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上行了百里,又轉陸路行了幾日。柳南已經習慣晝夜趕路。再有書月這樣長期漂泊的人在身旁,他的行程加快了不少。
柳南不知書月將要去往何方。他自然是問過的,只是書月說,“浪跡天涯,無定行蹤。”柳南是很佩服書月的率性與灑脫的。反觀自己,好像自身被捆上了一層又一層的枷鎖,有些是別人給他的,有些是自己套上的,不得解脫。他從來不是一個瀟灑的人,他內心敏感,個性憂郁。這樣的性格并非完全被外物所鑄造,更多是由于他的天性。在所有的師兄弟中,他是最為寡言,最為獨立,最為孤傲的,極少有人能夠真正走進他的心里。也正是這樣,他和其他師兄弟們的關系算不得太好,老師其實知道的,只不過他認為這并不是什么大事,一個人有自己的想法是好事,按照自己的意愿活著也是一件好事,書院的弟子不需要千篇一律。長袖善舞,從來不是柳南的性格。倒是他跟北星帥更為意氣相投,雖然他們都還不一定算得上是朋友。
其實,在書月看來,柳南在某些方面,和自己的那個大哥哥是很像的。書月能夠感受到,他內心的孤獨,他與世界的格格不入,他似乎一直在努力調解自己和世界不相容的矛盾,但他并沒有找到一個很好的解決辦法。他的矛盾由內而外,他是一個意志堅決的人,但常常陷入到痛苦中。其實這樣的狀態在這數十日的行路當中,已經有所緩解了。他有所意識到,當自己困在一方小天地,沒有去看諸多人事的時候,很多想法,他都有所偏差。
一日黃昏,一輛馬車從北方駛來。這輛馬車從魯州出發,一路南下,吸引了很多人的目光。馬車停在了柳南和書月面前。馬車上下來一人。柳南見到了他,二人對視。書月看出來,柳南的神色明顯發生了變化。來人是故人,又一溫儒門人。
陳和看到柳南,心中一顫,七師兄當真是變了。眼前的柳南面色蠟黃,身形瘦削,衣著破舊。還好,七師兄眼里的光沒有消散,但也不復當年那么燦爛。陳和內心篤定,七師兄過得并不開心,此時他因為老師和呂師姐而存的對柳南的一點埋怨,徹底消失了。
“陳師弟,風采依舊。”
“七師兄,好久不見,你憔悴了“。一拜起身,再一拜,行禮書月。“陳和見過書月姑娘。”
“沒想到,溫儒十弟子居然也認得我。”
“書月姑娘說笑了,老師門下的弟子并無非常之處,倒是書月姑娘名滿天下,陳和自然認得。”
“話說起來跟他一個樣子。”
“師弟是如何尋到此處的?”柳南不無警惕地問道。
“師兄,我們還是坐下說吧。“
三人來到樹蔭下,席地而坐。
“師兄我一直想問一個問題,不問的話,心里頭念頭不通達,請師兄成全。
“你問吧。”
“七師兄后悔過嗎?”
后悔離開書院嗎?柳南輕笑一聲,“天下事情,并不能事事如愿。料定后事發展那是師伯才能做到的,我們只能夠做到‘三思而行。’既然是自己深思過后的才做出的決定,便也無所謂后悔了。或許,沒有做出那個決定才是真正會后悔的事情。”
陳和點頭道,“原來師兄是這樣想的。其實自你走后,老師又多次提起過你。看得出來,老師他很想你。我有想過,要寫信給你,希望你能回一趟魯州,不過,最終還是不敢,因為老師并不愿打擾你。”
柳南認真聽著。陳和接著說,“不僅是老師,書院里還有很多人也都很想你。我不止聽到過一次,有人說要像齊立和徐虔一樣去尋你。”
“齊立和徐虔?”柳南露出疑惑的神色。
“師兄難道不知道嗎?當初師兄離開后不久,他們便一同離開了書院。這二人素來親近師兄,我們都以為他們是來尋你了,難道師兄沒有見到他們?”
“我這五年從未見到過他們。”
“這倒是奇怪了。”
柳南神色憂郁。齊立和徐虔性子沖動,書院本是他們安身立命的地方,卻不曾想居然也一道離開了。柳南有些生氣,生氣他們如此沖動,但更多地是擔心他們如今在何處。
陳和等待了一會才繼續說道,“我從魯州南下,星夜趕路。北星主前輩為我指明方向,故而能在此處找到師兄。我知道師兄有要事纏身,本不應該于此時打擾師兄,但……”
“但說無妨。”
陳和看著七師兄,神色悲戚,“師兄,老師他,于半月前離世了。”
平地驚雷!
柳南愣住了。“你說什么?”
“師兄,老師,仙逝了。”
柳南嘴唇微動,目光冷冷地看著陳和,“不可能。”
“師兄,是真的。”
“老師向來精神矍鑠,更何況有北星主師伯在,老師怎么可能離世。”
“師兄,”陳和痛苦說道,“老師已經七十歲了!你離開,快五年了!”
是的,五年了。他從來不愿意去想自己離開多久了。他潛意識里還希望自己仍然留在書院。
“師兄也知道,老師年輕的時候積勞成疾,隱患已久,能支撐到現在已經疏為不易了。北星主前輩的確有通天之能,但是老師認為生死有命,不愿過度竊取天壽。老師離世前,舊病并沒有復發,幸而沒有經歷什么苦痛,諸位師兄弟都陪在了他旁邊,他走的時候很安詳。”
“陳和,你為什么不早點告訴我。”柳南抓住陳和的手臂。
“師兄,老師知道你心結未解,他不愿你痛苦地回到魯州。”
柳南癱坐在地。他沒有想到,老師的離去會這么突然。他滿以為,滿以為還能見到老師。但最終連老師的最后一面都沒有見到。
書月看著他,自己也感到難受。她示意陳和走到一邊。柳南需要一個人安靜地待著。
“陳和先生……”
“書月姑娘還是叫我陳和吧,姑娘當前,不敢當先生之名。”
“陳和,柳南現在這樣,該怎樣安慰他?”
陳和內心詫異,但是面上不動聲色。“七師兄至情至性,十分敬重老師,悲傷是難免的。老師臨終前,說七師兄定然心痛難當,但老師相信他能挺過來的。”
“溫老夫子,就真的沒想過讓柳南提前回去?”
陳和神色復雜地看了一眼柳南,然后才對著書月說道,“老師又何嘗不想見七師兄。年紀大了的人,總是希望能看到自己孩子在跟前的。老師也曾經猶豫過,甚至一度準備讓北星主師叔傳信于他,但最終還是忍住了。”
“到底是什么心結,這種情況下都不想讓柳南回到柳州?”
“這些事情也比較復雜。其實,柳師兄也是很痛苦的。”
“你怎么說話神神叨叨的。”
“書姑娘見諒,有感而發罷了。說到底,終究是為情所累啊。”
“哦~,這倒是聽到了大事,你別賣關子了,快說!”
“此事我實在不好妄加議論,我也只知道大概,更何況老師素來不喜我們私下里談論此事,請書月姑娘見諒,若有一天,七師兄能徹底放下,解開心結,或者得償所愿后,想來自己便會說吧。”
“好吧。”聞言,書月也不再強求。
“溫老夫子乃當世圣人,現在他離世,想必整個文壇將會震動,朝中也會有大動作吧。”
“老師不愿意他的死引起太大轟動。本來皇帝陛下囑意國葬,不過老師早有布置,因而取消。仍是如此,仍看見不少人,在家中設靈位,祭拜老師。”
“夫子他一生至善,大才大德,自然為天下人信服。可夫子是夫子,你們是你們。他走后,你們該怎么辦?”
陳和說,“夫子的弟子,并不耽于權勢名利,這是溫儒的傳統。我們以前如何,以后便如何。以前我們在老師的庇蔭下生活得很安定,現在,我們會憑借著自己的能力在這個世界活著,才不辱沒老師的教導。”
這一晚上,書月和陳和,輪流守夜。柳南一直在火堆前坐著,一句話不說,跳動的火焰里,倒映出當年。
柳南那時侯經常感到迷茫和惶惑,他不知道自己在這個世界應當處在一個什么樣的位置,應當扮演一個怎樣的角色。他憤世嫉俗,他向往天下大同。圣賢書讓他著迷,經國方略讓他沉醉,可是他也不認為自己能達到先賢那樣的高度。他越讀書,越感到無所適從。母親曾經時常帶著他們三人看星星,那個時候,柳南就很向往天外的世界。如果在這個世界找不到自己的位置,那么在別的世界呢?小小年紀的柳南,還是一個會逃避的小孩。
后來他到了魯州,進了書院,拜了夫子。
夫子問:“你想做什么?”
“我想回家。”
“你不想學東西了嗎?”
“我能學到讓自己心安的東西嗎?”
“你覺得什么是心安?”
“我能找到自己的位置。”
“好孩子。夫子我沒辦法直接告訴你答案,但是我希望能幫你找到答案。學海無涯,我們的困惑,以前的人也有過,他們把自己的答案寫進了書里,但是每個人看到之后得到的答案都不相同。你愿意跟我學東西嗎?”
柳南始終不知道老師為什么決定收他為弟子。老師學究天人,精通古今,一舉一動似乎都有大智慧,他的深意,往往令人忍不住去猜測。柳南性子刻苦,拜師后學問更是一日千里。數年過去,他成了大家口中的七先生。老師一生未婚,柳南曾經問為什么,老師說:“曾經愛過,也被愛過。我曾經在等一個人,也被人等待過。老師沒有等到想等的人,卻也耽誤了另外的人。后來啊,慢慢地,就忘記了。柳南,我希望你可以等到,如果你沒有等到,你就想想老師吧,哈哈!”
誰曾想到,當年老師的一句戲言,如今當真應驗。
柳南是個性情悲觀的人,母親很早就知道這一點,她很擔憂。到魯州拜入夫子門下后,他問夫子,為什么會時常感到看不到未來?
夫子慧眼如炬,他和藹地笑了笑。柳南知道了,也感到羞愧了。
很多人都向往未來,但是未來從來是艱苦的。
次日清晨,柳南衣服上沾上了很多露水,整個人顯得很憔悴,由于滴水未進,嘴唇干裂,他聲音沙啞地問道,“老師的后事怎么處理的?”
“遵老師遺愿,一切從簡,不得大辦喪事。在院中設靈堂五日,我們日夜候著,魯州百姓聽聞,仍自愿掛白綾三日,慟哭聲響滿城。五日后,老師葬于書院后山,他將繼續看著我們。”
“不孝弟子柳南,跪送老師!”柳南面朝魯州方向,雙溪跪地,三叩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