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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前言:李鴻章的真家書

標題中作李鴻章的“真家書”,那還有此人的“假家書”(或被高度疑偽者)嗎?有的。而且不是一封兩封、十封八封,竟有九十來封之多。近百年來這些假家書不斷招搖上市,輾轉流傳,欺蒙世人,也迷惑學者。似乎說不清,道不明;剪不斷,理還亂。怎么回事?至今縱然依舊不能對其致假真相究明底細、洞悉無遺,但也不妨從其“誕生”及流衍的大致脈絡中做個“朦朧”察析。

最早的《李鴻章家書》,可能是初版于1925年的本子,封面標“上海共和書局印行”而內標“東亞書局印行”,署“虞山襟霞閣主編次”。還有上海中央書店的印行本,也署“虞山襟霞閣主”編次,筆者見到的是1937年1月第8版印本,根據查得的相關信息,該書1936年出第7版,1935年出第4、5、6版,那么此前幾版,自不會晚于1934年了,初版甚至可能更早。此外,所見1936年4月由上海廣益書局刊行的《清代四名人家書》中,包括“李鴻章家書”,置于該書最后部分(前邊是林則徐、彭玉麟、張之洞三人的)。該書只標出校閱者周維立,發行者周健人,而沒有編次者姓名,作序人為朱太忙,亦非兼編次者角色。又有同年9月書名為《李鴻章尺牘》(皆其“家書”)的上海文業書局刊行本。上述各版本書中有的收錄李鴻章“家書”89封,有的則為90封(也有的目錄列89封而實收90封),增出的一篇是置于最后的《寄鶴章弟》,且篇幅最長,內容基本是轉錄李鴻章同治十二年(1873年)關于黃河治理的一個奏折。除了這些之外可能還有其他版本或印次的“李鴻章家書”,可見當時此書印行頗為繁復,應在“熱銷”之列,為多家競相爭出逐利。

“熱”則熱矣,但“真”卻不保。所見上述不論哪個版本者,都無一對這些“家書”的來源有起碼說明,也沒有一幀其原件“真跡”的照片、影印頁之類,且信皆無頭尾,更無日期。真可謂憑空而來,突兀出世。如果推本溯源它最早是出自“襟霞閣主”輩造作的話,那么,與他們當時的情況也相符合。“襟霞閣主”即江蘇常熟人氏(原籍安徽徽州)平襟亞,他那時在上海是一個書商,中央書店就是由他在行業競爭異常激烈的環境下設立的,打造熱銷之書而贏利,是他們千方百計追逐的目標,為此而造作《李鴻章家書》之類,豈不“合情合理”?不僅如此,更能直接說明問題的是,從李鴻章這些“家書”的內容上推敲,也是破綻多多,偽跡明顯。有些研究者已發表文章具體考察揭示,如劉學照的《李鴻章家書辨偽》(《歷史研究》1996年第2期);劉申寧的《李鴻章文檔整理研究續議》(《河北師范大學學報》2000年第1期,其中部分涉及家書問題);拙文《關于李鴻章家書的真偽辨析問題》(《河北師范大學學報》2000年第1期);劉申寧的《關于李鴻章家書之真偽》(《書城》2008年第10期)等。這些皆可參見,這里不再細說。只從前揭拙文中擇取論證其造偽的三例,以見一斑:

例一:其《稟姑母》一信云:“表弟妹等,在家從何人游?高郵王懷祖先生,經學家也。昨接曾夫子來示云,懷祖先生廣啟門庭,招收問業弟子,如表弟有意于此,可由侄具函遣之白門曾夫子幕內,轉送高郵可也。”其中“白門”為江寧(今南京)的代稱,“曾夫子”指曾國藩,其人居官白門,當然是在兩江總督任間,而“高郵王懷祖”也就是王念孫,此時已去世三四十年,(其人卒于1832年),怎么還能“廣啟門庭,招收問業弟子”呢?

例二:有《致四弟》一信中說,“老母年近古稀,精神日退,兄服務在外,不能時時回來,吾弟年逾弱冠,世務情形,當默自考察”。“四弟”是指李蘊章,他生于道光九年(1829年),“年逾弱冠”即20歲出頭時,當在道光、咸豐之際(19紀40年代末50年代初),而此時李母才50歲左右(她生于嘉慶五年,即1800年),遠談不上“年近古稀”。若說此信寫于李母“年近古稀”之時,那么這時李蘊章當已年近四十,顯然不宜再說“年逾弱冠”。真家書中豈會有這等錯亂?

例三:有《致鶴章》一信中說:“曾滌生師自九江勞師,旋回南昌,遽以病入膏肓,扁盧束手,而于十二月十六日壽終,予謚文正。”而無可置疑的事實是,曾國藩于同治十一年二月初四日(1872年3月12日)病死在南京兩江總督官署。此前,同治十年(1871年)八至十月間,他曾在江蘇省內的揚州、徐州、蘇州、上海等處閱兵和巡視,返回南京后未再遠程出行,而不是“九江勞師”之后“回南昌”而終,也不是死于“十二月十六日”。“家書”所言此事的情節、地點、時間均與事實不符。那么,是不是當時居官直隸和北洋的李鴻章根據了一時的訛傳消息呢?根據確鑿資料這種可能完全可以排除。

如此等等,還有許多足以證偽之件。當然,這九十來封“家書”中,也有僅從內容本身尚不足以證偽的。從嚴格的學術邏輯上來說,不能由其部分證偽便絕對地“連帶推定”其“全偽”。不過,因其同源,自可疑其全偽,而在存疑件無法證明真實的情況下,寧認其偽而不認其真,也是應持的審慎態度。

然而,近些年來,完全取材于民國年間面世這批“家書”的各種新編本(具體收錄篇數或有差異)不斷出現。起碼客觀上實際存在著以假亂真的情形;而僅從市場因素考慮,明知其假而故意以假充真的主觀隱意亦不能排除。

那么,就沒有李鴻章的真家書嗎?肯定有的,原本還不會少。試想,在那個時代,書信幾乎是異地家人文字通聯的唯一手段(后期才有電報),李鴻章所處又是一個大家族,時常分散各地,豈能少得了家書聯系?日積月累,為數自多。只是時日漸長,變故多有,沒有完整、系統地存留下來,而只見有少量者散存多處,不易集中檢視。令人欣喜的是,由顧廷龍、戴逸主編的《李鴻章全集》(安徽教育出版社2008年版,以下簡稱“新全集”)中,將它們集中收入,不啻成為其“真家書”的淵藪。其所收集到的這些真家書,數量也并不太多,沒有作為專類分輯,而是與各類書信混編在一起的。至于對民國年間問世的那批李鴻章“家書”的處置,戴逸先生在“新全集”前言中有這樣的說明:它“一度在坊間廣為流傳,并被收入《清代四名人家書》,但其中所述內容虛實不一,真偽摻雜,甚至出現許多常識性錯誤,讀后令人疑竇叢生,經編委會和專家討論,決定不予收錄。”這顯然是一種審慎可取的妥適做法。

本書對李鴻章家書的選件,便是本著實事求是、去偽存真的原則,以“新全集”為主體源本(篇幅原因,其未能盡數輯入,由致李瀚章和李經方的信件中酌刪),另外又據《歷史文獻》第十一輯(上海古籍出版社2007年4月版)所載,由陳秉仁整理的《李鴻章致李瀚章書札》,做了個別篇什的調改、補正。所輯皆屬信件,電報體裁的篇什未錄。從李鴻章這批真家書所致的對象看,以給兒子李經方的篇數最多,給哥哥李瀚章的篇數上次之,但因其篇幅較長,字數上卻又占最多,且因其人身份因素,內容也最為重要。總之,給李瀚章和李經方的構成所輯家書主體。此外還有少量是寫給女兒李經璹、女婿張佩綸(張氏未成其女婿之前寫給他的信當然不算)以及弟弟的。想來,這在李鴻章的本有家書中,恐怕也只是一小部分,大量的當是沒能存留下來,也不排除還有留存下來而尚未被發現的。而無論如何,所傳留可見的越少,則越顯珍貴。從輯錄到的李鴻章這批真家書的內容看,因為最主要的致書對象李瀚章、李經方都有官員身份,特別是李瀚章,更是多年間的疆吏大員,他們間的通信,自然就主要是涉及軍務、政事的,家事當然也有,但反而不占主要。由此說來,通過這些家書,除能夠零星地了解其一些家事之外,更主要可以察識相關軍務政務、朝局國事、官場情狀,這也正可反映本書所輯李鴻章真家書的內容特點。

需要特別說明的是,輯錄中對所見“新全集”中的錯訛之處也試予糾正,這特別集中在信件年份上。在家書原始件中,一般是有月、日而無年份的(無必要贅寫),需要輯錄者考訂添加,“新全集”輯錄的家書中于此錯訛不少,除了單封信的年份錯誤之外,還不乏同一封信放置于二三個不同年份的,這樣當然只可能在一處正確,個別甚至都不正確。像本書第17號信,在“新全集”中就重復置于三個不同年份而無一正確(詳見該信題注),這樣,自然就不但是重復放置而且屬全系誤置的問題。而凡有同篇重置件者,文字上以一篇為主,遇疑問處比對他篇斟酌處理。此外也有個別信件,將實際連同一年份也不屬的兩信的各一部分文字錯誤地串接為一信(詳見本書第26、31號信題注)。對其上述各類錯訛情況,特加題注論證。這實在是一個“被迫”的學術環節:及至操作當中明明發現有訛,若再照樣沿襲,有失學術底線;只按新改而不作考訂說明,又會讓人不明其詳,甚至被疑為誤錄,并且也屬違反相關學術規則的“擅改”;再就是所作考訂糾誤是否確當,也只有明晰地陳列出來,才便于高明鑒察。總之,題注文字是本書無法缺略的學術環節之一。

技術事項方面,底本各件都沒有常規分段,而標點,“新全集”中則不用問號和驚嘆號,本書為能更合常規,便于閱讀,酌為分段,該用問號和驚嘆號的地方則即使用,其他地方的標點亦不乏有酌改之處。所據底本中對爛脫、佚失、不清之字用□表示,本書照錄。但空字符太多、有礙于文句釋讀之件,則略去不收。文字上像作“囑”意的“屬”,字形依舊而不改;而原“馀”“於”則分別改作“余”“于”;人名用字中像“澂”不作“澄”,“穀”不作“谷”,諸如此類。文中在每信題后所標清朝紀年和舊歷月日之后,括注公元時間。

本書中所收各件按時間順序排列,并在篇題前自加編序號碼。篇題則不拘泥于“新全集”中之題,而多有酌改,譬如將原《致李瀚章》改作《致瀚章兄》、《致李經方》改作《致方兒》等更合家書習慣者。

至于“釋讀”文字,當然要以第三人稱表述。它既不是以白話文嚴格對譯原文,也不作繁瑣注釋,而側重在對信文大旨的解讀和所涉重要人、事的交代,目的是讓讀者通過釋讀文字,能夠知曉其大概背景和情節,明了信中的主要內容。原則是立基于“史”,并且扣住原文,照顧到信文含括的基本內容,而不是抓其一點,不顧其余,甚至過度引申、鋪張,離題發揮。在筆者看來,如果讀者將一信的釋讀文字看完,只是得到“信外”的某些知識和“思想”素材,而對該信本身涉及的重要人物、事體還不能基本了解的話,那么這就說不上“史學”著述類的“釋讀”了。做人物和事情的考索,其實是最吃功夫、費氣力的事情。這與書信體裁的用語特點有關。通信雙方對所說人、事自然都一清二楚,信中不用累贅交代,但對隔時代的讀者來說,可能就覺得所說缺頭少尾,迷離突兀,這就需要“釋讀”來解決。特別是按當時的書信用語慣例,對人通常并不直出其名,而多用字號,甚至不乏代指性稱謂,對其中有些來說,要查清楚所指稱對象,并非輕而易舉,但若不查清,人物身份不明,勢必影響釋讀,在此類細節上,書寫釋讀文字確實費了好多功夫。當然,釋讀中也注意選擇信文中的相關重要事項或值得發揮闡說的問題,有的放矢地重點展開,不刻求事無巨細,人無輕重,絕對地面面俱到,只是注意不忽略要項,且盡量全面一些而已。

除上述意義的“釋讀”之外,也兼顧了“評點”,即本書釋讀者的看法和評論。“評點”與“釋讀”其本身自然是不同的,甚至可以分成相對獨立的兩部分來作,但按本書體例要求不是這樣,而是采取“結合一體”的形式(故篇中以“釋讀與評點”標示),以便于讀者在了解原文內容的同時也能夠通過評點文字啟發思考。當然,雖說兩者結合,但何屬“釋讀”內容,何屬“評點”文字,也是不難看出和分辨的。而根據信文具體情況的不同,各篇“釋讀”與“評點”的側重上也或有差異,不求嚴格一律。“釋讀與評點”文字與原文的內容順序上,不機械地膠著于嚴格的語序對應,而酌情有適當調整和變通。通常情況下,是將“家事”置于最后(也有一些例外),而“政事”放在前邊,并歸類或分條來說,這樣能更成序列,避免散雜。釋讀行文中涉及人物的年齡,按當時慣例用虛歲。時間一般是沿用清朝紀年和舊歷月日,酌情括注公元年份或連同月日。至于“釋讀與評點”文字與信件原文的篇幅比例,總體上把握在大約2.5:1,當然,具體到各篇未必都嚴格如此,酌情或有差異。

覺得無論如何,本書算得上最早面世的李鴻章“全真家書”的專輯、考訂和釋讀本,相信它的主要價值和意義也正在此。

董叢林 謹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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