風吹碧波,翻起千層浪,撞在少女白皙修長的腿上。
黃衣少女挽著褲腿,目光灼灼地喊:“這里!那里!還有!”她每指一處,另一名青衣女子就將手中的鞭子擲向何處,輕輕松松地卷回一只只螃蟹,丟給蹲在一旁的紅衣女童。
紅衣女童仔仔細細地用麻稈捆好,放進竹簍中。
三人忙碌,一人看。
那人坐在輪椅上,笑吟吟地看著竹簍道:“宜的冬蟹最是肥美,加點豆腐和蘿卜絲熬成粥,今晚咱們就吃這個?!?
“好哎!那邊那邊!”黃衣少女追著一只蟹跑,眼角余光忽見海平線上漂來一物,“魚?看姐,快!寶貝借我!”
青衣女子從懷中取出一物丟過去。那是件手掌長短的圓柱形金器,金器中間嵌著一塊水晶,很是精致。
黃衣少女接住金器,透過水晶看向海面,視野頓時近了許多,也清楚了許多。
“真的是魚!好大的魚!”黃衣少女興奮起來,朝最近的一塊礁石招手道,“善姐善姐,別睡啦!快釣!好大的魚!”
礁石上方橫插著根釣竿,本該釣魚的人平躺著,吹著海風曬著太陽,用一頂斗笠蓋住了自己的臉,沒有反應(yīng)。
黃衣少女跺了跺腳道:“算了,看姐,我們?nèi)プ剑 ?
坐在輪椅上的女子忙道:“小心些。”
竹簍旁的紅衣女童更是站起來,緊張地看著二人朝海面上的黑點游去。
浪起浪落,將那黑點推得近了些,果真是魚,足有一人多長。
輪椅上的女子驚道:“藍鰭!藍鰭長于深海,怎會出現(xiàn)在岸邊?”停一停,又欣喜道,“倒是極好吃的。吃吃,生擒啊!”
“生擒不了!”奮力游到魚前的吃吃回喊道,“已經(jīng)死啦!”
“可惜了,雖也能吃,味道卻是差了?!?
吃吃跟看看二人用絲帶和鞭子捆住魚身,費勁地拖了回來。
“太沉了,累死我了!”二人全都癱倒在沙灘上道。
輪椅上的女子打量魚身,歡喜道:“我們先吃大肥,然后中肥,最后吃赤身??上鞖馓?,又沒冰窖,盡量兩天吃完吧。”
“現(xiàn)在可是冬天,怎么這么暖和?”
“宜國地處南嶺,冬季濕暖如春,所以很多人會來此過冬??纯?,你刀工好,把這、這、這幾處先切下來。”
青衣的看看應(yīng)了一聲,手里多了一把匕首,手起刀落,當場給魚開膛破肚。
魚腹割開,露出一只巨大的白繭。
吃吃驚詫道:“繭?走姐,這魚還吃繭哪?”
“怎么可能?”走走推動輪椅上前,越看越驚道,“還真是繭!怎么會有這么大的繭?”
四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一時間,都有點不知該怎么辦。
“善姐……”吃吃又朝礁石上的人喊,“我們發(fā)現(xiàn)了一只巨大的繭!”
石上人依舊沒有反應(yīng)。
走走伸手撫摸繭身,驚嘆道:“這絲不錯,做衣裳應(yīng)該很好看。這樣,看看把繭弄出來,小心些,別劃破。吃吃,壘石頭搭灶。喝喝,撿些柴火。咱們——燒水繅絲!”
一聲令下,眾人行動起來。
看看小心翼翼地剔除魚身,最終剝出一只五尺長的巨繭。
“不知繭里面會是什么樣的蟲子……”
“管它是什么,都要被煮了?!?
“也不知好不好吃……”
“那抽完絲切片嘗嘗?”
你一言我一語間,灶搭好了,吃吃和看看二人從停在岸旁的巨型馬車上抬下一只鐵鍋,架在灶上開始生火。不一會兒熱水沸騰,把巨繭放入水中。四雙眼睛,全都期待地盯著鍋。
“得虧咱們有口這么大的鍋!”
“這也不舍得扔,那也不舍得扔,搞得馬車越來越沉,走得也越來越慢。萬一哪天薛相的人追上來,怎么逃呀?”
“棄車逃唄。善姐說了,除了人,萬物皆可棄。”
這時一直安安靜靜的紅衣女童喝喝,突然動了動耳朵,道:“有、有聲音……”
“別嚇我啊,真的追來了?”吃吃連忙轉(zhuǎn)身眺望,然而看了半天,也不見人影。
“行了,別疑神疑鬼了,來,一起找線頭。”走走探身,在繭上摸索起來。四人八手,很快就找到了線頭,開始抽絲剝繭。
然而,又是一聲呻吟響起,這一次,所有人都聽見了。
“什么聲音?”吃吃再次張望,搜羅一圈,最后盯在了繭上,“是從繭里傳出來的!繭里有人?!”
看看當即抽刀,被走走一把攔住道:“等等!讓我想一想。”
“還想?水在沸??!”
“可惜了這么大個繭,能做多少衣裳啊……”走走面露心疼之色,但那呻吟聲再次響起,她連忙讓步道,“不管了!快劃快劃!”
看看一刀將繭劃破,探手進去,抓出一把烏黑的長發(fā)。
“天?。【尤徽娴氖莻€人!”
隨著絲線一一劃斷,里面的人一點點呈現(xiàn)——
黑緞長發(fā),賽雪肌膚,如畫眉睫,以及……
吃吃一下子捂住了眼睛道:“呀,是個男的!還光著!”喊到一半,又去捂喝喝的眼睛,“喝喝,你不能看!”
“還活著嗎?”
看看探了一下對方鼻息道:“沒呼吸,但有脈搏!”
走走連忙沖礁石大喊道:“大小姐!我們發(fā)現(xiàn)了一個將死之人……”
礁石上的人終于動了,拿開斗笠,膚白眉長,眼皮微耷,帶著股說不出的倦乏之色,正是姬善。
只見她打了個哈欠,伸了個懶腰,然后慢悠悠地爬下礁石走到鍋前,在此過程中,披散的長發(fā)和寬大的衣袍隨風拂動,還踩了一雙木屐,看上去像個嗑丹的竹林散人,完全不像是來釣魚的。
看著被煮得不知死活的繭中人,姬善的目光閃了閃,若有所思道:“你們……想吃人肉?”
“大小姐,這種時候就別說笑了!快救人啊?!?
“此人如此亮相、如此美貌,絕非普通人,救了他后患無窮。不如吃了一了百了?!?
“真的?”吃吃一聽,睜開眼睛,露出些許期待來,“我還沒吃過人肉……”
“吃吃!”走走怒目。
吃吃忙擺手道:“瞎說瞎說,我可不敢吃。”
喝喝什么也沒說,拿起一旁水桶打了桶海水潑在柴上,火便滅了。
看看則抓住那人胳膊,將他從鍋中連同剩下的半個繭一起拖出來,平放在沙灘上。
看著四人表態(tài),姬善挑了挑眉道:“想好了?都要救?”
四人點頭。
姬善嘆了口氣:“那便……救吧。不過,我只負責救活,其他種種……”
“我們負責?!彼娜水惪谕?。
***
男子緩緩睜開眼睛,醒了過來。
第一眼看見的,是一雙手。
一手握著藥杵,一手扶著石碗,起落間發(fā)出原始的質(zhì)樸聲響:莖塊碎裂、汁液橫流、石木碰撞、顆?;烊冢O窸窣窣,皆得天韻。
那彈出天韻的手指,骨肉纖勻,修長靈巧,指尖輕輕一捻,撒出粉末如煙,落進碗中,再添余音。
琴師奏樂、繡娘拾針,世上再沒有一雙手,比這雙手更適合搗藥。
第二眼看見的,是發(fā)。
發(fā)髻松松,綰于耳后,唯有兩縷調(diào)皮地從束帶里鉆出來,被汗氤濕了些,一縷勾在耳上,被風吹得悠悠蕩蕩,一縷探入胸前,隨著呼吸起起伏伏。
“醒了?”對方開口,轉(zhuǎn)過頭來,燭光映亮半邊臉,乍一看哪兒哪兒都是缺點:眉過飛揚,眼過犀利,鼻過直挺,唇過刻薄,組合起來卻又說不出地冷艷,宛如老枝白梅,令人過目難忘。
男子眉睫輕抬,終于對上她的眼睛——
一瞬間,星落花開,魚躍鵠飛。
萬般靈秀,盡在眸中綻現(xiàn)。
姬善想:喲,竟又是一個……妖孽。
在姬善的記憶里,上兩個堪稱妖孽的人,一個是曦禾,一個是薛采。
曦禾純而放浪,薛采幼而多智,他們身上都有兩種截然相反的氣質(zhì),令他們有別于常人,顯得異常突出。
而此刻榻上的這個男子,昏迷時端正嚴肅,帶著拒人千里的冷漠,似個位高權(quán)重之人,然而一睜眼,又是柔軟少年的氣質(zhì),眼神清亮好奇,帶著三分跳脫。
有意思。
男子四下打量著馬車,開口道:“馬車?居然有如此大的馬車……”
姬善心想:裝,盡管裝。走屋這幾年風靡唯方大陸,就算沒坐過也該見過。
“請問,我們現(xiàn)在何處?”
“東陽關(guān)。”
男子一怔,想要起身,卻發(fā)現(xiàn)自己根本動彈不得,不由得露出驚訝之色道:“我……怎么了?”
“你身中劇毒,體內(nèi)筋脈盡亂,又多日未曾進食,已是強弩之末?!?
男子凝視著她,眼神輕軟道:“是你救了我?”
未等姬善點頭,他又道:“那我要好好報答你。你有什么心愿?”
“哈?”姬善樂了。
下一刻,簾子后“唰唰唰”擠出四個腦袋道:“我們呢我們呢?我們才是真正救你的人??!”
“是啊,善姐一開始還說要把你燉了吃了……”
男子看向姬善道:“吃?你的愿望是吃人?”
姬善沖四人招手道:“都過來,許愿了?!?
吃吃第一個沖了出來道:“我要一個如意郎君!”停一停,小臉紅紅地瞄了他一眼,“要像你這么好看的!”
男子聞言一笑。他笑起來時嘴角有兩個非常小的酒窩,更添幾分少年氣。
“好看的男人都是禍水,我哥還沒給大家教訓(xùn)嗎?”看看一把將吃吃推開,湊到榻前道,“你有錢嗎?我要好多好多錢,花不完的錢!”
吃吃扭頭問喝喝:“喝喝,你要什么?”
喝喝睜著一雙怯生生的大眼睛,緊張得根本不說話。
吃吃只好去問走走:“走姐,你哩?”
“我沒什么想要的,只要滿足大小姐的愿望就可以了?!?
于是四人一起看向姬善。姬善沖男子挑了挑眉道:“什么愿望都可以?”
“嗯。”
“好,我要你奉我為主,從此聽我命令供我差遣?!?
吃吃“啊”了一聲道:“這也可以?”
看看翻個白眼道:“不愧是你!”
走走捂嘴莞爾,喝喝緊張不語。
男子目光閃動,含笑道:“那你恐怕不夠資格?!?
姬善將藥杵一放,把藥碗威懾地遞到他面前,道:“你,再說一遍?!?
男子看了眼碗里已經(jīng)模糊一團的藥材,道:“此藥于我無用,治不好的?!?
“你再說一遍!”姬善勃然大怒,當即就要把碗往他臉上砸,吃吃喝喝早有預(yù)料地攔住她。
“你說善姐什么都行,獨獨不能說她的醫(yī)術(shù)不行!”
“要砸也別砸臉啊,這么好看的臉砸壞了多可惜呀!”
“你快跟大小姐道歉!大小姐,息怒,息怒……”
男子緩緩道:“茯苓三兩,白芍三兩,白術(shù)二兩……”
姬善一怔,安靜下來。
“炮附子去皮一片。此藥可治心力衰竭,溫順助陽,暖胃緩?fù)础!?
姬善道:“原來也是個行家。”
“所以,此藥治不好我?!?
“那怎么治?”
“我中的毒需解藥。”
“解藥在哪兒?”
“在巫神殿。”
此言一出,姬善表情頓變,神色復(fù)雜地看了男子一會兒后,忽道:“看看,把他丟下車。”
“是……啊?為什么?”
“快點,回頭解釋!”
然而就在這時,喝喝的耳朵動了動,道:“有人唱歌。”
眾人安靜下來,果然聽見一縷極輕極細的聲音從很遠的地方傳來,曲調(diào)詭異,如泣如訴,如怒如求。
姬善咬了下嘴唇道:“來不及了……”
“這是什么?誰在唱歌呀?”
“這是十大巫樂之一的《奢比尸曲》。”
看看道:“奢比尸?耳朵上掛青蛇的上古之神?”
“對,那兩條青蛇能通鬼神二界,為奢比尸傳達消息……”姬善不悅地看著男子,冷冷道,“也就是說,此人是巫族的敵人,巫給他下了毒,并斷水斷糧藏在魚腹中。如今,巫追來了!”
男子無辜且討好地沖眾人一笑。
***
“巫神殿?”秋姜坐在船艙中,詫異抬頭。
自接到宜王來信后,她便登上了赴宜尋找頤殊的旅程。船從蘆灣出發(fā),已馳了半月,眼看就要著陸,朱龍帶來了一個不好的消息。
朱龍點點頭,解釋道:“我們在巫神殿的探子回報說,頤殊,已落入巫族手中。”
秋姜沉吟后,道:“我雖未曾去過宜國,但知道宜地處南嶺,千百年來素崇巫術(shù),司巫的地位很高?!?
“是的。甚至悅帝本人的繼位,也與她們有關(guān)?!?
***
“傳言宜先帝病危時問大司巫伏周,應(yīng)由哪個兒子繼位,伏周選了赫奕,故而赫奕登基后,對伏周非常信任?!避噹校纯闯槌鲆槐居脕韷|案腳的書,翻到某頁念了起來。
吃吃急道:“都什么時候了還有空看書?”
“反正都逃不掉了,先知己知彼,摸摸清楚對方底細嘛?!笨纯捶D(zhuǎn)書冊,露出書名《朝海暮梧錄》,嘆氣道,“后悔平日不讀書啊……”
“也就是說,在宜,連王都是大司巫選的……”走走驚駭,聽著越來越近的歌聲,忐忑道,“來了多少人?”
喝喝屏息聆聽,道:“四個。”
“才四個?”吃吃頓時松了口氣,道,“那我跟看姐應(yīng)該對付得了?!?
“這是傳訊之樂,聽到歌聲的巫族都會趕來支援,而且……”看看飛快地翻著書頁道,“書里寫,巫女擅用巫毒、巫樂和巫咒,防不勝防!”
眾人臉色更白。
***
“悅帝登基后,對伏周極為尊重,伏周性格孤僻低調(diào),從不踏出巫神殿半步。悅帝有事請教時,都是親自前往聽神臺?!?
“如果我沒記錯,伏周是個女人,年紀不大。”
“巫族認為只有至純至美的處子才有資格侍奉巫神,每任大司巫都是女子。至于年紀,應(yīng)和你差不多。”
秋姜皺眉道:“別又是一個如意夫人才好。”
“你的意思是?”
“奏春計劃,可不僅僅只針對燕璧程三國?!?
“按長幼,宜王本應(yīng)傳位給赫奕的兄長——鎮(zhèn)南王澤生,但澤生回京途中突然病逝……”朱龍越想越驚。
如意夫人生前野心勃勃,籌謀了一個名叫“奏春”的計劃。在那個計劃里,燕王、璧王、程王都會被她的人所取代。但唯方有四個國家,怎會獨獨少了宜國?
以他對如意夫人的了解,奏春必定也包括了宜國。只是宜國一直風平浪靜,看不出有何變化??深U殊逃去了宜,絕非偶然。在宜境內(nèi)頗有權(quán)勢的巫是否跟如意夫人早有勾結(jié)?赫奕取代他的兄長成為宜王,是否就是奏春計劃里已經(jīng)成功了的一步?
朱龍從秋姜臉上,看到了最壞的答案。
***
“快找找,書上可有破解之法?”
看看飛快翻閱,急得滿頭大汗。
“別找了,這只是本游記?!奔频?。
“閑書就是閑書,關(guān)鍵時刻一點用都沒有!”看看氣得將書扔出窗外。
走走急道:“別啊,墊案腳還是好的呀!”
吃吃“撲哧”一笑道:“燕后要知道她的書被這般嫌棄,肯定生氣。”
“這種時候你還笑得出來?”
喝喝忽道:“來了?!?
外面的歌聲,停了。
車內(nèi)的燭火無風自晃,映得眾人的臉明明滅滅。
東陽關(guān)是宜和璧的交界地,馬車停在岸上,一邊是海,一邊是崖,人跡罕至,遠離塵囂,屬于兩不管地帶。
而且現(xiàn)已入夜,月黑風高,危機四伏。
看看的手不知何時已解下了腰間的馬鞭,剛才氣急敗壞的樣子蕩然無存,只剩下一雙眼睛滿是殺機。
吃吃最先按捺不住,咬牙一把將車門推開——
月夜下,幾只蝴蝶鳥振臂鳴叫著從崖上飛起,投奔別處。
一頂白色軟轎,靜靜地停在正前方的地上。四名中年婦人站在轎旁,腰系木杖,頭扎彩帶,身披羽衣,被風一吹,像極了四只彩蝶。
姬善看到這一幕,眼眸深處,起了某種玄妙的變化,似惆悵,又似懷念。
“她們的衣服好漂亮??!”吃吃忽然道。
走走點頭道:“配色是很別致?!?
“現(xiàn)在是討論這個的時候嗎?”看看氣得再也繃不住蟄伏的氣息。
“不是,我們?yōu)槭裁催@么害怕?她們是來抓這個人的,我們把人還給她們唄。大不了再道個歉,賠點錢?”吃吃建議道。
此言一出,眾人全都看向榻上的男子,男子聞言一怔,繼而委屈地垂下了眼睛,輕輕道:“好……吧,那就把我交出去吧?!?
“我去跟她們談?!背猿援敿淳鸵萝?,被走走攔?。骸扒衣 ?
走走看了眼自己的斷腿,對男子道:“我有三個問題問你,你需老實回答。一,你叫什么名字,何方人氏?”
男子明明無法動彈,但瞇眼一笑,便讓人覺得他是在作揖行禮:“我姓時,名鹿鹿,宜晚塘人?!?
“啥?濕漉漉?”吃吃驚訝道。
“咳,是小鹿的鹿?!彼难劬τ趾谟至?,濕漉漉的,看上去確實像一只無辜的小鹿。
“你跟巫因何結(jié)怨?”
時鹿鹿似有猶豫,但仍是回答了:“家母背叛巫族,被巫所殺。”
四人彼此對視了一眼。
走走沉聲道:“三,你可愿加入我們,奉大小姐為主?”
一旁的姬善挑了挑眉,心想走走出息了啊,居然知道要有償救人了。
四人目光灼灼地盯著時鹿鹿,時鹿鹿卻遲遲不回答。
走走道:“還是不肯?我們救你,就等于跟整個巫族為敵,你總要讓我們的付出值得?!?
“我只是在想……”時鹿鹿看著姬善,眸中似有星光閃爍,“你們的大小姐,連婢女都免了奴籍,改以姐妹相稱。非要個男奴做什么?”
眾人面色微變。
“還有,你們錯了。現(xiàn)在,恐怕是我來救你們……”時鹿鹿話音剛落,外面的四名巫女同時抽出腰間木杖,往轎子的東南西北四角一插,然后盤膝坐下,再次唱起歌來。
看看驚呼道:“捂耳朵!”
然而已來不及。
歌聲如蛇,一下子鉆進耳中,瞬間爬上頭頂,再像藤蔓一樣四下擴散??纯刺鄣么蠼幸宦暎苯訚L落下車。
喝喝整個人都僵住了,睜大眼睛沒有焦距地看著前方;走走只覺那條沒有知覺的左腿再次腫痛,痛得她快要發(fā)狂;吃吃尖叫抱頭,想要蓋過歌聲,卻毫無作用……
只有兩個人是安靜的。
一個是躺在榻上的時鹿鹿,一個是靠坐在角落里的姬善。
兩人彼此對望,姬善眼中是探究,時鹿鹿臉上帶討好。
時鹿鹿道:“這是《據(jù)比尸曲》,以內(nèi)力傷人,捂耳無用?!?
姬善不冷不淡地回了一聲“哦”。
“內(nèi)力越高,越受其害。但三種人例外:一,毫無內(nèi)力者;二,內(nèi)力比吟曲者高者;三,身體失控者。我身中奇毒,無法動彈,因此幸免于難,是第三種?!?
“那我是第二種唄?!?
時鹿鹿笑了笑,道:“不,你是第一種?!?
姬善“呵呵”了一聲。
“此曲分三段,第一段,五內(nèi)如焚;第二段,摘膽挖心;第三段,魂飛魄散。三段唱完,她們立死?!?
話音剛落,吃吃喝喝走走看看發(fā)出更為痛苦的叫聲,四下翻滾。
“第二段了!”時鹿鹿?jié)M是期待地看著姬善道,“不如你奉我為主,我救她們,如何?”
姬善的回答是拿起藥杵往他身上一敲。
藥杵敲打骨肉,發(fā)出一記悶悶的撞擊聲。
時鹿鹿整個人重重一震,額頭冷汗奔流。
而巫女們的歌聲,也似被這個聲音干擾,亂了一下。
“你也不夠資格?!奔普f著,再次往時鹿鹿身上敲去。她每敲一下,時鹿鹿的身體就發(fā)出一記詭異的爆裂聲,巫女的歌聲就停一下。
敲敲停停,到得后來,碎不成調(diào)。
一名巫女騰地起身,大喊道:“住手……”
歌聲停了,吃吃喝喝走走看看也不痛了,紛紛爬起,圍到姬善身旁。
姬善睨著巫女道:“怎么?談?wù)???
“留下此人,任爾歸去?!?
“我若不呢?”
巫女們?nèi)继炅嗣济?,眉心繪著一只彩色耳朵,一皺眉,那耳朵便詭異地扭曲起來:“那么,就迎接神的憤怒吧!”
她們舉起木杖,再次吟唱起來。吃吃下意識捂耳,但又很快發(fā)現(xiàn):“咦,這次不疼?”
“是巫毒!巫毒來了!”
“啊?”
伴隨著吃吃的驚呼聲,巫女手中的木杖前端散發(fā)出團團白霧,怨靈般朝馬車撲來。
看看第一時間按下暗格,只聽“咔咔”幾聲,車窗和車門處分別落下一道鐵質(zhì)屏障,將門窗封死。
如此一來,走屋成了一個密不透風的大箱子,白霧進不來,她們也出不去。
看看松了口氣道:“幸好咱們還有這一手。”
車外響起一連串敲打聲,想來是巫女們要破車而入,然而屏障堅固,毫不受損。敲打聲響了一會兒,停了。
吃吃吐了吐舌頭道:“進不來呀進不來,氣死你呀氣死你……”
喝喝的耳朵動了動,道:“火……”
吃吃趴在車壁上一聽,怒道:“她們居然放火!”
喝喝顫抖起來,發(fā)出一連串嗚咽聲,比聽《據(jù)比尸曲》時還要痛苦。
走走連忙抱住喝喝,將她的腦袋按入懷中,道:“喝喝別怕,沒事,我們都在呢!”
看看急道:“善姐,快想想辦法!”
“等。”
“等到什么時候?”
姬善瞥了時鹿鹿一眼——時鹿鹿又做了個無辜且討好的表情,她的目光閃了閃,道:“等到,時機成熟?!?
***
走屋是特制的,防火防水,關(guān)鍵時刻還能封死御敵,唯一的缺陷就是不透氣。
如今再被外火一烤,氣息更薄,沒多會兒眾人就呼吸困難,汗如雨下。
“好悶……受不了了!毒死總比悶死好!我要出去!”吃吃跳著要去按機關(guān)。
被看看攔住道:“善姐說了,等著!”
“可是我好難受!”吃吃抓著自己的頭發(fā)往車上撞。
“越動越難受,忍住了!”看看扭身掏出匕首抵在時鹿鹿身上,喘道,“你這個禍害!快賣身為奴,不然我殺了你,少一個人,還能多緩口氣!”
時鹿鹿本就九死一生剛救回來,被姬善打了一頓,又被火這么一烤,嘴唇都變成了黑紫色,但他眼中依舊充滿了笑意,道:“我不答應(yīng),才是救她?!?
“可惡!”看看氣得正要動手,把頭往車壁上撞的吃吃突然發(fā)出一聲尖叫:“燙!燙死我了!”然后捧著自己的頭發(fā)驚呼,“?。☆^發(fā)!我的頭發(fā)卷起來了!”
姬善至此伸手摸了一下車壁,道:“差不多了。”
“什么?”
“準備跳車!”姬善說著按下機關(guān),“咔咔”幾聲,門窗開了,大火瞬間卷舔而入。姬善一把用棉被裹住時鹿鹿,抱著他跳下車。
兩人倒在地上一起翻滾。
天地旋轉(zhuǎn),火光跳躍,海風拂來,冷熱交融間,二人視線相交——
月涌江流,林深見鹿。
一眼如萬年。
***
時鹿鹿笑了。
他笑起來的樣子真真好看,汲取了世間所有靈秀于一身,再凝固住少年最美的時光,令它不受世事玷污,遠離紅塵干擾,肆意單純地爛漫著。
看著真是……好刺眼。
姬善冷哼一聲,“啪”地推開時鹿鹿,站了起來。
其他人也已各自落地,紛紛撲打著身上的火苗。
馬車依舊在熊熊燃燒,車旁倒了四個人,正是巫女。
吃吃上前探了探四人鼻息,驚訝道:“她們怎么暈過去了?”
走走道:“她們中了迷藥?!?
“迷藥?在哪里?”
“屏障里?!?
吃吃還是不解,一旁的看看解釋道:“原來如此。善姐把迷藥嵌在屏障中,屏障被火燒融變軟,里面的藥也就揮發(fā)了……我跟我哥當年也中過招……”
走走想起往事,也不由得笑了,道:“此藥唯一的缺陷就是臭。幸好夾在火中,不易察覺。”
吃吃踢了踢巫女的腰,道:“活該!這幫心狠手辣裝神弄鬼的家伙!殺了她們,以絕后患?!?
四人望著姬善,姬善挑了挑眉道:“我不管。你們自己決定?!闭f罷走到停放在地上的那頂白色軟轎前,拉開簾子。
轎子是空的。
她伸出手,摸了摸墊子和紗簾,悵然若失。
那邊,四人七嘴八舌地議論一番后,也有了結(jié)果??纯醋哌^來對姬善道:“我們覺得,殺了便宜她們了,咱們的車被燒了,得讓她們賠輛新的!還有,聽說巫醫(yī)頗有奇效,若她們能治好喝喝的病,就當將功補過。你覺得如何善姐?”
姬善放下轎簾,淡淡道:“就這么辦吧。”
吃吃和看看用彩帶捆住巫女們,拖入海中。被海水一泡,四人悠悠醒轉(zhuǎn)。
吃吃清咳一聲,道:“醒了?”
四人面露驚駭,開始掙扎。
吃吃道:“你們的衣服很結(jié)實嘛,尤其這幾根彩帶,我試了,刀都劃不開呢?!?
四人頓時絕望地放棄了掙扎。
“現(xiàn)在,回答我的問題,不然就送你們?nèi)ヒ娢咨??!背猿园沿笆椎衷谄渲幸幻着鄙?,道,“你們在巫族中是什么身份??
巫女滿臉不屑。吃吃將匕首推進一分,鮮血如珠,一顆顆地滲了出來。
巫女不為所動,只是冷冷地看著她,像在看什么死物。
吃吃噘嘴道:“看姐,這招不好使,你來吧?!?
看看用一條彩帶系住喝喝的眼睛,又對走走使了個眼色,道:“走姐,老規(guī)矩?!?
走走無奈地閉上眼睛,摘下手腕上的佛珠開始默念經(jīng)文:“如是我聞,一時佛在忉利天,為母說法。爾時十方無量世界,不可說不可說,一切諸佛,及大菩薩摩訶薩,皆來集會……”
經(jīng)文聲輕柔細潤,間隙夾雜幾許呻吟。姬善離得很遠,席地而坐,從懷里取出個小藥瓶為自己敷藥,被火燒過的地方星星點點,幸運的是都不嚴重,結(jié)了痂再一掉,最多留點疤。
她身上已有很多傷疤。
多年之前,瑯琊捧著藥來,也曾這般親手給她上藥,眉心微蹙道:“這些傷疤怎么來的?”
“陪祖父煉丹時不小心濺到的?!彼卮穑煅杂^色,小心翼翼道,“我以后會注意的。姬家的大小姐,不該有疤。”
瑯琊聞言卻是笑了,道:“倒也不是。世間女子愛美,皆是為了討好夫君,但以色侍人,焉得長久?你既已是姬家的大小姐,皮相如何不重要。”
“那夫人為何不悅?”
瑯琊低聲道:“人說幼吾幼以及人之幼。我如今為你上藥,想的是可有人為我忽兒上藥。”
“大小姐……一定會回來的?!?
瑯琊當時臉上的表情,至今仍無比清晰:那是一個女人,在家主和母親兩個身份間痛苦掙扎,回腸九轉(zhuǎn),難以言述。
瑯琊病逝后,姬嬰來找她,第一句話就是:“家母之過,我來償還。”
姬善想,其實姬嬰錯了,她并不恨瑯琊。
還有兩個人,也對她身上的傷疤表過態(tài)。其中一個是衛(wèi)玉衡。
他曾無比心疼地抓住她的手道:“大小姐何等尊貴,本不應(yīng)做這些事,受這種苦!”然后又信誓旦旦地發(fā)誓,“終有一日,我要護你周全,令你再不受任何傷害!”
她哈哈一笑,笑得他心如刀割。
衛(wèi)玉衡始終不明白,她的哈哈,是真笑。
***
姬善敷著藥,感覺到某道視線,便回瞥過去——時鹿鹿就躺在不遠的地方,定定地看著她的手。這讓姬善想起,此人睜開眼看的第一處,便是自己的手。
“怎么,你也要敷?”
時鹿鹿搖了搖頭。他被棉被包裹得很好,又有她遮擋著,沒受任何傷。
“那么,就是有話說?”
時鹿鹿幽幽道:“你是誰?”
“我叫阿善,善良的善?!?
“你是做什么的?”
“大夫。”
“你想要什么?”
“怎么?還想滿足我的一個愿望?”
“你心不誠?!?
“哈?”
“許愿,誠心才有回饋。你并不真想要我做你的奴仆,這不是你真正的心愿。你真正的愿望是什么?”
姬善心中“咯噔”了一下,看著時鹿鹿,他的眼睛又大又亮,瞳仁深黑,仿佛能夠吸納一切煩惱憂愁。
“我真正的愿望是……”姬善緩緩開口,眼看就要透出幾分真心,卻在最后一刻,變成了冷笑,“我若告訴你我的愿望,豈非給了你一個挾制我的把柄?我像這么蠢的人?”
時鹿鹿道:“你真是位疑心重的姑娘,不過——我欣賞?!闭f到后來,又瞇眼笑。姬善卻很是討厭他的笑容,當即伸手將他的臉推向另一側(cè)。
這時看看一邊走過來一邊用手帕拭擦雙手。
“問到什么了?”
“她們是大司巫伏周的侍女,在巫族地位極高,奉伏周的命令外出擒拿時鹿鹿,沒想到半路被他逃了,所以繼續(xù)追來……”
姬善皺眉,若有所思道:“還有什么?”
“沒了。說到一半,突然毒發(fā)身亡?!?
姬善連忙起身到海邊一看,四個巫女果然全死了。死狀非常詭異,眉心上的耳朵圖騰本是紅色的,此刻變成了黑色。姬善從懷中掏出一根針,試了試,沒有變黑。
吃吃奇道:“不是服毒自盡?”
“是巫咒?!睍r鹿鹿的聲音遠遠傳來。
看看沖到他面前,揪住他的衣襟道:“說清楚!”
“巫女若有背叛之舉,就失去了聆聽神諭的資格,受到神的詛咒,失聰暴斃……”時鹿鹿停了一停,又道,“家母也是這么死的。”
看看一怔,有些歉然地縮了手。然而,時鹿鹿臉上并沒有傷心之色,反而溫柔地沖她一笑。
看看心道:此人脾氣倒好,比我哥好太多……
吃吃看著焦黑一片的馬車,嘆氣道:“人死了,馬車沒的賠了,咱們接下去怎么辦?”
走走也難過道:“車不可惜,就是可惜了車上的東西……”
“雖說萬物皆可拋,只要人還在。但沒了錢,咱們接下去怎么活呢?再去找個生病的冤大頭坑一筆嗎……”吃吃剛說一半,一旁的喝喝拉了拉她的袖子,然后脫掉被火燒出好多洞的外衫,露出里面的軟甲來。
吃吃歡喜起來,道:“玄武甲?這個能換錢!”
喝喝脫下軟甲拆開來,又從里面掏出了好多片金葉子。
大家的眼睛頓時都直了。
姬善拍了拍走走的肩膀,贊許道:“你當年救她,真是做了最正確的一件事。”
***
黃昏霧氣氤氳,客棧的燈光被渲染成一個個圓圓的光球,宛如云霧仙境。
吃吃在巨大的象牙榻上滾來滾去,用臉摩擦著柔軟光滑的錦被,發(fā)出了至理名言:“有錢真好啊……”
看看巡邏一圈,確定沒問題后將窗戶關(guān)上,點頭道:“應(yīng)該說,有錢,在宜國能活得最好。”
“為什么?”
“拿走屋舉例。在程國,方圓十里都未必有的賣;在璧國,只能買,不能租;在燕,能租,但蠻貴的。而宜,只要五十文,凡是帶金葉子標志的商鋪,都可還車。多方便!”
“天子家的車,誰敢賴著不還?”吃吃說著,在被角也翻到了一片金葉子標志。金葉子是鏤空的,里面站了只三頭六尾的鳥,正是鵸余——宜國國主赫奕的圖騰。
“沒錯,這家客棧也是悅帝的。真是陽光照得到的地方,就有他的買賣?!笨纯凑f到這兒無限向往,“他肯定是全天下最有錢的人!”
“不對呀,唯方第一首富是胡九仙呀!”
這時房門開了,喝喝推著走走進來,走走買了輛新輪椅,膝上放著幾包草藥,聞言道:“胡九仙失蹤了。”
“什么時候的事?”
“抓藥時大伙兒都在這么說:他去程國求娶女王不成,回來的路上遭了海難,再沒回家。胡家現(xiàn)在人心惶惶,亂得不行?!弊咦甙巡菟庍f給喝喝,喝喝開始生火煎藥。
“娶程王?他都五十了吧,還想娶程王?那程王最后嫁給誰了?”
“程王也失蹤了?!?
吃吃大驚,感慨萬千:“怪不得說山中一日,人世千年。我們進山找藥不過短短兩個月,外面竟發(fā)生了這么多事?”
榻上,時鹿鹿靜靜地躺著,直到此刻,才開口說了第一句話:“你們在找什么藥?”
看看警惕地看著他。
時鹿鹿又補了一句:“也許我有。”
吃吃道:“我們在給喝喝找藥?!?
“她有???”時鹿鹿好奇地看著蹲在爐邊專心煎藥的小姑娘,只見她十歲左右年紀,圓圓的眼睛圓圓的臉,十分甜美可愛,委實看不出哪里有病。
“她現(xiàn)在是好的,但一旦病發(fā),不是大喊大叫傷害自己,就是成天躺著不死不活飯也不吃……”吃吃說著,憐愛地摸了摸喝喝的頭,嘆道,“要我說就是名起得不好。你看多邪乎,走姐叫走走,沒了一條腿;看姐叫看看,瞎了一只眼……”
看看反駁道:“沒瞎,還能看見一點點!”
“喝喝,天天喝藥;我,吃吃,盡吃虧了?!?
時鹿鹿聞言笑出了酒窩。
“怎么?你們不滿意這四個名字?想改名?”伴隨著這句話,姬善從門外走進來。
“沒有沒有,非常滿意。”吃吃立刻改口,“我就愛吃東西,我要吃盡天下美食!”
走走道:“大小姐,你去哪兒了?”
姬善還沒回答,時鹿鹿已道:“青樓。”
姬善冷冷地睨了他一眼。
吃吃好奇道:“真的?!”
“她身上有脂粉味和酒味,除了青樓想不出第二個地方?!睍r鹿鹿說著歉然一笑,“不好意思,在下的嗅覺比較靈?!?
“太過分了,善姐!你明明知道我一直想去青樓見識見識,怎么不帶我呀?”
姬善扔過來一個布袋,吃吃接住打開一看,是六份過所文書?!霸蹅兊倪^所被燒了,找人弄了六張新的來?,F(xiàn)在,統(tǒng)一口徑:我們是璧國雱州人氏,聽聞巫神很靈,結(jié)伴前往鶴城巫神殿請神,為喝喝、走走和這家伙祛病。”
“去鶴城?”看看有些擔憂地道,“巫族在追殺他,我們還往她們跟前送?”
吃吃拍手道:“我知道我知道!這一招叫最危險的地方就是最安全的地方!”
“并不,我就是要去找伏周。”
吃吃好奇道:“找她做什么?”
時鹿鹿眨了眨眼睛,道:“她想用我換伏周出手,為喝喝治病?!?
“哎?”眾人皆驚。
姬善睨著時鹿鹿道:“知道楊修怎么死的嗎?”
“我錯了,不過再多嘴問一句……伏周若是不肯呢?”
“那你就想辦法,逼得她肯?!?
時鹿鹿笑了笑,柔柔地應(yīng)道:“好?!?
全程目睹了這一幕的吃吃,忍不住對看看道:“你哥沒戲了?!?
“什么?”
“這個人肯定喜歡上了善姐,而且比你哥還會來事,殺了自己給善姐助興啊這是!”
看看翻了個白眼。
***
從客棧往西,車行半個時辰便正式進入了宜國。南嶺多山,多林,多沼澤,官道兩旁隨處可見飛鳥游禽,偶爾還有幾只梅花鹿,靈巧地躍過車廂,引起吃吃時不時地驚呼:
“??!一只你!”
“啊,又一只你!”
“啊,好多你!你爹給你起名的時候肯定也看到了它們!”
時鹿鹿笑道:“名字是家母起的。”
“那你爹呢?”
“他給起了另一個,我不喜歡。”時鹿鹿的目光閃了閃,笑容淡去。
“我爹起的我也不喜歡,我喜歡吃吃這個名字。”吃吃說著,把手里的瓜子分了一顆給他,“吃嗎?”
時鹿鹿怔了一下,張嘴吃了,臉上的表情有些復(fù)雜。
“怎么?不好吃?”
“這是什么?”
“瓜子。西瓜的籽加鹽烘干,是燕那邊的特產(chǎn)。你沒吃過?”吃吃不禁大為憐愛,忙又塞了幾顆到他嘴邊,“宜如此方便,萬物皆有賣。你是宜人,卻一點見識都沒有,不應(yīng)該哦。”
“是,在下孤陋寡聞,今后一定多吃多看?!睍r鹿鹿便含笑又吃了幾顆。
姬善瞥了他一眼,沒說話,繼續(xù)看著窗外的風景。
如此過了大概一刻鐘,時鹿鹿面色微變,額頭流下汗來。
吃吃好奇道:“你怎么了?”
“我……”剛說一個字,時鹿鹿的胸膛一陣震動,咳出了一大口血。
吃吃慌了:“善姐!他怎么了?”
“他禁食多日,腸胃虛弱,無力消化硬物,反噬出血罷了?!?
“???你怎么不提醒我呀?”
“你們相談甚歡,不舍壞你雅興呀?!?
吃吃的臉紅一陣白一陣,附到看看耳邊道:“完了完了!我怎么覺得善姐也喜歡上了這個人,這會兒是在吃醋?”
看看又翻了個白眼,將她推開幾分。
這時喝喝煮好了一碗藥,端上前喂給時鹿鹿,時鹿鹿總算緩過了一些,臉白如紙地盯著姬善道:“我能不能提一點要求?”
“哦?”
“你要拿我換藥,總得讓我活著?!?
“放心,你死不了?!?
“但若我能開心一點,也許能幫上你更多。”
“比如?”
“巫神殿的機關(guān)部署、相關(guān)甲歷,在下略知一二?!?
吃吃雀躍道:“對呀,善姐,正所謂知己知彼,咱們需要啊!”
姬善想了想,道:“你娘是何時叛出聽神臺的?”
吃吃一怔,道:“聽神臺?”
“巫神殿中,大司巫的住處名聽神臺。聽神臺的巫女與別處不同,普通巫女二十五歲可成婚,聽神臺的巫女卻要終身守貞侍奉巫神。他娘若不是聽神臺的,怎會知道巫神殿最機密的事?她娘若是聽神臺的,就不該有他?!?
吃吃感慨道:“難怪說是背叛被殺……”
時鹿鹿答道:“家母背叛巫族是二十七年前,然后逝于十五年前。”
“也就是說,你娘背叛了十二年,聽神臺才發(fā)覺此事,殺了她?”
“對?!?
姬善的目光閃爍,又問:“巫族為何抓你?”
“我是玷污神的孽種,需用我的血洗清聽神臺的污垢?!睍r鹿鹿態(tài)度坦蕩,有問必答,連回答這么不堪的問題時,都神色自若,沒有絲毫遮掩。
吃吃卻看得有些難過,忍不住道:“善姐,能別再揭瘡疤了嗎?他的私事跟咱們也沒關(guān)系呀,問點別的吧?!?
姬善換了話題:“你見過伏周嗎?”
“見過?!?
“她是個什么樣的人?”
時鹿鹿沉思了一會兒,才道:“她精通巫蠱,擅舞、樂、醫(yī)和機關(guān)術(shù),鮮少說話,話即神諭。沒有任何特殊喜好,也不同任何人親近,常年坐在聽神臺上發(fā)呆,無人知曉她在想什么。”
“說了等于沒說。”姬善冷哼道,“她幾歲?”
時鹿鹿抬眼道:“比你大一兩歲吧?!?
他的眼睛繾綣熱情,被如此專注地注視著,就像是被愛慕著一般。姬善忍不住皺眉。
吃吃好奇道:“她美嗎?”
“還行?!?
吃吃很不滿意這個答案,追問道:“還行是什么意思呀?這么說吧,我好看還是她好看?”
時鹿鹿輕笑出聲:“你好看?!?
“真的?你不是當我面故意說好聽的吧?”
“伏周不過一具行尸走肉,怎比姑娘活色生香?”
吃吃怔了怔,突然捂臉躲到看看身后,小聲道:“怎么辦?他是不是也看上我了?”
看看已經(jīng)懶得翻白眼了,索性點頭道:“嗯,我哥對杜鵑也這樣?!?
姬善默默地出了會兒神,再問:“伏周的預(yù)言準嗎?”
“從未錯過?!?
趕車的走走扭頭插話道:“比定國寺的簽還靈驗?”
“定國寺的簽誰都可以求,而伏周只測宜國大事。”
“除了選赫奕為帝,她還做過什么?”
“小公子夜尚于襁褓中曾被抱去見她,她看了一眼,說了八個字:‘從法化生,方得寂滅?!?
吃吃不解道:“什么意思呀?”
時鹿鹿解釋道:“意思就是這個孩子要修佛才得善終。氣得鎮(zhèn)南王妃當場翻臉道:‘出家當和尚?你怎么不干脆收他進聽神臺算了?’”
吃吃哈哈大笑,姬善翹了翹唇角道:“這條逸聞有意思。”
“夜尚從此便有了佛子之號,聽說他長大后,真的一心想當和尚?!?
“但宜國不是不信佛道只尊巫術(shù)嗎?”
看看道:“所以小公子才如此有名——既聰明乖巧,又離經(jīng)叛道?!?
姬善盯著時鹿鹿問:“還有嗎?”
“永寧五年也就是圖璧三年的十二月,程先王銘弓對宜宣戰(zhàn),橫跨青海,入侵南嶺。宜王前往聽神臺聆聽神諭,伏周說了四個字——‘匕鬯不驚’?!?
吃吃道:“我知道這個!結(jié)果銘弓中途突然中風癱瘓,真的休戰(zhàn)了!”
“今年程王頤殊選夫,請了胡九仙。胡九仙備厚禮求問兇吉,伏周做了個預(yù)言——‘紫薇開天啟,一駐連三移。熒惑未守心,東蛟不可殪?!?
吃吃不解道:“啥意思???”
看看道:“意思就是時機未到,女王不能死。”
“可女王失蹤了!胡九仙也失蹤了……”
“頤殊本該死在蘆灣,如今只是失蹤……”看看說到這兒面色微沉,轉(zhuǎn)向姬善道,“善姐,你說會不會是伏周派人救走了頤殊?”
姬善蹙眉不語。
吃吃道:“很有可能啊!巫族必須服從神諭的,神諭都說女王不能死,那她們肯定得救啊!”
走走發(fā)愁道:“可如此一來,等于把薛相啊燕王啊還有花子大人全招來了,他們哪個是好惹的?宜國不怕引火上身嗎?”
“女王在手,就可以跟他們談條件了呀!再說,悅帝那么精明,絕對不會吃虧的!”
看看擔憂道:“善姐,我們這個時候入宜,會不會不太合適?”
吃吃“啊”了一聲:“是??!薛相來了我們就危險了!還是繼續(xù)入山避一避,等他們打完了,我們再找伏周看病?”
姬善沉吟片刻,盯著時鹿鹿道:“這預(yù)言是重大機密,你如何得知?”
“我被擒時聽到的。”
姬善將針抵在他的百會穴上,沉聲道:“說真話?!?
“在下從不說謊?!?
姬善瞇起眼睛,將針往里刺進了一分,吃吃緊張道:“善姐!他如此坦誠,為何還要……”
“謊話連篇,只有你才信?!?
吃吃一怔,一旁煮茶的喝喝抬起頭來,也是一臉驚訝。
看看皺眉道:“他撒謊?”
走走道:“不是吧,他看上去挺真誠的……”
時鹿鹿笑吟吟地看著姬善道:“旁觀者清。”
姬善將針又刺進了一分,時鹿鹿立刻笑不出來了,疼得再次汗如雨下。
“我來告訴你,為何你說的都是謊言。”姬善伸出三根手指,“一,你不是宜人,而是璧人。”
吃吃睜大了眼睛:“???”
“他膚色白皙細膩,固然天生麗質(zhì),也有后天護養(yǎng)。宜人,尤其男子,可不講究這個。哪怕赫奕,也是個糙漢子。只有璧國的男人才注重外表。而且,你雖說得一口宜話,卻偶爾會帶出璧國尾音。”
看看質(zhì)疑道:“他是晚塘人,晚塘在宜壁交界,難免會沾染璧的一些習(xí)性?”
“就當這個成立。二,你說你母是巫女,二十七年前偷偷生下了你,十二年后此事才敗露,被巫所殺,而你,也一直被巫族追捕……你跟你娘聚少離多,對吧?她不可能把一個男童養(yǎng)在膝下,也不可能頻繁出聽神臺去見你。那么,你是如何從她口中得知那么多關(guān)于聽神臺的事情的?”
“會不會是他爹講給他聽的?”看看正在分析,姬善瞪了她一眼,她連忙閉嘴。
時鹿鹿因為痛苦而微微有些喘,緩緩道:“家父……不曾講過,家母,也確實很少見面,但——她留了手記……”
“對呀,他可以看書啊……”吃吃正在附和,看看瞪了她一眼,于是吃吃也閉上了嘴巴。
姬善沉下臉道:“行。那么三,你說巫族在追殺你,要用你的血清洗你娘的罪孽,為何不直接殺了,反而大費周章地藏在魚腹中?還有,那四名巫女死前招供,是最近才聽說你的下落,故而抓你。你既是這幾天才被抓,又如何聽到三個月前的神諭?”
四人全都目光灼灼地盯著時鹿鹿。
時鹿鹿不慌不忙,依舊鎮(zhèn)定自若地回答道:“家母手記里有巫族的一些隱秘,如今只剩我一人知曉,所以不能殺我。而我十五年前被擒,一直關(guān)在聽神臺中,故而知曉伏周的預(yù)言……”
此言一出,眾人皆驚。
“你被關(guān)了十五年?!”吃吃目露憐惜,“難怪你連走屋和瓜子都不認識……”
“十五年你都沒有說出隱秘?”走走滿心欽佩道,“你看著柔弱,心智竟如此堅毅……”
“伏周竟能容你十五年,看來那些隱秘很不得了啊……”看看回眸看向姬善道,“我覺得拿他換藥,穩(wěn)了?!?
姬善深深地凝視著時鹿鹿。當她如此時,琥珀色眼瞳會顯得格外銳利,帶著天生的冷煞之意。就像人們一看到白梅,就知道寒冬已至。
然而時鹿鹿似感受不到般,依舊笑得柔而暖,道:“在下真的從不說謊。善姐相處久了,便知道了。”
“叫誰善姐?”姬善瞪眼道。
“那……善妹?”
姬善作勢又要扎針,時鹿鹿立刻改口:“大小姐!”
姬善這才將針緩緩收回。時鹿鹿松了口氣,然后小心翼翼地問道:“現(xiàn)在,能對我好點,讓我開心一點了嗎?”
“你想怎么開心?”
***
“北境之內(nèi),當以銀葉寺為首,僧多錢多屋多,又稱‘三多寺’。其客舍共計三十九間,天字三間推窗可觀日出,奇霧攔腰,頗有紅塵盡在腳下之感,實乃躲避俗事紛擾的絕佳之地。然住持富豪又清高,錢帛哭求皆不能動其心志,想要入住,需投其所好。問有何好哉?答曰一狗肉二狗肉三狗肉也……”吃吃手捧《朝海暮梧錄二》,念到此處舔了舔嘴巴,“啊,好想吃狗肉!”
“不許吃!”看看飛來一記眼刀。
“我就想想?!?
“想也不許想!”
吃吃“哼”了一聲。
躺在榻上聽書的時鹿鹿好奇道:“為何不能吃?”
“看姐說她當年流放路上被衙役欺負,幸好有只野犬沖出來救了她。自那后所有狗狗都是她的朋友。”
時鹿鹿看向看看——她替換了走走在趕車。走走趕車時,馬車行駛得十分平穩(wěn),輪到她,就橫沖直撞各種顛簸。但眾人都似習(xí)慣了,無人對此抱怨。四個婢女中,看看長得最美,卻動作最糙,大大咧咧像個假小子,似在刻意屏蔽身為女子的一些特征,原來如此。
“北艷山有一奇景,曰懸棺。壁立水濱,逶迤高廣,一具具船型棺材懸掛其上,飾以彩繪,栩栩如生……”吃吃繼續(xù)念書,喝喝捧了杯茶遞給她。
“小貼心,我正念得口渴呢?!背猿孕χ舆^茶呷了一口,挑眉道,“呀,仙崖石花?可惜用的水差了些,若能配以璧的凝秘泉,或者燕的紫筍泉水,就好了……”
喝喝捏緊茶托,有些不安。
一旁繡花的走走抄起木尺戳了下吃吃的頭:“別聽她的,喝喝,她這是在別人面前賣弄風雅呢!”
“我也就能聊聊吃的,琴棋書畫一概不會,哪風雅得起來?”吃吃說著把書一合,塞回案腳下,“我念累了……”
時鹿鹿溫聲道:“辛苦了?!?
“要不,你給我講講巫神殿的事吧。這些年,你都是怎么過的?”吃吃湊到榻前,雙手托腮直勾勾地盯著他,一雙大眼睛撲閃撲閃,寫滿好奇。
一旁的走走不禁朝姬善投去一瞥,只見姬善埋首于醫(yī)書中,從頭到尾連看都沒看一眼這邊。
時鹿鹿笑了笑,視線掠過吃吃看向窗外,霞光滿天,斑斕似錦,他的眼神里流露出了許許多多的喜愛。
“巫神殿建在鶴城乃至整個宜國最高的蜃樓山上。山峰峰頂被削去一截,留下四四方方一塊平地。宜人說,那是巫神的杰作。歷任大司巫都要在那兒聆聽神諭,再下山傳達給世人。唯獨伏周不同,她不下山。巫女們在聽神臺上搭建了木屋,供伊居住。我第一次見伏周,便是在那木屋中。”
“伏周如果跟善姐差不多大,等于也跟你差不多大?你十二歲被抓回聽神臺,那時候她也十二歲左右?”
“對?!?
“然后呢?她怎么對你的?十二歲的小姑娘,應(yīng)該壞不到哪兒去吧?”
“她把我關(guān)進一個沒有光的屋子里?!?
“當我沒說過上句話……”
“我在那兒看不到任何東西,但有很多聲音:吹過山頂?shù)娘L,敲在外墻的雨,長出峭壁的草,落在土上的花……那些聲音陪伴我,一天天,一年年?!?
吃吃的眼眶濕潤了起來,顫聲道:“你就這樣過了十五年?”
“也有例外的時候。你知道的,聽神臺上什么都沒有,只有種著花的一塊地和兩間小木屋。有一次,雷正好擊中我住的那間屋子,把它燒掉了,我終于離開了小黑屋,看見了藍天白云和太陽。”
時鹿鹿說這話時注視著窗外的風景,眼神溫柔,唇角還帶著笑意,卻讓吃吃看得更加難過:“巫的隱秘很重要嗎?說出來,你就解脫了呀?!?
時鹿鹿收回視線,認真地看著吃吃道:“我想活呀。說出來,我就活不成了?!?
“可是……”吃吃實在無法想象,一個十二歲的孩子怎么能夠在暗無天日的屋子里活十五年,十五年!
“你看,我這不是出來了嗎?還遇到了你們?!睍r鹿鹿眸光流轉(zhuǎn),唇角的酒窩既可愛又明朗。
吃吃愧疚道:“我們卻要送你回去……”
“我遲早會被抓回去的,能額外換一個給喝喝看病的機會,賺了呢?!?
吃吃突然轉(zhuǎn)身,跳出了車窗。
時鹿鹿驚道:“你去哪兒?”
姬善淡淡道:“你的故事很感人,她去哭了?!?
時鹿鹿看向她道:“我沒說謊,請你相信我?!?
姬善終于放下書,也看向他:他的肌膚比她還白,是因為長年幽禁;他臉上帶著這個年齡不該有的少年氣,是因為沒有機會長大;他的一切怪異行為和話間漏洞,確實都變得合理……
但不知為何,姬善心中仍有疑惑。那點疑惑毫無依據(jù),毫不講理,大概就是身為女子天生的直覺。
直覺告訴她——別信他。
于是她開口告訴時鹿鹿:“我信不信不重要。她們信了就可以了?!?
時鹿鹿的目光閃了閃,然后,難掩委屈地黯了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