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每天都在想我的人生為什么會變成這樣。我不敢相信我居然要容忍這些東西——讓人寫關(guān)于我的文章，看到我的照片在網(wǎng)絡(luò)上傳播，閱讀針對我的評論。把它們列出來時我會想：就這？那又怎么樣？但事實上，盡管這不算什么，它卻讓我痛苦，而我不愿過這樣的生活。我提交第一本書時，只是想賺夠錢去寫下一本。我從未宣稱自己有超強的心理素質(zhì)，能忍受公眾對我的為人和成長經(jīng)歷進行大范圍的刺探。那些想出名的人——我是說那些小有名氣，想越來越有名的人——我覺得他們有非常嚴重的心理疾病，我真心這么認為。我們的社會中充斥著這些人，仿佛他們不僅正常，還充滿魅力、令人艷羨，這說明社會罹患多么無可救藥的惡疾。他們有問題，而當我們看向他們，以他們?yōu)榘駱訒r，我們也有問題。

知名作家和知名作品之間到底有什么關(guān)系？如果我舉止粗魯，性格惡劣，口音難聽——我認為我的確如此——那這和我的小說有什么關(guān)系嗎？當然沒有。作品依然是作品，沒有任何變化。那么將作品和我——我的臉、舉止，以及它們令人失望的細節(jié)——聯(lián)系在一起，對作品有什么好處嗎？沒有好處。那為什么，為什么我們需要這么做？究竟是為了誰的利益？它讓我痛苦，讓我遠離了生命中唯一有意義的東西，它沒有為公眾帶來一點好處，僅僅滿足了最低級、最色情的好奇心，還使得文學話語完全圍繞“作者”這一權(quán)威角色展開，他的生活和個性的諸多不堪細節(jié)勢必被人毫無緣由地翻揀審視。我不斷地遇到這個人，也就是我自己，我全身心地恨著她。我痛恨她表達自我的方式，我痛恨她的外表，我痛恨她關(guān)于一切的看法。然而當別人讀到她時，他們認為她就是我。直面這個事實讓我覺得自己已經(jīng)死了。

當然我沒法抱怨，因為人們總是叫我去“享受”它。他們知道什么？他們又沒有抵達這里，只有我一個人經(jīng)歷了這一切。當然，這個經(jīng)歷本身是很渺小的，幾個月或者幾年后就會煙消云散，到時沒人會記得我，謝天謝地。但我仍然不得不經(jīng)歷它，不得不獨自經(jīng)歷，沒人教我該怎么做，我的自我厭惡已經(jīng)發(fā)展到難以忍受的地步。無論我能做什么，無論我或許擁有的才華是多么微不足道，人們?nèi)匀恢竿胰ヘ溬u它——我是說字面意義上的，販賣它，用它換取金錢，直到我有很多錢，卻沒有才華。然后就完了，我完了，下一個閃亮的、即將精神崩潰的二十五歲年輕作家就出現(xiàn)了。如果我在過程中曾遇到真誠的人，那他們就是被完美地隱藏在一眾嗜血的自大狂當中，難以辨別了。我真正認識的真誠的人只有你和西蒙，而如今你們只會憐憫地看著我——不是帶著愛或友情而只是憐憫，仿佛我是躺在路邊奄奄一息的什么東西，最仁慈的做法是終結(jié)我的痛苦。

你上封信里寫到青銅時代晚期文明的崩潰，讀完后我對書寫系統(tǒng)的“失落”產(chǎn)生了極大興趣。事實上我不確定它是什么意思，于是去查了一下，最后讀了很多關(guān)于線形文字B的資料。你是不是已經(jīng)知道了？長話短說，一九〇〇年左右，一支英國勘探隊在克里特島上一個赤陶浴場里發(fā)現(xiàn)了一個裝有古代泥板的貯藏間。泥板上刻有某種未知語言的音節(jié)文字，年代可追溯到公元前一四〇〇年左右。二十世紀初，古典學家和語言學家試圖破譯這些記號，即線形文字B，但沒有成功。盡管這些文字的組織方式像是某種書寫，沒人能破譯出它記載的是什么語言。絕大多數(shù)學者認為這是克里特島上米諾斯文化失傳的語言，該文化在現(xiàn)代社會沒有留下后裔。一九三六年，八十五歲的考古學家阿瑟·埃文斯在倫敦就這批泥板開了一場講座，聽眾中有一個叫邁克爾·文特里斯的十四歲學生?！岸?zhàn)”爆發(fā)前，一批新的泥板被發(fā)掘并拍攝下來，這次是在希臘大陸上。依然沒人能翻譯這些文字，或辨別出它是哪種語言。與此同時，邁克爾·文特里斯長大了，接受了建筑學訓練，在戰(zhàn)爭期間參加了英國皇家空軍。他沒有考過任何語言學或古典語言的正式文憑，但他從未忘記阿瑟·埃文斯關(guān)于線形文字B的演講。戰(zhàn)后，文特里斯回到英國，開始對比希臘大陸上新發(fā)掘的泥板和克里特島的舊泥板。他發(fā)現(xiàn)克里特泥板上的特定符號沒有出現(xiàn)在皮洛斯的任何泥板上。他猜測這些符號或許代表島上的某些地名。由此他發(fā)現(xiàn)了破譯文字的方法，最后顯示線形文字B其實是古希臘語的一種早期書寫形式。文特里斯的研究不僅表明希臘語屬于邁錫尼文化，還證明希臘文字比之前發(fā)現(xiàn)的最早證據(jù)要早幾百年。自這一發(fā)現(xiàn)后，文特里斯和古典學家、語言學家約翰·查德威克合著了一本關(guān)于破譯線形文字B的書，書名是《邁錫尼希臘語文獻》。一九五六年，該書出版前幾周，文特里斯開車撞上一輛停泊的卡車，去世了。他當時三十四歲。

以上是我對這個故事較為戲劇化的概括。其實還有很多古典學家參與其中，包括一位叫艾麗絲·科伯的美國教授，她對線形文字B的闡釋也做出了突出貢獻，她在四十三歲時因癌癥離世。文特里斯、線形文字B、阿瑟·埃文斯、艾麗絲·科伯、約翰·查德威克以及邁錫尼希臘語的維基百科條目有些混亂，有的甚至對同一事件提供了不同版本。文特里斯聽埃文斯講座時，埃文斯是八十四歲還是八十五歲？文特里斯那天是第一次聽說線形文字B，還是之前有所耳聞？文特里斯之死的記錄尤為簡短、神秘——維基百科說他在“深夜撞上一輛停泊的卡車”后“當場”死亡，驗尸官將其認定為意外身亡。最近我一直在想象古代世界重新回到我們身邊：透過時間的異常裂縫，穿過二十世紀可怕的速度、廢棄物和無神論，通過艾麗絲·科伯和邁克爾·文特里斯的手和眼，前者有煙癮、死于四十三歲，后者車禍身亡、死于三十四歲。

話說回來，以上說明在青銅時代，人們已經(jīng)演化出一種復雜的音節(jié)字母來代表書寫形式的希臘語，而在你告訴我的那場崩潰中，所有關(guān)于它的知識都毀于一旦。后世用來代表希臘語的書寫系統(tǒng)和線形文字B沒有一點關(guān)系。那些發(fā)明和使用它的人們甚至不知道線形文字B曾經(jīng)存在過。令我難以承受的是，當這些符號被刻在泥板上時，它們對那些書寫和閱讀它們的人來說是有意義的，而在之后幾千年間，它們不再有意義了，沒有了，因為連接破碎了，歷史停止了。然后二十世紀晃了晃表，讓歷史重新開始。但我們難道不會以另一種方式重蹈覆轍嗎？

聽你說那天撞見艾丹很難受，我很難過。你有這種感受毫無疑問是完全正常的。但作為你最好的朋友，我非常愛你，并且希望你的生活事事如意，所以我想指出，和他在一起時你其實并不真的快樂，我這么說不會讓你更難過吧？我知道決定分手的人是他，我也知道這肯定讓你很痛苦很沮喪。我無意勸你不要這么想。但我想說的是，我覺得你內(nèi)心深處知道這段關(guān)系其實沒那么好。你跟我說過幾次想分手又不知道怎么開口。我這么說只是因為我不希望你事后追溯認定艾丹是你的靈魂伴侶，或者你離開他就不會幸福。你在二十幾歲時談了一段很長的戀愛，最后分手了。這并不意味著上帝有意讓你在失敗和痛苦中度過一生。我在二十幾歲時也談了一段很長的戀愛，最后也沒成，你還記得嗎？西蒙和納塔利在一起將近五年，最后也分了。你覺得他或我是失敗的嗎？嗯。好吧，現(xiàn)在想來，或許我們?nèi)齻€都是。但即便如此，我寧愿失敗也不要成功。

不，我從沒認真想過我的生物鐘。我覺得我的生育能力大概再過個十年還會陰魂不散——我母親是四十二歲時懷上的基思。但我并不是很想要小孩。我之前不知道你想要。哪怕世界是這副德性？你只要想，找個人讓你懷孕應(yīng)該不成問題。正如西蒙所說，你看起來就很能生。男人喜歡這點。最后：你還打算過來看我嗎？先提醒你一句，我下周要去羅馬，不過大概率一周后就回來。我在這兒交了個朋友，他的名字（真的）是費利克斯[4]。你如果能相信這點，就還要相信他要跟我一起去羅馬。不，我沒法解釋原因，別問我。我只是突然想到，邀他一起去會不會很好玩？而他似乎也覺得說“好”會很好玩。他肯定覺得我是個不折不扣的怪胎，但他也知道這是件美差，因為我會為他付機票錢。我想讓你見見他！這下你來找我又多了個理由。你會來的吧，求求你？一如既往地愛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