個戴維斯小姐與他心靈相通,并告訴他一個電話號碼。海青會說英語,便抱著試試看的心態撥通電話,還真找到了那位戴維斯小姐,竟然隔空猜到他摸到的牌是紅桃4。海青激動不已,與那位小姐探討了生日、命運、星座、幸運數字等有趣的話題,頗有找到知己的感覺。
此后三天鄭秉善赴德國談一筆生意,沒了舅舅的管束,海青又可以隨心所欲。第一件事就是跑到“三不管”找苦瓜玩兒。提及通靈術的奇遇,海青十分篤定,苦瓜卻不信,一口咬定是“腥的” ,還想親眼見識一下這位“色唐金”
,于是海青給苦瓜換上自己的西裝皮鞋,把他領進俱樂部。
此刻苦瓜順著海青手指的方向望去,見一個男子坐在大廳角落的沙發上——此人中等身材,著黑色晚禮服,戴一頂很夸張的大禮帽,還套著高領披風。令人感到神秘的是,他戴著黑布面罩將上半張臉遮住,只露兩只眼睛,不過從高聳的鼻子、棕色的眼眸以及兩撇棕色小胡子判斷,這一定是個外國人。
“就是這家伙?”苦瓜有些疑惑,“怎么瞅著像變洋戲法兒的?你沒搞錯吧?他是‘金字’的,不是‘彩字’的?”
“我也搞不清這屬于戲法兒還是算命,總之很靈驗。”
“沒關系,甭管土布還是洋布,反正就是這塊料!我就不信外國跑江湖的有什么不一樣。”
兩人漸漸湊近,見那位大師面前擺著一副撲克牌,印著花色和數字的正面朝下,扣在桌子上。旁邊有幾個圍觀的人,其中一位金發碧眼的小姐正和他交談。小姐說著從牌堆里抽出一張黑桃K。大師接過那張牌貼在額頭上,做閉目冥想狀,過了片刻睜開眼對金發小姐說了幾句話。
“他嘰里呱啦說的什么呀?”苦瓜沒上過學,連中國字都寫不出幾個,哪懂外語?
海青給他翻譯:“他說此時此刻有一位姓威廉姆斯的先生跟你心靈相通……”
“威什么玩意兒?”
“威廉姆斯,這是一個外國人的姓。”
“哦,是個復姓。”
“隨便你怎么想吧。”海青懶得再跟他解釋,“他說威廉姆斯先生和這位小姐心意相通,知道小姐心中所想,能在電話里猜出小姐抽到那張牌的花色和數字。”
“哦?他通過電話叫別人猜牌,還讓客人自己打這通電話,這把戲我還是頭一回見。”
“所以才神奇嘛。”
這時又見大師湊到金發小姐耳畔低聲嘀咕了幾句,苦瓜不禁蹙眉:“說悄悄話,這我可真不曉得他玩兒什么花樣了。”
“我大概能猜到,他會告訴那位小姐威廉姆斯先生的電話號碼,并囑咐不能透露給其他人,而且只能撥打一次,否則就不靈驗了。上星期他就是這么跟我說的。”
金發小姐似乎不太相信大師的話,但也禮貌性地道謝,一臉懷疑地朝吧臺走去——那邊正好有兩部電話。大師沒有把黑桃K放回牌堆里,隨手拋到一邊,繼續跟其他人攀談。隨即又有個胖胖的法國貴婦湊上去抽牌,這次是方片A,通靈的過程跟剛才一樣。海青翻譯道:“他說有一位趙小姐跟太太您心靈相通……”
“趙小姐?還有中國人?”
“當然。畢竟這兒是天津,多數電話號碼屬于中國人。”
胖婦人也從大師口中得到號碼,興致勃勃地朝另一部電話奔去,一時間沒人再抽牌,大伙的目光都投向打電話的兩人。大師儼然一副胸有成竹的樣子,仰坐在沙發上,捻著油亮亮的小胡子。片刻工夫,只見金發姑娘拿著聽筒的手顫抖起來,放聲大叫:“Oh my gosh!(我的天哪!)”再看那位胖婦人,稍等片刻也撥通了,沒說兩句便一臉喜色——顯然兩人都靈驗了。
眾人親眼得見,躍躍欲試者多起來,這時有個穿繡花旗袍、滿身珠光寶氣的中國婦女被兩個朋友推到前面。大師見她有點兒羞澀,起身脫帽致意:“太太您好,不要怕,這很有趣……”
“咦?這家伙會說中國話。”苦瓜感到驚奇。
海青也很意外:“不知道呀,上次我見他是外國人就用英語和他交談,沒想到他會中文。”
“說得還挺流利,不過……”苦瓜仔細聽了幾句,覺得大師說中文的口音怪怪的。
這次有了變化,大師沒有立刻通靈,而是說起了恭維話,稱贊中國女人多么漂亮,中國文化多么悠久,中國菜肴多么美味,直至金發姑娘放下聽筒,空出那部電話,他才請中國太太抽撲克牌。結果是黑桃2,大師將牌貼在額頭,沉默片刻道:“有位奧斯卡先生跟您心靈相通,他能猜出這張牌……什么?不!打電話又不是幽會,我不會告訴您先生……您不會外語?別擔心,與您心意相通的人肯定也會說中國話。別猶豫了,這是一種心靈交流,興許能給您帶來好運,我告訴您奧斯卡的電話號碼,但這關乎隱私,您不能透露給別人……”他在中國太太耳邊嘀咕了一陣,又把黑桃2拋到一旁,于是中國太太也在他的鼓勵下去打電話。
海青見苦瓜瞧得出神,用胳膊肘捅了捅他:“看三遍了,發現毛病沒有?”
“沒有。”
“哈!你也有甘拜下風的時候。”海青一臉幸災樂禍的表情。
“誰說我服他?”
“你不是找不出毛病嗎?”
“別急,兔子尾巴長不了,早晚會露出破綻。”
兩人不再交談,認真觀察大師。想嘗試的客人一個接一個,大師卻不慌不忙,電話只有兩部,他總是等空出一部電話再接待下一位客人,每次都靈驗。有人抽到梅花10,他說心靈相通的是施先生;有人抽到黑桃Q,心靈相通者是沃德先生;抽到紅桃10,找瓊斯女士;抽到梅花5,找周先生;抽到方片J,打電話找褚小姐……
“哼!”苦瓜突然發出一陣冷笑,“總算叫我看穿啦!我就知道他這玩意兒不地道。”
海青一怔:“你發現什么了?”
苦瓜沒理他,徑自走到桌前,抱拳行禮:“辛苦辛苦!”
海青差點兒笑出聲——見面道辛苦,必定是江湖。這“辛苦”二字是江湖人“盤道”的開場白,外國人怎會懂?
大師有些迷惑,遲緩片刻才回答:“晚上好,先生。”
苦瓜一點兒也不客氣,伸手將桌上的撲克牌一翻,從里面挑出一張梅花3,遞到大師面前。大師見他破壞規則,卻也沒說什么,接過那牌正要往額頭上放,苦瓜笑呵呵道:“別急!先讓我猜猜看,是不是有位姓楊的先生與我心靈相通?”
大師握著撲克的手定住了,凝然注視著苦瓜。
“猜錯了?那再換一張。”苦瓜又拿起一張方片8,“這張是叫我找一位姓王的小姐吧?”
大師依舊沉默,雖然戴著面具看不見表情,但他棕色的眼眸游移不定,顯得有些慌張。
苦瓜不依不饒,晃著手中的牌笑道:“快告訴我王小姐的電話號碼吧,我都等不及了。我不和女士們搶那兩部電話,可以去隔壁的西餐館借電話。”
大師終于有了反應,他把牌往桌上一丟,揉揉太陽穴:“抱歉!我有些頭暈,通靈術很耗精神,該死……哦,我是說恐怕得回家休息了,今天就到這里吧……Ladies and gentlemen(女士們、先生們),大家晚安……”說罷他連撲克牌都沒收,把禮帽往頭上一扣,站起身快步離去,那急匆匆的背影宛如一只受驚的黑兔子。
圍觀之人不明所以,都覺得掃興,瞥了苦瓜幾眼各自散去。海青也搞不清狀況:“怎么回事?”
“我揭了他的門子,還不趕緊溜?”
“你是說他是……”
“‘腥’的!一腥到底,假到不能再假啦!”
海青好奇:“他是怎么做到的?”
苦瓜滿臉不屑:“很簡單,電話另一邊是他同伙,猜撲克靠的是暗號,只要記熟就行。撲克牌有黑桃、紅桃、梅花、方片四種花色,每種十三張,每張的花色數字都有對應的姓氏,剛才我留心觀察,早就發現門道,不過是想多看幾次確認一下。果不其然,有人摸到方片A,他說撥電話找趙小姐,有人摸方片J,他說撥電話找褚小姐,拿到梅花10就找施先生。這不是一目了然嗎?”
“什么一目了然?越聽越糊涂。”
“笨蛋!張王李趙這樣的姓滿大街都是,褚姓、施姓卻不多見,怎就偏巧趕上這么兩位?我雖沒念過書,不會寫字,但《百家姓》總還聽說過,趙錢孫李、周吳鄭王、馮陳褚衛、蔣沈韓楊、朱秦尤許、何呂施張、孔曹嚴華、金魏陶姜……褚姓正好排第十一,撲克牌里的J也是第十一;方片A就是方片1,趙姓也排第一,這難道是巧合?施姓排在第二十三,如果減去前十三個姓,正好是第十,剛才那張牌就是梅花10。很明顯,方片的牌都是女的,十三張牌對應從趙到蔣這前十三個姓,梅花是男的,十三張牌對應的是從沈到曹十三個姓,完全按《百家姓》順序排列。”
“原來如此。”海青漸漸領悟——窺破機關似乎不難,可誰又能有這奇思妙想,把一個外國靈媒與中國的《百家姓》聯想到一起?
苦瓜又道:“同樣的辦法,黑桃、紅桃對應的是洋人,我不懂洋人那些亂七八糟的姓,但也一定有規律吧?”
“讓我想想。”海青低頭思索著,“我摸到紅桃4,電話打給戴維斯(Davis)小姐,摸到紅桃10找瓊斯(Jones)女士,黑桃2是奧斯卡(Oscars)先生,看來紅桃對應女性,黑桃對應男性,按26個英文字母排列。不過……”黑桃K怎么會是威廉姆斯(Williams)先生?最后一張不應該是Z為首的姓氏嗎?黑桃Q是沃德(Ward),怎么都是W字頭?對啦!U、Y、Z打頭的姓非常罕見,X打頭的姓根本沒有。俱樂部里外國人比中國人多,說出中國罕見的姓客人不懂,可要是說出生僻的歐美姓氏就容易惹人懷疑。所以他把U、X、Y、Z四個字頭舍去,在前面另找四個字頭,編出威廉姆斯和沃德這樣一長一短兩個姓就能把相鄰的兩張牌區分開。想到這兒,海青不禁欣喜,就像破解了什么重大謎案一樣,“我明白啦!果然很簡單,就是按照字母排序……可要是摸到兩張王牌呢?”
苦瓜微微一笑:“我也不知道,但一定有辦法區分,天津有那么多洋人,再挑兩個日本人的姓也不是難事。”
“哈哈,有道理!”
“弄明白暗號剩下的事就好辦了,電話另一頭的人跟他是同伙,打電話的客人說找某女士、某先生,等于自己報出暗號,那邊就知道客人拿的是什么牌了,當然百試百靈。其實他告訴眾人的電話號碼只有倆,兩個號碼交替使用,所以才悄悄說,還囑咐不能告訴其他人,就是怕大伙發現號碼一樣。凡是抽過的牌他都暫時放一邊,以免碰巧連續抽出同一張,那會連續報出同一個姓,引人懷疑。他一邊裝神弄鬼,一邊留心觀察,等周圍的客人走得差不多了,換一批新客人時再把那些牌放回去。至于另一頭的同伙,至少是兩男兩女,既會中國話又會外國話,就守在兩部電話機旁……”
“所以當你說要借別處的電話時,他自知情況不妙,兩個號碼都占線,第三人撥號肯定打不通,而且密碼也被你看穿,他這戲法兒變不下去了,只能溜之大吉。”
“沒錯。我覺得這辦法一點兒也不高明,竟然需要四個伙計、兩部電話,太麻煩啦!憑這把戲到‘三不管’‘撂地’,沒半天工夫就會被人識破,也只能在這種地方騙騙你這樣的少爺秧子。”
海青白了他一眼:“我覺得關鍵是你們‘三不管’沒有電話。”
“我們不稀罕。”苦瓜嘴硬道,“掛上電話線,翻跟頭不方便。”
“你怎么總想翻跟斗?”
“叫你氣的!虧你還跟我混過,這么簡單的把戲都能把你唬住,還什么銅鈴術、鐵鈴術的,丟不丟人?實話實說吧,你叫那家伙騙了多少錢?”
“沒有啊。”
“什么?!”
“一分錢也沒騙走,他耍這套把戲根本不找客人要錢。”
苦瓜的笑容倏然收斂:“你要小心了。”
“小心什么?”
“騙局沒結束,他肯定還有其他手段,你多留神吧。”
“不會吧……”
苦瓜一臉嚴肅道:“這可不是開玩笑。但凡江湖作藝的,無論哪國人,不是圖名就是圖利。那家伙為的是什么?說圖名,他弄塊黑布遮著半張臉,誰曉得他是誰?怎么替他揚名?說圖利,他又不收半文錢,這合乎情理嗎?你仔細想想,四個同伙,兩部電話,他下的本錢可不小,既不‘置杵’又不‘揚蔓兒’,吃飽了撐的呀?老話說得好,事出反常必有妖,他肯定還有別的幺蛾子。”
“未必。可能是鬧著玩,他們外國人喜歡‘惡作劇’,比如我跑去跟你說相聲,不也是純粹‘玩兒票’,不圖名不圖利嗎?”
“不一樣!如果純粹為了玩,應該輕松自在,為什么戴面罩?難道怕見人?就算是故作神秘,機關被我點破,摘下面罩哈哈一笑也罷了,為什么夾著尾巴逃跑?沒做虧心事,不怕鬼叫門,他狼狽而逃必有虧心的地方。據我的經驗,‘三不管’里凡是表面不要錢的買賣,‘開杵門子’ 來比明著要得更厲害。殺人不動刀,都是‘絕戶杵’
!你們文明人有句話怎么說來著?跟吃飯有關系……”
“天下沒有免費的午餐。”
“對!甭管午餐還是晚餐,沒有免費的,也包括早點。‘杵門子’埋得越深,打的‘杵’越多,這里面肯定還藏著其他門子。我不曉得你們電話里說些什么,反正得多留神。雖說你家有錢,扔個百八十塊銀圓不在乎,也不能叫人當猴耍。你要是再遇見這個人,千萬別理他!”
“好,我聽你的。”海青點點頭。
苦瓜這才稍放下心來:“走!咱接著跳舞。”
“跳可以,你別再扭秧歌了!”
“我不會他們的舞。”
“我教給你……”
兩人正要往舞臺方向去,忽聽見有人呼喚:“海青,是你嗎?”
海青扭頭一看:“埃里克!”
來者是個外國人,個頭不高,棕色頭發,約莫二十歲,卻已有些謝頂,前額光禿禿的,但是身材非常勻稱,臉上泛著健康的光芒。海青見到他非常高興,沖上前給個擁抱:“沒想到是你,我們的大英雄凱旋了!”
“好久不見。”這個外國人也能說一口流利的漢語,“我算什么大英雄?太抬舉我了。”
“你現在是世界名人!”
“噓!別聲張,我還真怕有記者認出我,很麻煩的……這位是你朋友?”外國人的目光轉向苦瓜。
“哦,他是……”海青心里犯難,怎么介紹呢?苦瓜究竟姓什么連他自己都不知道,難道說姓苦?海青靈機一動,“是我的好哥們兒,你就叫他‘曼倫’(Melon)就行。”
苦瓜一愣,朝海青咬耳朵:“我怎么叫曼倫?”
“這是你的英文名字。”
“什么意思?”
“就是瓜。”
“呃,隨便吧……”苦瓜含糊著答應,想要抱拳行禮,忽然意識到應該用新式禮節,于是伸右手和那外國人握了握,“您好。”
“非常榮幸。”外國人握手的力道很大。
海青拍著外國人的肩膀,帶著一臉驕傲的表情介紹道:“曼倫,你今天算是大開眼界啦!這位也是我朋友,他叫埃里克·利迪爾,是奧林匹克冠軍。”
“什么軍?”苦瓜沒聽明白,“當兵的?”
利迪爾一頭霧水:“我沒參軍啊。”
海青對牛彈琴很是掃興,趕緊解釋:“他不是軍人,是奧林匹克冠軍,運動會,運動!”
“哦……”苦瓜笑了,“當官的。”
“不。”利迪爾皺起眉頭,“我不從政,不感興趣。”
海青一臉尷尬:“抱歉,恐怕咱們有點兒語言障礙,稍等……”忙不迭把苦瓜拽到一旁,“不懂就別瞎說,好嗎?”
“運動不就是當官嗎?”苦瓜眨了眨眼,“我常聽說,某人想當官就花錢運動運動。”
“不是一回事。埃里克不喜歡政治,跟當官的沒絲毫關系。他雖然是蘇格蘭人,但出生在天津,還有個中國名字叫李愛銳。他喜歡體育,跑得很快。”
“哦?”苦瓜眼睛一亮,“跑得快?比我還快嗎?”他少時流浪江湖曾以偷盜為生,有一身飛賊的本事,雖然現在不再做此勾當,但自信跑得很快。
海青笑了:“他肯定比你快。埃里克三年前參加巴黎奧運會,在400米比賽中獲得冠軍,打破了世界紀錄。”
“什么意思?”
“他是世界上跑得最快的人之一,綽號‘飛毛腿’。”
“我不服,現在就跟他比比……”
“求求你,別再惹是生非了。”海青簡直欲哭無淚,正好看見有個服務生舉著飲料托盤走過,趕緊拿了一杯香檳塞到苦瓜手里,“現在把你的嘴堵上,別亂插話。”
“好吧好吧……”
海青這才回到利迪爾身邊:“沒想到你又回中國了,在英國當金光閃閃的體育明星不好嗎?”
“一點兒都不好。”利迪爾聳聳肩,“我生在中國,在這兒很快樂,這里更像我的家。沒人在乎你是蘇格蘭人還是愛爾蘭人,也沒人在乎你是不是牧師的兒子。你沒瞧見巴黎、倫敦那些記者采訪我時的表情,哈!他們還以為我茹毛飲血,天天光著腳在修道院里敲鐘呢。”
“哈哈哈。”海青被他逗樂了,“今后有何打算?”
“其實我去年就回來了,一直在燕京大學進修,前不久考取了教師資格證,天津有一所中學已決定聘用我。”
“恭喜恭喜,利迪爾老師。”
“還是按中國的稱呼,叫我李老師吧。”利迪爾整了整衣領,頗為自豪,“再沒什么比教授孩子們知識更有意義、更讓我感到快樂了。”
“你一定是教體育嘍?”
“不,是物理和化學,沒想到吧?不過在教書之前我得先完成一項任務,同樣很有意義。”
“什么任務?”
“翻修英租界的球場。”
“我家附近那個網球場?”海青的家在英租界愛丁堡道,離網球場不遠,那座球場已有二十多年歷史,還是清朝的時候建的。
“對,就是那座。工部局打算把它擴建為占地四萬平方米的大體育場,他們請我參與設計。為此我還特意參考了倫敦斯坦福球場的圖紙,一定會干得更出色。名字我都想好了,它是體育精神的象征,屬于民眾的樂園,所以叫‘民園國際運動場’,以后天津也能承辦國際賽事了。”
“真叫人期待啊!”海青興奮地叫起來,“到時候也能在那兒看到你的比賽?”
“當然,絕對是我的主場……對啦!明晚陪我參加一個聚會,怎么樣?”
“什么聚會?”
“新興商會的劉會長邀請幾位名流到他家吃飯,除我之外都是各國商界人士,你應該認識劉會長吧?”
“劉文卿?”
“是的。”
作為利盛商行的少東家,海青當然認識不少工商業名流,但他一臉苦澀:“認識倒是認識,我舅舅跟他很熟,可我不喜歡這種聚會。”
“我也不喜歡。”利迪爾撇撇嘴,“但沒辦法,修建體育場不僅是英租界的事,還關乎社會各界,提高城市的知名度。明天參加聚會的人都多多少少提供過幫助,我作為設計者總得露個面,你若是參加咱還能聊點兒有趣的話題,要是我自己面對那些人……哦,太無聊了,能期待的只有食物,但愿他家有個好廚師。”
海青暗忖,舅舅經常指責他不務正業,希望他多參加工商界的社交活動,雖然舅舅現在不在家,可還有管家老吳在耳邊絮絮叨叨,若參加這次聚會可以搪塞老吳,過后再怎么玩兒老吳都無話可說了,于是笑道:“好吧,我陪你去。”
“太棒啦!”利迪爾豪爽地把手一揮,“你愿意的話還可以再叫幾個朋友,不妨叫曼倫也參加。”
海青嚇得一頭冷汗:“不必了,他很忙的。”苦瓜參加商界聚會將是什么情景?簡直不敢想象。
“那就算了……我叔叔在樓上打臺球呢,我得去陪他,咱們明天再聊。說定了,下午四點,你知道劉會長家在哪兒吧?”
“知道,離我家不遠。”
“好的,再見。”
“明天見。”海青揮揮手,回頭再一看,險些把鼻子氣歪——苦瓜正站在一名端托盤的服務生身邊,一杯接一杯地喝香檳,似乎已經連灌五六杯了。
“別喝啦!”他上前制止。
“怎么了?”苦瓜有些紅頭漲臉,“這東西甜滋滋的,還有股氣兒往上頂,挺不錯的。”說著又把手里那杯灌下去。
“你干嗎喝這么多酒?”
“酒?這不是糖水嗎?”
“當然不是,這是香檳酒,后勁兒很大的。”
聽海青這么一說,苦瓜似乎也覺得身上發熱:“糟啦!我不能喝酒的,明天還有重要的事。”
“什么事?”
“師叔推薦我到同樂茶樓演出,茶樓老板要親眼看看我的本事,好決定以后用不用我。你不是還答應到時候給我捧場去嗎?”
“什么?就是明天?”
“明天下午。”
海青急得跺腳:“你怎么不早說?”
“我給忘了,剛想起來,哈哈哈……”
“虧你還笑得出,快回家吧。”
“哈哈!你忘了,我也忘了,瞧這事兒鬧的……明兒背貫口把詞兒也忘了,后天連自己叫什么興許都忘了,哈哈……這段子太有意思了,哈哈哈……”酒勁兒涌上來,苦瓜沒由來地傻笑,仿佛把這輩子的高興事兒都想起來了。
“哎呀!你喝多了。”
海青要攙扶他,苦瓜卻連退兩步,沖向跳舞的人群,扭起了秧歌,手里還攥著那只玻璃杯。這次他跳得更歡,動作更大,一邊扭一邊哈哈大笑,惹得所有客人側目,在他的影響之下竟有許多年輕人也莫名其妙地跟著他扭起來。
再這樣下去非鬧出亂子不可,海青只得從背后抱住他:“你可真會給我找麻煩!這是最后一次,以后再也不帶你來了。”
苦瓜兀自傻笑:“你不帶,我自己來,哈哈……我懂!社交嘛,就是喝香檳、跳舞、打撲克,這都是奧運會項目……放開我!曼倫先生要翻跟斗……”
服務生忍著笑湊過來:“先生,那只酒杯。”
“哦。”海青從苦瓜手里搶過玻璃杯,還給服務生,赧然道,“對不起,他賭百家樂輸光了錢,所以多喝了幾杯。”又從懷里掏出兩張鈔票放在托盤上。
“謝謝您的小費,需要幫忙嗎?”
“幫我叫輛出租汽車。”
“好的,先生。”
對一般市民而言,雇洋車已是高消費,出租汽車莫說中國人,連一般的外國人都雇不起,整個租界才十幾輛。可惜苦瓜人生中第一次坐汽車竟是在醉酒之后,無法享受這份愜意了。
“我真是自作自受啊!”海青拖著苦瓜,晃悠悠往外走。后面追來一個英國小伙,笑呵呵抓住他肩膀,操著濃重的外國腔調問:“剛才那舞挺帶勁兒,跟拉丁不一樣,叫什么名字?”
海青煩透了,猛力甩開他的手,沒好氣兒地吼了聲:“扭秧歌!”說完拖著苦瓜擠進旋轉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