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芒金已經(jīng)跑了很久很久，為了不被人發(fā)現(xiàn)，他在樹叢間飛快地穿梭。必須盡可能地遠離救生艙的墜落地點。他還得在發(fā)條耗盡之前找到莉莉，給她送去約翰最后的消息。

此時，太陽早已落山，濃濃的灰霧彌漫在空氣中，在芒金的皮毛上凝成冰涼的露水。當(dāng)他掠過灌木叢時，濕漉漉的樹葉發(fā)出一陣抖動。樹林上方的高空中，銀色飛艇上幾臺巨大的引擎齊聲轟鳴，探照燈在森林中四下掃過，搜尋著他的蹤跡。

他來到一棵老橡樹前，在它那爬滿常春藤的樹冠下停了下來。他的黑眼睛在霧靄中閃動，觀察著周圍。前面的小路滿地都是折斷的樹枝，還有一些帶著尖刺的灌木，那些毛刺每次都會扎進他尾巴上的毛里。他厭惡地抽動了一下鼻子。也許他應(yīng)該掉頭，走另一條路……但是直覺告訴他，那些人已經(jīng)跟上來了，所以他只能繼續(xù)小心翼翼地往前走去。

地面泥濘不堪，當(dāng)芒金跑起來時，泥漿在他的爪子之間噗噗作響，有些泥點還濺到了他脖子上掛著的袋子上。他留下的爪印很容易被人追蹤——這簡直就是給追兵標(biāo)出了路線——他暗自詛咒這濕漉漉的地面，詛咒可惡的天氣，詛咒后面的追兵、飛艇以及所有這些糟心事。他是一只非常精密的機械動物，可不是為了在這種野地逃生而設(shè)計的。他現(xiàn)在這副在樹林里逃命的樣子，簡直就像那些拾荒的窮光蛋！這真是一種侮辱！

前方長滿尖刺的灌木越來越多，簡直無處不在。

芒金在一處灌木叢里找到個缺口，擠了進去。

茂密的植被下是一條地道，向外延伸了幾十厘米，通往一條狹窄的小徑，出口處的地面上有些糞便。芒金停下來嗅了嗅——是狐貍用過的老路，但顯然這條路已經(jīng)荒廢好久了。

芒金沿著小路往前跑去，周圍的矮樹叢又變得茂密起來。一長溜荊棘結(jié)結(jié)實實擋住了他的去路，他好歹擠了過去，可腿上扎進了不少可恨的倒刺。真受不了！

芒金警惕地環(huán)視著四周，繼續(xù)向前。現(xiàn)在他身處樹林深處，從這兒已經(jīng)看不見飛艇的探照燈了，引擎的轟鳴聲也變小了。很遠的地方有只貓頭鷹警覺地叫了一聲。

那幾個人的呼喝聲和可惡的狗吠聲突然逼近了，就在芒金不遠處來來回回。他們的提燈出現(xiàn)在附近的樹叢中，每經(jīng)過一棵樹，燈光就隨之一暗，然后又迅速亮起來，一閃一閃的，像巨大的螢火蟲一樣盤旋不去。

芒金回頭迅速看了一眼，數(shù)了一下燈的數(shù)量，一共三盞。但人數(shù)應(yīng)該不止三個——至少還有一個人負責(zé)牽著狗，還有負責(zé)武器的。他們從飛艇上下來的時候可是烏泱泱的一大群呢。

芒金繞過一條積滿雨水的深溝，接著又得繞過一個大池塘。隔著池塘遠遠望去，隱隱看到一座已經(jīng)破敗的大型水車磨坊。

芒金真希望自己能直接跳進水里游過去，但他知道機械動物是不能沾水的。約翰警告過他：半升水就足以讓他的內(nèi)部結(jié)構(gòu)全部生銹。

約翰——他現(xiàn)在可能已經(jīng)不在了，也許已經(jīng)在蜻蜓號的鐵皮船艙里燒成了灰燼，或者遭遇了更可怕的結(jié)局。想到這里，芒金肚子里的齒輪都難受得打起戰(zhàn)來。

他已經(jīng)繞到池塘的對岸，在走過一塊長滿青苔的大石頭時，一不小心被樹根絆倒，向前滾去，跌進了一堆潮濕的樹葉里。

他不能再走神了。以后有的是時間來想約翰。

他爬起來，抖掉身上的樹葉，又檢查了一下脖子上的袋子——它還在那兒，謝天謝地，發(fā)條保佑。

狗叫聲又近了一點，是機械狗的叫聲，比他的聲音要低沉很多。

寒冷的空氣里，石頭堆后面?zhèn)鱽砟侨喝舜謫〉恼f話聲。

“我覺得他往這邊走了，這邊的蕨類有被踩過的痕跡。”

“這里也有，水邊也有一些腳印。”

“繼續(xù)找，他就在附近了。”

芒金忽然瞥見了什么東西，那是一團黑影，有著銀色的眼睛，正在樹間朝著他的方向張望。他緊張地四處張望，想找個地方躲起來。他現(xiàn)在所處的這個坑周圍只有稀稀拉拉幾根禿樹干，躲不住的，他必須繼續(xù)向前走。

他放低身子，躡手躡腳在空地上匍匐前進，還要小心不要踩到那些可能會被咔嚓一聲壓斷的樹枝。

他能聞到那群人的氣味正在慢慢靠近，還能聽到他們正爬上石堆。那只渾身丁零當(dāng)啷響個不停的機械狗正在大聲怒吼，拼命想要向前沖，但被項圈皮帶扯住了。幸虧今晚的霧很大，要不然他們肯定會放開狗讓它追過來。

“這邊。”

“我好像聽見他的動靜了。”

“他應(yīng)該剛剛經(jīng)過這里。”

芒金離開湖邊，迅速躲到一排樹后。他在飛快地沖過兩叢灌木之間的縫隙時，冒險回頭看了一眼。

那只機械狗一定看到了芒金白色的脖子一閃而過，因此拼命扯著皮帶，朝芒金這邊沖，把它的主人直往前拖。

芒金加快了腳步，現(xiàn)在他在那群人前方差不多十米吧，他隔著霧氣大致估計了一下。他需要拉開距離。

芒金越過小溪，跳來跳去地穿過一排冷杉樹——讓那些愚蠢的人類在這里兜會兒圈子吧。前方樹木之間的間距變得更寬了，樹與樹之間飄蕩著一團團灰霧，樹木也稀疏了許多。最遠處的幾棵冷杉樹矗立在密密麻麻的歐洲蕨中，一道籬笆之外就是田野了。

芒金閃出樹林，在長得已經(jīng)相當(dāng)高的蕨類植物中蹚出一條路后，終于抵達籬笆的缺口處。他夾緊尾巴，俯身從一根橫木下鉆了過去，踏入了空蕩蕩的田野。

這邊更冷一些，地面都凍住了，這意味著芒金的爪子不會再留下足跡。這一片完全沒有可供遮擋的東西，他必須高度警惕，好在濃霧多少能為他遮掩一二。

芒金小心地向前走著。透過一團團灰霧，他能辨認出遠處石墻的輪廓，地上好像還有隱約的車轍印。

身后再次傳來那群人的聲音，不過這片田地并不像芒金一開始以為的那么大，他完全有機會在他們趕到這里之前跑到對面，于是，他便沿著空地的對角線，飛快向前跑去。

但他剛剛跑到一半，一道白光橫空劈下，位于正上方的飛艇的探照燈正照著他。飛艇的引擎吹散了濃霧，他們瞬間發(fā)現(xiàn)了芒金。他鮮亮的皮毛在灰突突的田野里格外醒目。

砰的一聲槍響。

芒金回頭看去。

“別跑！”那個有著銀色雙眼的身影走出樹林，端起一支蒸汽步槍。

芒金僵住了，正面盯著他的敵人，他的心在胸腔里怦怦亂跳。時間好像凝滯了。

他眼睛眨也不眨地死死盯著那張深色面容上的雙眼，試圖看出那人的心思。

那個男人長出了一口氣，芒金挪動雙腳往后退，慢慢拉開距離。他真的會開槍嗎？

那人瞇起眼睛看著瞄準(zhǔn)鏡，對準(zhǔn)了芒金，手指扣住了扳機。芒金轉(zhuǎn)身就跑，只希望這霧再濃點，說不定能救他一命……

砰！

一枚子彈擊中了芒金的肩膀。

芒金一頭栽倒。他的身體向前滾去，骨碌碌滾過結(jié)冰的地面，在一塊凹地停了下來。飛艇的探照燈在不遠處瘋狂地掃射，結(jié)霜的草地上反射出一圈圈的光暈。他有點眩暈，眼前似乎還留著那個有著鏡子眼睛的男人的殘像。芒金晃晃頭，殘像消失了。

追兵們的影子在空曠的田野上拉得很長，提燈發(fā)出的光在他們身前上下浮動，朝芒金的方向追來。

“他倒了！”

“我覺得你打中了。”

“我沒看到他，他去哪兒了？”

芒金慌了，他掙扎著站起來，一瘸一拐地朝墻邊走。那只機械狗掙脫了皮帶，狂叫著向他奔來，跟在后面跑的幾個人端起槍亂射一通。那個有著鏡子眼睛的男人落在后面，正在給步槍裝子彈，而其他幾個沒有武器的人則朝著飛艇揮舞提燈。

芒金終于走到墻邊，拼命翻了過去，滾落在后面的小路上，松散的石頭也跟著散落一地。他再次掙扎著站起來，快步向前跑去。

肩膀火燒火燎地痛，他低頭用鼻子蹭了蹭，摸索著子彈穿出的傷口，卻沒有摸到。那子彈一定還在他身體里的某個地方，就像卡在爪子里的石頭。芒金聽到遠處傳來了喊聲——那些人還沒放棄。不過，至少脖子上的袋子還在，他不會讓它落入那群人手中的。

小路在前面一分為二，芒金隨機選擇了左邊。他放慢了腳步，拖著傷腳往前走，沿路張望著，想找個可以藏身的小屋或谷倉，可是一無所獲。他的發(fā)條快到頭了，很快他就動不了了——如果倒在開闊地帶，他就一定會被他們抓去的。

他又繞過一個轉(zhuǎn)角，眼前突然出現(xiàn)了一間小屋。往遠處望去，前方還有更多的房屋。那是歐蕨橋村——他快到家了。如果他能安全穿過村子的話……

芒金最后一次檢查了那只小口袋，約翰的那封信還好好地躺在袋子里，他松了一口氣。他答應(yīng)過要把這封信送到莉莉手上，里面藏有約翰的秘密。爸爸想對女兒說的最后一句話，無論如何也要送到。尤其現(xiàn)在主人約翰不在了，芒金一定要完成他最后的心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