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0年,發生了兩件大事。
幕阜山下黑龍潭改名叫紅旗水庫后,在西岸上,原來董二蛋炸塌的石洞里,發現了個儲量中等的煤礦。幕阜鎮一下變得繁忙起來,很多剛剛分到田地的青壯年都到煤礦挖煤賣,但很快政府接管,采煤必須通過鄉鎮政府批準,再后來有了隘城礦業公司前來托管,幕阜鎮的人很多都成了隘誠礦業的員工。但83年贛北地區發了場小地震,震中就在幕阜山,有迷信的好事者稱,地震是煤礦爆破引起的,但此時已經推行了九年義務教育,凡是讀過書的人都覺得不可能。另一件大事,四川外遷的煤礦炮管員劉蜀的女兒嫁給了本村最窮的小伙冷峰。
1983年,先是黑龍潭岸邊的薄冰慢慢消去,繼是幕阜山上的積雪逐漸化盡,再是湖邊的草地漸漸露出了一些青芽,后是一些山桃樹孕了紅蕾,跟著便是遠徙了的鳥兒返回了山林,春天,到底耐不住寂寞,又裊娜著來到了黑龍潭的西岸。幕阜鎮的人們又開始為春種忙碌了。山腳湖畔的地塊里,家家都在栽紅薯、栽辣椒、栽茄子、栽韭菜,要不就是種玉米、種南瓜、種油菜,一年之計在于春,人們唯恐錯過季節,晚睡早起的忙著。這是冷峰的父親冷星河死去的第二年,奶奶洪氏在兒子死后半年離開人世,兩人的短命讓人唏噓,只有爺爺冷槐依然堅挺,時而清醒,時而糊涂。由此可見冷氏是絕對有長壽的可能的。曾經飛黃騰達的冷星雨和落魄的丈夫陳覺終生未能生育,退休后跟著丈夫去了四川生活,后來又去了昆明。直到劉夢龍和戴安云找到她幫忙時,她才在85年回了幕阜鎮一次,此時她已經花甲之年了。
冷峰在這年春天,終于迎娶了幕阜鎮外來美人劉新華,其實早在5年前兩人就已經定了終身,但一直到了83年,才辦了婚禮。這期間社會經歷了劇變,土地包產到戶,家家都有自己的田地,脫離了集體生產,冷峰在煤礦里有這一份穩定收入的工作,劉新華則在家里跟著種點田地,自從公公婆婆死后,家里一下冷清了很多。她有來自傳宗接代的壓力,在中國人的心目中,永遠只有下一代是家族振興的希望,劉新華不吃這一套,這個自以為自己是川妹子的女人,暗藏潑辣叛逆的一面,雖然父親劉蜀在一個雷雨交加的夜晚,帶來一個垂暮老人和一個矮個子男子,告訴了她自己的真實身世。但吃了十幾年四川飯的劉新華,脾氣著實火辣。
冷樟和冷株活得也不容易,但他們的后代還都健在,冷樟有冷星辰和冷星慧,冷株有冷星云,冷星海,而星字輩又都有了后代。冷峰作為第五代最年長的青壯年,面臨著盡快生小孩的壓力,冷新華遲遲不肯過門讓他頭痛不已,她一直掛在嘴邊的話是——我不愿意做生孩子的機器。83年他終于如愿以償,但此時,當年開辟幕阜山的冷天一族里,真正純正血液傳到冷峰這一輩時,面臨著絕后的恐怖。事實上冷峰的弟弟冷嶺的存在畢竟讓冷峰不至于有太大的壓力,但幕阜鎮人對孱弱的冷嶺不屑一顧,視他如同透明人一般。
冷新華連著生了兩個女兒,而86年,冷槐和冷株兄弟乃至全村人都替冷峰發愁時,劉新華終于眾望所歸地為他生下一子。
冷溪讀了點書后,有了更為體面的工作,她是隘城工商局的科員,李子死在越南后,她再沒結婚。冷山也要去當兵,遭到家人的極力反對,他母親甚至用上吊來脅迫,對參軍夢想的被迫放棄,耗光了他殘存的順從。冷狗出生的時候,冷山已然到了適婚年齡,但萬分叛逆的他,怎愿意在一屋之下和哪個不幸的女人一起生活呢?倒是堂弟冷泰,冷嶺先于冷峰,早早就生下三個孩子。出于對冷槐一脈的尊敬,他們取名字的時候主動找冷星河商量,冷星河死后,就跟冷峰商量,說太爺爺冷槐那一輩是用樹木為名,爺爺用星字輩,到了冷峰這一代用山川河流,下一代按照規矩應該是動物了,龍不敢用,肯定留給大哥冷峰將來的兒子,自己就得一個冷虎,一個冷豹,冷嶺那個就叫冷羊得了。冷峰說,這不必,你們先生你們用吧。劉新華倒心里焦急萬分,夾緊了尾椎骨,暗罵冷峰——你怎么到了生孩子的節骨眼就是給不了一顆結兒子的種呢?等到你兒子生下來的時候,估計名字里就只有豬狗牛雞了吧。
遲到總比不到好,冷狗終于姍姍來遲。當時冷峰在煤礦里等待消息,他似乎并不在意妻子生的兒子還是女兒,岳父劉蜀一臉嚴肅地走進來,說——生了。他喜上眉梢,從岳父的冷漠里推測是女兒,心說三丫頭就叫冷春鷹吧,小名鷹子,多好。劉蜀說完心事重重地走了出去,再不多說。貓頭跑了進來,大聲說冷峰你媳婦兒生了個兒子!冷峰有些錯愕,那不能叫鷹子了,冷龍是不敢當的,就……就叫冷狗吧。不愿意做生育機器的劉新華在筋疲力竭之際,沒忘記摸一把孩子的胯下,滿頭大汗地笑了。“是一條!”產房里傳來了暢快的笑聲,笑聲驚動了幕阜鎮的冷花,作為冷氏的正宗血脈,雖嫁予外姓,自己依然牽掛冷家香火,她從那被春雨潤透而泥濘的道路上,邁著自己只放了一半的小腳,顫顫巍巍地奔跑到李家莊,終于在原來劉員外家的廢墟邊上,從田埂上滑倒在泥田里,但她大笑著爬起來,遠遠扯開嗓子問坐在屋檐下曬太陽,抽煙斗的冷槐:“是個崽嗎?”。
冷峰回家后,看見妻子已經起來在灶臺邊上忙活,驚訝地說:“怎么不休息休息?”,大女兒畫眉跑了進來,“爸爸,弟弟在喝糖水呢。”
他被她拉著邁著少有的急促步伐,走到房間里看見一個和妻子長得頗像,又有些像個女娃的孩子被抱在冷花姑婆手里。二女兒冷雀端著一個大藍邊碗,用陶瓷調羹一勺一勺的舀糖水給他。近看這孩子長得不光像劉新華,也像劉蜀那半張臉,其實更像劉蜀。冷峰貌似有一絲絲不快,像是還在為不能叫鷹子這個名字生著奇怪的氣,也像是孩子像媽媽不像自己吃醋,拋下一句讓大家哄堂大笑的話——這崽子,就叫冷狗吧。從那以后,不管畫眉和冷燕多么反對,數次找機會給弟弟改名字,大家伙兒卻覺得冷狗更適合他。也可能因為冷狗這個萬分平庸甚至有些下等的名字,大人們慢慢的不再把望子成龍這么重大的希望寄托在他身上,這也許是促成冷狗日后性格一個重要的因素。
當天晚上,兩部頗為熱門的電影在冷槐家門口寬闊的曬場上支起的臨時放映設備上,《天仙配》和《平原游擊隊》在熱鬧非凡的氣氛里輪流播放到深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