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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9章 瞬息萬變

滿桂離去之后,金軍對西南角的進攻更緊密了。

紅衣大炮在開過最初的幾炮之后,不得已地重新進入了清潔炮膛和裝填火藥的既定程序。

好在有袁崇煥先前連夜“發明”出來的“萬人敵”,朝城下一扔一個準。

但饒是如此,一些楯車依然得以穿越明軍的重重火力到達城下,開始猛烈地撞擊城墻。

楯車在城下一撞,城內城上都可以感覺到地震般的震動。

有小兵往城下探頭一瞧,便忍不住大叫起來,“韃子躲在楯車后頭挖城墻呢!這角臺下頭都快要被鑿空了!”

袁崇煥咳嗽了一聲,他知道這方形角臺是大炮的射擊死角。

一旦城基被挖出了凹龕,那些后金兵就能藏在墻基深處繼續挖鑿,直至墻體倒塌。

這是明末傳統城池建筑留下了的一個隱患,并不是他這個穿越者可以在一夕之間改變的。

徐敷奏見他牙關都打顫了,忙又勸道,“元素,我扶著你下去罷,你再不下去緩一口氣,或者吃點兒什么,肚子里連能吐的東西都沒有了?!?

袁崇煥沉默了一會兒,終于點了點頭。

與此同時,金軍主帥營內。

傳信兵一批批地下去后,岳讬趁著一個四下無人的空擋對努爾哈赤道,“這范文程的方法果然有用,想來再過不久,這寧遠城就要被攻下了。”

努爾哈赤已然全副武裝,手中卻依然撥弄著他的佛珠手釧,“戰場上的事瞬息萬變,還是謹慎一些得好?!?

岳讬道,“倘或此戰能取勝,那范文程也該算是將功折罪了罷。”

努爾哈赤聞言便笑道,“怪了,怎么連你也為這個奴才說好話?!?

岳讬道,“我是就事論事,汗瑪法不是一向賞罰分明的嗎?像范文程這樣好的奴才,總為我大金獻計獻言,若是不賞反罰,未免會寒了人心?!?

“若是汗瑪法覺得這范文程有罪,那該掌嘴就掌嘴,該打板子就打板子,實實在在地教訓他幾頓,他難道還能不聽話嗎?汗瑪法又何必總是對他連拉帶打,夾槍帶棒的?”

努爾哈赤笑道,“朕對他連拉帶打的,都有你這個旗主出面為他說好話,朕要是真下令重重地打他一頓,再穿個耳朵、割個鼻子什么的,你們不得在背后嘀咕朕是老糊涂了嗎?”

“朕這邊一打他,轉過身你們就變著法兒地去安撫他,私底下又對他心存內疚,好么,繞了一大圈,朕打了他,倒反而讓你們更信服他了,朕成了賞罰不分了!這范文程何德何能,須得朕賠了面子給他長臉?朕才不上他這個當?!?

岳讬忙道,“兒孫們哪兒敢吶?”

努爾哈赤揮揮手,道,“這范文程是鑲紅旗的包衣,這罰不罰他、該如何罰他,都應由你決定,你要是真想替朕打他一頓,那范文程早該躺床上起不來了,還用得著拐彎抹角地說這番話嗎?”

“咳,朕就知道,跟漢人學就從來沒學出個什么好兒來!不過朕瞧這范文程對作戰立功毫無渴求之心,現在留他在后方,他也壞不了朕的大事?!?

岳讬知道,努爾哈赤這話不代表他信任范文程,或者能對范文程網開一面,而是努爾哈赤壓根就不覺得范文程能掀起什么大浪來。

因為后金的升職體系的考核標準就是軍功,只要不給范文程機會去立功,那么他就只能是鑲紅旗的包衣奴才,永遠在岳讬的掌控之下。

岳讬道,“是,說實在的,這范文程本來也不會舍生忘死地沖到前線去?!?

努爾哈赤道,“所以他雖可疑,但依舊可用,漢人奴才就該這么用,往后倘或咱們入了關,要用漢人時,就該像現在利用這范文程一般得去用?!?

岳讬道,“汗瑪法對漢人總是這般嚴苛,我瞧這些漢人,也是兩只眼睛一個嘴巴,先前在沈陽多殺了幾批漢人,余下的漢人也就怕了,也就聽話了,可見這漢人并不比女真人厲害,倘或每個漢人都像范文程一樣忠心,汗瑪法也不必對漢人如此防備?!?

努爾哈赤淡笑道,“你覺得朕是因為害怕這些漢人造反,才對他們如此防備,才總是對那范文程疾言厲色的嗎?”

岳讬道,“難道不是嗎?”

努爾哈赤反問道,“那像范文程這樣的漢人,連去叫個陣,都要朕三催四請,你覺得他有造反的膽子和能力嗎?”

岳讬道,“那汗瑪法是在防備什么呢?”

努爾哈赤撥弄佛珠的手停了下來,“朕是怕這些漢人,會將我大金變成下一個大明朝?!?

岳讬怔在了原地,努爾哈赤的憂慮顯然超出了他目前的理解力,“這是從何說起呢?”

努爾哈赤嘆了一口氣,道,“岳讬啊,瑪法活了六十七年,漢人史書上耳聞的不說,就近年來親眼所見到的,真所謂‘其興也勃焉,其亡也忽焉’?!?

“一人、一家、一地方,乃至一國,所有中原王朝都沒有能跳出這規律的支配力,歷朝開國之初,便如同我大金現下這般齊心協力,大凡聚精會神,沒有一事不用心,沒有一人不賣力,雖然艱難困苦,從萬死中覓取一生,人人也都甘之如殆。”

“繼而環境漸漸好轉了,精神卻也漸漸放下了,有的因為歷時長久,自然地惰性發作,由少數演為多數,到風氣養成,雖有大力,無法扭轉,并且無法補救,就譬如這大明,腐敗透頂,僵化不堪,連支像樣的邊軍都無法再組織起來?!?

“也有的是因為國境一步步擴大了,這種擴大,有的出于自然發展,有的是為功業欲所驅使,強求發展,到后來人才漸見竭蹶,艱于應付的時候,控制力便不免趨于薄弱了,就譬如前朝之蒙元,孛兒只斤氏的鐵蹄踏出了四大汗國,卻最終又重新被汗國本土的族群所取代。”

“總之呢,這一部歷史,‘政怠宦成’的也有,‘人亡政息’的也有,‘求榮屈辱’的也有,總之沒有能跳出這規律的,朕希望我大金能找出一條新路,所以才在我大金國中設置了‘四大貝勒’、‘八王議政’,為的就是我大金在將來能跳出這歷史規律的支配?!?

岳讬道,“那用了范文程這樣的漢人,就會讓我大金陷入這種興亡循環嗎?”

努爾哈赤道,“是啊,像范文程這樣的漢人,是最能腐蝕一個王朝的,朕原本想把他這樣的人全部統統殺光?!?

“可是漢人實在是太多了,殺完了有能力和有膽子造反的,剩下的就都是他這樣的漢人了,不用就不行,不用就徹底沒人用了,所以朕只能在利用他的同時提防他,讓子孫后代也警醒著提防他。

岳讬道,“那我真是不明白,這范文程究竟有什么本事來腐蝕我大金呢?”

努爾哈赤道,“靠利益,靠權力,我大金現在是靠八旗不斷掠奪明國而積累財富和資產的,如果有朝一日,我大金停止擴張了,八旗再也沒辦法靠軍功積累威望了,范文程這樣的漢人就冒出來了?!?

“明國現在的腐朽,就是像范文程這樣一批又一批的官僚造成的,明國人以為,這邊弄一個袁崇煥,那邊再弄一個孫承宗,就能解決遼東問題了嗎?休想!”

“袁崇煥再如何能耐,也改變不了明國乃強弩之末的事實,朕從撫順打到廣寧,早就認清了這一點,看看那些明國的軍隊罷,賬本上十幾萬、二十幾萬邊軍,大把的白銀、成編制的火器,換來的是什么呢?”

“換來的是一片片的棄城和投降??!就是因為明國的官僚們因一己私利,這些年來他們集體蠶食著國家,逐漸一點一點、一滴一滴地掏空了整個大明朝!朕一想到這樣的情形會出現在朕的子孫后代身上,會出現在我大金國中,就不由背脊發涼!”

“這件事是再清楚不過了,明國若想要平遼,首先就要根除這些官僚,而若是沒有這些官僚,明國又無法正常運轉,這樣的情形之所以會發生,就是明國縱容范文程這樣的人進入朝堂、登上高位,朕絕不允許同樣的事也發生在我大金。”

“岳讬,你想想,像范文程這樣的漢人,他們有能力去擴張嗎?他們能去掠奪誰啊?能守住我大金家業就已經阿彌陀佛了!他們只會剝削和壓迫我大金的諸申百姓,或者賤賣我大金的資源以滿足自己那貪得無厭的私利。”

“他們還會什么呢?他們還會用這些私利要誘惑貝勒阿哥們,讓他們沉溺于享受,對外軟弱妥協,對內重拳出擊,這時像范文程這樣的漢人,就成為了一個王朝新一批的官僚地主士大夫,趴在我整個大金身上敲骨吸髓?!?

“朕真是害怕我大金將來會變質,第一代、第二代,或許沒有希望,朕還有能力肅清內奸,可是到了第三代、第四代,卻是誰也不好說,朕也沒有那么長的壽命去看到將來會發生什么事了。”

“朕征戰了一輩子,打了這么多仗,就是為了我大金能擺脫這種歷史規律,因此朕在遼東屠殺漢人,殺死一切對我大金有威脅的人,只是范文程這樣的人他們殺不盡,朕就只能將我大金的國策設定得嚴苛一些,讓范文程這樣的人永遠沒有可趁之機。”

岳讬聽罷,立時跪了下來,“汗瑪法的話,我一定謹記在心。”

努爾哈赤笑道,“起來嘛!就這么一點小事,瑪法還能怪你?”

岳讬站了起來,努爾哈赤一旦不再自稱“朕”,簡直慈祥得跟天底下其他祖父沒什么區別。

畢竟愛新覺羅這一家人都不大正常,于是努爾哈赤每回在親子關系上真情流露一回,便格外動人。

岳讬道,“我回去就替汗瑪法將那范文程好好教訓一頓,一個奴才竟也敢有這么多心思,定然要狠狠地打他一頓板子!”

努爾哈赤笑了笑,道,“你教訓你自己的旗下包衣,是你的權力,不必每教訓一個人,都要向朕來匯報一遍,這奴才么,終究還是得看怎么去管理?!?

“你把制度給訂好了,訂得滴水不漏了,訂得讓他們尋不出空子去鉆了,他們就不敢不按著咱們劃的道道兒走,所以朕近來還做了一個決定,朕想把杜度調出鑲白旗,調入你鑲紅旗下?!?

岳讬驀地一愣,問道,“那杜度是只身入我鑲紅旗,還是帶著鑲白旗的那十五個牛錄一并調來?”

努爾哈赤淡笑道,“是杜度一個人來?!?

這個決定可謂是非同小可!

杜度領鑲白旗這一慣例可以追溯到萬歷二十九年,當時努爾哈赤征服了海西女真的哈達部,將哈達部的人丁編為一個“白旗”,讓長子褚英和哈達部的首領吳爾古代共同管理。

不久之后,褚英廢除了吳爾古代的首領地位,自己獨自成為了旗主。

直到萬歷四十一年,褚英得罪了后金五大臣與四大貝勒,又因為在努爾哈赤出征時焚香詛咒,還向當時的大明遼東官員告發努爾哈赤的悖逆行徑,因而被努爾哈赤幽禁。

于是白旗也發生了變化,當時白旗的大部分牛錄,都被封給了皇太極,這就成為了如今的正白旗。

另一部分牛錄,則由褚英的長子杜度繼承,爾后努爾哈赤將第七子阿巴泰也歸入了杜度的白旗,共同組成了現在的鑲白旗。

倘或杜度要從鑲白旗只身調往鑲紅旗,不帶走他原來在鑲白旗統屬的牛錄,這就相當于是努爾哈赤剝奪了杜度對鑲白旗十五個牛錄的控制權。

即使杜度到了鑲紅旗之后,鑲紅旗會按照杜度的身份重新給他分撥牛錄,但是杜度沒了鑲白旗旗主之位,也就相當于被努爾哈赤給變相貶謫了。

而杜度與他的父親褚英不同,杜度能征善戰,從未因褚英被幽禁而死記恨努爾哈赤,前兩年還與代善一起迎接喀爾喀巴約特部臺吉恩格德爾而被封為貝勒。

如果要說杜度有什么過錯能讓努爾哈赤剝奪他鑲白旗旗主的身份,就是他父親褚英是最典型的“親漢派”,所以杜度總是背負著這一種“原罪”。

或者還有一種可能,就是努爾哈赤要把鑲白旗的這十五個牛錄劃分給他鐘意的其他子孫。

以目前的形勢來看,這十五個牛錄的最終歸屬之處,很有可能就決定了大金下一任的汗位繼承者。

岳讬怔怔地看著努爾哈赤,他還來不及細想其中利害,就見帳外又一傳令兵呼號而來,“報!——大汗,我軍鑿墻不成,前線的一大批將士都被那袁崇煥給活活燒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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