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來自天空的呼吸
- 麥卡勒斯短篇小說全集(麥卡勒斯文集)
- (美)卡森·麥卡勒斯
- 6225字
- 2022-07-11 10:55:14
有好一會兒,她那年輕而消瘦的臉龐不滿地凝視著鑲在天邊那一抹淡柔的藍(lán)色。接著,她張開的嘴巴顫動了一下,她重新把頭放到枕頭上,把巴拿馬草帽斜罩在眼睛上方,然后躺在帆布條椅中一動不動。變幻莫測的陰影圖案在覆蓋在她瘦弱的身體上的毯子的上方快速翻動。不遠(yuǎn)處,白色繡線菊叢中傳來蜜蜂的嗡嗡聲。
康斯坦斯打了個小盹。之后,她被熱烘烘的草帽那令人窒息的味道弄醒了——還有惠蘭小姐的聲音。
“來。這是你的牛奶?!?
迷迷糊糊地,她想到一個她不打算問,甚至未曾有意識地思考過的問題:“媽媽在哪里?”
惠蘭小姐圓乎乎的雙手捧著閃閃發(fā)光的瓶子。當(dāng)她往外倒的時候,牛奶在陽光下冒著白色的泡沫,杯子則被一層晶瑩剔透的薄霧包裹。
“哪里——?”康斯坦斯重復(fù)道,她讓這個詞隨著她淺淺的呼吸一起滑出。
“跟另外那兩個孩子去什么地方了。早上,米克因為泳衣的事情大吵大鬧。我猜他們是去鎮(zhèn)上買泳衣了?!?
這么大嗓門。大得足以把脆弱的繡線菊花枝震斷,這樣一來,成千上萬的小花就會紛紛飄落,在一個神奇的白色萬花筒里下落,下落。寂靜而潔白。只留下光禿禿的多刺的嫩枝給她看。
“我敢確定,要是你的母親知道你整個上午都待在什么地方的話,她肯定會大吃一驚。”
“不會?!笨邓固顾馆p聲說,不知道為什么要否認(rèn)。
“我倒認(rèn)為她會。這是你第一次到外面來。我知道,我本以為醫(yī)生不會被你說動心,讓你出來,特別是發(fā)生了昨天晚上的事之后。”
她盯著保姆的臉,看著她裹著白衣的臃腫的身體,以及她那雙安靜地合抱在腹部的手。接著,她再次看著那張臉——如此耀眼的粉色,如此肥胖的臉蛋,為什么——為什么過分的重量和明亮的顏色并不讓人覺得不舒服——為什么它不會無力地往下垂,直至胸口——?
憎恨讓她的嘴唇顫抖,她的呼吸也越來越淺,越來越快。
過了一會兒,她說:“如果我下周能到三百英里以外的地方去——直達(dá)高山——我想,在自家的偏院里坐會兒也不打緊吧。”
惠蘭小姐挪出一只又短又粗的手把小女孩臉上的頭發(fā)往后梳?!艾F(xiàn)在,現(xiàn)在,”她平靜地說,“那里的空氣會有一些效果。要有耐心。得了胸膜炎后——你必須慢慢來,小心一點?!?
康斯坦斯咬緊牙齒。不要把我惹哭了,她心里想。拜托,我哭的時候不要讓她再看著我。不要讓她再看著我或碰我。不要,拜托——不要再這樣。
當(dāng)保姆拖著肥胖的身軀穿過草地,回屋去的時候,她忘了哭泣的事了。一陣風(fēng)兒來了,街對面橡樹的葉子便在風(fēng)中擺動,在陽光下閃著銀色的光,她注視著這一切。她把那杯牛奶放在胸口,不時微微低頭抿一下。
又出來了。身處藍(lán)色的天空下。在黃色墻壁的房間里呼吸了好幾個星期稀薄而炎熱的空氣之后;在呆呆地注視著床邊的踏板,感覺到它就要壓向自己的胸口之后。藍(lán)色的天空。清涼的藍(lán)色,她可以一直吸吮著它,直至全身被浸染成相同的顏色。她盯著上方,直至眼里涌出一股熱熱的濕氣。
汽車剛剛在遠(yuǎn)處的街上發(fā)出響聲,她就辨認(rèn)出了發(fā)動機的軋軋聲,于是把頭轉(zhuǎn)向從自己躺著的地方所能看到的那一段路。車子似乎很小心地傾斜著搖搖晃晃駛?cè)爰议T口的車道,猛地停下并發(fā)出吵鬧的聲音。汽車后窗上的一塊玻璃已經(jīng)裂開,裂口上粘著一塊臟兮兮的膠布。它的上方晃動著一只牧羊犬的腦袋,頭豎得高高的,舌頭不停地抖動著。
米克牽著狗最先跳下車?!翱茨莾?,媽媽,”她叫道,有力而響亮的童聲聽似尖叫,“她在外面?!?
萊恩夫人走到草地上,看著自己的女兒,她臉龐凹陷,神色緊張。她深深地吸了一口拿在顫抖的手指上的香煙,然后吐出幾縷輕飄飄的灰色煙霧,它們在陽光下相互纏繞。
“嘿——”康斯坦斯冷冷地說。
“你好,稀客呀,”萊恩夫人用刺耳的高興的聲音說,“誰讓你出來的?”
米克緊緊地拉著極力想掙脫的狗?!翱?,媽媽!國王想到她那邊去。他還沒有忘了康斯坦斯。看。他對她跟對我們一樣熟悉——是吧,小寶貝,小寶貝,小寶貝。”
“不要這么大聲,米克。去,把那條狗鎖到車庫里去?!?
落在母親和米克后面的是霍華德——長滿青春痘的十四歲的臉上帶著羞澀。“你好,姐姐,”過了好久他才又咕咕噥噥地說道,“你感覺怎么樣?”
看著他們?nèi)齻€人站在橡樹的陰涼下,不知怎么地讓她感到比出來以后的任何時間都更加疲倦。特別是米克——她試圖張開粗壯的雙腿騎在國王的身上,因此她緊緊地拽著他弓著的隨時準(zhǔn)備向她跳過來的身體。
“看,媽媽!國王——”
萊恩夫人猛地抖了抖一邊的肩膀?!懊卓恕羧A德,馬上把那只畜生弄走——聽我的,馬上——把他鎖到什么地方去?!彼?xì)長的手下意識地做著手勢?!按丝蹋R上?!?
孩子們側(cè)著眼看著康斯坦斯,穿過草坪向房前的門廊走去。
“那么——”他們走了以后萊恩夫人說,“你是自己爬起來然后走出來的嗎?”
“醫(yī)生說我可以——終于——然后他和惠蘭小姐從地下室拿出這把搖椅,然后——幫我。”
這些話,由于一次說得太多,讓她累著了。當(dāng)她大吸一口氣,以便讓自己喘過氣來的時候,她又咳嗽了。她靠向椅子的一側(cè),手拿紙巾,不停地咳著,直到她一直盯著的那片矮小的草葉像她床邊的地板縫一樣沉入她無法抹去的記憶中。咳嗽停止后,她把紙巾塞進(jìn)椅子邊的一個紙箱里,然后看著她的媽媽——她正站在繡線菊叢邊,背對著她,茫然地用煙頭燒烤著盛開的花朵。
康斯坦斯把目光從她媽媽身上轉(zhuǎn)向藍(lán)色的天空。她覺得必須說些什么?!罢嫦M乙灿幸桓銦煛!彼卣f,每一個音節(jié)都正好和著她淺淺的呼吸的節(jié)奏。
萊恩夫人轉(zhuǎn)過身來,嘴巴張開,嘴角抽動,露出燦爛得有些過頭的笑容。“那么現(xiàn)在就是最佳時機!”她把香煙扔到草地上,并用腳尖把它壓滅,“我想也許我自己也該停一段時間。我的嘴巴感到疼痛,毛茸茸的——像一只骯臟的小貓?!?
康斯坦斯無力地笑了笑。每笑一次對她而言都是負(fù)擔(dān),卻可以讓她更清醒。
“媽媽——”
“什么事?”
“今天上午醫(yī)生找你了。他叫你打電話給他。”
萊恩夫人折下一枝繡線菊,用手指將它碾碎?!拔荫R上進(jìn)去跟他談?;萏m小姐在哪里?她不會趁我不在的時候把你一個人留在草坪上吧——丟到這里之后便不管不顧,然后——”
“噓,媽媽。她在屋里。今天下午她休息,這你是知道的。”
“是嗎?可是,現(xiàn)在不是下午。”
輕聲的話語隨著呼吸溜了出來,“媽媽——”
“是的,康斯坦斯?!?
“你——你還打算再出來嗎?”說話時她把頭轉(zhuǎn)向別處——看著藍(lán)得像燃燒的火焰的天空。
“如果你想讓我出來的話——我就出來?!?
她看著母親穿過草坪,拐彎走上通往前門的砂石路。她的腳步歪歪扭扭的,像玻璃玩偶的腳步那么笨拙。一只瘦骨嶙峋的腳踝僵硬地推到另一只的前面去,同樣瘦骨嶙峋的手臂僵硬地擺動著,細(xì)長的脖子偏向一邊。
她把目光從牛奶移向天空,然后又移回來?!皨寢?。”她的嘴唇說道,但出來的卻只有呼氣的聲音。
牛奶幾乎沒被動過。兩個奶油色的臟物并排從杯口沉下去。這時她已經(jīng)喝了四次了。有兩次喝得很順利,另外兩次則是打著哆嗦閉著眼睛喝的。康斯坦斯微微地轉(zhuǎn)了一下杯子,嘴唇伸進(jìn)沒被弄臟的那部分。牛奶涼涼地、懶洋洋地順著喉嚨悄悄地滑下去。
回來時,萊恩夫人戴上了她的粗紗園藝手套,拿著生銹的叮當(dāng)作響的園藝剪刀。
“你給里斯醫(yī)生打過電話了?”
這個女人的嘴角極其輕微地動了一下,好像剛咽了什么東西。“是的?!?
“那么——”
“他認(rèn)為最好——不要拖得太久。如果就這樣等待下去——越早安頓下來對你越有利。”
“那么,什么時候呢?”她覺得指尖的脈搏在顫動,就跟花上的蜜蜂一樣——不停地觸碰著涼涼的玻璃杯。
“你覺得后天怎么樣?”
她覺得自己的呼吸縮短成滾燙的、被阻滯的喘息。她點了點頭。
房間里傳來米克和霍華德的聲音。他們似乎因為泳衣的帶子而起了爭執(zhí)。米克的聲音里夾雜著尖叫聲。接著,聲音靜了下來。
這就是她差點哭出來的原因。她想到了水,想象自己看著水中那翡翠般碧綠的旋渦,感受著滾燙四肢碰到它時的涼爽,并在里面輕松地長長地劃水前行。涼爽的水——天空的顏色。
“噢,我真的覺得自己太臟了——”
萊恩夫人拿著剪子正準(zhǔn)備剪花。她抬起眼皮,手里抓著一把繡線菊?!芭K?”
“是——是的。我已經(jīng)很久沒有洗澡了——三個月了。每次總是拿海綿擦擦,我已經(jīng)煩透了——水太少了——”
她的母親蹲下去,從草地上撿起一張?zhí)羌垼舸舻囟⒅戳艘粫海肿屗艋氐讲莸厣稀?
“我想去游泳——感受一下真正涼爽的水。這不公平——我不能去,這不公平?!?
“噓,”萊恩夫人不耐煩地說,“噓,康斯坦斯。不要為毫無意義的事煩惱。”
“還有,我的頭發(fā)——”她抬起手,摸了一下后頸上突出的油乎乎的發(fā)髻?!皫讉€月——沒用水洗——又臟又亂的頭發(fā)快要讓我發(fā)瘋了。我能忍受胸膜炎、導(dǎo)液、肺結(jié)核等等,可是——”
萊恩夫人緊緊地攥著手里的花,它們無力地卷曲著互相纏繞在一起,好像感到很羞愧似的。“噓,”她冷冷地說道,“你根本沒必要這樣?!?
天空異常明亮——藍(lán)色噴射狀火焰,使得空氣令人窒息,殺氣騰騰。
“也許,如果它被剪短的話——”。
園藝剪刀慢慢合起?!昂佟绻阆胱屛摇蚁胛铱梢园阉袅?。你真的想讓它短一點嗎?”
她把頭轉(zhuǎn)向一邊,無力地抬起一只手去拉拽銅色的發(fā)夾?!笆恰芏?。把它全部剪掉?!?
深棕色,濃厚的頭發(fā)垂到枕頭下面好幾英寸。萊恩夫人彎下身子,抓起一把頭發(fā),有些猶豫不決。在陽光下亮得刺眼的剪刀片開始慢慢地剪下去。
米克突然從繡線菊叢后面出現(xiàn)。除了一條泳褲,她什么也沒穿,胖胖的小胸脯在陽光下像絲一般潔白光滑,圓圓的嬰兒肚正上方有兩條柔軟的胖嘟嘟的肉?!皨寢?!你在給她剪頭發(fā)嗎?”
萊恩夫人小心翼翼地拿著剪下來的頭發(fā),滿臉疲憊地盯著它看了好一會兒?!凹舻眠€不錯,”她愉快地說,“我希望你的脖子上沒有小絨毛。”
“沒有?!笨邓固顾箍粗约旱男∶妹谜f。
孩子伸出手掌?!鞍阉o我吧,媽媽。我可以把它塞到國王那個可愛的小枕頭里。我可以——”
“千萬別給她碰那個臟東西?!笨邓固顾沟吐暤卣f。她用手指撥弄著脖子周圍堅硬稀疏的發(fā)根,然后無力地垂下去拉扯地上的小草。
萊恩夫人彎下腰,把原本放在報紙上的花兒挪開,用它把頭發(fā)包起來,然后把包裹放在病人椅子后面的地上。
“我進(jìn)去的時候會帶上——”
炎熱的寧靜中,蜜蜂一直嗡嗡地叫著。樹蔭變得越來越暗,原先一直在橡樹邊擺動的陰影也靜止不動了??邓固顾拱烟鹤油峦频较ドw。“你跟爸爸說我很快就要走了嗎?”
“是的,我打電話跟他說的。”
“要到高山去?”米克問道。她先用一條光著的腿站穩(wěn),然后再換成另一條。
“是的,米克。”
“媽媽,那不是你去看望查理叔叔的地方嗎?”
“是的?!?
“他不就是從那里給我們寄了些仙人掌糖果的嗎——很久很久以前?”
一條條像蜘蛛絲那么纖細(xì)的灰色皺紋橫穿萊恩夫人嘴巴四周及眉頭的皮膚?!安皇堑?,米克。高山就在亞特蘭大的另一邊。你說的那是亞利桑那州?!?
“那種糖味道怪怪的?!?
萊恩夫人又開始急匆匆地剪著花?!拔摇衣犚娔愕哪侵还吩谑裁吹胤胶鸾?。去照顧他——去——走開,米克。”
“你聽不見的,媽媽?;羧A德正在后門的走廊上教他怎么握手。不要把我支開,”她雙手搭在鼓鼓的肚子上,“看!你還沒說我的新泳衣怎么樣呢。我穿著它好看嗎,康斯坦斯?”
患病的女孩看著眼前這個孩子身上緊縮的、渴望的肌肉,然后又重新凝視著天空。兩個詞掛在她的嘴唇上,卻沒有聲音。
“哎呀!我想抓緊點,早點到那里。你知道嗎,今年,他們讓大家從某種類似溝渠的東西上走過去,這樣你的腳趾就不會紅腫疼痛——而且,他們還弄了新的滑梯。”
“聽我說,米克,馬上進(jìn)屋去?!?
這個孩子看了看母親,然后穿過草地走了。走上通向門口的小路時,她停住,用手遮住眼睛,回頭看著她們。“我們馬上就走嗎?”她悶悶不樂地問道。
“是的,把毛巾拿上,做好準(zhǔn)備?!?
有那么幾分鐘,母女倆什么都沒說。萊恩夫人笨拙地從繡線菊叢挪到車道邊緣那些艷麗的花叢邊,慌忙地剪著盛開的花朵,正午時分腳下矮胖的陰影追逐著她??邓固顾褂萄鄣年柟獍腴]著眼睛看著她,骨瘦如柴的雙手搭在一鼓一鼓地搏動著的胸口。終于,她在嘴唇上準(zhǔn)備好了幾個字,并把它們放了出來?!拔要氉匀ツ抢飭??”
“那是當(dāng)然的了,親愛的。我們只是把你往自行車上一放,然后往前一推——”
她用舌頭把一串痰壓碎,免得要往外吐,然后想重復(fù)一下那個問題。
沒有盛開的花兒可剪了。那個女人側(cè)著頭,目光越過懷抱的花束上方看著自己的女兒,布滿青筋的手不停地變換著抓在花莖上的位置?!奥犞邓固顾埂獔@藝俱樂部今天有活動。大家都打算在俱樂部里吃午飯——然后去參觀某個人家的巖石花園。只要我把其他孩子都帶走,我想我——我去的話,你也不會介意的,是吧?”
“不介意?!边^了一會兒康斯坦斯才說。
“惠蘭小姐答應(yīng)繼續(xù)待在這兒。明天,也許——”
她還在想那個她必須重復(fù)的問題,可是那些字眼就像是一顆顆黏液粒似的粘在喉嚨上,而且,她覺得,如果她試圖把它們趕出來的話,她會哭出來。她說出來的卻是,并無特別的理由,“真好看——”
“是吧?特別是繡線菊——非常潔白優(yōu)雅。”
“我出來后才知道它們早就開始盛開了?!?
“你不知道嗎?上個星期我弄了一些裝在花瓶里給你送去了?!?
“花瓶里——”康斯坦斯低語道。
“然而,夜晚。那才是賞花的好時機。昨天晚上,我站在窗戶邊——月光撒向鮮花,你知道白色的鮮花在月光下是什么樣子——”
突然,她抬起眼皮,看著母親的眼睛?!拔衣犚娔愕膭屿o了,”她用近似責(zé)備的語氣說道,“踮著腳尖在走廊里來來回回地走。很晚的時候。在客廳里。我想我聽見了前門打開和關(guān)上的聲音。當(dāng)我咳嗽的時候,我還曾經(jīng)看了看窗外,我想我看見了草地上有一件白色的連衣裙在到處移動,像個鬼似的——像是——”
“噓。說話太——太耗體力了。”
到了該問那個問題的時候了——她的喉嚨似乎因那些成熟的音節(jié)而腫脹。“我是獨自一人去高山,還是跟惠蘭小姐一起,還是——”
“我會跟你一起去。我會帶你坐火車去,然后在那里待幾天,直到你安頓下來。”
她的媽媽背對著太陽,擋住了耀眼的陽光,這樣她就能直視她的眼睛。它們是涼爽的早晨天空的顏色。它們正用一種奇怪的平靜看著她——一種空洞的寧靜。它們是太陽將其照得耀眼、冒著熱氣之前,天空的那種藍(lán)色。她張著顫抖的嘴唇盯著它們,聽著自己的氣息發(fā)出的聲音?!皨寢尅?
詞尾被第一聲咳嗽掩蓋。她斜靠在椅子的邊緣,感覺到它們就像是從體內(nèi)某個不明的部分升起的強風(fēng)在撞擊著自己的胸部。它們一次一次地接踵而來,力量均衡。當(dāng)最后那次無聲的咳嗽在經(jīng)歷了一番曲折終于完全結(jié)束時,她已經(jīng)十分疲倦了,她的身體軟綿綿地垂掛在椅子的扶手上,毫無反抗之力,她甚至懷疑是不是自己的力量在支撐著暈乎乎的腦袋。
在接下來喘息的那會兒,依舊在面前的那雙眼睛不斷延伸,變得有天空那么寬闊。她看了看,吸了口氣,然后又掙扎著看了看。
萊恩夫人已經(jīng)轉(zhuǎn)身了。不過,不一會兒就響起了她那響亮刺耳的聲音?!霸僖娏?,寶貝——我現(xiàn)在得走了?;萏m小姐馬上就出來,而你最好還是馬上進(jìn)去。時間太長——”
在她穿過草坪時,康斯坦斯感到看見她的肩膀輕微地顫抖——這個動作十分明顯,就像一只透明的玻璃杯被用力地撞了一下似的。他們離開時,惠蘭小姐平靜地站在那里,擋住了她的視線,所以她只瞥見了米克和霍華德半裸的身體和他們屁股后面自由擺動的毛巾,以及國王伸出貼著臟膠布的破玻璃窗的搖搖晃晃的腦袋。但她聽見了發(fā)動機因油料加得過多而發(fā)出的轟鳴聲,以及汽車在車道上往后倒車時齒輪瘋狂磨損的聲音。甚至在發(fā)動機的聲音漸漸消失以后,她似乎仍然能看見母親蒼白緊張的臉伏在方向盤上方——
“你怎么了?我希望,不會是你的身體側(cè)面又痛了吧。”
她的頭在枕頭上來回轉(zhuǎn)了兩次。
“來。回到里面去的話你就會沒事的?!?
她的手順著從臉頰上流下的發(fā)燙的水滴,沉了下去,軟綿綿的,白如羊脂。她暢游在一片廣闊的純凈的天空般的藍(lán)色中,沒有一絲氣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