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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婆婆大人駕到

我第一次看見我婆婆,就有一種賈寶玉看見林黛玉的感覺:這個婆婆我好像是見過的。之前對于搖滾家庭浪蕩不羈的想象,都在看見如此接地氣的一張臉后土崩瓦解。而她也在見我第一面時就毫不見外地挽起我的手,向我傳遞了將來她疼我、我疼他兒子的食物鏈。回家后我反復想,她到底像誰呢?直到我看到家里掛著的遺像里,沖我微笑著的我姥姥……

昨夜酒后無德,把3000多塊錢的家當敗掉了一半,早上我頭昏腦脹地爬起來之后,才發現自己陷入了非常嚴峻的境地。

熟練地逛了一圈超市,雖然早知連老干媽都高達十幾塊錢一瓶,但我還是深深為我國過快增長的CPI而懊惱不堪。來到一家麥當勞,啥也沒點的我厚著臉皮裝作等人的樣子坐在窗口,打開手機,打算在招聘網站劃拉一個令我擺脫貧困狀態甚至一夜暴富、不再仰羅以忱鼻息,而是在他面前狠狠賺足面子的工作。

之后的幾天,我把自己調整到“面霸”狀態,但當我如實說出我的年齡和工作經歷時,得到的往往都是非常“Sorry”的回復。個別讓我前去面試的崗位,也都是些以貌取人的家伙在擔當HR,沒有人能透過一身肥肉看到我不那么明顯的美麗和不那么清晰的才華。

又一天無功而返后,我拖著沉重而疲憊的身軀回到家里,口袋里還剩幾百塊,我就要彈盡糧絕,所以打著減肥的旗號,我省掉了今天的晚飯。但我回來的時候,偏看到羅以忱坐在客廳的沙發上,茶幾上擺著幾個打包回來的菜。

“干嗎?”看到他竟然邀請我一起用餐,我有些驚訝,這是離婚后我們第一次坐在一起吃飯。

“邊吃邊說吧。”他為我倒上啤酒。自從卸掉了想要孩子這個沉重的負擔后,我在羅以忱心目中,好像變成了酒鬼。

“這幾天……好像挺忙啊?”羅以忱看了看我。

“啊?”我那已被打擊得破敗不堪的自尊心還勉強能拉大旗作虎皮,“是啊……客戶太多,資料堆得跟小山似的。”

“哦……還想麻煩你幫個忙的。”

“什么事?”

“那個,我媽要來了。”

看著羅以忱如臨大敵的表情,我的眼前立刻浮現出一個身高一米七,比我還要膀大腰圓絕對堪稱“純爺們兒”的女人。

“于是,你想怎么著?”我夾了個雞腿。

“你幫我招待一下。”他的語氣竟然是那么的不容辯駁。

“憑什么?你那黃瑩瑩呢?”我有些幸災樂禍。

“跟你說我媽的事情,別扯別的。”他不耐煩地揮了揮手。

“想解釋我都不給你機會,因為我沒興趣更沒立場聽你的羅曼史,我只問你我憑什么要幫你招待你媽!”

“你幫我招待我媽一個禮拜,不露餡的話,給你5000元酬金。”畢竟夫妻多年,他還是了解我的,比如此刻他能如此穩準狠地一下就擊中我的軟肋。

人窮志短,我想了想:“招待費誰出?”

“當然是我了。”

“好!”我幾乎是咬牙切齒地答應了羅以忱的條件。

為了對得起他一天1000元的高額報酬,我騙羅以忱說自己請了一周的假。

熙熙攘攘的火車站里,我還伸長脖子朝東北開來的火車方向看著,一個大嗓門穿透人海一下刺痛我的鼓膜:“丫頭!這兒哪!”

10月的天氣剛好,她卻穿著夾棉襖滿頭大汗,左手一個筐右手一個簍,身后還背著一個胖娃娃!什么情況?!我遲鈍的大腦向來無法理解我偉大婆婆的想法,我只有硬著頭皮向婆婆走去。

“哎呀丫頭!你可真是胖了!真好真好真好!咱老羅家就是發兒媳婦,你看看你,原來我就不稀罕你那瘦得小筍雞子的樣,現在你看,跟媽一樣了。媽跟你說你現在這樣一準能生兒子!看來老羅瞎子說給你們要這個孩子來壓子還真對了!”

她一貫這樣說起話來連珠炮一般,從來不容別人置喙。我只有滿身冷汗地站在原地,聽她用極大的嗓門夸獎我“胖得真好看”,我似乎都能聽見別人低聲的嗤笑。

“那個,媽,咱回家吧。”

“哦,我們家大少爺呢?”她四顧尋找羅以忱,大概她已經習慣了羅以忱見到她時狼狽逃竄的樣子。

“以忱要上班呢,我幫您拿這個,咱們打車回家吧。”

“打啥車呀,不浪費那錢,遠不?咱走著回。”

“遠!走著到不了。”

“公共汽車有嗎?”

不論何時,從火車站出發和路過的公交全部擁擠不堪,我刷了兩下公交卡后,司機看了看全副武裝的婆婆,對我努努嘴:“再打個行李票。”

我剛想再刷,婆婆聽到了,回身道:“憑啥?馬拉,不打!”

司機沒有開車,而是沖婆婆道:“你這背著抱著拎著的這么多東西,照章應該打行李票。”我本想立刻刷卡,沒想到這司機膽子這么大,敢跟我婆婆大人頂嘴,我不禁汗毛直豎。

果然,我婆婆已經走到車子后面,又擠了回來,她向司機揮舞著手中的筐和簍:“你看看這都有啥玩意啊你就要票?哪疙瘩寫了抱筐買票拎簍買票背小孩兒買票?車上那么多背包的拎袋的抱小孩兒的都不要票你就跟我要票,你是不是欺負我們外地人?”說著,婆婆把東西一股腦放在車門標尺處,“看看,這不是買票的尺嗎?我哪樣超過這個高了?”

司機顯然被她這一大套搞糊涂了,愣了一下才說:“不光是高,超過20公斤重或者體積超過0.2立方米都得打行李票!”

我婆婆更加得理了:“我這孩子20斤,小米、榛蘑、黃豆加起來也不到10斤,這兩只野雞咋也不到10斤吧?你會算啥體積呀?你算個給我看看!”說著,她頤指氣使地讓我站在她身后。

司機完全在氣勢上被婆婆無限打壓到谷底,再加上大家都急著上路,紛紛催促司機開車,司機于是啞口無言地發動了車子,我婆婆毫無爭議地保持了她一貫勝出的戰績。

“這城里人真是,我這背著孩子拿這么多東西也沒個人讓個座啥的……”婆婆仿佛在跟我嘀咕,聲音卻連坐在最后一排的人都能聽見。面對婆婆的大聲批判,離她最近的小伙子終于坐不住了:“大娘,您坐……”

“喲……多謝多謝……不過小伙子啊,我可不是說你,你別多心啊!”

婆婆大人終于落座了,我的心也隨之落了地,誰知婆婆落座后將所有東西堆在單人座腳下,把孩子從背后轉到胸前,然后朝我招手:“丫頭!來!咱娘倆擠擠啊!”

婆婆到來的晚上,我本來和羅以忱說好,由他放血請客,到外面去奢侈一頓的。

但我婆婆進來后,把孩子放在床上睡著,轉頭就去殺雞了。我還對著這個莫名來到我家的孩子發呆,直到聽到凄厲的雞叫才回過神來,我走出房門,卻見客廳里一只耷拉著腦袋的母雞正在奔命,身后留下一串死不瞑目的血跡。

“啊!”我幾乎是慘叫起來,“媽……您……”婆婆從廚房過來:“丫頭,快給我搭把手!把它摁住嘍!”

我要是能摁住它我都不能姓馬了。我乍著手看著婆婆幾步趕過來一把按住那只雞,口中還念著:“你們城里這刀都不快,真是不好使……”

收拾了兇案現場,婆婆那邊也將雞褪了毛,羅以忱下班了。

見我臉色不好,他故意打哈哈道:“怎么樣,想去哪兒吃?”

“吃……嘛……”我好容易才壓抑住那句已經到了嘴邊的:吃你媽。

“怎么?不是說好今晚我放血嗎?”羅以忱放下電腦包。

“哪還輪得到你,你媽給雞放血了,晚上咱就吃這位壯士了。”我沒好氣地扔過去一句。

“哦……哎?”羅以忱已經走進屋子,半個身子像撞了彈簧般彈了回來,“這孩子怎么回事?”

“你媽的。”

“馬拉你怎么罵人啊?”

“誰罵你了,這孩子你媽帶來的,我都不知道是怎么個情況。”

一家人圍坐在桌邊,桌上擺著最大號的湯碗,碗里是滿滿的小雞燉蘑菇。但比起這碗肉,床上躺的那個才更讓我詫異,不只是我,羅以忱也相當納悶。

“壓子聽說過嗎?芽芽是我抱來給你們壓子的。”婆婆解釋了半天我才明白,原來有這樣的說法,抱個孩子給沒小孩兒的夫婦養著,很快就會給他們帶來子嗣。但問題是,即使我沒和羅以忱離婚,也不能隨隨便便地收養一個孩子吧。羅以忱和我對視了一眼,開始了他的表演。他說了好幾遍,我婆婆才對“符合條件的夫婦合法收養孩子之后就不允許再生”的說法半信半疑。

“芽芽她媽沒結婚,這孩子大小也是條性命啊,我琢磨著這生下來別管誰養著,總比打掉強啊,可憐見兒的呢,你們要養著,將來再生個一兒半女,多好的事呢!快看看,打哈欠了!”

我無語地看著婆婆,眼光卻不由自主地隨著婆婆望向那個叫芽芽的小女孩兒。她的臉蛋被風吹得通紅,胖嘟嘟的,我心底久久無處釋放的母愛就這樣自然而然地被激發出來。

“媽,既然來了,就在這里玩幾天,等您走的時候再抱她回去。”

逗了一晚上孩子,我感覺相當過癮。芽芽這丫頭聰明伶俐,一會兒就惹得我和婆婆哈哈大笑,連羅以忱也難以抵擋這小妞的誘惑湊過來逗她玩,我想這就是所謂的含飴弄孫天倫之樂吧。有那么一個瞬間,我仿佛有種錯覺,我和羅以忱沒有離婚,芽芽是我和羅以忱的孩子,我們一家人永遠這么快樂地生活在一起。

到晚上該睡覺的時候,我才體會到了真正的考驗。婆婆神秘兮兮地把我叫到里屋,從包里掏出一塊黑漆漆的東西:“知道這是啥不?”

我一向對于婆婆的出人意表很有準備,我肯定猜不著她想什么做什么就是了,于是我老實地搖搖頭。

“這是上好的鹿胎膏!保你吃了就生娃!”

我為我的智商小小地喝彩了一下,雖然打死我也猜不出這黑乎乎的東西是個啥,但我婆婆為我播種生娃保駕護航的堅定意志還是被我猜中了的。

“每天早晚掰一塊,用黃酒溫化了吃。公雞打鳴母雞下蛋,這都是天經地義的事,養只小雞兒不下蛋,就沒用了,是不是就只能殺了吃肉呢?女人也是一樣,你歲數也大了,早懷早生,將來你們倆老了,也有人養……”

我抬起眼睛,忽然看到她眼周重疊的皺紋,和那雙骨節粗大的手。

諸如母雞下蛋一般的話,她電話里對我講過不止一回,我一直當她是因為不滿意我在指桑罵槐,但這一次,我聽出了不一樣的味道。悲哀的是,似乎在她的印象中,世道本來就是這樣的。而更悲哀的是,她不知道別人家的媳婦生孩子像母雞下蛋,而讓我生,卻像讓母雞造原子彈。

可以想象,我婆婆這樣的一個女人,是取不出羅以忱這般好名字的。羅以忱的名字是他爸給取的。公公少年好學,當年跟婆婆“好過”后,就去城里上了大學,就此離開了生之養之的東北鄉村。公公和婆婆結過婚,但他很快就離開了年輕的婆婆和尚在襁褓中的羅以忱。婆婆用雙手不唯擔起了照顧老人教養兒子的重任,還打工供公公讀完了書。

小小的鄉村困不住公公的心,他留給羅以忱的,只有一個好名字和一些會讀書的基因。15歲以前,羅以忱一直跟婆婆生活,而后,他來到公公身邊讀完了高中和大學。

后來我們相戀很久,要見家長時,我才知道他家的真正情況。

第一次回羅以忱老家時,還沒有動車,我們坐了一夜的火車,在四點多踏進了家門。我第一次感受到東北特殊的寒冷,因此對婆婆知道我們回去,連夜燒燙的火炕記憶頗深。初見的熟悉好感之后,婆婆竟然去屋外燒火點鍋,我立刻感動得熱淚盈眶:“伯母您別忙了,太早了,我們不餓……”

我婆婆和羅以忱都愣了,然后羅以忱就大笑起來,再然后,我婆婆的大嗓門就響起來:“我們家少爺有福,這丫頭真知道疼人!我知道你們不餓,我這也不是給人做飯哪,你上我后院看看去,十幾個大鹿呢,我這鍋里烀的鹿料……”

初次見面,我就被這個女人尷尬得無地自容,以至于她直言我尷尬,成了我們今后最基本的相處方式。

“想什么哪!”婆婆碰碰我。我回過神來,虔誠地接過她遞過來的鹿胎膏。

“我跟你說這玩意可難弄啊,老劉婆子家母鹿流產了我連夜盯著給弄來的,連鹿羔子帶胎盤花了1000多元呢……”

我只有連連點頭,再想想手里托著的東西,頓時感覺壓力山大……

我想起婆婆此前唯一一次來我們家,當時我們正要買房,公公贊助了一部分,我們自己亦有些積蓄,但就在交首付款的前夜,婆婆踏進了我的家門。

那次她也是拎了這么一個筐,一進門就大聲吵吵:“丫頭你看看這是啥。”她又從筐里掏出一個布兜,打開一看,竟然是好幾摞厚厚的人民幣。

“媽,你……這么多錢你就擱筐里拿來的?”

“嗯哪。”她滿臉得意。

“這多危險哪,不會用卡哪怕您拿個折子什么的……”

“那不用!從外地取白花手續費,我這拿來多好……”

其實第一次回老家時我就發現,在我婆婆的眼里心里,羅以忱是這個家永遠的少爺,而我,就像她對我的稱呼,丫頭而已。但丫頭也分三六九等,而她自己,自然是比我還要低級一些的丫頭。比如我若不做飯洗碗洗衣服,她就一定會自己動手,羅以忱動手是不行的。但好在我們并不在一起生活,在外面天高皇帝遠,她自然鞭長莫及。

“丫頭,我看你這老愣神是不是心里有啥事兒啊?”

“沒……沒有。”不得不承認,雖然沒有文化,但她卻不缺聰明。

“哦,那是……那是累了吧,快跟咱家少爺去休息吧。那鹿胎,得放冰箱里頭……”

我若有所思地回到主臥時,才發現羅以忱正站在屋子里。

“你在這里干嗎?”雖然這是其樂融融的一晚,但我沒有忘記我和他目前是雇傭關系,我們已經離婚了的事實。

“不在這里我能去哪里?我媽在外面盯著呢。”羅以忱無奈地攤手。

“那你也不能在這里睡啊,你……”

“丫頭,太晚了,你們休息吧,媽帶芽芽也睡了哈!”我婆婆的大嗓門隔了兩道門,也仿佛喊在我的耳邊。

羅以忱吐了吐舌頭,我有些無奈,剛要說什么,羅以忱倒先開了口:“你放心,我睡地上。”看著他那興味索然恨不得對我退避三舍的樣子,我那偉岸的身軀里卑微的自尊心隱隱作痛。

與白天的音調相比,夜里的婆婆絲毫不會遜色,隔了兩道門,她的呼嚕聲依舊隱約可聞。終于,羅以忱問:“睡不著吧?”

我嗯了一聲,沉默。

一分鐘后,羅以忱道:“這些日子經常睡不著吧?”羅以忱在我們離婚前,在我面前一貫驕傲得有些頤指氣使,他此時的話在我聽來不像是安慰,倒有點兒幸災樂禍。

“你卻覺得無所謂吧。”我回答。我清楚地知道兩個人的感情必是先從內部壞掉,別人才有可乘之機的。外因只有通過內因才能起作用,如果情比金堅,又怎么會因為一個外人而走到離婚的境地?我們離婚的真正原因是,我們的婚姻病了,并且慢慢地病入膏肓。所謂的黃瑩瑩事件,也許只是我需要一個過錯方來承擔這段婚姻仿佛的責任吧。

我也在想,我才30歲而已,可是我現在都變成什么樣子了?無所事事,每天給羅以忱三通電話,摳門世故得像個活了幾十歲的鐵公雞。身為一個不算太老的女人,外表卻可以用不修邊幅來形容;年紀輕輕的像個藥罐子,也不知道到底得了什么病;連做愛的時間都排成表格,哪里還有什么激情?那個曾經聰明漂亮充滿夢想的馬拉到哪里去了,難道羅以忱娶我回來就是要過這樣的生活嗎?

但我每天在公司不受重視閑到發霉,隨便一個新來的職員在幾天摸爬滾打后就知道了我的底細,敢于欺負我指使我干這干那,我心里不痛快不跟他說又跟誰說?排卵期關鍵時刻找不到他人,居然跑去給女同事鋪床,我還不能打個電話找找他?每個月大把的錢要送給醫院,每次發現哪怕一點兒小病我都幾乎要歡呼雀躍,以為找到了不孕的關鍵,病卻越治越多,不省著點兒怎么撐得下來?為了要孩子,我都多年不染發不燙發不用化妝品,當然跟那些每天濃妝艷抹勾搭人的小妖精不同,做愛時間是將排卵時間和持續體溫輸入后網絡自動生成的,為了要個孩子,我也只能如此……

也許,那個曾經聰明漂亮充滿夢想的馬拉已經死了,隨著我們曾經聰明漂亮充滿夢想的婚姻,一起死了。

“你睡了嗎?”這一次,我連嗯都沒有回答,卻聽見他呢喃了一句:“有沒有想過改變試試呢?”

不是羅以忱太驕傲,是我自己不夠好。

第二天一早,我就被一陣嬰兒的哭聲驚醒了。

羅以忱早已去了單位上班,婆婆做好了早餐給我扣在桌上。某種程度上來講,婆婆的心里是有我的,只是我永遠是丫頭,而羅以忱是少爺,這在我第一次回她家時我就知道了。就說這早點吧,婆婆永遠是在羅以忱需要的時候一氣做好的,我吃的時候從來都不是熱的。

“丫頭啊,你快來幫把手,芽芽餓了,我給沖奶去。”

我接過芽芽,感覺到她那軟軟的小小的身體,說來也怪,她來到我的懷中便不再哭泣,睜著一雙圓溜溜葡萄般的大眼睛打量著我。

“喲,還細瞅呢。”婆婆說著,胡亂地將雜牌奶粉倒在奶瓶里,用水一沏,完全沒有刻度和水溫一說。

“媽……”我終于忍不住了,“吃完飯我帶您去給芽芽買點兒東西吧。”像芽芽那么大的城里孩子,哪個不是寶貝似的吃進口配方奶粉,用高檔紙尿褲,可芽芽用的是棉布褯子,這也就罷了,奶粉也如此對付,讓我心里過不去。我嘆了一聲,雖然很貴,但就算為我未來的孩子積德了,反正羅以忱說了,無論買多少,都是他消費。

到了大賣場,我婆婆驚天動地的大嗓門和她超人的見解立刻又成功把我置于尷尬之境。

“哎呀丫頭,這東西就這么擱車里能不能丟?你可得看著點兒!”

“咱還沒結賬呢,沒人拿。”

“自個兒隨便取(音糗)呀?”

“對,想要什么自己取。”

“哎呀,這啥呀?蛤蟆秧子咋長這大呀?”

“牛蛙,媽,牛蛙。”

“媽呀,跟牛生的呀,怪不得長這么大呢。”

“這啥玩意啊?”

“蝦仁兒,冷凍的。”

“這玩意可憐哪,又沒腦袋又沒爪子,咋活的一輩子。”

“……”

“呀,這玩意也放超市賣錢哪!”

“嗯,綠色食品。”

“媽呀,還告訴我綠色食品,咱家漫山遍野都是,你要愛吃趕明兒回家我給你薅,擱咱農村豬都不吃……”

終于,我們抱著芽芽在我婆婆一路火花帶閃電的豪言壯語中,來到嬰兒用品專柜前。

我婆婆發現這里的東西隨便拿,大概誤會了,這也摸摸那也碰碰。我提醒她看一下標價簽,她幾乎是嗷的一聲叫了起來:“哎呀我的媽呀,啥玩意啊?給小孩兒接尿的200多塊一包哪!”

幾個超市的工作人員和路過的顧客都朝我們看過來,他們的表情里分明帶著忍俊不禁的嘲笑。好在我已經習慣了跟她在一起成為眾人矚目的焦點了。我摸了摸鼻子:“咱芽芽不用這個,堅決不用。給孩子買個帶刻度的奶瓶,買罐配方奶就行。”

即使我刻意選了盒中檔的二階段奶粉,買了兩個中檔品牌的奶瓶,兩個奶嘴,一結賬,還花了小六百,我婆婆眼珠子都快瞪出來了:“哎呀媽呀,這可真是個價錢哪!這奶粉我得給芽芽帶回去,這好東西得省著吃,萬一鬧點兒病啥的,吃了補補營養。”

“媽,這是孩子口糧,不是藥,您就放心給孩子吃吧。再說,這包裝打開后就能吃仨禮拜,過期就不能再給孩子吃了。”我耐心解釋道。

旁邊的一個奶粉推銷員大概聽不下去了,沖我道:“大姐,你心可真寬,敢讓這樣的老人帶孩子……”

我婆婆雖然見識不多,但聰明足夠,她立刻聽出了話里的弦外之音:“這姑娘你啥意思啊?你嫌乎我帶孩子不行唄?我兒子小時候沒吃過這些,就吃窩頭小米粥。江濱大學知道不?這城市最好的大學,我兒子就這學校畢業的,現在在老大的公司當主任!你家孩子倒吃200多塊一桶的奶粉長大的,你孩子擱哪兒上學呢?再說,你以為這小孩兒是我孫女啊?我告訴你,這是我見義勇為收養的!你錢再多,你不一定舍得給別人家孩子花一分!賣個奶瓶子連奶嘴都不送,摳了屁股嗍手指頭的主兒,不知道誰砢磣呢。”

這一次,我婆婆確乎又贏了,并且我周圍的幾個人在心里大概都在為她喝彩了。她仿佛總是能說出某些我們心里想說又礙于情面不好說不敢說的話,這大概就是樸素人生觀帶來的力量。我立刻抱歉地朝那推銷員笑笑,婆婆則保持了一貫的不敗戰績,驕傲地抱著孩子走了。

本來我還想再給孩子轉悠點兒東西,但婆婆大概是嫌東西太貴,想要尿遁了。

“丫頭啊,這兒哪兒有廁所啊?”

“哦,一樓有個麥當勞……把芽芽給我吧。”我伸手接過孩子,將婆婆大人帶到麥當勞,指給她衛生間。

我低頭看著芽芽,發現她正甜甜地笑著,看著我。我不禁在她的臉蛋上吻了吻,一股香甜的奶味在我鼻尖縈回。

我正陶醉在片刻的母愛中,芽芽忽然小手一舞,揪住了我隨便在腦后一綁的頭發,好幾縷黑發立刻垂落。我正想理一理亂發,重新綁一下,忽然感覺胸口一熱,小丫頭尿了我一身!

看看吧看看吧,這就是舍不得用尿不濕的后果!我尷尬地看著胸前的一大片尿漬和還在滴水的衣服,慶幸我今天穿的是一身傻大黑粗的運動服,為了陪婆婆大人逛街,我特意換了一雙式樣粗笨卻絕對扛走的運動鞋。

但下一秒,我所有的慶幸就灰飛煙滅了。因為我在這家人來人往的餐廳里,看見了兩個人——黃瑩瑩和羅以忱。

我本想走開,但又怕婆婆出來找不到我用大嗓門對我進行人肉搜索,就在這時,我看到黃瑩瑩笑盈盈地走到我身邊,她竟然還拉著羅以忱的衣服,雖然羅以忱不動聲色地躲開了,但這個細節落入了我的眼底。

“你……是嫂子吧!哎呀,上次在賓館沒看清,不過我在羅總辦公桌上倒是看見過你們的合影,看得出你年輕時還是挺配羅總的。我們單位同事都羨慕你嫁給羅總這么好的男人,對糟糠之妻不離不棄……”

我還真不知道羅以忱在單位已經混到有人叫他羅總了,黃瑩瑩這話說得我想上去給她倆耳光,什么叫年輕時?什么叫糟糠妻?還不離不棄,我長得就很像被人離被人棄的樣子嗎?好吧,我承認,現在我是有點兒這個意思了,但你用不用這么直截了當地告訴給我聽呢?

“哎呀,嫂子,這孩子……”大概他們單位的人對羅以忱沒有孩子的事情也有耳聞,所以黃瑩瑩有些納悶地指著芽芽。

“親戚的。”我調整呼吸,保持風度,但回答的聲音還是有那么點兒咬牙切齒。

“哎喲,是嫂子的親戚吧?挺隨嫂子的,看著就那么樸實。來,阿姨看看……”她轉到芽芽身邊,伸出做了貼鉆美甲的手就要摸芽芽的臉蛋,芽芽哪見過這路妖魔鬼怪,“哇”的一聲哭了起來。

我趁機打量著黃瑩瑩,一襲斜肩水黃輕衫短裙,棕栗色的卷發用一個精美的水鉆皇冠斜斜一夾。一條施華洛世奇的大水晶項鏈襯著她白皙修長的頸子,配上好幾寸跟的鑲鉆水晶高跟鞋,讓我對她的身高只能仰望……美女對于任何年齡任何階層的女人來說都是公敵,唯有羨慕嫉妒恨方能形容我對她的感受。

“哎,這孩子……是不是沒見過這么大世面,嚇著了……”黃瑩瑩說著收回了手指,繼續笑盈盈地看著一身狼狽的我。

“丫頭,你上不?我給你占著呢,省得排隊!”我婆婆的聲音穿過人海傳到我耳朵里,不少食客紛紛回頭,詫異地朝我張望。

黃瑩瑩掩口一笑:“哎喲,是羅總的岳母大人吧,為人真是豪爽呢。”

我本來感覺心氣得快從嘴巴里跳出來了,我本來感覺臉已經燒得要滴出血來,但婆婆給我的致命一擊,讓我反倒沉下心來。

我點點頭:“黃小姐是吧?真是名如其人,挺黃挺小姐。”

我的話不僅讓黃瑩瑩一愣,連羅以忱也將目光移到了我的臉上。

我想當時的我雖然一襲灰不溜秋的運動服,一雙假名牌旅游鞋,頭發蓬亂一身尿漬,但那一刻,我一定猶如我婆婆大人靈光附體,滿身滿臉寫著兩個字:必勝!

“黃小姐啊,你是不是喜歡羅以忱?你絕對有自由追他,姐也不會跟你計較。這男人長了個包子樣,我從來也不怕狗跟著。你是年輕漂亮,但誰沒年輕漂亮過?姐年輕漂亮的時候,羅以忱是個窮學生,他攢半個月生活費帶我去薩拉伯爾約會,可你呢?現在他每個月賺幾萬塊,卻帶你來這兒吃垃圾食品,在這兒吃一頓還不夠他出國給刷廁所的人小費呢,你這年輕漂亮可真廉價啊!對了,我還忘了告訴你,孩子是親戚的,媽也是親媽,可惜啊,你馬屁拍在驢腿上,這門樸實親戚到底是誰,你還是問羅以忱吧。”

我說完這一套詞,看著已經徹底石化的黃瑩瑩,目光卻不覺落在羅以忱身上。我沒看錯吧,羅以忱,他居然在笑!

若不是殘存的理智和一天1000塊錢的誘惑,這老的小的,老娘真想不伺候了。我一轉身,卻撞到一個大高個大身板、想也不用想還有一副大嗓門的人身上,我一把挽起她的手:“媽,咱走!”

擠出人群的時候,就聽有個男的小聲嘀咕:“這胖娘們夠厲害的。”雖然跟我期待的“這小妞夠辣”的評價相差甚遠,但我還是覺得出了口惡氣。

坐在外灘公園的棧橋,面前翻涌著的是泛著銀光的河水,兩坨黑色的人影一語不發。

終于,我婆婆先開口了:“我千防萬防,就怕他跟他爸一樣。他小時候人好著呢,那十五六才上他爸身邊,這事不會也隨根兒吧?你也別太往心里去,那都胡嘞嘞,沒準那小閨女追他呢,你等回來我說他。”

我沒有說話,我實在不知道該說些什么,我眼前老是晃動著黃瑩瑩不盈一握的腰肢和修長纖細的腿,而和這個畫面重合在一起的,是我隨便進入一家服裝店,店員不屑地說:“對不起,沒您的號……”

“不過剛才你說那幾句老給勁了,有點兒像你媽我。做人就得挺起腰板,那不能窩窩囊囊的。你說剛才那女的妖妖道道的,那手瘦得跟雞爪子似的,芽芽都嚇哭了。咋你們城里人就稀罕這樣掉了腰子沒胯骨的女人呢?”

“媽您懂什么呀,那叫身材!再說,你看那黃瑩瑩,也不是瘦得沒料,人家有曲線。”

“你說那啊!”婆婆樂了,仿佛發現了什么秘密似的拍拍我,“假的!你都不如媽懂,媽剛才路過那賣奶罩子的店,那奶罩子厚的,跟塞倆饅頭似的,不信你捏去,她那兒看著鼓,一捏準是一把空。丫頭,咱家少爺不是被鬼迷了吧?剛才那女的是鬼變的,我有證據。”

我對婆婆的奇談怪論已經見怪不怪了。

婆婆見我沒搭茬,繼續神秘地說:“真的,你沒看她那長眼毛子,跟扇子似的,那么老長,你說誰長那么長眼毛子呢?還有還有!她那臉那么尖,跟山里的狐貍一樣一樣的!”

我實在忍不住,樂出聲來:“媽呀,那是假睫毛!臉也是整容的。”

“哦哦……假的呀!嗐,我光看見那假的奶罩子了,沒見過還有假長眼毛啊……那還不把眼睛扎瞎了啊?她也夠下本兒的呀,臉都能給整尖了。這少爺也是,一個哪哪都假的女人,有啥好看的。”

我也被她逗樂了,但她隨即嚴肅了起來:“丫頭,你說這男人也怪哈,放著不圖吃不圖穿的好女人不喜歡,喜歡那抹二斤白面粉的小妖精,放著肉乎乎的不喜歡,喜歡那排骨叉子成精似的女人,要不……要不你也瘦點兒?”

我頓時感覺一種暖暖的悲哀,就連我一生以胖為美的婆婆都在建議我減肥,而讓我感覺溫馨的是,她竟然愿意為了守護她兒子的家庭,而放棄自己對于身材的獨到見解。

“媽……”我鼻子有點兒酸,“我又不好看,又沒孩子,你干嗎不干脆讓我們……”

“停!別說那字。我兒不興離婚,再說,那離婚女人的苦,你是不知道……咱上了這趟車,就要開到底,不帶中間下車的。”

“媽,有些事,您不懂。”那一刻,我沒有把她當成有些恐怖的婆婆大人,而是真心叫了聲媽。我仿佛回到童年,看見了在我姥姥的教導中苦苦支撐的媽媽。

“有啥不懂的?不就愛情嗎?你說是不是?愛情?”

“您還懂愛情啊?”我故意揶揄地問她。

“那還有啥不懂的。要我看你們年輕人才不懂呢,那年輕的以為在公共汽車上沒羞沒臊地親個嘴那就是愛情啊?我告訴你,你病得不能動,守你身邊離不開的那個才叫愛情呢。”

我從來沒有想過有那么一天,那個曾經拉著我的手承諾把我當親閨女疼的婆婆,能真的跟我推心置腹地聊著愛情,而這一切,竟然發生在我跟羅以忱離婚以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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