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莉莉、羅伯特和芒金悄悄走下通往前廳的主樓梯。前廳里，一大群客人擠擠挨挨地聊著天，等著晚宴開場。

莉莉看向人群，努力地想找到爸爸在哪兒，但是她根本找不到，不過她還是認出了幾張熟悉的面孔。

歐蕨橋的鎮長，正陪著附近教堂的牧師，還有二手書店的強崔先生，一起聊著什么。那邊是蘇格蘭場的費斯克探長，他之前幫過羅伯特、莉莉、芒金和托里，他們一起聯手挫敗了一場盜取女王血月鉆石的陰謀，這場陰謀的策劃人就是那個惡名昭彰的逃脫術師杰克·德沃，他是羅伯特的外公。探長正和爸爸的律師任特先生說著話。任特先生之前是任特和森德公司的合伙人，后來森德先生伙同他們家以前的管家銅綠夫人卷走了一大堆爸爸的專利和論文，隨后消失得無影無蹤。

還有奇弗斯夫人，羅伯特以前幫她修過發條金絲雀。現在那只鳥兒正蹲在她肩頭，嘰嘰喳喳叫個不停。

大廳里其他人好像都是協會的機械師和教授。莉莉注意到他們全都是男性，想起那本筆記本的第一頁上，媽媽提到過，女性學者要成為機械專家非常困難。

在斯克林肖小姐的女子精修學院，肯定是不會提到這樣的事業發展方向的——那是去年爸爸試圖讓莉莉去上學的地方。那個學院對于年輕淑女的生活規劃，就只有無窮無盡的社交茶會，研究骨瓷和茶巾，或者沒完沒了的刺繡手工，行為規范和禮儀課程。如果媽媽真的已經沖破了這些限制，改變了規則，為什么后來沒有人跟著她的腳步走上這條新的道路呢？

在莉莉所知的女性里，只有安娜不受這種種規則的約束。她在無數客人里四處尋找著安娜的身影，還有托里。她記得羅伯特說邀請了他們兩個的，但是她一直沒找到。她想在溜走之前，至少和安娜打個招呼，也許她還可以說服托里跟他們一起去馬戲團——反正他們有四人票。

終于，她在遠處的角落里看到了安娜敦實的身影。這位飛行家兼新聞記者看上去和現場格格不入，其他的客人都穿著晚禮服，她則穿著她最好的一件飛行員皮夾克和燈籠褲。不過，她顯然還是對正式場合的禮儀做出了妥協，這次沒戴飛行眼鏡和帽子，還把頭發從頭頂開始編成了整齊的辮子。

莉莉想去問問她托里在哪兒，也許還可以跟她說說賀卡、門票還有筆記本的事情。但是等她走近一點，發現安娜正和某個人說著話，那是一位高個子教授，圓圓的耳朵，頭頂禿了一片。這位教授和安娜都背對著她，但是他們的對話內容一下子吸引了莉莉。

“我正在寫一篇關于改造人的文章。”安娜說，“文章里需要用到一些數據。我聽說您在機械師協會工作，不知道能不能幫個忙……您覺得英格蘭現在到底有多少改造人？”

高個子教授哈哈笑了，舉起手里的長柄玻璃杯，喝了一大口香檳。“這是個好問題，奎因小姐。但是，老實說，我也不知道。我的專業不是這方面的。不過如果要我來猜的話，只有五六個吧。改造人的出現都是……實驗性質的。早期的產物大多沒有活過頭幾年，活下來的那些呢，大部分都躲開了公眾的視線……原因很明顯，我是說，人們無法接受這些改造人的存在。”教授不由自主地打了個寒戰，“但是，好在這樣的實驗已經不再進行了。據我所知，唯一接觸過這類實驗的機械師——除了那位已故的可憐同事銀魚教授之外——就只有一位……德羅茲教授，好像是這個名字。這人名聲很糟糕，個性也可怕得很。”他朝安娜湊近了一點，夸張地低語道，“這人幾年前被協會開除了，不過具體細節我不能透露。”他刻意把每個字都咬得很重，兩條眉毛夸張地扭動，就像是兩只白色的毛毛蟲。

莉莉正想上前插話，但他又繼續說道：“據說哈特曼和他妻子也參與了改造人的研究，你懂的！有八卦說他們做出了個安了機械心臟的腐爛生物。”

莉莉一時間震驚得渾身顫抖。

“當然，我們協會的人是完全反對改造人研究的。”教授補充說。

“為什么呢？”安娜問道。

他聳聳肩。“把人類變成改造人，這種事有違倫理，改變了人類的本質。制造機械人是完全不同的概念。但是改造人——一半是人，一半是機械——這有悖自然的法則。這種生物的存在是對人類族群的腐蝕和敗壞。人們應該保留他們與生俱來的樣子。我的意思是，為什么要去改變造物主的設計呢？”

安娜把手里的空杯子放在邊桌上。“哪怕這種改變會讓他們更健康、更幸福，也不行嗎？”她問道，“哪怕有時候是為了挽救某個人的性命？”

“尤其不應該用來挽救性命。”教授說，“如果你給某人的身體裝上機械發條裝置，把他們變成了改造人，這算是救了他們嗎？你愿意他們的余生都不得不在那種可怕名聲里掙扎嗎？這比變成機械人都要糟糕得多。不，不要那樣做，寧可他們保留正常的身體，哪怕有一些殘缺，但還是一個純粹的人，能帶著尊嚴面對命運或者死亡，而不是變成一個改裝的怪物。”莉莉大口喘著氣，感覺都快要窒息了。人們真的相信這樣的說法嗎？就聽他說了這么短短幾句，莉莉已經怒火中燒，血液沸騰。這個人對改造人一無所知——要不是有這顆齒輪之心，她甚至都不會有機會站在這兒，不會有機會活到今天這個生日。她根本不是什么怪物！這個人有什么資格說出這樣惡毒卑鄙的斷言，這個無知的白癡！

“但是你又怎么可能知道改造人的感受呢？”她走到教授和安娜的中間，打斷了他們的對話，“你又憑什么替他們決定什么是好，什么是不好呢？”

教授嚇了一跳，眼睛都瞪大了。他沒想到自己說得正起勁的時候會被人打斷。“這位親愛的小姐，改造人都是有問題的，這算是常識，這也是為什么我們協會禁止制造改造人。”

“莉莉！”安娜喊道，“見到你真是太高興了！”她親吻了莉莉的兩頰。

“我也是。”莉莉回答道。不過她還在為剛才那個教授的言論而感到憤怒。

“你們認識嗎？”安娜問道。

莉莉搖了搖頭。

安娜替他們互相介紹了一下：“這位是芒斯平教授——他是機械研究方面的著名專家。教授，這位是莉莉·哈特曼小姐，約翰的女兒。”

“很高興認識你，莉莉小姐。”

莉莉聳聳肩，顯然她并不是太高興認識這么一個討厭的人。大家尷尬地沉默了一會兒，就像那種成年人的聚會上大家發現彼此無話可說的時候。

“我真高興你來了，莉莉。”安娜終于打破了沉默，“你爸爸說今天是你的生日，我們給你帶了個禮物。不過我放在托里那兒了，現在不知道他跑哪里去了……我們要不要去找找他？”

她挽住莉莉的胳膊，帶著她從那個高個教授的身邊走開了。她們倆從人群中奮力擠了出去。

“那人怎么會有那么愚蠢的想法？”莉莉問道，“你為什么會去找他說話啊？是要調查改造人的事情嗎？”

“幸虧你過來了。”安娜說著，卻沒有直接回答莉莉的問題。“我們眼看就要談崩了。我都不知道再繼續說下去的話，我會說出什么來。但是我現在確實需要找你爸爸說幾句。”她已經看見了約翰，向他那邊指了指，“要不然你自己先去找托里吧？你的禮物在他手上，我待會兒再來找你們……”說話間她已經鉆進人群去了。

有人拍了拍莉莉的肩膀。是羅伯特。“有個好消息，我看見托里了。”他說，“他躲在廚房里呢。”

樓下的餐邊柜上擺著一大排各式各樣供銹夫人替換的工具手。提前準備好的菜肴也擺了一大桌子，等著被送到宴會廳去。一個藍白相間的巨大餐盤里擺著一條碩大的煮鮭魚，配著黃瓜和龍蝦奶油，另外一個盤子里放著小牛肉丸子和一只羊腿，下面鋪了一層焯過的菠菜和烤土豆。甜品有配了泡沫奶油的醋栗酥皮撻、橘子果凍和檸檬蛋糕，還有奶酪和餅干。每一樣食物聞起來都那么誘人，如果因為出門而錯過這樣的美味，簡直是巨大的遺憾。

托里就坐在各種食物盤子中間，他的椅子朝著壁爐那邊。濃密的栗色鬈發襯著那張曬黑的臉，顯得有點憂郁，但是他一抬頭，看見了莉莉，立刻燦爛一笑。“生日快樂啊，莉莉！你好，羅伯特！你們在聚會上玩得開心嗎？”

“這又不是她的生日會。”芒金說，“就是個機械師的無聊聚會。”

“所以我們出來了。”羅伯特解釋說。

“說得太對了！”托里坐回椅子上，“我在里面也待不住。滿滿當當全是些教授——估計都是機械學界的精英。安娜一直在和一個討厭鬼談論她的文章，所以我決定到廚房來躲一躲，一個人在火爐邊坐一會兒。”托里從椅子上坐起來一點，整了整他的上衣。“哦，我差點忘了，莉莉，我和安娜給你帶了一份禮物。”

他在口袋里摸索了一會兒，拿出一個皮夾子。莉莉打開一看，里面全是小小的工具——各種迷你撬鎖工具，每一個都只有火柴那么長。

“我們覺得你去探險的時候，帶著這些會很方便，”托里解釋說，“應該會比發卡更好用。”

“謝謝你們。”莉莉笑了起來，“這真是我夢寐以求的禮物。真的。”

“我還帶了些鞭炮什么的，”托里說著，從口袋里抓出一把來給他們看，“本來是想活躍氣氛用的，”他解釋說，“不過看起來在這個聚會上不太合適。”

“是啊，我看也是。”莉莉說，然后她突然眼睛一亮，“我倒是想到一件會讓你感興趣的事，托里。比這個無聊聚會可有意思多了。”

“噢，那是什么呢？”

莉莉和羅伯特給托里看了媽媽那本紅色筆記本，又講了它跟那張奇怪的生日卡和馬戲團邀請票一起神秘出現的經過。托里一邊聽他們講，一邊飛快地翻了一遍筆記本，欣賞了那些神奇的飛行生物圖片和插畫。

“這可真神秘。”他們講完之后，托里感慨地說，“但是，說起來，安捷麗卡和這些馬戲團的人又是怎么拿到你媽媽的筆記本的呢？”他把筆記本遞還給莉莉。

“所以我們要去調查一下。”羅伯特說。

“順便還可以看場表演。”芒金補充說，“我希望他們會表演吞火和雜耍，再來點好聽的音樂。但是千萬別演啞劇什么的——那個真是太可怕了。”

莉莉把筆記本收好，看了一下懷表。“現在七點了。”她說，“我們差不多該走了。你跟我們一起去吧？”

“唾沫星子和鋸木屑子啊！”銹夫人沖進來端起幾盤菜，“我的金屬耳朵是聽錯了嗎？你們現在要出去？”

“我們覺得托里可能愿意去花園里轉轉，銹夫人。”莉莉說，“他以前還沒去過呢。”

“我的攪面鉤和洗碗布啊！這又是哪一出？外面都快黑了，什么也看不見。”

“去呼吸點新鮮空氣。其實，是他有點不舒服。”

“我嗎？”托里一愣，但是他抬頭看見莉莉沖他皺了皺眉毛，他趕緊配合地捂住自己的肚子，“噢，噢，是的，我是有點。”

銹夫人嫌棄地嘖了一聲：“行了，穿個外套吧。”

“這就去穿，夫人。”托里抓著羅伯特的胳膊，蹣跚著往后門的衣帽間走去。

“還有，莉莉，”銹夫人又說，“在你們跑出家門之前——”

“我們不會的！”

“算了吧，我太了解你們了。”銹夫人放下手里的托盤，“記得把圍巾戴好。外面很冷。本來我是不打算這么早把東西給你的，但是看來你現在就能用上了。”

她拉開廚房柜子的抽屜，拿出一個皺皺巴巴的包裹。“蒸汽噴泉和湯鍋啊！怎么被壓成這個樣子了！”銹夫人把東西放在莉莉面前的桌子上，“這是我們機械人送你的禮物，我的小老虎。”她輕輕咳了一聲，“好吧，也就是說，主要就是我送你的禮物，這是我自己做的。”

莉莉雀躍不已。之前大家都表現得好像忘記了今天是她的生日，結果，現在一下收到了這么多禮物。

她親親銹夫人飽經風霜的金屬面頰，拆開了包裹。里面是一條橙黑相間的虎紋圍巾。這是她有生以來見過的最長的一條圍巾。她開始動手把圍巾一圈圈繞在脖子上，但是她已經繞了好多好多圈了，圍巾的一頭還是拖在地上。

“很漂亮，”莉莉對銹夫人說，“唯一的缺點就是稍微長了點。”

“支軸和防撞墊哪！真是抱歉。”銹夫人說，“我織東西不是太拿手。我起針沒問題，可是呢，我真不知道該織到哪里收尾。所以我就一直織呀織呀，一直到毛線用完。不過沒關系，等你再長大一點長度就正好了。”

“是啊，如果她長著長著，發現自己其實是只長頸鹿的話。”芒金說道。他剛剛從衣帽間跑回來。

“也說不定我真的會長很高哦，芒金。”莉莉撈起拖在地上的圍巾，塞進了晚禮服的口袋里。她又對銹夫人說：“謝謝你，銹夫人。我一定會永遠珍惜它的，永遠也不摘下來，哪怕在室內也會戴著它！”

銹夫人笑得滿嘴螺釘都露出來了：“鐵柵格和大梁呀！我看還是不要吧！你們在外面小心啊，千萬別踩到彈簧船長的那株秋海棠啊。看著點時間，一定要趕在你爸爸九點的重要演講之前回來啊！”

衣帽間里，后門已經打開了，室內的熱氣散出去不少，外面的冷風和黑暗撲面而來。門里的燈光照進黑夜里，在地面上映出一個明亮的長方形。越來越濃的霧氣里，芒金和他們幾個正站在最下面一級臺階上，等著她。

莉莉從衣架上取下外套，把幾樣禮物塞進大衣的兜里，又回頭看了一眼廚房那邊。

銹夫人正站在門框那邊，傾身往托盤上擺菜。莉莉的胃咕嚕咕嚕叫了幾聲。她突然感覺餓了。她猶豫著要不要回去摸幾個肉丸子待會兒吃。但是她又意識到丸子肯定會在口袋里壓得一團糟。不過，等他們回來的時候，肯定還會有好多剩菜的。

她很高興終于可以把這個晚會丟在身后了。她希望等他們四個回來的時候，晚宴已經結束，所有的無聊教授都已經鉆進吸煙室去聊天了，或者說不定都已經回家去了，那簡直就完美了。爸爸甚至都不會發現他們出去了一趟。

而且，她今天出席晚會的任務已經完成了。現在該去享受她的生日福利了……還要好好地調查一下神秘事件！他們這就要去馬戲團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