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時間過得真快。一轉眼，引姑當婦聯主任就快滿兩年了。經過近兩年的磨礪，她對工作已經得心應手，能夠獨當一面，再不要方菊花帶了。人也練得潑辣大方，上上下下的關系處理得恰到好處。但于單家，她仍然過不了心里的那道坎，所以一直只字不提。方菊花拐彎抹角地試探過她幾次。因為她一直沒去單臺，都巧妙地繞過了那個話題。

干部后備隊員的考核，向來都是省委組織部青干處親自組織的，他們到每個人掛職的鄉鎮或企業，通過談心、個別征求意見、開座談會等形式現場考察，最后形成鑒定材料。

這年五月，青干處再次把后備隊的近百號人召到省委黨校，一方面從理論上繼續武裝，另一方面交流在基層鍛煉的經驗。不知是誰幫引姑寫的鑒定，能使她評為優秀，并作為先進典型，安排在大會上發言。他們把鑒定材料復印了一份，讓她以那個為基礎，寫得鮮活些。引姑覺得自己沒做那么好，不像鑒定里寫的那么高大，于是便只當作參考。她在發言時，重點匯報了兩年的工作情況，也談了自己的困惑與糾結，事例與體會結合起來講。從表面看，她的那些困惑與糾結，特別是譬如把婦女弄去引產時在執行政策與情感倫理間掙扎的復雜心態，與上級精神格格不入，與求上進青年干部的標準還有很大差距，但還是引起了一些共鳴，省委組織部分管領導聽后也表現出了寬容的態度。

培訓結束前，青干處處長找她談話，就她的發展方向征求意見。他說，他們表現突出，省直和一些地市機關都希望從中挑選一批干部。具體到她，可以有三種選擇，一是繼續留在基層鍛煉，到鎮上掛職，爭取積累更多的基層經驗，為以后打下更加堅實的基礎；二是現在就重新分配到省直或者地市機關；三是特別針對她個人的，因為小河縣委組織部跟省委組織部打了報告，強烈要求她留在小河縣，任團縣委副書記。他說省委組織部本來可以直接決定的，但為了體現對干部個人的尊重，所以還是想征求她本人的意見。

引姑沒想到在其他人之外，自己還有第三條選擇。縣委組織部要留她，她一點兒都不知情。她想，除了不再當婦聯主任，或者分管計生工作，這三條選擇都可以。她也不是不想當婦聯主任，或者分管計生工作，主要是過不了心里的那道坎，見不得大娘大嫂們像被逼急了的兔子一樣流露出的驚悚的眼神。當然，最理想的，是到省直機關，畢竟進了省城。選擇繼續在基層鍛煉也行，因為組織人事關系還在省委組織部，隨時都有重新分配的可能。但到縣里工作，檔案就轉下去了，今后再想進省城就難了。

見她陷入沉思之中，青干處處長安慰說：“不急！你先考慮一下，考慮好了，明天告訴我們?！?/p>

“不用考慮了，處長，我聽組織的。”引姑羞澀一笑，應道。

“既然這樣，小陳，那我們就把你轉給小河縣委了。他們要人心切哩，部長都專門來過了。”處長又鼓勵她，說像你這樣牌子學校畢業的，他們那里還沒有，而且表現又這么好。只要好好干，前途肯定光明，說不定比直接進省城還好。而且，其他人的職級現在暫時都還沒明確，你卻直接就是副科級了。

就這樣，引姑從省城回來，便沒再去大溝鎮，而是由縣委組織部一位副部長陪同，到團縣委報到。

團縣委加上司機和打字員也不到二十人。年齡最大的是辦公室主任劉濤，三十二歲。班子一正三副：書記張瑞芳，二十八歲，也是位女同志；三位副書記，另兩位是男的，都大她兩歲——二十六的陳剛和丁克。剛到不久，班子成員重新分工，她從陳剛和丁克手里各接了一攤子，負責機關和組織宣傳工作，分管辦公室和組宣部。

過去在大溝鎮是掛職，所以她并沒把心安在那里，鎮里的領導和同事知道她是來“鍍金”的，是早晚要飛的“鳳凰”，也把她當作遠方的親戚。如今到團委工作，她的戶口、檔案、工資關系都轉下來了，她就必須把自己當小河人，扎扎實實在小河干。而且，組織上這么器重，她也必須干出點兒成績來，不然，就愧對組織和領導的一片苦心了。于是，她迅速投入到了分管的工作之中。

住了一個多月招待所，行管局就按照級別給她分了一套三室一廳的房子。她找人簡單地粉刷了一下，買了兩張木板床，置了灶具、衣柜、書柜、餐桌和幾把椅子，就搬了進去。她想把娘接來，可是娘不肯，娘說自己還鬧得動。再說了，家寶讀研究生，雖說國家有補貼，但那點錢也是不夠花的，娘還想補貼他一點兒。而且，姐弟倆都是二十幾的人了，說成家就成家，也是等著錢用的。引姑沒辦法，只得依了娘。

團委來了個美若天仙的副書記，又是個才女，且是從省委組織部干部后備隊要來的，立即就在縣委大院掀起了波瀾。“縣委大院”其實名不副實，應該叫“縣機關大院”才對。因為不僅僅是縣委及其部門的人在里面辦公，縣四大家及各主要部門的辦公室也都設在院子里?？h委大院龐雜的機構和人員中，還包括團委、工會、婦聯等人民團體。打聽到她還名花無主、待字閨中之后，一些單身漢甚至離異的年輕男人，心里的那根弦立即就被撥動了，有事沒事都喜歡繞到團委去，睜大了眼睛脧巡一遍。團委現在組織活動，參加的人也踴躍多了，年輕些的科局級干部都樂意襄助，給予財力物力支持，把團委一班人樂得成天屁顛屁顛的。

開始大家對她不熟悉，脾氣秉性性格不了解，所以也就止于心里面渴望，至多飽一下眼福而已。過了兩三個月，便有人躍躍欲試，將想法付諸實施了，明里暗里給她拋橄欖枝。她還沒來得及接哩，這些人卻又迅速偃旗息鼓，收拾起自己的癡心妄想，搞得引姑丈二和尚摸不著頭腦，猜不出其中的玄機。

忙到“十一”了，這天開完書記碰頭會，張瑞芳單獨留下她，笑嘻嘻地說：“喂！問你個事。”

“什么事？”

“你到底談朋友了沒有？”

“沒哩！”引姑臉騰地紅了，羞澀一笑，“怎么？要當紅娘啊？”

“嗯！”張瑞芳手捧茶杯，停了一下又說，“本不想跟你講，因為我也覺得沒可能，癩蛤蟆想吃天鵝肉。但人家托了我，跟你說了，我的任務就完成了。至于同不同意，你自己做主?！?/p>

“誰呀？搞得神神秘秘。”引姑擺弄手中的筆，輕聲問。

“人大邵主任的大公子。”張瑞芳以為她不認識，補充說，“剛提的工商局副局長邵禾?！?/p>

“他不是結了婚嗎？我老看他帶個三四歲的男孩哩！”引姑的眼里露出驚訝的神情。

“離了！去年離的……喂，再申明一次呀，我只負責傳話！這是終身大事，主意還得你自己拿，千萬別受其他因素的干擾。”

引姑懂得張瑞芳這話背后的意思，跟邵家父子接觸的一些片斷，也浮上了心頭。

相比邵禾，她更熟悉他老子邵則成一些。這緣于一個共同的地方——大溝，大溝是邵則成的聯系點，每月至少去一回。邵則成每次回去，鎮委書記都要找些人陪他喝酒，人數不夠時，掛職鍛煉的引姑也被拉去湊數。引姑印象最深的，是邵則成酒量好，盡管鎮委書記、鎮長也是好酒量，且輪番進攻，甚至還弄虛作假，卻從未占過什么便宜，都敗得一塌糊涂。再一個印象是他沒架子，說話很隨和，總是笑呵呵的，下級什么玩笑都敢跟他開，卻從未見他計較過。

跟邵禾的第一次接觸，也是在大溝。那天工商局去了一幫人，鎮里的頭面人物和中層干部傾巢而出，擺了四桌請他們。引姑的那一桌，就有邵禾，他當時是個股長。什么股引姑沒記住，只記得他愛咋咋呼呼，還逼引姑喝了些酒。引姑到縣里工作，分配的住房正好跟邵禾一個院子。張瑞芳這么一說，引姑回想了一下，好像真沒見過他愛人，他要么獨進獨出，要么帶兒子一塊進出。

難怪每次碰面他都會親熱地招呼一聲，沒話找話哩，原來他想著這個事呀！引姑這才恍然大悟。她心里又暗暗埋怨張瑞芳，既然你自己都覺得不合適，那你還說個啥呢？你這不是叫我作難嗎？

見她沉默不語，張瑞芳又說：“陳書記，該傳的話我傳了，我的任務就算是完成了。我也曉得這么做不好，讓你為難了，但我也沒辦法，還得請你體諒。不過，有個事我得提醒你。就是真回絕，也得講點兒策略，給對方留點兒顏面，別直巴籠統地一口把話講死了?！?/p>

這也正是引姑所擔憂的。到大院工作幾個月，她也聽了些邵則成父子的傳聞，遠不是她在大溝看到的那個外表和善的良好印象。據說，這父子倆都不好惹，一個是笑面虎，陰整人；一個是森林狼，明著來。他們想得到的東西，或者想要做的事情，都會想方設法去實現。

真不好用言語去回絕，就先拖著，拖得對方自動放棄就沒事了。引姑左想右想，也只想出了這么個轍。于是，“十一”一到，她就回老家看娘去了，直到要上班了才回小河。

“十一”過后的第一個工作日，引姑剛到辦公室，縣婦聯主席就尾隨進來了，把引姑嚇了一大跳。從工作角度講，婦聯主席應該是她這個曾經的鎮婦聯主任的頂頭上司，且跟娘一般大年紀。不知道有什么緊要的事情要勞她大駕，親自過來。其實她打個電話，或者捎個口信，引姑也會一刻不耽誤地去她那邊的。待引姑沏了茶，雙方落座之后，婦聯主席開門見山地說明了來意。原來，她也是為邵家當說客的，也是想做這個媒婆討這杯喜酒喝的。

從年齡上講，她確實該談情說愛了，同時娘也不住地嘮叨，說跟她一般大的女伢都嫁了，有的連伢都幾歲了，逼她抓緊成個家，把自己嫁出去。末了說：“你要接我過去，除非你養個伢給我帶，不然我還不閑死了？”

可是，她確實看不上邵禾。這不光是因為邵禾大她六七歲，還拖了個油瓶，一嫁過去就得當后媽。她還沒這么世俗，更主要的是邵禾的口碑不好，人品也不好，典型的花花公子，喜歡惹是生非，講話也不積口德。要不是他老爹罩著，別說提副局長，能不能保住飯碗都是個問題。就這樣一個人，她怎么可能把自己的終身托付給他呢？

然而，這個根本不可能的事，她要怎么回絕呢？她告誡自己，千萬不能說“考慮考慮”，給對方留下念想。只要自己不松口，他也不能把她綁了去。但他老爹一輩子在小河，從參加工作就沒離開過，曾經當到了縣委書記，現在的科局級干部一大半是他的老部下，而他又是一個下手很重的人，沒幾個人敢得罪他。

“我也曉得委屈你了，小陳！的確是太不般配?！眿D聯主席善解人意地勸道，“不過，你還是得好好地掂量掂量。其實利弊都有。但真把邵主任得罪了，你在小河舉目無親，今后怎么辦呢？我既是受人之托忠人之事，也是為你著想。你先考慮考慮吧，考慮清楚了告訴我一聲。我還有事，告辭了！”

引姑禮節性地站起身，送她出門，然后坐在椅子上回想她說的話。她提醒得沒錯，把邵家得罪了，自己在小河舉目無親，今后怎么辦呢？她一下子就被婦聯主席的到來以及她說的話，搞得“壓力山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