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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因果

車行七日,終于抵達宜國的皇都——鶴城。說也奇怪,此趟路程無比順利,竟沒有遭遇任何巫族的追兵。按理說在東陽關遇到那四名巫女時,她們已唱出《奢比尸曲》傳遞訊息,沒能招來同伴,只能解釋為東陽關實在太人跡罕至了。

作為唯方大陸最富有的都城,鶴城的街道既不像玉京那樣四四方方涇渭分明,也不像蘆灣那樣質樸粗獷視野開闊,更不像圖璧那樣八街九陌高樓林立,而是鱗次櫛比別有情趣。路兩旁全是一間間小商鋪,一眼望去賣的東西各不相同。每家都有窗臺,窗臺上全種著花,雖是冬天,但氣候溫暖,花朵開放得十分鮮艷。

走走邊趕車邊嘆道:“我可算對得起我的名字,把四國的都城都走遍了。”

看看從懷里取出那件圓柱形金器,將左眼湊到水晶前四處打量,接話道:“你最喜歡哪兒?”

“當然是圖璧,故鄉啊。”

“我喜歡玉京,規規整整井然有序。”看看轉頭問姬善,“善姐你哩?”

姬善一邊為時鹿鹿針灸,一邊答道:“以景喻人,圖璧是個優雅的大家閨秀,小矜持又小傲慢;玉京是個身穿騎射服的貴胄公子,俊朗飛揚胸襟豪邁;蘆灣是個未老先衰的駝背大漢,每條皺紋都寫著凄苦和暴躁;而鶴城……”說到這里,她抬頭看了眼車窗外的風景,“像個白手起家的商人,富有而不改勤儉,精明卻為人和善。”

“大小姐說得精妙!”

“不是我說的。”姬善扎完了針,接過喝喝遞過來的汗巾拭擦雙手道,“《朝海暮梧錄》里寫的。”

看看道:“可惜十九郎當了皇后后就不寫了。嘖嘖,真是嫁人誤事。”

“宜國人真的都信巫呢。看這些商鋪,全都懸掛巫符,供奉神像。”吃吃拍拍看看的肩膀道,“看姐,叆叇借我。”

看看把金器遞給她。

吃吃將名為叆叇的金器舉到眼前,觀察道:“雕的是個年輕美貌的姑娘,赤腳踩著毒蛇,手持草藥,耳朵尖長,唇上還含著一朵花……”看到這兒,扭頭問時鹿鹿,“是巫神的神像嗎?”

“不是。巫族認為神無真容,不可勾繪。那是第一代大司巫伏怡的雕像。”

“伏怡?”

“巫族宣稱——千年前,宜人的先祖們住在大山里,巫為他們占卜治病,受到了大家的尊敬。后來一場大火燒毀了他們的家園,危急時刻,伏怡聽到神的啟示帶領宜人走出大山,在此落腳,并根據神意指定一人為王,然后才有了宜的延續和興起。”時鹿鹿說著,嘲諷地笑了笑。

吃吃看出他的不屑,問道:“不是真的?”

“歷史由勝者書寫,誰能知道真相如何。”

吃吃揶揄道:“你果然玷污巫神。”

一直沉默不語的姬善忽問:“雕像嘴里的花是什么?”

“鐵線牡丹。”

“鐵線牡丹?”姬善不信,道,“我所知的鐵線牡丹都不長這樣。”

“嗯,此花只長在聽神臺,寥寥幾株,可解巫毒。所以,我要解毒,只能回去。”

吃吃的眼眶又紅了。

時鹿鹿沖她笑了笑,道:“沒事,十五年都過來了。能出來一次,就也能出來第二次。沒準下次,你們又能從魚腹里撿到我。”

“你是怎么逃出來的?”

“我……”時鹿鹿剛說了一個字,一旁的喝喝突然發出一聲凄厲的尖叫,一頭朝車壁撞過去。吃吃和看看迅速轉身一人抓住她的一只胳膊,將她壓在軟墊上,姬善立刻從懷中取出針,封住幾個關鍵穴位,再將一團軟巾塞進她口中,防止她咬傷自己。

趕車的走走惶恐道:“是我的錯,光聽你們說話走神了,沒看見街那邊有送親的隊伍……”

看看朝窗外望了一眼道:“不是送親,是送彩禮。”

遠遠的長街那頭,扎著紅綢的隊伍從拐角處走出來,一個接一個的,一擔擔、一杠杠,朱漆髹金,溢彩流光。

“不愧是宜,好大的陣仗……”吃吃說著輕拍喝喝的背,安撫道,“喝喝別怕,不是來娶你的,放心吧。”

喝喝像受傷的小動物般嗚咽著,整個人抖個不停。

時鹿鹿憐惜地看著她,問姬善:“這是心病?”

姬善沒有回答。

她直勾勾地盯著窗外那隊送彩禮的隊伍,臉上有一種奇怪的表情——自時鹿鹿遇見她以來,還是第一次見到。

姬善性格冷淡又懶散,在她身上似乎毫無“熱情”這種東西,冷眼旁觀著世間的一切,就算參與其中,也無關痛癢得像個局外人。

而這一刻,局外人回到局中。

終于有了七情六欲。

時鹿鹿忍不住也看向窗外,但從他這個角度,什么也看不到。

幸好吃吃也發現了姬善的異樣,問道:“善姐?你怎么了?”

“鴜鷜。”

“什么意……啊!鴜鷜?你說的是真的嗎?”吃吃一下子興奮起來,沖到了窗邊道,“真的是鴜鷜圖騰!”

只見那些彩禮的箱子上,全都繪著黑底白紋的鴜鷜梳翎圖騰。

“鶴公……”吃吃捂住臉龐,露出癡癡的傻笑模樣,道,“他居然也在鶴城!”

時鹿鹿好奇道:“你們說的是風小雅嗎?”

“你知道他?”

“巫女時常跟伏周匯報四國之事,我聽過。”

“就是他。我有幸在燕聽他彈琴,雖然聽不太懂,但我看見了他的臉……”吃吃說到此處,回頭看了眼時鹿鹿,“他比你還好看呢。”

時鹿鹿的目光閃了閃,悠悠道:“所以,他這是又要成親了?”

一語驚碎少女心。

吃吃的臉瞬間變得慘白。

時鹿鹿將目光轉向姬善,又道:“也不知這回是看上了誰家的姑娘。”

吃吃咬牙道:“我去問問!”說著飛身跳下車去了。

姬善收回視線,繼續為喝喝針灸,時鹿鹿忽道:“歪了。”

“什么?”

“剛才那針,歪了。”

姬善的手僵了一下,目光驟冷,時鹿鹿卻像是發現了什么秘密般,悠然道:“哦,原來你也喜歡風小雅。”

“怎么可能?”看看立刻反駁道,“善姐才不喜歡他!”

走走拆臺道:“可是大小姐去過燕國三次啊,就是為了去看他。”

“那是因為他的病很特別,善姐只是想看看他的病而已!善姐生平,只對三種人感興趣——死人、病人、壞人。”

“也對。”

時鹿鹿想了想,轉頭問姬善:“你可知我為什么會被包在繭中?”

姬善果然側目,問:“為什么?”

然后時鹿鹿便笑了,笑得又可愛又燦爛,道:“當然是因為——我的病比融骨之癥,更特別。”

***

風小雅得的病名為融骨之癥。他的骨骼無法正常生長,隨著年紀增長,骨頭越來越軟,最后全身癱瘓。

為了治這種病,他的父親、燕國丞相風樂天想了很多辦法。風小雅十歲時生命垂危,眼看著就要不行,不知從哪兒傳出一個說法——只要在冰雕祭攜孔明燈于幸川為他祈福,精誠所至,可逆天改命。

那一夜,燕國百姓紛紛前往幸川,為他們所愛戴的丞相大人祈福,求上天垂憐,福澤他的獨子。

然后,奇跡發生了。

風小雅熬過了那個晚上。風樂天也終于找到了為他續命的方法——用七股真氣控制住正經十二脈和奇經八脈,助其行動。

風小雅就此活了下來,今年二十五歲。

可謂是傳奇人生。

如今,與他同歲的時鹿鹿卻說,自己的病比風小雅還特別!

看看忽然意識到:吃吃說的也許是對的——此人真的看上了姬善,正在拼命想方設法地想要吸引她的注意。

當她想著吃吃時,吃吃就回來了。車簾掀起,她臉上帶著激動亢奮之色,飛快道:“我打聽到了!是真的!鶴公要娶胡九仙的女兒的婢女為妻!”

“婢女?”走走一怔。

“正妻?”看看詫異。

姬善皺眉:“為什么?”

“鶴公兒時不是有個未婚妻嘛?在他十歲那年去幸川為他祈福時被人販略走,自此下落不明。如今找到了!就是那個婢女!叫什么茜色!”吃吃說著流下淚來。

走走心疼地安撫她道:“天下何處無美男,想開些。”

“我不是嫉妒,我是感動啊!”吃吃索性放聲大哭,“太感人了,十五年兜兜轉轉竟還能破鏡重圓、分釵合鈿……”

姬善騰地起身道:“看好喝喝。”說罷跳下車消失不見。

眾人一怔。

吃吃奇道:“善姐去哪兒?”

“好奇怪,我還是第一次見她反應這么大……”看看也不禁質疑起自己的判斷。

榻上的時鹿鹿收起笑容,喃喃道:“我能變繭……”

然而無人理會。

***

姬善站在胡府對面,看著彩禮被一擔擔地抬進側門,圍觀百姓指指點點議論紛紛。

“不愧是鶴公,娶個婢女都如此大手筆!”

“那可是胡大小姐的貼身婢女,從小看慣了好東西,不下點本錢怎么娶回家?”

“聽說是鶴公兒時失散的未婚妻,找了這么多年終于找到了,真好啊……”

“可惜胡老爺失蹤了,現在的胡府亂得很,否則這樣的喜事,肯定風光大辦。”

“聽說冬至迎娶,然后就帶回燕國了。”

“冬至?好快,豈非三天后?”

“那個茜娘我見過,可好看了,真真郎才女貌……”

一個個聲音從耳畔劃過,一朵朵紅綢在眼前晃動,姬善的手慢慢捏緊,心中有一鍋水快燒開了,即將沸騰,而她,只能用鍋蓋死死壓住。

她深吸口氣,扭頭問離得最近的一名路人:“請問,什么樣的人能接到喜帖?我也想向兩位璧人當面賀個喜。”

***

“啪。”

姬善將一張喜帖拍在幾案上。

四個婢女湊上前,圍觀右下角繪著鴜鷜圖騰的喜帖。

“這是……鶴公的喜帖?”

“對。”

“大小姐,你怎么弄到的?”

“從胡家人手里買的。”

“買這個干嗎?你要參加婚宴?”

姬善淡淡道:“不是我。”

“那是我?”吃吃不好意思地捂臉,左右為難道,“啊呀,我雖然很感動,但若真看見鶴公掀新娘子的蓋頭,肯定會嫉妒死的……”

“也不是你。”

吃吃詫異地問:“那是誰?”

姬善輕勾手指引吃吃上前,在她耳邊說了一個名字。吃吃大吃一驚,整個人都呆住了。

“去吧,三日后就是婚宴,務必在那之前趕回來。”

***

秋姜走出船艙,被熱乎乎的海風一吹,頓覺有些不妙。

她所受的傷與尋常病癥不同,最好在干燥寒冷的地方休養,天一熱便胸悶氣短,呼吸不暢。

朱龍見她臉色難看,便道:“我去租輛車來。”

秋姜正要答應,一道聲音遠遠傳來:“十一夫人!十一夫人……”

秋姜面色微變地朝著聲音來源處望去。

他們停泊在宜國最大的港口——槐序,這里也是唯方最大的商港,共有四條港內航道,貨載船只井然有序地出入于此,裝卸工們穿著統一的服裝忙碌著,整個畫面充滿秩序之美。

——除了一輛車,一個人,格格不入地插在中間。那人站在車頂,穿一身耀眼的黃衣,沖她揮舞長長的黃絲帶。

朱龍立刻飛掠過去,將她一把抓住,帶回船上。

那人噘起嘴巴,很不高興地說道:“我好心來迎,你們卻如此無禮!”然后,看著秋姜又“啊”了一聲,“真的有點像啊!”

“什么?”

“哦,沒什么。”黃衣少女從懷中取出一封信箋,遞到秋姜面前,“奉主人之命,送此物給十一夫人。”

朱龍伸手要接,黃衣少女忙道:“不行不行,主人說了,必須十一夫人親啟!”

秋姜淡淡道:“我沒興趣看,朱龍,送她下船。”

“你怕有毒?沒有毒的!我給你打開!”黃衣少女連忙撕去信封,把里面的喜帖展開給她看。

于是,秋姜就避無可避地看到了上面的字——

“風小雅”。

這三個字,跟另外兩個字“江江”并列寫在了一起。

“鶴嚦華庭,琴瑟合鳴。幸有嘉賓,其秀其英。前姻再續,契闊重逢。冬至吉日,掃臺相迎。”

她的呼吸停止了。

耳鼓間響起急促的心跳聲,“咚咚咚咚”。

日居月諸,滄海桑田,光陰一瞬間過去了許多年。

再然后,睫毛輕輕一顫。

呼吸,恢復了。

黃衣少女睜大眼睛盯著她的臉,發現此人竟然毫無變化,不由得很是失望,不甘道:“看見沒?鶴公要成親了!”

“哦。”

“你不驚訝?不著急?”

秋姜玩味地看著她,問:“你是誰家的小丫頭?”

“我是誰不重要!重要的是你夫君!他要娶那個茜色了!”

“第一,你叫我十一夫人,這是他第十二次成親,又不是第一次,有什么好驚訝的?第二,他已不是我夫君,我收了休書,現一別兩清,他愛娶誰娶誰,有什么好著急的?”

黃衣少女氣餒道:“我連夜趕了一百多里路,腿都快跑斷了,沒想到你竟是這個反應……”

“所以,你究竟是誰家的丫頭?為何要送喜帖給我?”

黃衣少女轉了轉眼珠,嘻嘻一笑道:“你猜。”

秋姜打量著她,悠悠道:“你是吃吃嗎?”

黃衣少女大吃一驚,問:“你怎么知道?!”

秋姜取過幾上一本小冊,丟給她。吃吃接住一看,密密麻麻全是字,又給合上了,道:“哎呀,這么多字,你直說吧。”

秋姜輕笑了一聲,道:“你無父無母,從小跟著姑姑雜耍賣藝。五年前,你姑姑途經圖璧,感染風疾,恰逢姬善路過。但她沒能救活你姑姑,你姑姑病逝。走走見你機警可憐,便收留你,一同侍奉姬善。”

吃吃一怔,連忙重新翻開小冊,匆匆看了幾眼,道:“原來你一直在調查我們啊?”

“畢竟事關‘姬忽’,怎會不多留意?”

吃吃瞪著她,忽道:“我們也知道你的事。”

秋姜淡淡道:“既知道,便該好好躲著、藏著,怎么還敢到我面前挑釁?”

雖然她的表情很平靜,聲音也很輕柔,卻讓吃吃覺得不寒而栗,她忍不住搓了搓手臂道:“不是挑釁,我們急著來告訴你,就是希望你快去阻止風小雅娶親!”

“為什么?”

“什么為什么?你明明喜歡他,他喜歡的也是你,怎么能……”

秋姜沉下臉道:“朱龍,把她丟下船!”

“我還沒說完呀……”吃吃掙扎道,然而朱龍抓著她,就像老鷹抓著黃鸝一樣輕松,一把扔了下去。

吃吃在空中幾個翻身,堪堪落在了馬車頂上,她還待要鬧,朱龍沉聲道:“速速離開,否則抓你回璧。”

吃吃一聽,轉身就跑,一溜煙消失不見。

朱龍道:“她留下了馬車。要用嗎?”

“有何不可?”

“怕動過手腳,會被追蹤。”

“我們才剛靠岸,對方便趕來了,你覺得,我們的行蹤保密得很好?”

朱龍一怔道:“姬善竟有如此能力?”

“姬善逃出璧國,為何不去燕也不去程,獨獨來宜?”

“莫非……她在宜也有所求?”

秋姜翻轉著手中的喜帖,幽幽道:“看來姬善身上的秘密,比起我……只多不少。”

***

客棧二樓。

看看趴在窗邊用叆叇遙望著車水馬龍的胡府,嘖嘖道:“胡九仙失蹤,胡家本在內訌,結果風小雅一來,都偃旗息鼓了。”

走走道:“不看僧面看佛面。鶴公背后可是燕王。大家想來會看在他的面子上,不太為難胡大小姐。”

“那也得這門親事成了才行。”看看勾起一個冷笑,道,“我有預感,吃吃回來之時,就是風小雅悔婚之際。”

走走情不自禁地看向內室——一門之隔的里間,姬善正在為時鹿鹿施針。

于是她靠近看看壓低聲音道:“大小姐真讓吃吃把喜帖送去給姬大小姐了?”

看看點頭。

“姬大小姐真的……是鶴公的十一夫人秋姜?”

看看再次點頭。

走走臉上的表情有些復雜,道:“原來大小姐知道姬大小姐這些年的行蹤……那她是在為姬大小姐著急?”

“說起這個……”看看突生好奇地問,“她們兩個見過嗎?”

四人中,只有走走是姬家的家生奴,從小就在姬府長大,也因此,只有她至今改不了口,依舊用“大小姐”一詞稱呼姬善。

“我爹是姬府的車夫,我從小幫著爹爹喂馬擦車,直到十三歲才被夫人提拔去服侍大小姐。我見到大小姐時,姬大小姐已不在了,所以不知她們是否見過。”走走想了想,又道,“但我覺得,應該是見過的,不然不會那么像。”

***

“你見過姬善嗎?”趕車的朱龍問秋姜。

“見過。”秋姜靠在窗邊,看著十二月的宜境繁花如簇,腦海中卻浮現出十二月的圖璧——雪虐風饕。

其實圖璧處于燕和宜之間,既不太冷也不太熱,氣候最是宜人,很偶然才會下雪。

而她初遇姬善那天,便在下雪。

她的書房叫陸離水榭,建在湖中,三面臨水。那一天,云尚宮來教她插花,她因即將去如意門而心情郁卒,很是敷衍地把瓶插滿,起身就想回屋歇著。

云尚宮的戒尺“啪”地敲在了幾案上。

她只好再次坐下來。

看著插得滿滿當當的花瓶,她心中生出許多不忿,還有一些不服,忍不住問道:“請問尚宮,我插得有何問題?”

“大小姐不是插,是堆放。”云尚宮起身,繞著幾案走了一圈,緩緩道,“我一開始就說過,插花要考慮花瓶放在何地,是否合宜。花開一個景,花敗又是一個景,是會變的。學插花,學的是耐心,養的是情趣,修的是德行。你不該輕慢。”

姬忽想了想,忽一笑道:“尚宮誤會了,我正是想著這瓶花插好了,要擺在阿嬰床頭,才如此做的。”

云尚宮一怔。

“阿嬰的房間一本正經的無趣死了,顏色加起來都不超過三種。所以,插這么一瓶五顏六色、奇形怪狀的花送過去,正好彌補缺陷。尚宮,這瓶花放在那里,合不合宜,外人說了不算的。”說到這兒,她揚聲道,“來人,把這瓶花送去公子榻旁,問問他,喜不喜歡。”

婢女上前捧走花插,云尚宮想說什么,終復無言。

當時天很陰,水榭很冷,她見沒法回寢屋,便索性起來踱步,就在那時,看見了瑯琊。

瑯琊站在三丈遠外的湖邊,靜靜地看著她。母女對視了好一會兒,她有很多很多話要說,卻又不知從何說起。

過了很久,她才注意到,母親身邊站著一個人。

那人戴著冪籬,纖細嬌小。她心中立馬明白過來——那是母親為她找的替身。

于是心底那些洶涌湍急的話語,一瞬間,枯竭干涸。

瑯琊帶著替身走進水榭,與此同時,送花的婢女也小跑著回來了,得意地看了云尚宮一眼,道:“回尚宮,公子說他非常喜歡那瓶花,謝謝大小姐!”

云尚宮注視著姬忽,嘆了口氣,道:“大小姐是天之驕女,出生起便迎合者眾。這是幸事,但居安思危,也要想想若有一日出去,遇到的他人是否也如公子一般,能讓著你。”

一語成讖,亂箭攢心。

姬忽的臉瞬間沒了血色,她本就冷,這會兒,更是無法遏制地全身顫悸起來,最終從齒縫間逼出一個字:“滾。”

云尚宮大驚道:“大小姐?”

“我說——滾。”

云尚宮回身看向瑯琊道:“夫人!她……”

瑯琊淡淡道:“今天就到這兒吧,你們送尚宮回去。”

云尚宮一怔,羞惱著揮袖而去,婢女們連忙相送,如此一來,水榭只剩下她們三個人。

瑯琊并不看姬忽,而是側頭問那個替身道:“你怎么看?”

替身答道:“插花是世間最無用之事,大小姐早棄早好。”

姬忽的目光閃了閃,冷冷地看著她。

瑯琊卻“哦”了一聲,問:“為何?”

替身上前幾步,看著一案的鮮花道:“現在是冬天,大小姐這兒卻有這么多花,天寒地凍的,花農不知耗費多少心血才讓這些花提前開放,再一路小心翼翼地呵護著送過來…真想磨耐心,養情趣,修德行,應去種花,那才是命。而這些,離了土,截了枝,死物罷了。欣賞插花,跟欣賞死尸何異?”

瑯琊挑了挑眉,轉頭看向姬忽道:“現在,你怎么看?”

姬忽心底那股發不出又壓不下的氣,不知為何,因這一番話煙消云散。她定定地看著對方,道:“摘下冪籬。”

替身沒有摘帽,只將垂著的黑紗挽起,露出了她的臉——

空中忽然飄起了雪花,她的笑臉在雪花中,像一株白梅,悠然綻放。

“我一直覺得,姬善并不像我。”秋姜緩緩道,“她見我的第一面,雖然在笑,但我一看就知道她其實是個不愛笑的人。不像我,我很愛笑,只是后來,不得不不笑。”

朱龍理解這句話,他也是見過姬善的人:“我被公子選中時,見到的姬大小姐,已是她了。當時只覺她性子‘狂野’,不像個正經閨秀。”

秋姜忍不住笑了,道:“難道我像?”

“你像。”朱龍深深地看著她,輕聲道,“你身上有跟公子一樣的氣息。她沒有。”

秋姜的睫毛顫了顫,繼續道:“姬善是個可憐人。”

“如何可憐?”

“姬達不是病逝的,是餓死的。”

朱龍一怔。

“姬達在汝丘,本有田地無數,因兒子嗜賭,全輸了,眼見連兒媳孫女都要賭出去,姬達攔阻時失手殺了兒子。”

朱龍一驚。

“姬達出家贖罪,兒媳元氏感念他的恩德,繼續留在身邊侍奉。嘉平十八年,汝丘饑荒,姬達把僅剩的口糧留給她們娘倆,自己每日只吃香火,活生生餓死了。”秋姜說到這兒,感慨萬千,“此事夾雜在一堆閑事里報至本家,就一句‘汝丘分支姬達病逝’。”

一人之命,一家之苦,一隅之災,隔著千山萬水、人情世故,不過是短短一行字,兒時的她,雖看見了,唏噓了一下,轉頭也就忘了。

“但姬善后來因禍得福,雖成了你,但起碼活下來了,還活得不錯。”

“不錯嗎?”秋姜嘲弄地一笑,道,“我看見她的臉,想起姬達的事情,便問她……”

“當年饑荒,為何不寫信來?”

“祖父要面子,不肯。我寫了,但郵子要一擔谷當報酬,我跟他說我是寫信去要谷子的,能要到就分他一半,他不肯,最后沒談成。”姬善說這番話時,沒什么難過的表情,云淡風輕的,這令姬忽很驚奇。

她們都是九歲,姬忽卻自認為做不到這般淡定。姬善身上有股子風雨里掙扎著成長的韌勁,莫非,真是窮人的孩子早當家?

于是她問了第二個問題:“你喜歡這里嗎?”

“什么?”

“這里,房子,園子,花草,衣飾,一切……”

“當然喜歡。”姬善低下頭摸了摸身上的新衣裳,道,“這上面還有暗花,我娘也會繡,但太費時間了,她的手藝是要拿去跟人換錢的,不會用在家人身上。這是我第一……哦不,第二次穿花衣裳。”

“留在此地,你會有更多的花衣裳。”

姬善抬起頭,直勾勾地盯著她。

被一個很像自己的人這么盯著,感覺就像在照鏡子,照出了一些平日里忽略了的東西。

姬忽忍不住想:姬家的大小姐原來一點也不重要,誰都可以來當。如意夫人卻不可以,必須我繼承。二者的區別是什么?就像我和姬善,我們之間的區別又是什么?

姬善伸出手,從幾案上拿起一枝黃花郎,道:“大小姐知道這種花的吧?這么多花里,它最不值錢,鄉間野外到處都是,風一吹,嘩啦啦地四下飛……我的小名叫揚揚,由此而來。”

“揚揚?”

“對,因為我不想待在一個地方,等我長大了,要到處走走看看。”

“看什么?”

“看別處的風景,看別人的生活,看不屬于自己的世界。”

“以何為生?”

“治病。”

“令祖還教過你醫術?”她只聽說姬達會煉丹。

“他沒有。但他有個朋友是大夫,一直在幫他看病,教了我很多。”

“所以,你想懸壺濟世、醫行天下?”

“反了。我是為了行觀天下,才醫人為生。”

姬忽聽到這兒,忍不住笑了,道:“我認識一個人,他叫玉倌,和你一樣,也癡迷醫術。”

姬善的目光閃了閃,道:“我知道他。”

“有機會介紹你們認識……”說到這兒,聲音戛然而止,想起自己根本沒有機會引薦二人。她和她,自此之后,只能有一個,出現在世人面前。

姬忽的眼淚忽然流了下來。

瑯琊表情頓變,剛要喝止,姬善已上前兩步,伸手捧住了姬忽的臉,道:“一定有機會的。”

她說得那么堅定,然后又露出了燦爛的、甜蜜的、像這個年紀所有孩童一樣天真的笑容:“一定。”

“我跟她共處了三日,三日后,便去了如意門。臨行前母親問我還想要什么,我說——請名醫教導姬善,再資助她錢財,讓她盡可能地出去走走看看。我和她都為了家族身困樊籠,不得自由,但起碼讓她在出嫁之前,可以快活一些。”

“難怪姬善后來時常外出游玩……”朱龍想著后來那個驕縱肆意的天下第一才女姬忽,再看眼前蒼白虛弱的秋姜,心頭一陣唏噓。

“我跟姬善說,揚揚可以是黃花郎,但姬忽,必須是一株寒梅,無論遭遇什么困境,都要用最美的姿態傲然地展示給世人看。”秋姜停一停,沉聲道,“她……做到了。”

“但她也……逃了。”公子一薨,姬忽便帶著四個婢女逃離端則宮,從此不知去向。沒想到今天突然露出行蹤,竟也來了宜國。

朱龍看著吃吃留下來的喜帖,遲疑道:“現如今她如此急切地想把你引去胡府,應該不只是簡單地挑釁和看熱鬧,必定另有原因。”

秋姜也看著喜帖,眼眸深深,難辨悲喜,道:“管它什么原因,我不去。”

***

“那你說,姬大小姐接了喜帖,會來嗎?”走走問道。

看看眺望著胡府,沉吟道:“那就看她認為自己是誰了。如果是十一夫人秋姜,肯定會來;如果是姬忽,不應該來。”

“我不了解姬大小姐,但我了解大小姐。大小姐想要她來,肯定會逼得她不得不來。”

***

秋姜被朱龍抱上吃吃送來的馬車。車里竟然放了四桶冰,散發著絲絲冷意,讓她悶燥不已的身體立馬舒緩了許多。

朱龍的臉色卻不太好看,道:“她知道你受了傷?”

秋姜撫摸著桶壁,若有所思。

就在這時,朱龍眉毛微動,手臂一長,從車下拖出一人。

“啊呀!輕點,輕點……”那人連忙求饒,沖二人討好一笑,竟又是吃吃。

“你還沒滾?”朱龍沉下臉道。

“我本都要走了,突然發現身上有個錦囊,打開一看,就只好回來了。”吃吃把錦囊遞給秋姜,秋姜依舊不接,她只好再次自行打開,道,“喏,里面寫著——你若不去,風小雅必死。”

秋姜的睫毛又不受控制地顫了一下。

***

“你猜得沒錯。”伴隨著這句話,姬善從內室走了出來,走到水盆旁一邊凈手一邊道,“我給了吃吃一個錦囊,上面寫著如果姬忽不肯來,就告訴她,風小雅要死了。”

走走一驚,繼而失笑道:“大小姐軟硬皆施,先用親事誘她,誘不成,就逼她來。”

看看卻道:“不過,如果姬忽真的就是秋姜的話,我估計她還是不會來的。”

走走道:“為什么?”

“因為傳說中的秋姜性格堅毅,軟硬不吃。”

***

秋姜看著吃吃,輕嘆了口氣,道:“姬善憑什么覺得,她能殺得了風小雅?”

吃吃的手一緊。

“據我所知,這些年無數人想殺風小雅,無數人覺得他會死,但他始終活著。”秋姜的聲音輕柔,還藏了一分她自己都無法否認的驕傲,“而姬善,這幾年銷聲匿跡,東躲西藏,都無法出現在陽光下。如此喪犬,憑什么決定風小雅的生死,又憑什么操縱我?”

吃吃的表情變得有些古怪,她深深地凝視著秋姜,一字字道:“你會去的。因為,錦囊上還有一句話——要殺風小雅的人,是茜色。”

***

“有的人確實言出必行,說此生不見,就真的不見。哪怕對方要死,也不肯破壞誓言。但是……若禍端因她而起呢?”姬善淡淡道。

“什么意思?”

“秋姜告訴風小雅,茜色就是他從前的未婚妻江江。于是風小雅來找茜色,要娶她,彌補曾經的遺憾。但如果,茜色也就是江江,她要殺風小雅呢?”

“她為什么要殺風小雅?”

“因為身份改變了。而且,已過去了十六年。”

“什么意思?”吃吃不解。

“意思就是,人是會變的。”

“你為何如此肯定茜色變了?”看看疑惑道。

姬善微微一笑沒有回答,她轉過頭望向窗外,十二月的宜境陽光明媚,候鳥被這宜人氣節所惑,來此越冬;人類被這琳瑯春光所引,踏青歡游。

萬物至此皆忘了——十二月,本是冬天。

所謂來宜,不過是“奪天地之造化,侵日月之玄機”的陷阱一場。

***

黃色身影如同黃鸝飛走,這一次,是真的走了。

卻把無窮的疑惑和巨大的麻煩留在了馬車上。

秋姜拿喜帖的手有點抖,朱龍看見了,擔憂道:“姬善的話,未必可信。”

秋姜無奈地笑了笑,道:“她模仿我多年,可算是這世間最了解我的人。”知道她的軟肋是什么,知道她會被什么打動。

最重要的是,江江被如意門所控,從九歲到二十五歲,十六年時間,足夠改變太多東西。

“我們去鶴城。”她心中做出了決定,道,“我去見一見江江。”

只見江江,不見風小雅。如此,便不算違誓……吧?

***

“我雖解不了巫毒,但可暫時將毒全都逼至丹田,如此一來,你能恢復一點行動力,不必一直躺著了。”當時鹿鹿從昏迷中悠悠醒來時,聽見坐在一旁搗藥的姬善如是說。

他有些癡迷地盯著她的雙手,沒有接話。

姬善將搗好的藥揉成丹丸,轉身喂入他口中,然后道:“試試。”

時鹿鹿緩緩抬起自己的手,雖然還是虛弱無力,但真的能夠動彈了。而當他能夠動彈時,第一個舉動就是將手伸向姬善的臉——

姬善“啪”地將他的手打落,道:“做什么?”

“你說讓我試試,我就想試試能不能摸到你的臉。”時鹿鹿沮喪道,“原來還是不能。”

姬善冷哼了一聲,開始收拾藥箱。

時鹿鹿抱怨道:“不公平,你把在下摸了個遍,在下卻想摸摸你的臉都不行。”

“我是大夫,你也是?”

時鹿鹿眼睛一亮,道:“其實,我也懂一點點醫術的,哦不,是巫術。”

“哦?”

“巫醫治人,用的其實是巫術。我在伏周身邊多年,聽了很多,也學了很多。”

姬善挑眉道:“你不是說——伏周鮮少說話?”

“她不說,可巫女們會說呀。所以,如果真想讓喝喝看巫醫,可以先讓我試試。”

姬善顯得有點心動。

于是時鹿鹿伸手輕輕拉住她的袖子一角,笑得更加親昵,道:“試試嘛,又不吃虧。”

姬善垂眼看著自己被拉住的那片袖子,緩緩道:“接下去,你是不是要問,喝喝什么時候生的病?因何生的病?”

“心病需要心藥醫嘛,總要先了解她。”

“然后,你會旁敲側擊出我的真實身份。”

“啊,這個……”

“接著,你會找到機會逃脫。”

時鹿鹿不笑了,睜著一雙黑漆漆的大眼睛,靜靜地看著她。

“最后,你甚至可以出賣我,去換取一些東西。”

時鹿鹿嘆了口氣,道:“你總是把人心想得這么壞嗎?”

“因為,你就是個壞人啊。”姬善驟然湊上前,在近在咫尺地距離里盯著他的眼睛,冷冷道,“你自稱小鹿,以無辜示人,但養過鹿的人都知道,鹿在攻擊前,都會給人‘鞠躬行禮’,鞠躬次數越頻繁,就表示它越性急。”

時鹿鹿眼神一漾,依舊淺笑卿卿,道:“那我既是病人,又是壞人,大小姐是否對我更感興趣了?”

姬善一怔,然后就發現自己錯了。她為了威懾而靠得很近,此刻卻被對方反利用了。如此近的距離里,時鹿鹿的眼瞳像兩個深不見底的旋渦,能將一切吞噬。

她預感到危機,想要撤離,卻發現自己無法動彈。

“我都說了我會巫術啊……阿、善……”時鹿鹿的聲音恍如嘆息。

***

“我回來啦!”吃吃歡快地推門而入,卻發現客房外室空空,沒有人影,“走姐?看姐?喝喝?人呢?”

她抬腿就要進內室,卻聽里面傳出姬善的聲音道:“我在針灸,先別進來。”

“哦,好的。她們呢?啊呀不管了,我快餓死了,先去吃點飯……”說著,又蹦蹦跳跳地離開了。

***

內室,姬善盯著時鹿鹿道:“原來你還會口技。”

剛才那句別進來,是時鹿鹿說的,不是她說的。

“所謂巫術,本就是一切裝神弄鬼之術的結合啊……”時鹿鹿一邊輕笑,一邊伸出手,再次摸向她的臉。

姬善極力想要躲避,卻是徒勞,只能眼睜睜地看著那雙手越來越近,越來越近,不由得渾身戰栗。

“害怕嗎?”時鹿鹿笑得越發開心,道,“別怕,我很溫柔的。”

他的手,真的很溫柔地攏上了她的臉龐,用指背輕輕地蹭了蹭,就像被小鹿蹭頭。

“所以,其實還是可以摸到的,對不對?”然后,他的眼瞳又深了幾分,隱透出被壓抑著的欲望,“我還想親親你。”

姬善咬牙道:“你會后悔的。”

“我說過要滿足你一個愿望。如果不想被親,現在許愿還來得及。”說著,時鹿鹿的手扣住她的脖子,一股力道傳來,姬善不受控制地俯下了腦袋。

他的嘴唇因為病情緩解,恢復了紅潤,像一枚飽含瓊漿的鮮果,等待采擷。

可惡,明明是登徒子,卻長了一副純潔無辜好欺負的模樣。

“快許愿啊……”聲音又輕又軟,宛如情人的呢喃。

“為什么……非要我許愿?”姬善也說得很小聲,她不得不小聲,因為靠得實在太近了,嘴唇動得稍大一些就會碰到了。

“我這樣的人,是不可以欠因果的。你救了我,我還了愿,兩不相欠,多好?”

“是挺好的,但你如此重視,反讓我覺得這個愿不能輕許,一定要用在最關鍵的地方。”

“現在不是關鍵之處?”時鹿鹿的目光從她的唇往下,看向了更隱秘的地方。

姬善嗤笑了一聲,道:“有件事你不知道——我是嫁過人的。”

時鹿鹿“啊”了一聲,但眼中笑意不減,道:“這樣啊,那更好,你教教我。”

姬善皺眉。

“阿善。”他呼喚她,聲音甜甜地道,“你救了我,我要報答你。”

“救你的是吃吃看看,你應該報答她們。”

“但讓我活過來的是你啊,現在,讓我能動的也是你。”

說到這個姬善就想扇自己幾耳光,她被自己的醫術蒙蔽了眼睛,總覺得此人劇毒仍在體內,筋脈依舊亂跳,無法使用武功,手無縛雞之力。誰能想,還有這么邪乎的巫術呢?

時鹿鹿軟綿綿地道:“阿善,快阻止我呀,不然,就真要糾纏不清了……”

姬善眼神微動,突然冷笑道:“那就糾纏不清,誰怕誰?有本事,親啊。”

時鹿鹿的笑容消失了,死死地盯著她。

姬善挑眉道:“你不敢,對不對?”

“不敢?呵……”

“你有一個秘密。這個秘密束縛著你,不敢欠人因果,更不敢跟人相交太深。因為你知道,這一親親下去,就回不了頭了。”姬善說完,又補充了一句,“不信試試。”

時鹿鹿的眼神起了一系列變化,就像硯臺中流動的墨汁,注入新鮮的清水后,漸漸淡化。

他別過頭去。

姬善只覺身體一松,能夠動了,第一反應就是“啪”地扇了他一巴掌。

時鹿鹿不怒反笑道:“這么生氣?”

姬善又撲上去,一通猛揍。時鹿鹿呻吟道:“啊呀!輕點、輕點……”

就在這時,吃吃蹦蹦跳跳地回來了,道:“善姐善姐,我跟你說……”

她的聲音戛然而止,張大嘴巴看著眼前的一幕,然后又捂住眼睛,扭身就跑,道:“你們繼續,我出去找找她們……”

“等等……”姬善想叫住她,然而吃吃已經一溜煙跑沒影了。

姬善氣喘吁吁地罷手,看著時鹿鹿有點頭疼。她不會武功,控制不住此人,雖揍了一頓,也就讓他受了點皮肉小傷。

時鹿鹿睨著她,輕笑道:“氣消了嗎?沒有就再打會兒。”

姬善沉聲道:“你究竟是誰?”

“我真的從不說謊。”

“你父親是誰?”

時鹿鹿的目光閃了閃,有些遲疑。

姬善意識到自己終于抓到了關鍵所在,道:“你身上有個大秘密,伏周不殺你,除了想知道巫族的隱秘,還因為——你身份特殊。能讓你母親不惜背叛巫神也要為他生兒育女的那個男人……是宜先帝祿允嗎?”

時鹿鹿臉上沒有任何表情。

于是姬善知道,自己猜中了。

時鹿鹿反復重申自己從不說謊,又一直表現得很軟柔愛笑,那么當他不笑時,就是被說中了笑不出來了。

“有意思。”姬善細細打量著他,道,“這么一看,你跟赫奕有點像。”難怪她初見此人便覺得眼熟。現在想來,雖然眉眼五官不像,但都很白很高很瘦很有氣勢。赫奕有風流肆意的成熟氣質,時鹿鹿則更少年。

“難怪祿允要去問伏周,選誰繼位。你也在他的考慮范圍之內啊……”

宜王和巫女茍合,是為瀆神。

瀆神的孽種必須殺死。但因為他是王的血脈,不得不留……

難怪伏周要把他關在聽神臺,親自看守十五年。

“赫奕知道此事嗎?”

時鹿鹿搖了下頭。

也對,若赫奕知道,必不能像如今這般自在快活。

“你說你從不說謊,那么,我要問你最后一個問題——你如此拼命地逃出來,想做什么?”時鹿鹿反問:“真的是最后一個問題?”

“是,然后我會決定:是把你交給伏周,還是放了你。”

時鹿鹿看著她,看了好長一段時間。

姬善覺得他的臉真的非常有迷惑性,柔軟又羞澀,乖巧又靈秀,散發著楚楚可憐的氣質,特別能引發人的保護欲和討好欲,想要讓他過得好一點。

她之前大概就是被這種氣質不知不覺所惑,讓他恢復了行動力。

縱然一向自認心冷如鐵,也著了美色的道啊。

時鹿鹿的睫毛輕輕揚起,終于開口道:“我若不答……就可以繼續跟著你?”

姬善沉下臉道:“不。不答,就把你送給赫奕。”

時鹿鹿嘆了口氣,笑道:“阿善,你可一點都不善良啊。”

“別廢話,快選!”

“那么,聽好了……”時鹿鹿側頭,用黑漆漆的眼睛盯著她道。

姬善立刻閉眼,以免再中那個什么見鬼的巫術,耳畔聽見那個又軟又甜的聲音緩緩道:“誰告訴你,我是‘逃’出來的?”

姬善心中“咯噔”了一下,想睜眼,卻發現眼皮沉如千斤,竟睜不開;想動,卻發現自己再次不能動了。只有那個聲音,那個討厭的聲音,像條靈巧的小蛇一樣又冷又壞又調皮地一個勁往她耳朵里鉆:“我都跟你說過,我能變繭呀……還有,你肯定在想,都閉眼了,怎么還中招?誰告訴你,巫術是用眼睛施展的?”

姬善腦海中瞬間閃過了一些畫面,震驚地發現:時鹿鹿確實從沒說過他是“逃”出來的,也說過他的病比融骨之癥更特別,再聯系巫女們吟唱的巫曲,聽神臺的名字……

“是聲音!”

“答對了,不愧是阿善,真聰明。”那聲音笑,笑得她很癢,“巫用耳朵接聽神諭,再用聲音蠱惑世人……”

“是嘆氣。”姬善咬牙道,憤怒于自己這會兒才發現這一點,“你每次施展巫術之前,都會先嘆口氣!”

“啊呀呀,你這么聰明,我很為難啊。殺了你,舍不得;放了你,會糟糕……要不,你也回答我一個問題,我來決定——是殺了你,還是,放了你?”

溫熱的氣息,靠近了她的耳朵。此刻的時鹿鹿,近在咫尺。

“你問。”

時鹿鹿又笑,笑得她更癢了:“你找伏周,真正的目的是什么?”

姬善剛要回答是幫喝喝看病,耳上一痛,竟是被他輕咬了一口:“雖然你是個滿口謊言的人,但這一次想好了,要不要誠實一回。”

姬善渾身都在戰栗。

耳上又一熱,竟是他開始舔咬過的地方,濕漉漉,熱乎乎,像小鹿舔舐青草。

“我……”她屈辱地、艱難地開口道,“我知道她不想當巫女,更不想當什么狗屁大司巫。我、我……我想問問她,要不要,救她離開。”

話音剛落,耳上的觸感消失了,緊跟著眼上一熱,卻是時鹿鹿用手揉了揉她的眼皮。

姬善發現,能睜眼了,當即睜開眼睛——

光影鋪呈,萬物浮現,輕柔絢麗的那張臉,再次沒有了笑容。

“你……”時鹿鹿眼神復雜地問,“認識伏周?”

“是。”

“什么時候的事?”

“十六年前。”在姬善,還住在汝丘連洞觀時。

***

那時候的伏周,不叫伏周,叫十姑娘,因病在觀中靜養。

姬善經常去跟她聊天。她確實是個不愛說話的人,總是姬善單方面地說,她從來不答。

但有一天,姬善爬上樹把掉在地上的麻雀送回巢里,樹枝突斷,她掉下來,心想完了死定了時,坐在窗前的十姑娘突然飛出披帛卷住她,救了她。

姬善覺得她人美心善,更加喜歡她。但她還是不說話,也不拒絕,任姬善各種自來熟地纏著她。

然后有一天,觀中來了很多很多人,娘說是來接十姑娘回去的,她很舍不得,準備了一堆禮物想送她,結果,就看見十姑娘在哭。

靜靜地哭。

姬善問她:“你不想回家嗎?”

十姑娘終于說了認識以來的第一句話——

“那不是家。”

***

“你說得對,欠的因果都是麻煩。她于我有救命之恩,我小時候沒有能力償還,現在……”

“現在,你覺得你有能力了?”時鹿鹿看著她,眼神出人意料地冰涼。

“總要試一試。”這是她虧欠的最后一件事,只要還了,從此就是自由身,就能真正地行觀天下,毫無牽掛了。

姬善凝視著時鹿鹿,問道:“說完了。殺,還是放?”

若真像他所言,不能虧欠因果,就斷不能殺,他只能放。

但她知道了此人如此多秘密,捫心自問,如果是自己,肯定不會放。

時鹿鹿,你到底是個什么樣的人,真的從不說謊嗎?也從不虧欠因果嗎?就讓我,驗證一下吧。

姬善想到這里,挑眉一笑。有些秘密,就像壓在心頭的巨石,說出去雖會造成毀滅,卻也能獲得解脫。此刻她就覺得自己輕松了許多。

結果,時鹿鹿也學她的樣子挑眉笑了笑,當笑容再次出現在那張臉上時,他就又恢復成那個溫軟如棉、無害似鹿的好脾氣少年,道:“我殺過很多很多人。”

姬善一怔。

他忽然伸出手,捧住她的手,像摸著世間至寶一般,小心翼翼,愛不釋手,道:“可你有一雙世上最美的手——釋藥理,延壽限,生骨肉,活人命。”

姬善不解地看著他。

時鹿鹿抬眸,直勾勾地回視著她,嘆道:“阿善,你這樣的人……應該活著,很好很好地活著。”

姬善突生警覺——他又嘆氣了!然而已來不及,視線陡然一黑,萬物失去輪廓,她暈了過去。

“阿善……”那聲音輕微悠遠,仿佛只是幻覺,“希望你我再無相見之日。不然,就真的,非殺你不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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