袁崇煥張口一吐,只覺得眼前一花,腦中嗡嗡作響。
才穿越了短短十幾天,就已經在這些四百年前的古人面前丟了兩回人了。
袁崇煥苦笑著心想,這是一種最常見的生理反射了,先是看見戰爭,爾后下意識地在腦中產生恐懼情緒,接著大腦反應,腸胃反射,發生嘔吐癥狀。
照道理講,無論是殺傷力還是打擊面,現代戰爭都比古代戰爭高幾個層級。
但是親眼所見,和在現代單純從新聞報道里接受信息,卻是截然不同的感受。
說到底,還是他太文明了。
袁崇煥隔著粗厚的棉甲拍了拍自己的胸口。
無論是制作“萬人敵”,還是方才對李永芳和佟養性口出嘲諷,他都沒有一絲一毫的害怕。
但是親眼見到后金漢兵一個個地從活生生的生命被砸成擊成一具具尸體,對他的大腦卻形成了極大的沖擊。
他在現代別說殺人了,連殺雞都沒見過。
徐敷奏忙著給袁崇煥拍背,“元素,我扶你下去歇息一會兒罷,你臉色太難看了……”
袁崇煥擺了擺手,道,“不行,絕對不行,我要是下去了,那不就成了臨陣脫逃?這樣會動搖軍心,我怎么……怎么都得堅持到奴酋退兵……”
袁崇煥幾乎痙攣地慢慢站了起來,胸口依舊有一股涌動的嘔意,他發現自己兩腿發虛,恍惚間想扶住點兒什么,入手卻被另一個結實的臂膀接住了力道,“……袁臬臺,這是……受傷了?”
袁崇煥抬起頭來,見一把扶住他的是理應在東南角提督的滿桂。
滿桂雖則一臉憂色,在接連不斷的銃擊聲和慘叫聲中卻顯得鎮定許多,“我瞧著這金兵還沒翻上墻頭啊,莫不是哪里來的流彈或流箭把袁臬臺給傷著了?那得趕緊找大夫止血——”
袁崇煥擺擺手,道,“沒事,沒事,真的,我就是,咳,看到這后金漢兵被殺的景象,一下子特別不好受,心口堵得慌,總想起當年的十三山義民。”
袁崇煥說罷,勉力吞了一口唾沫。
現代人在文明世界中浸泡得久了,于心理承受力而言自然是比不上在古代戰場上千錘百煉的武將。
袁崇煥知道滿桂的實力,所以不愿意給他留下膽小怯懦的印象。
果然,滿桂一聽到“十三山”這三個字,立時渾身一凜。
天啟二年,后金取得廣寧,錦州、義州之間的數十萬遼民,逃入十三山,拒不降虜。
明軍潰退之后,努爾哈赤強令十三山遼民隨軍東遷,那十萬遼人,不甘被擄去為奴,便結寨堅守,抗擊后金。
朝中雖有言官動議派兵相救,而山海關已無兵馬敢赴關外,連哨探都不敢派出。
當時的遼東經略王在晉,與薊遼總督王象乾都認為應該將明軍撤回山海關,在八里鋪修筑重關,留四萬人馬去守,只有歷史上的那個袁崇煥據理力爭,認為朝廷不能無緣無故地放棄那十萬難民。
天啟皇帝于是就此事派孫承宗出巡山海關,孫承宗到達關門之后,贊成了袁崇煥的主張,終于派出三千兵馬前往十三山救援,但不料為時已晚。
最終那十三山的十萬遼人,只被救回了六千人,余下的九萬四千余人不是被掠到后金為奴,就是死在了金軍的屠刀之下。
穿越者袁崇煥此時提起十三山義民,便是將“自己對血腥場景的心理應激反應”變成了“不忍見到漢人同胞自相殘殺”,“我不禁就想,如果當年的那些十三山義民被擄到了后金,在威逼利誘之下不得不投了降,那他們是不是就變成了現下的這些后金漢兵?”
滿桂忙安慰道,“元素,你別這樣想,真的,奴酋用漢兵當先鋒,就是知道你有這種心思,他們知道咱們會心軟,所以才越來越喜歡拿漢兵當肉盾。”
“依我看,咱們干脆就一視同仁,不必管他們究竟是女真人還是漢人,只要是剃了發的,上了戰場的,一律當作敵人打死,只要咱們沒了不舍得的心,奴酋才不會一直用漢兵打頭陣。”
袁崇煥深吸了一口氣,趕緊點了點頭,他掏出帕子,擦了擦自己的嘴角,將話題轉到了滿桂身上,“對了,愫丹,你不是該在東南角鎮守嗎?怎么跑到城西來了?”
滿桂“哦”了一聲,道,“我來找你匯報件要緊事。”
袁崇煥問道,“什么事?”
滿桂道,“前屯派了援兵來,我想問問袁臬臺,該不該讓他們在此時入城?”
“轟隆”一聲巨響,這是紅衣大炮發射出的第二炮了。
袁崇煥別過腦袋,朝祖大壽和左輔喊道,“這一炮打中了沒有?”
祖大壽回道,“打中了!打頭陣的漢兵已經都被咱們給殺回去了!這一炮打中的是巴牙喇!”
袁崇煥長舒一口氣,又朝滿桂問道,“你是覺得不該讓他們入城了?”
滿桂道,“我沒說應該不應該,我是特意來請示你。”
袁崇煥笑了一下,笑容中還有點兒嘔吐過后的虛弱,“愫丹,你這個態度,那就是不想讓他們入城了。”
滿桂又伸手去扶袁崇煥,“我什么態度?我這不是商量的態度嗎?”
袁崇煥道,“倘或你想讓他們入城,派一二親兵前來問詢即可,根本不必親自來城西尋我,現下戰事正酣,我有什么理由拒絕前屯的援兵?”
“再者,我先前一再回絕前屯和山海關撤兵的命令,高第怎會忽然一反常態,派兵支援?除非是前屯守將私底下另外下的軍令,而前屯能有什么人與你我交好?思來想去,不就只有趙率教了嗎?”
滿桂笑了笑,道,“蠻好,一猜就準。”
袁崇煥也跟著笑笑,《明史》把趙率教跟滿桂并列,評價頗高,在歷史上是這具身體的原主極為倚重的左膀右臂。
歷史上的袁崇煥升任遼東巡撫之后,曾經設想過自己坐鎮寧遠,滿桂、趙率教二鎮交相為援,更迭而前,逐漸收復遼東的構想。
即今年滿桂在寧遠為前鋒,趙率教在前屯為后勁,明年趙率教東出錦州為前鋒,滿桂在寧遠又為后勁,后年滿桂又跨而向前,趙率教在寧遠又為后勁,如此三人相輔相成,共成大業。
只是這一看起來十分美好的計劃根本沒能正式實施。
其主要原因,就是滿桂在袁崇煥劃分防區的時候,認為袁崇煥偏袒趙率教,袁崇煥因此上疏朝廷,要把滿桂調離遼東。
當時袁崇煥寧遠挫敵,聲名正盛,朝廷極為倚重,于是天啟皇帝下旨將滿桂調回都督府,關外由袁崇煥一人統管,袁崇煥、滿桂與趙率教三人從此反目成仇、漸行漸遠。
而歷史上的滿桂之所以會認定袁崇煥偏袒趙率教,其源頭就是寧遠之戰中,趙率教特意從前屯派來的援兵。
袁崇煥見眼下的滿桂倒沒有十分反感趙率教的樣子,忙不迭地開始打感情牌,“這我怎么猜不準?從前孫督師在前屯大興屯田,趙率教就幫著招募流亡百姓。”
“那時候孫督師提拔他,咱們并肩作戰,不是相當和睦嗎?倘或趙率教跟那毛文龍似的,陛下親自下旨斥責了也就是不發援兵,倒還省得你現在親自來跑一趟。”
滿桂道,“毛文龍為什么不發援兵我且不去說他,起碼人家毛文龍沒有表里不一,說不發援兵就不發援兵,這我反倒是服了他了,陛下都拿他沒辦法,我就更不會去管了。”
“可趙率教為什么現在才發援兵,袁臬臺,你不會看不出來罷?你說我態度不好,那趙率教是什么態度?你覺得他是商量的態度嗎?”
袁崇煥道,“他能頂著閹黨的壓力援兵寧遠,那就是當兄弟的態度。”
滿桂“嘖”了一聲,道,“如果真把我當兄弟,他會只派一名都司、四名守備前來援助嗎?這算是什么援兵?搶戰功的援兵嗎?”
袁崇煥道,“人派得少,那戰斗力就弱,能搶什么戰功?”
滿桂道,“高第信重趙率教,這你不會不知道罷?倘或趙率教要頂著閹黨的壓力來援寧遠,那開戰之前這么多人往來報信,他在前屯會不知道什么時候發援兵最合適嗎?”
“這開戰了才派這一些人來,一瞧便知是搶戰功的,而且,元素,你不要哄我,你說趙率教派來的人少,可是架不住閹黨的靠山硬啊,如果今日你我放這些人進城,高第或者閹黨的其他什么人在戰后為趙率教表功,你有理由反駁嗎?”
袁崇煥道,“如果你我不放這些人進城,閹黨一定會在戰后挑撥離間,說你我有心防范趙率教,那這也太冤枉了罷。”
“而且趙率教留在前屯,還要防范蒙古人趁火打劫,即使他沒有派兵支援寧遠,閹黨在戰后一樣能找到機會表功。”
袁崇煥的理由當然是有根據的,歷史上寧遠被后金圍城時,蒙古乘機進犯平川、三山堡,是趙率教在前屯帶兵抗擊,把蒙古兵趕到了高臺堡。
但是他也知道滿桂的預測相當準確,歷史上的寧遠將士血戰三日,才將努爾哈赤殺敗,戰后論功行賞之時,趙率教確實前來爭功,這具身體的原主為了堅持給趙率教報功,甚至與滿桂大吵了一架。
于是穿越者袁崇煥只能禍水東引,盡力把“趙率教要搶功”變成“閹黨要搶功”。
滿桂聽了,果然嘆息道,“元素,你這也不是要與我商量的態度。”
袁崇煥道,“你我之間能商量,閹黨卻不與你我商量,你何必因此事去生趙率教的氣呢?他本就沒什么靠山,孫督師走了,他為了能繼續守衛遼東,不就只能去巴結高第了嗎?”
事實上,趙率教的背后沒有靠山,是歷史上的袁崇煥愿意重用趙率教的主要原因之一。
趙率教是陜西靖虜衛的邊兵,萬歷十九年中武進士,一直升到了延綏參將,他起初來遼東,是隨他的叔祖趙夢麟出征薩爾滸,趙夢麟是原任宣府總兵,當時隨杜松在西路軍中任副指揮,薩爾滸兵敗時,趙夢麟戰亡殉國了。
因此趙率教十分依賴主政遼東的文官的提拔,他并非祖大壽那樣的遼東將門出身,想要出人頭地,就必須討好手中有權的封疆大吏,于是孫承宗提拔他,他就為東林黨效力,高第信重他,他就為閹黨分憂。
但總得來說,趙率教主觀上沒什么壞心思,所以袁崇煥作為穿越者是愿意費心調節他和滿桂之間的關系的。
畢竟趙率教明末的遼東明軍中少有的能和后金軍隊野戰的將領,“己巳之變”中,趙率教所部是最先率軍馳援關內的。
可因為友軍的不信任,駐守三屯營的總兵朱國彥竟然拒絕連續行軍三天的趙率教部入關,于是趙率教只得被迫將部隊遷往臨近的遵化,在遵化城下被阿濟格率領的大軍包圍,最終力戰而亡。
爾后后金軍隊在袁崇煥所指揮的大軍到來之前攻破了遵化城,并從此地殺到了北京城下。
歷史上崇禎皇帝給這具身體的原主定下的罪狀中有一條“縱敵長驅”,其實就始于趙率教身死的這一戰。
如果當時趙率教部能夠進入到三屯營或遵化城而不被后金軍隊圍殲,后金軍隊就無法短時間內攻破這兩處要隘,那么袁崇煥的大軍就有可能攔截住后金大軍,至少是能攔住后金軍隊的部分主力。
這樣一來,“平遼平到北京城下”的歷史笑話起碼就不會發生了。
袁崇煥就是看在歷史上的趙率教能有機會成功擋住后金軍隊的份上,也得為趙率教好好說幾句公道話。
滿桂見袁崇煥態度堅決,只得妥協道,“好罷,那我就放他們進城罷,不過袁臬臺,有件事我得提前跟你知會一聲,這些進城的援兵若是違背將令,拖了后腿,我可是要下手砍人的。”
袁崇煥笑了起來,方才那種強烈的嘔吐感總算消散了一些,“我素知滿中軍向來行事穩妥,如何會在這節骨眼上,無端自起內訌呢?”
“若是這前屯派來的援軍戰死沙場了,我一定親自出面跟趙率教解釋去,如此,你可安心了罷?”
滿桂得了袁崇煥的這一句話,總算和緩了一些,“元素,你這個人,有時候就是太心軟。”
袁崇煥問道,“我怎么心軟了?”
滿桂嘆息道,“其實我能理解你和孫督師為何對趙率教格外有好感,趙率教當年為安置逃難的遼民去前屯屯田,身體力行地下田墾荒。”
“他那一手的老繭,就是那時候拼命為難民干農活干出來的,如果沒有趙率教這樣在前屯帶頭苦干,當時的那五六萬流亡遼民,說不定就又成另一個‘十三山’了。”
袁崇煥笑道,“愫丹能這樣講,看來也是心系百姓之人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