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我真不是袁崇煥
書名: 我真不是袁崇煥作者名: 繡腸織月本章字數: 4201字更新時間: 2022-07-14 16:56:34
范文程出了營帳,將寫好的勸降信遞給了一個同他一樣的降金漢人使者。
使者接了信,裹上厚厚的斗篷,騎上快馬,一路顛簸著向寧遠城去了。
“嘚嘚”的馬蹄聲在結了冰的積雪路上一路蜿蜒,與四面八方涌進寧遠城的報信聲交匯到了一起。
“報!——奴酋使者送來勸降信一封!”
“報!——金軍已連續攻陷錦州、松山、大小凌河、杏山、連山和塔山七城!”
“報!——遼東經略高第再次下令盡撤寧錦之兵于山海關!”
……
報信的聲音一聲高過一聲,與漫天的風雪一起,將整個寧遠城包裹得密不透風。
雪花無聲地從空洞而黑沉的天空灑落下來,將這座周長六里八步,高二丈五尺的遼東小城黏上了一天一地的白。
北風打著旋兒吹過薊遼督師府的窗欞,發出“哐哐”的聲響。
這座薊遼督師府,是天啟二年時,由當時的兵部尚書、內閣大學士孫承宗從山海關移建在寧遠衛城的。
那時的孫承宗還是深得皇帝信賴的帝師,一上任就能從國庫帶走八十萬帑金。
大明的外調官員離京前,都要在早朝庭下或午門之外,向皇帝遙行五拜三叩之禮,而孫承宗離京,卻是皇帝親自將他送出宮門,并欽賜尚方寶劍的。
如此風光無限又這般深受皇恩,他于當時移建的薊遼督師府,自然也是修繕得十分堅固牢實。
今日被大風一吹就能發出這般響動,聽起來實在不是什么好兆頭。
議事廳內。
一封勸降信在在座諸人手里依次傳遞,不時發出紙張特有的輕微窸窣聲。
袁崇煥捧著一只銅提梁袖爐,不動聲色地打量著議事廳內的其他三人。
他的手指慢慢拂過發熱的爐蓋,感受著蓋頭上精心雕琢的幾何狀冰裂紋,以及爐蓋與爐身渾然一體的緊密契合。
指頭繼續沿著四方弧形篾子式的光滑爐身摩挲到手爐底部,便是“張鳴岐制”的四字陰文篆書刻款。
不用說,這肯定是真品。
張鳴岐其人,乃“明末工藝四大名家”之一,是萬歷年間浙江嘉興一帶有名的打制手爐的名家。
據說他制作手爐時,不在產品上使用任何傳統的鑲嵌和焊接工藝,只挑選整塊銅料,再用榔頭一點一點敲擊而成,極其富有“工匠精神”。
用這樣精細的做工,打制出來的銅爐子,非常結實耐用,即便使用再久,也不會開裂。
于是張氏手爐便在明末風靡一時,與濮仲謙之刻竹,姜千里之螺鈿,時大彬之砂壺齊名,成為了不少達官貴人所追捧的珍玩。
袁崇煥能辨別出自己手上拿的這只“張鳴岐手爐”是真品,是因為在他穿越前的二零二二年,這種手爐已經作為“明代古玩”而被拍賣。
像他現在手上的這一只,在現代可以被拍賣出幾萬乃至十幾萬的高價。
而這樣的古玩收藏,于現代富豪袁崇煥而言,不過是一擲千金后的信手把玩物。
所以二零二二年的袁崇煥穿越到一六二六年的袁崇煥身上,大體上是吃了大虧的。
一六二六年的袁崇煥是這么一個人。
萬歷四十七年中進士,初授福建邵武知縣,后官至兵部尚書兼右都御史,督師薊遼,兼督登萊、天津軍務。
爾后在抗清戰爭中先后取得寧遠大捷、寧錦大捷,接著又因閹黨迫害而不得不辭官回鄉,在崇禎皇帝登基后被重新啟用。
袁崇煥重回朝堂之后,對崇禎皇帝許下了“五年平遼”的承諾,由此取得了崇禎皇帝的全力支持,從而大力構筑了“關寧錦防線”,并以十二條大罪設計矯詔斬殺了駐扎于海外東江鎮上的毛文龍。
崇禎二年,皇太極率兵繞開關寧錦防線,分兵三路突入關內,直逼京師,袁崇煥統領諸路援軍,阻后金軍于廣渠、德勝門外,皇太極進攻受挫,遂施“反間計”,極力中傷袁崇煥。
皇太極退兵后,崇禎皇帝以“擅殺毛文龍”、“擅自與清廷議和”、“市米資敵”等罪名將袁崇煥下獄問罪,并于崇禎三年將袁崇煥凌遲處死,家人流徙三千里,并抄沒家產。
后世之人對袁崇煥的褒貶不一,有人說他是一位有心殺賊無力回天,被崇禎皇帝無辜冤殺的抗清英雄,也有人說他是一個只會夸夸其談以公謀私,最后牛皮吹破死有余辜的佞臣。
造成此人評價嚴重兩極分化的重要原因,就是崇禎二年,皇太極繞道入關的這場“己巳之變”。
五年平遼平到北京城下,簡直就成了一個歷史笑話。
二零二二年的袁崇煥穿越而來的時間節點,正好就是天啟六年的寧遠之戰之前。
這一年,離己巳之變的發生,以及一六二六年的袁崇煥在崇禎二年被下獄,還有三年時間。
勸降信被在座諸人一一讀過,又傳回了袁崇煥手里。
片刻靜默之后,祖大壽首先開了口,“咳,真別說,這信上的字兒還是挺工整的,我要沒看錯的話,這應該是科舉專用的‘臺閣體’罷。”
選用“臺閣體”作為信件字體是有講究的。
明朝開科選士之時,皆用楷書作答試卷,務求工整,書法欠佳者,即使滿腹經綸,也會名落孫山。
因此,大明科舉體制下的讀書人寫字,惟求端正拘恭,橫平豎直,一眼看上去就像木版印刷體一樣整整齊齊。
于是到了晚明,這種極具工整溫雅氣質的“臺閣體”,就成了廟堂之上的官方通用字體,只要是有志于參加科舉的讀書人,個個都必須練出這一手字。
現在努爾哈赤利用會寫“臺閣體”的讀書人寫勸降信,為的就是表明他大金人才濟濟,有大把漢人心甘情愿地歸順于后金。
滿桂道,“不僅字工整,道理也挺像是那么回事兒,奴酋知道咱們不少情況啊。”
何可綱道,“奴酋能獲取情報的渠道太多了,蒙古人、朝鮮人、歸降的漢人俘虜、還有膽大包天的山西晉商,甚至毛文龍的東江鎮里頭,哪一處沒出過幾個細作?”
“薩爾滸之戰的時候,楊鎬還未出發,奴酋便已對三路布置了如指掌,為什么呀?還不是那李永芳提前用每月一百兩銀子的價格買通了提塘官劉保父子,命其每月向后金傳送邸報和軍情,所以奴酋知道咱們的事兒不奇怪。”
祖大壽將兩手伸到火盆邊上,道,“那按照常理推測,奴酋肯定也知道現在寧遠城中只有不到兩萬守軍了?”
滿桂道,“這倒不一定,如果我是奴酋,我要知道了這情報,肯定直接把它寫在勸降信里。”
何可綱問道,“為什么呢?”
袁崇煥接口答道,“倘或直接寫在信里,便可以隱約造成一種假象,使咱們認為這寧遠城中有私通后金的細作,從而不戰自亂。”
袁崇煥開口的時候已經調整好了情緒,任誰都一點兒聽不出他已經知道他這具身體在歷史上的壽命就只剩三年了。
滿桂笑道,“袁臬臺說的,正是我心里想的意思,咱們這兩萬人吶,還是東拼西湊湊出來的,倘或不是朱梅、左輔他們帶兵回撤寧遠,而是直接聽從高第的命令退守山海關,那咱們現在連兩萬人都沒有。”
“這些兵呢,湊一塊壯壯聲勢還行,真刀真槍上陣是肯定打不過金軍的,真要硬上前線那就是白給八旗送軍功,所以奴酋就憋著壞水兒,想要咱們內部自己就亂起來,咱們要是一亂,那就連湊一塊壯聲勢的能耐都沒有了,奴酋打都不用打啊,直接一上來就贏了嘛。”
袁崇煥道,“對,人家那還不是小贏、中贏,直接就奔著大贏去了。”
何可綱這時看了袁崇煥一眼,似乎有些察覺他的異樣,喚了一聲他的字,“元素,你今日怎么了?怎么說起話來陰陽怪氣的。”
袁崇煥沖何可綱客氣地笑笑,他對何可綱的印象不壞。
歷史上的何可綱在崇禎十五年與祖大壽一起被圍困在錦州城內,祖大壽不忍糧盡人相食的慘狀想投降,何可綱寧死不降,于是祖大壽把何可綱斬殺分食之后,開城投降了。
而歷史上的滿桂呢,犧牲得更早一些,己巳之變中,袁崇煥被下獄,崇禎皇帝令滿桂統領各路勤王兵馬,并不斷催促他出兵作戰,最終滿桂力戰而死。
所以可以這樣說,今日議事廳內四個人命運走向的開端,就是眼下這場寧遠之戰。
袁崇煥即是因此戰一戰成名,連同隨他作戰的將領們一起,受到了朝廷的格外厚賞與優待,接著,就這么無可逆轉地滑向了死得死、降得降,落得白茫茫一片真干凈的悲慘結局……
不,不是“無可逆轉”,怎么會是“無可逆轉”?
袁崇煥的眼神一動,避開了何可綱的目光。
現在就有一種輕而易舉的逆轉歷史的方法,便是即刻出城投降。
他又不是一六二六年的袁崇煥,他是二零二二年的袁崇煥。
對于來自現代的穿越者袁崇煥而言,投降的好處是顯而易見的。
從歷史進程來說,總歸是大清入關取代大明,按照封建王朝三百年一輪回的規律自然更迭。
他一個現代人,對這兩個封建王朝都沒有什么特別的感情,也說不上更加支持哪一個政權。
反正無論是大清還是大明,江山是姓“朱”還是姓“愛新覺羅”,都不是人民當家作主。
按照他受到的教育來看,大明和大清都算不上合法政權,無論投靠哪邊,都是效忠封建帝王,不大符合他這個現代人的價值觀。
而從個人命運來說呢,倘或不帶任何政治立場和偏見地去分析現在的處境,那他袁崇煥在天啟六年直接降金是最佳選擇。
努爾哈赤還有不到一年的壽命,一旦他撒手人寰,后金下一個掌權的,則是在歷史上以重用漢人、提拔漢官而聞名的清太宗皇太極。
皇太極是毋庸置疑的“親漢派”,假設他袁崇煥歸降后金,只要努爾哈赤一死,他就一定會受到皇太極的重用。
這是絕對的,這條路線在歷史上甚至有不少可參照對象。
萬歷、天啟以及崇禎朝前期投降后金的漢官,在皇太極掌權之后,幾乎全是高官厚祿,備受恩寵。
除了三藩之亂中造反伏誅的三個漢人藩王,其余漢人降將就連入關之后都能直接躺平,子子孫孫都當了兩百多年的鐵桿莊稼。
而在皇太極麾下,肯定比將來在崇禎皇帝手下舒坦多了。
畢竟皇太極還沒有把哪個漢人降官千刀萬剮的記錄呢,崇禎皇帝卻是實實在在地要凌遲他袁崇煥啊。
退一步講,即使他不愿意跟著滿人殺漢人,那也可以利用現代人的知識隨便順著歷史潮流征伐一下蒙古、朝鮮,就能輕輕松松攢下大清入關前的從龍之功。
如果穿越者袁崇煥能接受降清,這條路簡直堪稱是一條康莊大道。
而且天啟六年這個時間點,可以說是這條路線的最后特殊窗口期。
因為天啟六年降清,尚且可以說是因為受閹黨迫害而無奈為之,道德上就占領了制高點。
即使是最講究忠君愛國的儒家“三綱五常”里,依然有“君不正,臣投他國”這樣的言論存在。
而崇禎皇帝上臺之后,東林黨就會被大批地平反起復,到那時再降清,道義上就站不住腳了。
如果再等個幾年,拖到崇禎朝后期,那局面就被動了。
那時候大家都看出了跟著皇太極的好處,以及崇禎皇帝剛愎自用又愛甩鍋發瘋的致命性格,歸降滿清的漢官數量蹭蹭一漲,統戰價值就跟著下降了。
就算袁崇煥有這個命能活到崇禎朝后期,到那時節要是撐不下去再投降,其待遇大約就跟后來火線降清的洪承疇一般,只能當個裝點門面的吉祥物。
對于在座其他三人來說,這時候投降努爾哈赤,于個人而言,也是利益最大化的選擇。
因為除非他這個穿越者能改變歷史走向,成功阻止大明亡國、清軍入關,否則他們三人無論怎樣努力地奮勇征戰,無論取得了怎樣的高官厚祿,到頭來還是逃不脫一個國破家亡。
袁崇煥清了清嗓子,輕咳一聲。
他想他穿越的可真是時候,一來就受到了這樣生死攸關、左右他人命運的考驗。
就在穿越者袁崇煥猶豫著是否要對在座三人闡明降清利弊之時,議事廳外又有都司徐敷奏前來通傳,“報!——奴酋使者想要求見袁臬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