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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廚房

這個世界上,我想我最喜歡的地方是廚房。

無論它在哪里,式樣如何,只要是廚房、是做飯的地方,我就不會感到難過。可能的話,最好功能齊備、使用方便,備有好多塊干爽整潔的抹布,還有潔白的瓷磚熠熠生輝。

即便是一間邋遢得不行的廚房,我也難抑喜愛之情。

即使地面散落著碎菜屑、邋遢到能把拖鞋底磨得黑乎乎的,只要異常寬敞就可以。里面擺放一臺巨大的冰箱,塞滿足夠度過一個冬天的食物,我倚在銀色的冰箱門邊,目光越過濺滿油漬的灶臺、生銹的菜刀,驀然抬頭,窗外星星在寂寥地閃爍。

剩下了我和廚房。這總歸略勝于認為天地間只剩下我孤單一人。

委實疲憊不堪的時候,我常常出神地想:什么時候死亡降臨了,我希望是在廚房里結束呼吸。無論是孤身一人死在嚴寒中,還是在他人的陪伴下溫暖地死去,我都想無所畏懼地直面以對。只要是在廚房里就好。

在被田邊家收留之前,我每天都睡在廚房里。

無論在什么地方,我都難以入眠。因此,我搬出臥室,不斷在家中尋找更舒適的場所。直到一天清晨,我發現在冰箱旁睡得最安穩。

我,櫻井美影,父母雙雙早逝,一直跟著爺爺奶奶生活。上中學的時候,爺爺去世了,只剩下我和奶奶兩個人相依為命。

幾天前,奶奶竟也離我而去,這給了我一記重創。

這些曾活生生存在過的家人,一個一個消失在歲月里,最后只剩下我一個人留在這世上。一想到這些,就會覺得眼前存在的一切,都是如此虛幻縹緲。這所房子,我生于此長于此,而時間這樣無情地流走,如今竟只有我一人了。這念頭不斷折磨著我。

簡直就像一部科幻小說。我進入了宇宙黑洞。

葬禮過后的三天時間,我一直處在渾渾噩噩之中。

過度悲傷使我的淚水干涸,輕柔的倦意和著悲哀,悄悄向我襲來。廚房里閃著寂靜的微光。我鋪好褥子,像漫畫里的萊納斯那樣,緊緊裹著毛毯睡下。冰箱發出的微微聲響陪伴著我,使我免受孤獨煎熬。我就這樣度過了靜謐的長夜,清晨來臨了。

我只想在星光下睡去。

我想在晨光中醒來。

其余的一切,都從我身邊悄然滑過,了無痕跡。

可是,我沒法一直這樣下去。現實是殘酷的。

盡管奶奶給我留了些錢,但這所房子一個人住還是太大、太貴了。我不得不另覓住處。

無奈,我買來房屋租賃方面的報刊翻看,可是上面密密麻麻登載著的那些房子,看起來都一模一樣,看得我頭昏腦漲。搬家可不是省心事,需要體力啊。

而我由于精神萎靡不振,又沒日沒夜地睡在廚房的緣故,弄得全身關節酸痛,對任何事都是抱著一副無所謂的態度。這樣的我,又如何能讓大腦恢復正常運轉,去看房、去搬運行李、去移電話線呢!

面對眼前羅列的這一大堆麻煩,我陷入絕望,躺在床上輾轉反側。而正在這時,天上掉下了餡餅,奇跡悄然而至。那個午后發生的事,我仍然歷歷在目。

“叮咚!”門鈴突然響了。

那是一個半陰的春日的午后。我冷眼看著滿地的房屋廣告,滿心厭煩。我想反正都是要搬家的,索性著手把報刊用繩子捆扎起來。聽到門鈴聲,身上穿著睡衣慌亂地跑過去,然后不假思索地開鎖開門(幸虧不是打劫的)。站在那里的是田邊雄一。

“前幾天給你添麻煩了。”我說。

他比我小一歲,是個很不錯的年輕人,葬禮的時候幫了我很多忙。聽說跟我是同一所大學的,不過我現在已經休學了。

“不用客氣,”他說,“住的地方定了嗎?”

“還早著呢。”我笑笑。

“我想也是。”

“進來喝杯茶吧。”

他笑了笑說:“不了,我還有急事,只是順便過來告訴你,我和我媽商量好了,你到我們家來住,怎么樣?”

“什么?”

“不管怎么說,今晚七點先來我家一趟吧。這是地圖。”

“噢。”我茫然地接過便條。

“那就說好了。我和媽媽都盼望著美影你來呢。”

他笑起來,就站在我熟悉的玄關處,笑容是那么燦爛。而他的雙眸也仿佛因此一下子變得距離我那么近,使我無法挪動視線。可能也是因為突然聽到有人直呼我的名字的緣故吧。

“……那到時就打擾了。”

說嚴重點,可能我是著了魔吧。可是,他的態度那么“冷靜”,使我信了他。也如同著魔的人一樣,我眼前的黑暗中出現了一條大道,一條光芒四射的確確實實的光明之路。于是,我做了這樣的答復。

他說聲再見,笑著離開了。

在奶奶的葬禮之前,可以說我并不認識他。直到葬禮那天,田邊雄一突然出現的時候,我當真還在暗自心想,他不會是奶奶的情人吧。上香的時候,他閉著哭腫的眼睛,手發顫,而一抬頭看到奶奶的遺像,淚珠就撲簌簌落下來。

他看起來是那么悲傷,都不禁使我暗自慚愧,自己對奶奶的愛是不是還不及眼前的這個人?

上完香,他用手帕捂著臉,對我說:“讓我來幫幫忙吧。”

就這樣,之后很多事都是他來幫我料理的。

田邊、雄一。

奶奶什么時候提起過這個名字呢?我費了好大力氣才回憶起來。大腦真是亂得一團糟。

他在奶奶常去的花店打工。記得奶奶常常說起花店里有個可愛的男孩,叫田邊,今天又怎么怎么了之類的話。奶奶很喜歡插花,廚房里沒斷過鮮花。她每周至少去兩次花店。說起來,我還記得有一次他抱著一大棵盆栽,步行跟在奶奶身后到過我家。

他四肢修長,容貌俊秀。雖然并不清楚他的底細,可印象中好像常見他熱心地在花店里忙碌著。不過,即便在對他稍有些了解之后,不知為什么,他給我的“冷冷的”印象也沒有改變。不管言行舉止怎樣溫和友善,他始終給人一種遺世獨立的感覺。就是說,我跟他的關系僅止于此,可以說毫無瓜葛。

晚上下起了雨。暖雨淅淅瀝瀝,籠罩著街市,我拿著地圖,走在雨霧迷蒙的春夜里。

田邊家住的大廈和我家正好隔著一個中央公園。穿過公園,夜色中綠葉綠草的氣息撲面而來。被雨打濕的小路反射著彩虹般的光芒,我吧嗒吧嗒從上面走過。

說實話,我去田邊家,只是因為他叫我去,其他的什么,我根本沒有考慮過。

他家就在那座高樓里,是十樓。我抬頭仰望,十樓那么高,那里看到的夜景想必很美吧。

走出電梯,樓道里回蕩著我的腳步聲。我剛按響門鈴,門一下子開了,雄一出現在門口,對我說:“請進。”

我說聲打擾,走了進去。這房子真是很奇特。

首先映入眼簾的是一張巨大的沙發,擺放在與廚房相連的客廳里。它就那樣擺著,背對寬敞的廚房里的食品櫥,前面既沒放茶幾,也沒鋪地毯。駝色的布藝沙發套,非常氣派,就像常常出現在廣告里的那種,一大家人圍坐在一起看電視,旁邊趴著一條日本罕見的大狗。

透視得到陽臺的大玻璃窗前,擺滿了一盆盆一罐罐花草,簡直像是熱帶叢林。細看看,家里到處是花,每個角落都擺放著各式各樣的花瓶,里面裝飾著時令鮮花。

“我媽說她一會兒就會抽空從店里回來,你先隨便看看。要我做向導嗎?你喜歡從哪兒做判斷?”雄一一邊泡著茶一邊說。

“判斷什么?”我在柔軟舒適的沙發里坐下,問道。

“家庭、住戶的喜好。不是常說看看廁所就會明白之類的嗎?”他淡淡地笑著,慢條斯理地做著解釋。

“廚房。”

“廚房在這里,隨便看啊。”

我繞到正在沖茶的雄一身后,仔細觀察起他家的廚房來。

地板上鋪著的門墊質感不錯,雄一腳上穿著的拖鞋質地優良。一切日常所需的最完備的廚房用品整整齊齊地排放在那里,還有和我們家里一樣也是銀石涂層的平底煎鍋和德國產的削皮器。奶奶愛偷懶,皮剝得輕松順暢她就很高興。

在小熒光燈的照射下,餐具像在靜待著出場,玻璃杯閃閃發光。一眼看上去雜亂無章,可細看起來卻全是精品。每件都有獨特的用途,有吃蓋澆飯用的,有吃烤菜用的,還有碩大的盤子、帶蓋的啤酒杯……感覺真好。得到雄一的允許,我打開了小冰箱,里面東西整齊有序,沒有什么是隨手塞進去的。

我不住點著頭,四下看著。這個廚房,我第一眼就深深地愛上了它。

回到沙發坐下,熱茶已經泡好了。

一旦來到這個幾乎完全陌生的家,面對之前并不熟識的人,我不覺生出無盡的天涯孤獨客的感傷來。

被雨包裹的夜景慢慢滲透進黑暗里,抬起頭,眼睛迎上映在大面玻璃中的自己。

我在世上已經沒有親人了,去哪里、做什么,都有了可能,這種感覺是多么痛快淋漓啊。

世界如此地廣袤無崖,黑暗如此地深邃,給我帶來漫無邊際的幻想與孤寂。這種情感,我也是最近才剛剛伸手觸摸,睜眼細瞧。在這以前,我是閉著一只眼睛在看世界啊。

“為什么要叫我來呢?”我問他。

“我想你正在為難吧,”他瞇起眼,親切地說,“你奶奶一直很疼我,而我家,你也看到了,有這么多地方閑著,再說,你那兒也得搬出去吧。”

“嗯,房東好心,讓我可以拖些日子。”

“所以,就搬過來嘛。”他一副理所當然的神情。

他的這種既不過分熱情、也不過分冷淡的態度,對于現在的我來說異常地溫暖。我有種莫名的感動,忍不住想哭。就在這時,門“喀啦啦”地開了,一個美極的婦人氣喘吁吁地跑了進來。

我吃了一驚,不禁睜大了眼睛。她雖說有些年紀了,可的確非常美麗。看她的穿著,并不是生活中常見的服飾,又畫著濃妝,我立刻明白了,她肯定是做夜晚生意的。

“這就是櫻井美影。”雄一介紹說。

她呼呼喘著氣,笑著說:“初次見面。我是雄一的母親,叫惠理子。”聲音略帶沙啞。

這就是他的母親?我驚訝至極,盯住她看。她有著一頭柔順的披肩長發,細長的雙眸深邃且神采動人,嘴唇形狀優美,鼻梁高挺——全身上下洋溢著攝人心魄的生命力的光輝——簡直不像真人。我從沒見過這樣的人。

我就這樣一直冒冒失失目不轉睛地盯著她看了半晌,才終于回過神,向她一笑,說:“請多關照。”

“以后請多關照。”她柔聲對我說,接著又轉向雄一,對他說,“不好意思,雄一,一點兒抽不出空來。我這是借口說上廁所才沖回來的。到早晨才能有空,你讓美影小姐今晚住下吧。”她急急忙忙說完,紅裙飛揚著朝門口跑去。

“我開車送你。”雄一說。

“對不起,為了我……”我說。

“哪里。沒想到店里會這么忙。我才不好意思呢。那早上見啦。”

她腳蹬高跟鞋,咚咚沖向門口。

“你看看電視等我一會兒。”說完,雄一也追出去。一下子只留下了我一個人。

——仔細觀察的話,會發現她身上也有常人的缺憾。比如臉上與年齡相稱的皺紋,牙齒也有些參差不齊。盡管如此,她還是魅力四射,使人想再次見到她。心中暖融融的光像余照般悄然散發著光芒——這就是所謂的“魅力”吧。這個詞如此鮮活生動地展現在我的眼前,我就如同第一次切身感受到“水”一詞含義的海倫。一點也沒有夸張,這次會面就是帶給我如此大的震撼。

外面車鑰匙叮叮當當響起來,雄一回來了。

“只能離開十分鐘,打個電話不就行了。”他在水泥地上邊脫鞋邊說。

我依舊坐在沙發上,“哦”了一聲。

“美影,你被我媽嚇著了吧?”他又問。

“嗯。可她實在是太漂亮了。”我照直說。

“不過,”他笑著走進來,在我面前的地板上坐下,“她整過容呢。”

“哦,”我故作平靜,“怪不得說臉型一點兒都不像呢。”

“還有,看出來了嗎?”他一副當真好笑得不行的樣子,繼續說道,“那個人,是男的呢。”

這下,我無法繼續裝下去了。我張大眼睛無言地注視著他,想等著他說出“沒有的事,是開玩笑啦”。那么修長的手指、優雅的言行舉止、美麗的容貌,怎么可能?我回想起那張美麗的面孔,屏氣凝神地等待,可他還是收不住笑意。

“可是,”我終于開口說,“可是,你不是叫他母親嗎?”

“不過,要是換成你,你能叫那種人父親嗎?”

他語氣很平靜。的確如此,這是一個令人完全可以認同的回答。

“惠理子?那名字呢?”

“假的,原來好像叫雄司。”

我眼前一片空白,好久才終于恢復平靜,問他:“那,是誰生下你的?”

“過去,他也是個真正的男人。”他說,“那還是在他很年輕的時候。他結過婚,和他結婚的那個女人是我真正的母親。”

“她……是個什么樣的人呢?”我毫無頭緒地猜測著。

“我也記不清了。在我很小的時候,她就死了。有照片,要看嗎?”

我點點頭。

他坐在那里,探身拉過自己的皮包,從錢包里掏出一張舊照片遞給我。

很難形容她的長相。短頭發,鼻子眼睛都小小的,給人感覺很怪,看不出年齡……

看我默不做聲,他說:“樣子很怪吧?”

我不知如何回答,笑了笑。

“剛才那個惠理子,據說由于什么變故,從小就被這張照片上的我媽家里收養,他們倆一直在一起長大。還是男孩的時候,他也很帥,很討女孩喜歡。可是不知道怎么會喜歡上這副長相的我媽。”他微微笑著凝視著照片,“說是非她不娶,結果竟然不顧父母的養育之恩,一起私奔了呢。”

我點頭傾聽著。

“我媽死后,惠理子他把工作辭了,那時我還很小,他抱著我想,今后怎么辦呢?后來就決定說做個女的吧。說是反正今后再也不會喜歡別的人了。在變性之前,他可是個沉默寡言的人呢。他討厭做事半途而廢,索性從頭到腳都做了手術,然后用余下的錢開了家那方面的店養活我。這是不是也可以算又當爹又當媽啊?”他笑起來。

“真、真是不尋常的一生啊。”我說。

“她說她活得很有勁兒。”

聽著他們的故事,我越發迷惑,是否可以信賴他們,抑或是其中還有什么隱情?

不過,我信任廚房。而且,這兩個并不相似的母子間有一個共同點,那就是同樣有著神佛般燦爛的笑容。這一點,很合我心意。

“明天早上我不在,家里的東西隨便用啊。”

滿臉倦容的雄一抱來毛毯啦睡衣啦一大堆東西,又向我一一說明了浴室的使用方法以及毛巾的位置等等,然后走開了。

聽完他驚人的身世介紹,我還沒來得及細細消化,就和他一邊看著電視,一邊閑聊起來。說說花店,說說我奶奶,時間就這樣在不知不覺間飛快地過去。看看表,已經半夜一點了。這張沙發坐起來真舒服。既松軟又寬敞,感覺一坐下去,就再也不想站起來。

剛才我還說:“一定是你母親啊,在賣家具的那兒坐了坐這張沙發,就怎么也忍不住一定要買下的吧。”

“猜對了。”他回答,“那個人總是隨心所欲地過日子。不過,有能力實現也很不簡單呢。”

“是啊。”

“那么,這張沙發暫時就歸你了,就當你的床吧。能派上用處,真是不錯。”

“我,”我低低地問他,“我真可以睡在這里嗎?”

“嗯。”他回答得很干脆。

“……感激不盡。”我說。

就這樣,他向我做了一番大致的說明之后,道了聲晚安,回房去了。

我也困了。

洗著別人家的淋浴,在久違地帶走了我的疲乏的熱水中,我陷入了沉思,自己在做什么呢。

換上借來的睡衣,來到悄無聲息的房中。我光著腳,吧嗒吧嗒又一次走進廚房看了看,這真是個令人滿意的廚房。

隨后,我走向今晚我的床——那張沙發,關上燈。

窗邊,微光中浮現出一株株植物,在那里靜靜地呼吸,從十樓俯瞰呈現的豪華夜景為它們鑲上了一道邊。雨已經停了,夜景在包含了濕氣的透明的空氣中熠熠生輝,美好至極。

我裹著毛毯,想起今晚竟也睡在廚房旁邊,覺得有些好笑。然而,我沒有孤獨之感。這也許就是我一直在等待的吧。一張床,一張可以使我短暫地忘記往事、忘記將要面對的未來的床。我所期待的也許僅此而已。身旁不要有人,那會加劇孤獨。可是,這里有廚房,有植物,有人和我在同一屋檐下,又安安靜靜的……沒有比這里更好的了。這里,無可挑剔。

我安然地睡著了。

一陣水聲把我吵醒。

晨光炫目。我迷迷糊糊地坐起來,一眼看見廚房里“惠理子”的背影。她今天的穿著比昨天淡雅些。

“早。”她轉過身,跟我打招呼。臉上還是濃妝艷抹,因而愈發顯得醒目,我一下子清醒過來。

“您早。”我說著起床。

她正打開冰箱,樣子似乎有些為難,看看我,又說:“我總是睡著睡著,肚子就餓了……不過,家里什么吃的也沒有。叫外賣吧,你想吃什么?”

我站起來,說:“我來做吧。”

“是嗎?”她說完又有些不安,問我,“看你睡得暈暈乎乎的,能拿菜刀嗎?”

“沒關系。”

房間里灑滿陽光,像是日光室。外面,色彩甜美的碧空一望無際,燦爛耀眼。

站在合意的廚房,我喜不自禁,完全清醒過來,驀地想起她是個男的。

我不由得朝她望去,暴風雨般的既視感向我襲來。

陽光中,傾瀉而下的晨光中,木頭的清香淡淡飄來,屋里浮著灰塵,她在地上鋪了塊坐墊,半躺在那兒看著電視,這情景使人覺得那樣親切。

她歡歡喜喜地吃起我做的雞蛋粥,還有黃瓜色拉。

白天,春日的暖陽高照,聽得見孩子們在樓下院子里嬉鬧的聲音。

窗邊的一草一木,都包裹在和煦的陽光中,鮮亮的綠色愈發顯得光彩奪目;遙遠的淡藍色天際,薄薄的云彩緩緩飄過。

一個悠然自得、溫馨可愛的白天。

真是不可思議!我會和一個素不相識的陌生人一起吃著遲到的早餐!我想,這一切直到昨天早晨為止,我做夢都不會想到吧。

沒有茶幾,吃的東西都直接擺在了地板上。陽光穿透玻璃杯,日本茶清冷的綠在地板上美麗地搖曳著。

“雄一啊,”惠理子忽然盯著我看了一會兒,說道,“一直說你很像他以前養的阿信。還真像呢。”

“阿信?”

“一只小狗。”

“啊?是嗎?”我像小狗?

“嗯。無論是眼神,還是毛發……昨天第一眼見到你的時候,我都差點要笑出來了,真的。”

“是嗎?”雖然我心里并不以為然,不過又想,要是像圣伯納德那種大獒犬,可就慘了。

“阿信死了,雄一傷心得連飯都咽不下。所以,他沒把你當一般人看待。不過,有沒有男女之愛,我可不能保證啊。”說著,她嗤嗤笑起來。

“真很榮幸。”我說。

“說是你奶奶一直也很疼他。”

“是啊,奶奶非常喜歡雄一。”

“那孩子,我沒空好好照料他,身上有很多毛病呢。”

“毛病?”我笑了。

“是啊。”她微微一笑,笑容里洋溢著母性的光輝,“太情緒化,處理人際關系過于冷淡,還有很多不好的地方……不過,我千辛萬苦,只想把他教育成一個心地善良的人。他,是個好心腸的孩子。”

“我知道。”

“你也是個好孩子。”

本應是他的她嘻嘻笑著,笑容如同電視上經常見到的紐約的同性戀者們一樣,帶著些怯懦。但是,這樣評價好像又有些不妥,她太堅強了。我覺得,她全身散發著懾人的魅力,那光輝支撐著她走到現在——無論是她死去的妻子還是兒子,甚至連她本人都無法阻擋或遮蓋。在她笑容背后,孤寂與寥落相應地深深滲入內心。

她咯吱咯吱咀嚼著黃瓜,說:“有不少人嘴上這么說,心里卻不那么想,不過,我是真的希望你在這里愿意待多久就待多久。我相信你是個好孩子,能留下來的話,我會很高興的。而且人在困難的時候,最怕無處安身了。你安心住下吧,嗯?”她再三叮囑著,簡直要望進我的瞳仁里去。

“……房租,我一定會交的。”我心頭翻涌起一股熱流,激動地說,“請讓我暫時睡在這里,直到找到新的住處。”

“好了,不用那么客氣。不過,可不可以偶爾給我們煮粥喝啊?你可比雄一做得好吃多了。”她笑了。

和一位老人兩個人相依為命,是一件極其令人不安的事情。對方越是健康,越是如此。當初和奶奶在一起的時候,我并沒有意識到,日子過得單純而快樂。現在回想起來,卻深有感觸。

我無時無刻都處在對“奶奶死亡”的恐懼之中啊。

我一進家門,奶奶就會從擺放著電視的和室里走出來,對我說:你回來啦。晚回家的時候,我總是買上蛋糕帶回去。奶奶很開通,不管我在外面過夜還是別的什么,只要跟她說了,就不會朝我發脾氣。我們總是喝著咖啡或是日本茶,一面看電視,一面吃蛋糕,一起度過臨睡前的時光。

我們就這樣在這間從我小時候起就未曾改變過的奶奶的老房子里,拉拉家常,談論一下娛樂圈的趣聞,閑聊一下一天發生的事。恍惚記得關于雄一的話題也是在這個時候說起的。

不論身處在怎樣的熱戀中,還是喝了怎樣多的酒后享受著沉醉的快感,在我內心深處,始終有一份對這個我唯一的親人的牽掛。

令人恐懼的寂靜在房間角落里喘息。無論老人和孩子多么快樂地生活著,還是會有無法填滿的空間。這些,即使并沒有人告訴過我,我也早有體會。

大概雄一也是如此吧。

我開始意識到在漆黑荒涼的山路上唯一能做的只有讓自己也綻放出光輝,是在什么時候?盡管是在關愛中成長,我卻總是難抑心頭的孤單與寂寞。

——總有一天,誰都會在時間的黑暗中四分五裂,然后消失得無影無蹤。

我就是以這樣的目光,審視著身邊的一切。雄一會和我產生共鳴,也是理所當然的吧。

……就這樣,我開始了寄居生活。

我給自己放了假,允許自己歇到五月來臨。這樣,每天變得就像生活在天堂里一樣無憂無慮。

打工還是按時去,之后就掃掃地、看看電視、烤烤蛋糕,完全是個家庭主婦的生活。

心靈之門一點點開啟,有了陽光,還有風吹進來,對此,我感到非常開心。

雄一要上學、打工,惠理子工作時間在晚上,因此,這個家里的人很少能全部湊在一起。

剛開始,我不太習慣睡在開放式的環境里,又要來回奔波于老房子和田邊家之間一點點收拾行李,所以有些疲憊。不過很快就適應了這種生活。

如同喜歡廚房一樣,我也喜歡他們家的沙發。在那里,可以細細品味睡眠。傾聽著花草們的呼吸聲,想象著窗簾那側的夜色,我總是能悄然入睡。

我想不出除此之外還有何所求,所以我是幸福的。

總是這樣。我總是不被逼到邊緣就不會采取行動。這次同樣也是瀕臨絕境時,有人像這樣給予了我一張溫暖的床。我發自內心地感謝不知是否存在的神靈。

一天,我又回老房子去整理剩下的行李。

每次打開房門,我都會深受觸動。不再住人,這里簡直換了一副面孔。

四周黑漆漆的,沒有一絲聲響。原本我所熟悉的一切,都對我不理不睬。我都想說聲“打擾了”然后踮起腳走進去比較合適,而不是說“我回來了”。

奶奶離去了,這個家的時間也隨著消亡了。

我切實感受到這一切。一切,我都無能為力。在離開之前要做點什么——這樣想著,不由得一邊哼著《祖父的座鐘》,一邊擦拭起冰箱來。

這時,電話響了。

會是誰呢?我拿起聽筒,是宗太郎打來的電話。

他……是我過去的戀人。奶奶病情惡化的時候,我們分手了。

“喂,是美影吧?”熟悉得讓我想哭的聲音。

可我還是裝作若無其事地回答:“好久不見了。”這已超出了羞怯或是虛榮,是一種病態。

“那個,你一直沒來學校,不知出什么事了。我四處打聽,才聽說你奶奶去世了。嚇了我一跳……夠你受的吧?”

“嗯。有點忙。”

“現在能出來嗎?”

“好。”

我答應著,一邊漫不經心地抬頭望去,窗外一片陰沉的灰褐色。

風翻卷著云層,在空中急速地翻騰涌動著。這個世上,根本沒有悲傷,絲毫也不會有。一定是這樣的。

宗太郎是個非常喜歡公園的人。

無論是有綠樹綠草的地方,或是開闊地,還是野外,他都一股腦兒地喜歡。大學校園里,草坪或是操場邊的長椅是他經常光顧的地方。“有綠色的地方,就能找到他。”這已是盡人皆知的一句話。他說將來要從事與植物有關的工作。

好像,和我有緣的男子總是跟植物有關聯。

在以前平靜的日子里,我和爽朗明快的他,兩人就像是一對畫中描繪的學生情侶。因為他的愛好,所以嚴冬也好,刮風下雨也罷,我們總是約在公園碰頭。可因為我老遲到,覺得不好意思,就折衷一下,找了緊鄰公園的一家超大的店。

今天,宗太郎還是坐在那家超大的店里緊鄰公園的座位上,朝外張望著。

玻璃窗外,陰云密布的天空下,樹木在風中搖晃著,沙沙作響。我從來來往往的女服務生之間穿過,向他走去,他發現了我,笑了。

在他對面的座位上坐下,我對他說:“要下雨了呢。”

“哪兒呀,馬上會轉晴了吧。”他立刻反駁我。“好久沒見了,怎么一見面就談天氣?”

他的笑容使人平靜。和親密無間的朋友一起喝著下午茶,這是多么愜意的一件事啊。我知道他睡相很不好,他喜歡在咖啡里放很多牛奶和砂糖;我也看過他為了把鬈發弄直,一本正經地對著鏡子傻傻地吹頭發。如果還是在相戀的那個時候,我一定會為擦冰箱時右手的指甲油脫落了而無法釋懷。

“哦對了,聽說,”閑談間,他像是猛然想起什么說,“你現在住在田邊家里,是嗎?”

我大吃一驚。

我驚得手里的茶杯一歪,紅茶從杯子里晃出來,濺到了碟子上。

“學校里都傳開了。你真行,就沒聽說?”他不知所措地笑著說。

“我不知道。竟然連你都知道了,是什么事啊?”我問他。

“田邊的女朋友,應該說是前任女友?她在學生食堂給了田邊一耳光呢。”

“什么?為了我?”

“好像是。你們倆現在不是很要好嗎?我是聽人這么說的。”

“是嗎?我一直不知道。”我說。

“你們倆不是住在一起嗎?”

“他母親(嚴格說來不是)也在那兒住。”

“什么?不會吧?”

他大叫起來。我過去曾經真心喜歡過他這種心直口快的性格,可現在只覺得他好吵,使我難堪得不行。

“田邊那個人,”他又接著說,“聽說很古怪呢。”

“我不太了解他。”我解釋說,“我們很少見面……也不常說話。

“我,只是像只小狗,被人收留了。

“并不存在什么特殊的情愛。

“而且,對他,我也一無所知。

“我真的糊涂到一點兒也不知道會惹那么多麻煩。”

“不過,你說的喜歡呀愛呀,我真搞不懂。”他又說,“不管怎樣,我覺得挺好的。你打算住到什么時候?”

“不清楚。”

“你可要好好考慮清楚啊。”他笑了。

“好,我會的。”我應道。

回去的時候,我們一路從公園里穿過。透過林木的間隙,田邊家住的大廈清晰可見。

我手指著說:“我就住那兒。”

“真不錯,就在公園邊上。要是我,一定早上五點就起來散步了。”

他笑起來。走在我身旁的這個人個子高高的,我看他總是要仰視。要是他的話——我看著他的側臉想,一定會急火火地拽著我四處找新房子,把我拉去上學的。

曾經,他的這種健康向上是那般吸引著我,讓我向往,也讓我對無論如何都難以跟上他的腳步的自己感到厭惡。曾經……

他是一個大家庭的長子,那種從家庭中得到的與生俱來的爽朗天性,曾給予了我無限的溫暖。

但是,現在我無論如何需要的是田邊家那種奇妙的溫馨與安詳。而這種感覺我不認為自己能夠用言語向他說明,并且也沒有必要解釋。每次和他見面,我都對自己是自己而感到悲哀。

“那,再見了。”

隱藏在心底深處的熾熱情感,透過我的雙眸,明確地向他傳遞出我的疑問——

現在,你的心還為我留著空間嗎?

“好好活著啊。”他笑了,不言而喻的答案就含在瞇起的雙眼里。

“好,我會的。”

我應著,揮手和他作別。這段情感,就這樣漸漸消失在遙不可及的某個地方。

當天晚上,我正看著錄像,大門開了,雄一抱著一個大紙箱從外面回來了。

“你回來啦。”

“我買了臺文字處理機。”

雄一興沖沖地說。最近我注意到,這個家里的人有著病態般的購物癖,而且買的都是大件,主要是電器產品。

“太好了。”我應聲。

“有什么要打的嗎?”

我正考慮著讓他打打歌詞什么的,突然聽他說:“對了,給你打份喬遷明信片吧。”

“什么?”

“難不成你打算在這個大城市里無住處無電話地活著?”

“可是,下次搬家又得重新通知,太麻煩了。”

“切!”他撇撇嘴,很不以為然。

看他有些失望,于是我改口求他:“那么,就拜托了。”轉念想起剛才的事,我又問他:“不要緊嗎?是不是給你添麻煩了?”

“你說什么?”他一愣,似乎根本聽不懂我在說什么。如果我是他女朋友,一定會給他一記耳光的。一瞬間,我忘記了自己的立場,突然對他升起一股反感。他這樣一個人,真是令人費解。

因搬遷之故,住址有所變更。來信或電話,請參照以下地址:

東京都××區××3—21—1

××大廈1002號

×××—××××

櫻井 美影

我把他打出來的明信片一口氣復印了一大摞(不出所料,這個家里也配備了復印機),然后寫上收信人的名字。

雄一也在一旁幫忙。今晚他好像很有空。不過我也發現他很討厭閑下來。

透明而靜謐的時間隨著筆尖的起落一滴一滴流走。

窗外,春天風暴般的暖風呼呼刮著,夜景也隨風搖擺著。我無限感慨地寫著朋友們的名字,最后下意識把宗太郎的名字從名單上劃掉了。風很大,似乎可以聽到樹木和電線的晃動。我閉上眼睛,胳膊支在折疊式的小桌上,遐想著遠方的街市。我不知道為什么在這房里會放這么一張小桌。據說買下它的人僅靠興致活著。她今晚也去了店里。

“別睡啊。”雄一對我說。

“我沒睡。我很喜歡寫喬遷明信片呢。”

“啊,我也是。喬遷啦,還有什么旅行途中來的明信片,我都很喜歡。”

“不過,”我決定再冒險試一回,“這明信片不會惹什么風波吧?比如說在學生食堂挨女孩子揍?”

“剛才你就是指那事兒吧?”他苦笑著,那坦誠的笑容使我心頭為之一震。

“你照直說好了。我只要有個暫時的容身之地就可以了。”

“什么傻話!那,我們這是在玩明信片游戲啊?”

“什么明信片游戲?”

“我也不知道。”

我們都笑了,接著不知怎的又轉移了話題。這太不自然了,愚鈍如我也終于明白了。細細看著他的眼睛,我明白了。

他心里隱藏著無盡的悲傷。

剛才,聽宗太郎說過,他的女朋友抱怨跟他交往一年了,可對他還是一無所知。她說他對待女孩就像是對待一支鋼筆一樣。

我并沒有愛上雄一,所以我很理解,同樣一支鋼筆分別在他和她兩人眼中,無論是質感還是分量都是截然不同的。或許在這世上,也會有人發瘋般地愛著一支鋼筆。這才是真正悲哀之處。只要置身愛情之外,就會明白這些。

“沒辦法啊。”他看我不說話,想安慰我,依舊低著頭繼續說,“根本不關你的事。”

“……謝謝。”莫名地,感謝的話脫口而出。

“不用謝。”他笑了。

現在終于可以觸摸到他了。在這里同住了近一個月,這是我第一次觸及他的內心。我想,或許我會在某一天喜歡上他。雖然我的一貫作風是一旦戀愛,就義無反顧、窮追不舍,但也說不定會像陰霾的天幕上偶爾閃現的星星一樣,隨著今天這樣的談話次數的增加,我會一點點愛上他。

但是——我一邊擺弄手,一邊思忖——但是,我一定要離開這兒。

是由于我待在這里,他們才分手的。這是件不爭的事實。我自己也不清楚自己到底有多堅強,現在的我能夠馬上獨自應付一個人的日子嗎?可是,無論如何,還是要盡快,真正盡快地搬出去……心里這樣想,手里卻還在寫喬遷明信片,真是矛盾。

還是必須要走。

正在這個時候,門“吱”一聲開了,嚇了我一跳。原來是惠理子抱著個大紙袋走進來了。

“怎么了?店里不去了?”雄一轉頭問她。

“馬上就走。看吶,我買了榨汁機了。”她從紙袋里抱出一個紙盒,興高采烈地說。又來了!

“所以,回來先放下。你們可以先用著。”

“真是的,來個電話不就行了,我去取。”雄一用剪刀剪著繩子說。

“好了,這么點事兒。”

雄一麻利地打開包裝,從里面拿出一臺高檔榨汁機,看起來榨什么都不在話下。

“喝鮮果汁可以保養皮膚。”惠理子興沖沖喜滋滋地說。

“都一把年紀了,沒用了。”雄一一邊看著說明書,一邊回答。

看著眼前這兩個人如此淡然地進行著普通母子之間的交談,我有些迷茫。簡直就像是《著魔》中的情景。在這極不健康的家庭里,氣氛卻是如此明朗。

“啊,美影你在寫搬家通知?”惠理子朝我手里望了望說,“正好,有禮物給你,慶祝喬遷之喜的。”說著,她又把另一個被紙嚴嚴實實包裹著的東西遞過來,我打開一看,是一個繪制了香蕉圖案的精美的玻璃杯。

“拿這個喝果汁。”惠理子告訴我。

“盛香蕉汁可能正好。”雄一一本正經地說。

“哇,太棒了!”我感動得幾乎哭出來。

搬走的時候,我一定會帶上它的;走了以后,我也一定會經常、經常回來給你們煮粥喝。

這些話,我并沒有說出口,只是在心里默念著。

這是一個無比珍貴的杯子啊。

第二天,是正式作別老房子的日子。終于,一切收拾停當。真是拖了好久。

這是一個晴朗的午后,沒有風,萬里無云,金燦燦的甘美的陽光灑在曾是我的故宅、而如今已是空蕩蕩的舊屋上。

因為搬遷拖了這么長時間,我去給房東老伯道歉。

走進這間從小就一直進進出出的管理室,喝著老伯泡好的焙茶,我們閑聊起來。唉,他也上年紀了。這樣看來,奶奶是該走了。我感慨萬千。

奶奶過去常常坐在這把小椅子上喝茶,現在我也同她一樣,坐在這把椅子上喝著茶,談論著天氣、這鎮的治安之類的話題。人生真是玄妙。

千頭萬緒,我不知所措。

——近來發生過的一切,不知為何都一股腦兒地奔涌出來,一一跑過我的面前。只剩下孤單一人的我笨拙地竭力應對著。

我根本不愿承認,疾馳而過的絕不是我,絕對不是。因為這一切,都讓我從心底感到悲哀。

一切收拾停當的我的房間,陽光滿室,曾經散發著住慣的家的氣味。

廚房的窗戶,朋友的笑臉,從宗太郎的側面望去的大學校園里鮮嫩的綠,深夜打電話回去時電話那頭奶奶的聲音,寒冷清晨的被窩,走廊里回響著的奶奶的拖鞋聲,窗簾的顏色……榻榻米……還有大座鐘。

一切,一切,都已逝去。

離開的時候已是傍晚時分。

淡淡的暮色降臨。起風了,風卷起薄薄的大衣衣角,送來絲絲寒意。

我站在車站等車。馬路對面是一幢高層建筑,一排排的窗戶浮現在青空里,很美。里面晃動著的人們,還有上下移動的電梯,都寂靜無聲地披上一層金光,仿佛要漸漸融化在薄暮中。

腳邊放著最后的行李,現在的我終于孑然一身,了無牽掛了。想到這,我欲哭無淚,心情莫名地躁動起來。

汽車拐過彎,駛到面前緩緩停住,人們排著隊,一一上了車。

車里擁擠不堪。我抓住吊環,頭倚在手臂上,眺望著漸漸消融在遙遠的高樓那邊的夜色。

我的目光落在緩緩走過天幕的一輪新月上時,車開動了。

每當車“咣當”一聲停住的時候,我就忍不住心頭火起,看來是太疲倦了。就這樣反反復復不知過了多少站,猛然向窗外望去,一只飛艇飄蕩在遠方的天空里。

飛艇隨風緩慢移動著。

我興奮起來,凝神注視著它。小燈明滅,飛艇宛如淡淡的月影在天空中穿行。

這時,坐在我身后的一位老婆婆對前面緊鄰座位上的小女孩小聲說:“快看,小雪,飛艇,多好看啊。”

看相貌像是祖孫倆。大概車里擠,路上又塞車,所以女孩滿臉不高興,她扭過身,氣呼呼地說:“關我什么事。那個根本不是飛艇。”

“也有可能啊。”老婆婆毫不在意,依然笑瞇瞇地回答。

“還沒到啊!困死了。”那個小雪繼續撒著嬌。

討厭鬼!大概是疲倦的緣故吧,我腦海里一下子蹦出這句臟話。世上沒有后悔藥,別對你奶奶用那種口吻說話。

“好了好了,就快到了。你看,后面,媽媽睡著了呢。小雪去把她叫起來吧。”

“啊,真的呢。”她轉過頭,看著在后面老遠的座位上打盹的媽媽,終于笑了。

多幸福啊。

老奶奶的話語中充滿慈祥,笑起來的小孩子一下子變得那么可愛,這一切都讓我羨慕不已。而我已經沒有下次了……

我不太喜歡“下次”這個詞所具有的傷感和限定未來的感覺。但是,此時此刻浮現在腦海中的“下次”一詞所具有的強烈的沉重感、晦暗感,卻有著令人難忘的震撼力。

我對天發誓,這些念頭都是些相當微弱模糊的意識,至少我是如此感覺的。我的身體隨著汽車搖晃,目光下意識地又去追逐漸漸消失在天那頭的小飛艇,心里想著。

但是,當我意識到的時候,卻發現淚水早已順著臉頰流下,打濕了衣襟。

我嚇了一跳。

是不是自己的身體功能出了故障?竟像酩酊大醉之后一樣,在毫不相干的地方不自覺地掉眼淚。我的臉不禁羞得通紅,連自己都可以覺察得到。于是,我慌慌張張下了車。

目送汽車遠去之后,我禁不住鉆進一條昏暗的胡同里。

我把行李扔在腳邊,在暗影中蹲下,哇哇大哭起來。這樣號啕大哭是有生以來的第一次。止不住的熱淚撲簌簌滾下來,仔細想來,自從奶奶死后,我竟沒有這樣盡情地痛哭過一場。

并沒有什么令人悲傷的特殊緣由,我只是想流淚,為許多往事。

回過神,驀然發現,夜幕中有白色的水汽從頭頂明亮的窗戶里飄散出來。凝神靜聽,里面傳出叮叮當當忙碌的熱鬧聲浪,還有鍋碗瓢盆的聲音。

——是廚房。

說不清是辛酸還是鼓舞,我抱著頭,凄然一笑;然后,站起身,撣撣裙子,按照原先的計劃,朝田邊家里走去。

上帝,請保佑我活下去……

一回到他家,我對雄一說聲困了,就徑直躺到沙發上。

今天好累。不過,痛痛快快地大哭了一場,心情輕松了許多,我很快就進入了夢鄉。

哎呀,真睡著了呢。腦袋的一個角落似乎隱約聽見來廚房喝水的雄一這樣說。

我做了個夢。

夢中,我在今天剛搬出的那個屋子里擦著廚房的水槽。

要說留戀的東西,應該是地板的黃綠色吧……住在那兒的時候最討厭那個顏色了,一旦離開,卻發現是那么難以割舍。

夢境里,搬家的準備工作已經就緒,架子上貨車上都空空的。實際上,那些東西老早就被收拾起來了。

一回神,雄一出現了,手里拿著抹布,在后面幫我擦著地板。我像看到了救星。

“休息一下,喝點茶吧。”

我對他說。屋子空蕩蕩的,聲音聽起來格外響亮,給人無限空曠之感。

“好。”雄一抬起頭。

別人家的地板,而且又要搬走了的,用不著那么大汗淋漓地擦吧……我想。也只有他這種人才會這樣做。

“這就是你們家的廚房啊!”他坐在鋪在地板上的坐墊上,一邊喝著我端來的茶——茶杯都收起來了,所以只好用玻璃杯代替——一邊說著,“挺不錯的呢。”

“是啊。”我則是兩手捧著飯碗,像舉行茶道時那樣喝著茶。

房間里鴉雀無聲,就像在玻璃柜里一樣。抬起頭,墻壁上只剩下掛鐘留下的印痕。

“現在幾點了?”我問他。

“半夜了吧。”

“你怎么知道?”

“外面黑乎乎的,又那么安靜。”

“那我算是夜逃了。”我說。

“我們接著剛才的話題說,”雄一說,“你是打算也從我家搬出去吧?不要走啊。”

聽他突然沒頭沒腦地冒出這么一句,我詫異地望向他。

“你是不是認為我也和惠理子一樣,都是任性而為的人?我把你叫到我們家里來,是經過慎重考慮后才決定的。你奶奶一直都很擔心你,再說,最能明白你心情的,恐怕也得算是我了。不過,我知道,你要是振作起來,真正振作起來之后,即便我們攔著,你也會走的。但現在還不是時候。你沒有親人可以去傾訴苦悶,所以我才代為照顧你。我媽賺來的閑錢,就是用在這種時候的,不是用來買榨汁機的。”他笑了。

“好好用這些錢吧,不要著急。”他像勸說殺人犯自首那樣,充滿誠意,目不轉睛地注視著我,淡淡地一句一句說。

我點了點頭。

“……好了,繼續來擦地板吧。”他又說。

我端起要洗的杯子站起身。

洗杯子的時候,水聲中聽到他口中哼唱——

將小舟輕泊岬角邊

莫打碎沉睡的月影

“那首歌我也知道。叫什么?我很喜歡呢。誰唱的來著?”我問。

“那個,菊池桃子。一聽就忘不了啊。”雄一笑著。

“沒錯沒錯!”

我擦著水槽,雄一擦著地板,兩人合著繼續唱起來。在深夜靜悄悄的廚房里,歌聲分外清亮,很開心。

“我特別喜歡這段。”我唱起了第二段的開頭部分——

遙遠的 燈塔

旋轉的 燈光

仿佛透過密林

射進兩人的夜晚

我們兩人笑鬧著,大聲反復唱起來——

遙遠的 燈塔

旋轉的 燈光

仿佛透過密林

射進兩人的夜晚

突然,我脫口而出:“噓,小點兒聲,隔壁睡著的奶奶會醒的。”說完,我就后悔了。

雄一的吃驚程度似乎比我更甚,背對著我擦地板的手完全停住了,他轉過臉,稍嫌困惑地望著我。

我不知如何是好,只好傻笑著掩飾。

眼前這個惠理子悉心養育的孩子,在這一瞬間,霎時變成了一位王子,他對我說:“收拾完這里回去的時候,去公園的小攤上吃碗拉面吧。”

就在這時,夢醒了。

我是在半夜里田邊家的沙發上……不該睡這么早的,不太習慣。真是個奇怪的夢……我這樣想著,起身去廚房喝水。心里感覺冷颼颼的。他媽媽還沒回來。已經兩點了。

夢境還歷歷在目。聽著濺在不銹鋼水槽上的水聲,我呆呆地想,是不是索性把水槽擦了?

孤獨的夜半,四周一片死寂,仿佛耳朵深處可以聽到星星劃過夜空的聲音。一杯水悄然沁入干涸的心中。有些寒意,拖鞋里光著的腳顫抖著。

“晚上好。”雄一冷不防出現在身后,我嚇了一大跳。

“怎、怎么了?”我轉過身。

“醒了,肚子有點兒餓,想煮碗拉面什么的……”

和夢中截然不同,現實里的雄一睡眼惺忪,腫著臉,嘴里嘟嘟囔囔。我的臉也是哭得腫得難看。

“我給你做。你坐會兒,在我的沙發上。”

“噢,你的沙發。”說著,他晃晃悠悠走過去坐下。

不大的房間里,一盞小燈浮現在黑暗中,借著燈光,我打開冰箱,拿出蔬菜切起來,在我喜歡的廚房里——咦,拉面?這么巧?想到這,我依舊背對著雄一,半開玩笑地說:“夢里你也說吃拉面呢。”

沒有一點反應。是不是睡著了?回過頭,卻見雄一大驚失色,正目瞪口呆地盯著我。

“不、不會吧?”我說。

只聽他問:“你,以前家里的地板,是黃綠色的嗎?”語氣更像是在自言自語,之后他又接上一句,“啊,這可不是猜謎語。”

雖然覺得怪異,我還是接受了事實,對他說:“謝謝你剛才幫我擦地板。”大概女性更容易接受這種事吧。

“清醒了。”他似乎為自己的反應遲鈍有些懊惱,笑著說,“這回可別用玻璃杯泡茶了。”

“你自己泡去。”

“對了。用榨汁機榨果汁吧!你要嗎?”他問我。

“嗯。”

雄一從冰箱里拿出葡萄柚,又興沖沖地從盒子里抱出了榨汁機。

我一邊聽著深夜的廚房里轟隆隆榨果汁的響聲,一邊煮著拉面。

這想來似乎那么不同尋常,又似乎平淡無奇;像是奇跡,卻又那么合情合理。

不管如何,我要把這份一旦化作語言便會消失的淡淡的感動收藏在心中。未來還很漫長。在無數個周而復始地來臨的黑夜與白晝中,現在的這一刻或許也會在不知何時進入我的夢境之中。

“做女人也很辛苦啊。”一天傍晚,惠理子突然冒出這么一句。

我正在看雜志,不知她要說什么,抬起頭詫異地看著她。雄一那美麗的母親正趁著上班前的片刻空隙,給窗邊的植物澆水。

“美影你是個有前途的孩子,所以突然想對你說。我也是在撫養雄一的時候漸漸領悟到的。那時候真的吃了好多好多苦。一個人要想真正自立,最好去弄點兒什么東西養養。比如撫養孩子啦,種盆花啦。在這過程中才會看清自己能力的極限,然后才能有所作為。”她如歌唱般講述著自己的人生哲學。

“你確實很不容易啊。”我感嘆道。

她又繼續說:“不過,人在生命的歷程中,不徹底絕望一次,就不會懂得什么是自己最不能割舍的,就不會明白真正的快樂是什么,結果整天渾渾噩噩。我應該算幸運的了。”

她頭上披肩的長發微微顫動著。

是啊。人生不如意事十有八九,前途艱險令人不愿正視……人有哪天不這樣覺得啊。甚至連愛也不能拯救一切。盡管如此,這個人還是挺立在這里,在黃昏夕陽的包裹中,用她纖細的手澆灌著花草。透過那透明的水流,炫目而甜美的光仿佛折射出了一道絢爛的彩虹。

“我明白。”我說。

“我就喜歡美影你那么直率的性格,撫養你長大的你奶奶也一定是個好人。”他母親說。

“是的,我很驕傲有她這樣的奶奶。”我笑了。

“真不錯啊。”她背對著我笑著。

即使這里,我也不可能一直住下去——我把目光移回雜志,心里想。這雖然令人難過得有點頭暈,卻是必然的。

不知何時,我會在某些不同的地方懷念這里吧?

又或許,不知何時我還會再次站在同一間廚房?

可是現在和我在一起的有這個實力派的母親,還有那個目光溫柔的男孩,我和他們待在同一個地方,這就足夠了。

我會不斷成長,經歷風霜,經歷挫折,一次次沉入深淵,一次次飽嘗痛苦,更會一次次重新站起來。我不會認輸,不會放棄。

夢中的廚房……

我會擁有許多許多廚房,在心中,或是在現實中,抑或是在旅途中。有一個人獨有的,有大家共有的,有兩個人的,在我人生旅途的所有站點,一定到處都會存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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