圣旨傳到寧遠城的時候,袁崇煥正在觀看殺俘。
其實按照后金扒衣焚尸的戰后處理方式,基本上是不應該產生俘虜的。
但是由于金軍在激戰后期畏懼紅衣大炮和“萬人敵”的威力,不敢太過靠近城墻,城基被挖成凹龕后,倒真有一個韃子被困在了里頭,顯然是在奮力挖墻根的時候,被突然燃起的大火濃煙給嗆暈過去的。
袁崇煥當時站在城頭上,看著打掃戰場的兩個小兵從城基里拖出了那個韃子。
兩人皆身穿晚明九邊武官常穿的獅子補服,一人忙著磨刀,一人用粗繩將那韃子給捆了起來。
這種獅子補服原本按制是只能給一品武將穿的,但是從萬歷年間開始,九邊的低級武官和小兵士卒不約而同地全然不按服制使用補子,無論品級大小都穿獅子補,把這種補子給生生穿成了九邊兵將的統一制服。
朝廷對此種風氣一向是睜一只眼閉一只眼,因為造成服制上平均主義的起因,是大明官員的常服并不是朝廷統一制作分發的,而是由官員們按照自身品級所對應的款式自制的。
文官們每日要上朝面圣,或要在衙門辦公,自有科道官時刻監督彈劾,而武將們領兵在外,為了顯示地位和權威,幾乎個個都公然違反制度穿高品級補子的補服。
于是到了天啟六年,低級武官的補子服已近乎絕跡,不但穿的人極少,連制作的人也幾乎沒有了,供應反過來影響了需求,連小兵們都不再把大明服制當回事兒,有的時候小兵犯錯受罰,就直接穿著獅子補被捆起來挨鞭子,抽得滿地打滾,一會兒打完了,爬起來拍拍灰塵,繼續穿著獅子補當差。
所以袁崇煥這會兒遠遠地見到這二人,一時都判斷不出這二人的來歷和職位。
負責捆綁的那人是山東口音,大概是冷得不行了,沖著磨刀的那人直跺腳,“曹文詔!你磨刀要磨到什么時候?這韃子都已經轉醒過來了!”
這一句問話可謂是氣吞山河,一下子就讓袁崇煥揚起了眉頭。
磨刀的那人講的是山西話,“左良玉,你急個啥?這砍人腦袋就得先把刀給磨快了!不然一刀下去砍不利索,人頭上的皮兒還連著脖子,咱們還得費勁兒把這腦袋給扯下來。”
袁崇煥揉了揉眼睛,一步都不敢挪動。
曹文詔和左良玉?
這兩位崇禎年間的英勇悍將怎會出現在天啟六年的寧遠城中?
那邊的左良玉已經失去了耐心,“我看你殺個韃子比殺老百姓都費勁。”
曹文詔回道,“我殺的那不叫老百姓,我殺的那叫亂民。”
袁崇煥想起來了。
曹文詔和左良玉屢建功勛的時間段雖然主要集中在崇禎年間,但是他二人都曾經有過在遼東從軍的經歷。
不過那時候兩人官職不高,或者甚至有可能只是軍中小兵,因此史書對此前二人的從軍經歷都是一筆帶過。
但是仔細想來,曹文詔和左良玉在歷史上應該確實與袁崇煥有過交集。
曹文詔曾在熊廷弼、孫承宗麾下任職,崇禎二年,袁崇煥入關勤王之時,曹文詔也是其中一員。
左良玉在歷史上曾任遼東車右營都司,而這個“遼東車營”是孫承宗為平遼專門創設的兵種,相當于炮車兵。
左良玉如果是車營中的軍官,那就也算是關寧軍中的一份子。
從這個角度上來說,關寧軍確實了不起,除了科舉,關寧軍大概是明末武將人才的第二發源地了。
袁崇煥悄悄向前挪了兩步,曹文詔和左良玉在崇禎年間的輝煌戰績都集中在鎮壓農民起義上了,親眼見過曹文詔和左良玉一起殺老百姓倒不稀奇,殺韃子卻是罕有。
曹文詔終于在左良玉的百般催促下提著刀站起來了。
他將刀背在身后,瞇著眼睛,一圈一圈地開始圍著那個韃子轉。
曹文詔殺人早殺了不知凡幾,此刻他雙目一瞇,眼中流露出一股金屬質地的兇光,連左良玉見了都不由有些膽寒。
那個韃子俘虜年紀不大,金錢鼠尾毛毛躁躁地搭在后背,嘴里“嗤嗤”地冒著熱氣,定定地望著沖他轉圈的曹文詔。
他那一張容長臉被戰火烤得煙熏火燎的,圓圓的牛眼睛是脫胎于牲畜的,有一種人類才有的凄憐。
曹文詔見了這雙牛眼,心頭一顫,不知怎地,卻不敢再看這韃子。
當他背著手轉到第五圈的時候,那韃子忽然一個翻身,兩腿一屈,就著左良玉手里的繩子,向曹文詔無聲地跪了下來。
曹文詔抬頭向這韃子俘虜看去,那韃子俘虜的眼角掛著一滴淚珠,淚珠還在匯,看樣子就快要掛不住,就要從眼角往下掉。
曹文詔一趨身,這就要去扶他,扶到一半又猛地想起這韃子是大明的敵人,便賭氣似地把手上的刀子往地上一丟,道,“奶奶的!不殺了!”
左良玉在旁見了這場景,笑得彎下了腰,“奶奶的!這韃子朝你一跪,你就被唬成這樣?”
曹文詔道,“我瞧這韃子年紀也不大,說不定還是個孩子呢。”
左良玉道,“上戰場了那還能是孩子?倘或這回金軍攻進城來,你我保不齊就成了這韃子的刀下亡魂了。”
曹文詔又看了那跪下的韃子一眼,道,“那這活我干不了,就算是祖中軍來了我也干不了。”
左良玉把手中的引繩交給曹文詔,道,“那我來。”
曹文詔猶豫了一下,終究接過了引繩。
左良玉沒有像曹文詔那樣轉圈。
他另外拿起一段麻繩,迅速制作了兩個繩套,套到了那韃子的大腿上,然后再把麻繩捋高,突然拉緊,再用肩頭使勁一扛。
“撲通”一聲,那韃子俘虜就這樣被捆著腿倒在了地上。
左良玉又把方才曹文詔丟在地上的那把刀重新撿了起來。
曹文詔本以為要費點周折,沒想到那韃子俘虜躺在地上動也沒動,根本沒有掙扎的跡象。
左良玉蹲下身去,似乎很溫柔地用手輕輕地、慢慢地撫摸著那韃子細長的脖頸。
左良玉對那韃子俘虜道,“這曹文詔見你流淚就不想讓你死,這是他不對,你已經活到頭了,金軍已經撤退了,撤退前已經放過火焚過尸了,不會再有人來救你了。”
“現在你留在后金的家人和同袍都認為你已經死了,你現在若死在了我左良玉的刀下,那在后金那里就是戰死沙場、舍身就義,你流淚是因為你知道你要舍身就義去了,而不是不想死。”
“而我呢,我會讓你死得很平靜,死得沒有痛苦,死得對得起我手中的刀,所以你不要動,你就這樣躺著,你死之后,你的首級會被作為我大明將士的戰功,但是你不用埋怨,你我都是各為其主,都為了保家衛國,我們之中或許很快就會有人跟你一起共赴黃泉了,你怨了也沒有用。”
“都是六道輪回,這下一輩子,還不知道你我之間誰走‘人間道’,誰走‘畜牲道’哩,這一輩子我送你走,我保證你會死得痛痛快快的,說不定比我往后死得時候還痛快哩。”
那韃子俘虜抬著淚眼望著面前的左良玉,左良玉身材修長,臉膛赪紅,在冰天雪地里仿佛擁有至高無上的力量。
突然,左良玉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挺刀直奔那韃子俘虜的脖頸,一刀就扎透了他的咽喉。
原來他方才的假意撫摸和喃喃告解只是為了找準下刀的血脈。
那韃子俘虜瞪大了雙眼,仰天長吼一聲,彎刀隨著氣管的張開伸了進去。
左良玉的手腕一抖一扣,刀尖就把那韃子的氣管和血管都割斷了。
鮮血泉水似的流出來,冒著泡,泛著熱氣,滴滴答答地落到了雪泥地里。
韃子俘虜全身痙攣抽搐,一顆一顆碩大而晶瑩的淚珠終于流了出來,打濕了他腦袋下那一小片冰泥混雜的黃土地。
左良玉猛地往后一撤身子,隨著刀子的抽出,一股紅血像撞到山石的瀑布一般涌了出來。
左良玉“呼”地一聲出了口氣,將沾滿了血的刀子還給了曹文詔,“瞧!多大點事兒,一下就沒氣了。”
曹文詔接過刀子,那韃子俘虜已然沒了氣息,死前流下的淚已然在泥土里結成了冰花。
他的眼睛空空洞洞的,像一面黑色的棱鏡,冷冷地倒映著寧遠遼闊的藍天與升起的朝陽。
曹文詔握著刀子蹲下了身,朝那韃子伸出手去,先是摸了摸他那沾滿了塵土的光額頭,接著從頭頂慢慢撫下,替他合上了那一雙充滿了靈氣的雙目。
接著,又是一下手起刀落,一個韃子腦袋“撲通”一下滾到了地上。
曹文詔順著那腦袋后頭的那根金錢鼠尾,一把將人頭提了起來,“走!領賞去!”
于是這個時候進退兩難的人就成袁崇煥了。
歷史上的左良玉和曹文詔在崇禎年間是整個大明都排得上號的帥才,連崇禎皇帝都沒能將他二人完全掌控。
尤其是左良玉,到了崇禎七年之后,基本上就相當于半個軍閥。
倘或袁崇煥要將他二人收入麾下,那現在就是最好的時機。
因為他二人目前還處于“懷才不遇”的青年階段,袁崇煥這時候上去與他二人交往,那就是“相識于微末”的情誼。
更何況天啟六年的大明依然處于“文貴武賤”的階段,袁崇煥無論是官職還是功績,都遠遠勝于他二人。
只要袁崇煥能禮賢下士,他二人定然沒有不高興的道理,畢竟不是每一個武將都能像毛文龍一樣,有個人脈遍布東林黨的好舅舅的。
只是袁崇煥一下子沒想到如何與他二人結交的方式,是多給他二人一點兒賞銀,還是直接就“王霸之氣一顯,小弟納頭便拜”。
就在袁崇煥在跟自己為難的時候,他在現代落下的“文明病”又發作了。
那顆在曹文詔手中晃晃悠悠韃子腦袋讓他的身體又一次地產生了心理應激反應,他趕忙背過身去,捂著嘴朝著無人處用力干嘔了一聲。
就在這時,左良玉發生了他的存在,一下子就把袁崇煥從主動變成了被動,因為左良玉不像他這個穿越者,想要認識兩個歷史人物還要作上半天的思想斗爭。
左良玉的處理方法毫不糾結,他一發現袁崇煥,就拉了曹文詔一把,朝著城上揮手道,“袁臬臺!小的左良玉拜見袁臬臺。”
袁崇煥只得沖城下二人笑笑,爾后緩緩踱下了城頭,來到了二人跟前,“隔得這樣遠,你二人是如何認出我的?”
曹文詔回道,“您穿著孔雀補子服,小的們自然認得出您。”
袁崇煥未料自己問了一句顯而易見的蠢話,頓時更不好意思了,“原來如此,到底是你們觀察力強。”
左良玉問道,“侯恂御史近來可好?小的不識字,看不懂邸報,只能聽人讀報,總也收不到侯恂御史的消息。”
袁崇煥先是一愣,心想,原來左良玉和這具身體的原主這樣熟絡?
又轉念一想,不錯,這兩人確實應該有些交情。
歷史上的袁崇煥能在天啟二年述職時升任兵部職方司主事,就是因為受到了侯恂的提拔,而歷史上的左良玉能在崇禎四年突然飛黃騰達,也是因為侯恂的舉薦。
侯恂應該是他們的共同朋友,因此左良玉這樣向袁崇煥打聽侯恂的近況,理應是算不得什么冒犯的。
想到此處,袁崇煥便回道,“侯恂他人在西南呢,四川永寧宣撫司奢崇明,及貴州水西宣慰司安位叔父安邦彥起兵叛亂,侯恂他這兩年,都幫著朱燮元在貴州平亂呢。”
左良玉點了點頭,奢安之亂是從天啟元年就開始了,一直斷斷續續地打到現在,再加上前幾年朝廷曾經從四川調了川兵來北上支援遼東,因此即使左良玉大字不識一個,也對此事件有所耳聞。
左良玉笑道,“侯恂御史要有機會來遼東,總該還是小的陪酒。”
袁崇煥一聽,直覺左良玉話音有異,他剛要開口細問,就聽見身后又遠遠地傳來了傳令聲,“報!——陛下下了詔書,要袁臬臺回薊遼督師府接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