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搖曳的名分:明代禮制簡史
- 陳士銀
- 8028字
- 2022-07-08 11:35:12
第二節 緩稱王
大宋龍鳳二年(1356)三月,朱大元帥攻下了元朝的集慶路。
集慶路原名建康路,因為元文宗孛兒只斤·圖帖睦爾在此地做過藩王,后來又做了皇帝,兩重喜慶之下,就在天歷二年(1329)改名集慶路。[1]元朝中期,這是一座人口達百萬之眾的巨型城市。無論對元軍還是對各路義軍來說,集慶路都成為必爭之地。
在古代中國,人們非常迷信“望氣”之說。[2]集慶路在戰國時期被叫作“金陵”,一種解釋即為當時楚威王聽說此處有王氣,擔心政權不穩,便聽從巫師的建議,在此處埋金鎮壓這股王氣,所以得名。[3]統一天下之后,秦始皇也聽說“東南有天子氣”,[4]所以借助東巡的方式鎮住這股天子氣。此后,東吳、東晉、宋、齊、梁、陳等政權均在此建都,應驗了戰國時期那個遙遠的預言。
至于朱元帥攻占金陵的原因,明代不乏史家將其同王氣聯系了起來。一般認為,朱元帥攻占金陵是聽從陶安、馮國用等人的建議。根據史家高汝栻的觀察,卻有不同的解讀。朱元帥渡江時,有人告訴他,想要平定天下,有一位叫作金碧峰的胡僧不可不見。
后來,朱元帥見到這位胡僧,卻不被禮遇。他威脅要將這位和尚殺死:“可曾見殺人將軍乎?”
和尚非但沒有絲毫畏懼,反而反問道:“可曾見不怕死和尚乎?”
這種充滿了殺意和禪意的問答引發了朱元帥的勃勃興致。他隨即丟開了手中的寶劍,開始禮敬這位高僧。
高僧接下來的一句話,讓朱元璋堅定了不惜一切代價攻取建康的決心:“建康有地可王?!?a href="#new-notef5" id="new-note5">[5]
經過攻城和巷戰之后,集慶路一片傾圮破敗的景象,這種破敗的景象卻絲毫沒有削弱朱元帥所部勝利的歡愉。占領集慶路后,朱元帥所做的第一件事就是將集慶路改成應天府。早在朱元帥之前,多股義軍力量都對金陵垂涎三尺,卻功敗垂成,比如郭天敘和張天祐等人。如今,朱元帥成為最后的贏家,仿佛冥冥之中,自有上天的眷顧——應天府的改名正是順應天命的選擇。
時不我待,朱元帥決定迅速擴大戰果。三月,派遣徐達、湯和等人攻下鎮江路,并更名為江淮府。四月,攻克金壇縣。六月,派遣鄧愈等人攻克廣德路。[6]一年前還困守和州無路可去的朱公子,如今已經坐擁太平、應天、江淮、廣德數府,大元帥的名位開始滿足不了他的欲求。
稱王稱霸與稱帝本來沒有實質區別。王即天子,《詩》云:“溥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濱,莫非王臣?!保ā对娊洝ば⊙拧け鄙健罚┣亟y一之后,把皇帝的名號加在王、公之上。所以,稱王至少表面上看起來依然尊奉禮制。嚴格意義的禮制規定,王、公等封號莫不從天子出。事實是,稱王稱公的人多數都是專斷自立,把天子當成擺設。
東南地區已經有一位王。公元1354年正月初一,在龍鳳政權建立的前一年,以高郵為中心的張士誠自稱誠王,國號大周,改元天祐。[7]稱王之后,張士誠的名號傳遍了大江南北。稱王效應也一觸即發。次年,元廷丞相脫脫親自率領大軍圍攻高郵。誠王張士誠僥幸擊潰了元軍,勉強坐穩了王的位置。
就在朱元帥占領集慶路的上一個月,大周政權的軍隊南下攻陷平江路(今江蘇蘇州)。平江路的重要性比集慶路有過之無不及,在元朝中期就是一座擁有兩百四十萬人口的巨大城市。[8]沿高郵、泰州、常州、蘇州一線,誠王政權成為東南地區首屈一指的力量。即便有韓林兒龍鳳政權的卵翼,朱元帥也不得不慎重考慮誠王政權的威脅。至少在目前,他還沒有實力去挑戰這個龐然大物。
龍鳳二年(1356)七月初一,在元朝御史臺的舊址上,朱元帥建立江南行中書省,自立為吳國公。同時任命李善長、宋思顏為參議,李夢庚、郭景祥為左右司郎中,侯原善、楊原杲、陶安、阮弘道為員外郎,孔克仁、陳養吾、王愷為都事,王璹為照磨,欒鳳為管勾,夏煜、韓子魯為博士。[9]
開省之后,一切按照規模行事。吳國公還設置了江南行樞密院,以元帥湯和攝同僉樞密院事;置帳前總制親兵都指揮使司,以馮國用為都指揮使;置左右等翼元帥府,以華云龍、唐勝宗、陸仲亨、鄧愈、陳兆先、張彪、王玉、陳本等為元帥;置五部都先鋒,以陶文興、陳德等為之;置省都鎮撫司,以孫養浩為鎮撫;置理問所,以劉禎、秦裕為理問;置提刑按察使司,以王習古、王德芳為僉事;置兵馬指揮司譏察奸偽,以達必大為指揮;置營田司等。[10]吳國公的軍事、刑罰、監察、農業、教育等系統一一搭建起來。從前的倉皇流竄景象不復存在,現在以應天府為大本營,吳國公開始為日后刷新更高的名位進行一系列的擴張運動。
至正十六年(1356)三月,誠王張士誠在蘇州由承天寺改造的大殿中收到了朱元璋使者楊憲帶來的一封書信:
近聞足下由通州遂舉吳郡。昔隗囂據天水以稱雄,今足下據姑蘇以自王,吾深為足下喜。吾與足下東西境也,睦鄰守國,保境息民,古人所貴,吾甚慕焉。自今以后,通彼往來,毋惑于交構之言,以生邊釁。[11]
諸侯之間通過聘禮相往來,這也是三代流傳下來的規矩。朱元璋修書一封,派遣使者通好張士誠,既有禮數方面的考慮,更多的還是出于軍事利害的權衡。這封書信措辭謙卑,不啻后輩對前輩的恭維。《禮記》上講:“禮尚往來。往而不來,非禮也;來而不往,亦非禮也?!保ā抖Y記·曲禮上》)誠王張士誠覺得有必要對朱元帥進行回禮,而且應該是一份大禮。
同年七月,張士誠的大軍兵臨鎮江城下。
所幸吳國公這邊早有準備,未雨綢繆。他派遣手下最知名的將領徐達、湯和等人防御鎮江,以逸待勞,擊退了張士誠的軍隊。
禮尚往來,峰回路轉。吳國公令徐達等人率領三萬人馬乘勝圍攻張士誠的常州城,稍后又增援三萬人。次年三月,經過近半年的鏖戰,雙方各自投入兵力近十萬,朱元璋最后帶領常遇春等猛將協同徐達發動總攻,才攻克常州。[12]常州一戰讓吳國公意識到,原來王也是可以被打敗的。
元朝末年,昏亂的朝廷無法發揮昔日的約束力,天下群雄割據,稱王稱霸。在搶奪地盤的同時,也在搶奪民心?!懊裥摹弊怨乓詠矶际呛芊簽E的詞語,因為無論在傳統慣性上,還是技術層面上,平民百姓本身無法形成有效的集團,選出發言人發出自己的聲音。因此,從上到下,從下詔令的朝廷,到發出命令的地方官僚,再到揭竿而起的大小統領,都認為自己就是民心所在。百姓不會選出代表去發出口頭抗議,但是會用腳選擇逃避或者用手中的竹竿、兵刃等發起攻擊。既然“民心”的概念如此含混不清,是否存在明確籠絡一部分民心的可能呢?吳國公選擇了祭祀孔子。
在擊退張士誠軍隊的第二個月,吳國公就駕臨江淮府。吳國公一行抵達江淮府之后的第一件事,既不是視察官衙,也不是視察軍隊,更沒有挨家挨戶體察民情。他把第一站放到孔廟。一位草莽將軍換上祭服,到孔廟拜謁孔子,這在南方起事者中十分罕見。
戰亂中的百姓除了對食物的本能渴求之外,稍微安定下來,就會考慮孩子的教育問題。哪怕饑寒交迫,至少讓孩子認得幾個字也是好的。這一點,自古及今,中國人都很少例外。只要提到教育,就必然需要興學;只要開始興學,就要尊奉萬世師表的孔子。吳國公是個實用主義者,雖然拜謁了孔廟,但是他認為,當下還不是集中精力興學的時機。他將一干儒生召進了孔廟,交給他們一項政治任務:分頭去告訴鄉親們好好種地,好好養蠶植桑,也要賣力修城墻、挖壕溝。[13]
“倉廩實而知禮節”,施行禮制的前提是政權穩固,而穩固政權的方式就是依次消滅割據勢力,并徹底推翻元廷統治。在當時諸侯割據的大背景下,吳國公通過拜謁孔子來拉攏知識分子的插曲又顯得微不足道。此時的大江南北,稱王稱霸的浪潮一波未平一波又起,似乎每個稱王稱帝的人都比吳國公更有資格成為統一中國并重制禮樂的開創者。
姑且不論震動北方的龍鳳政權,南部中國業已帝王林立。
早在至正十一年(1351),紅巾軍的一支徐壽輝在蘄水擊潰元朝的威順王寬徹不花,隨后稱帝,國號天完,建元治平,任命鄒普勝為太師。天完軍攻略湖廣、江西等地,還攻陷杭州這一南方重鎮。[14]
早在徐壽輝之前,廣州增城的朱光卿于元統三年(1335),在黨羽石昆山、鐘大名等人的簇擁下稱帝,國號大金,建元赤符。好景不長,做了七個月的皇帝之后,朱光卿的頭顱便被梟落在京師的街道上。[15]
相較于“前輩”朱光卿,徐壽輝亦處境堪憂。他不久被麾下的陳友諒架空,成為傀儡皇帝。治平十年(1360)閏五月,陳友諒從長江上游出發,率軍攻克太平,殺死朱元璋麾下猛將華云。志得意滿之下,他在采石派人用鐵敲碎了皇帝徐壽輝的腦袋,稍后稱帝,改元大義。[16]殘酷的弒君者堂而皇之地成為“大義”政權的締造者,再一次詮釋了“義”字解讀的多樣性。
登極是古代中國所有就職儀式中最隆重的,時間、地點、天氣等因素都要妥善考慮。陳友諒把登極地點選在采石江邊的五通廟。為了安放龍椅,他下令將神廟正中央的神像抬出去倒放,這種瀆神的行為讓敬畏鬼神的文武百官感到不安。鑒于陳友諒的威勢,天完百官中無人敢提出異議。太師鄒普勝、丞相張必先等人讓將士在江邊列隊,等候新主登極。正式即位的那一天,突降大雨,人們四下逃散,登極禮成了鬧劇。[17]南京夏季多雨本屬正常現象,人們卻依稀從雨中即位禮看出了陳友諒政權滅亡的端倪。
泰州鹽商張士誠先后兩次稱王。元至正十三年(1353),他從泰州出發,攻占元廷重鎮高郵,在高郵自稱誠王,國號大周,建元天祐。[18]天祐是上天福佑之意。張士誠從一介鹽商轉變為一方霸王,不僅靠人之力,仿佛也有上天的加持。至正二十三年(1363),張士誠重操故伎,又在蘇州自立為吳王,建立王府。[19]南到紹興,北至徐州,西抵濠州、泗州,東臨大海,帶甲數十萬,張士誠成為名副其實的地方雄主。
就在華東地區紛亂之際,西南地區也不安穩。天完政權麾下的明玉珍知悉陳友諒弒君之后,無力討伐。同年,在重慶自立為隴蜀王,謀求自保。又于至正二十二年(1362)在重慶稱帝,國號夏,建元天統。[20]從天完、天祐、天統等年號名稱來看,每一個政權都認為自己在替天行道,都是天意所在、民心所歸。
此時的吳國公朱元璋在張士誠和陳友諒兩位帝王的東西夾擊之中,前途未卜,自保尚且不暇,遑論禮制建設。明玉珍的夏政權兵力雖弱,但是在禮制上頗有建樹。稱帝之后,他設立了國子監,將興學放在新政權的優先發展地位。同時,還建立了社稷壇和祖廟,率先開展了國家祭祀。在諸多割據勢力當中,夏國詔求雅樂,開科取士,最具禮樂特色。甚至連夏國的官制都是仿照《周禮》的六官,任命戴壽為天官冢宰,吳友仁、鄒興為地官司徒,劉楨為春官宗伯,萬勝為夏官司馬,向大亨、莫仁壽為秋官司寇,張文炳為冬官司空。[21]夏政權之所以能在禮制建設上有一番作為,離不開謀士劉楨的策劃。劉楨是元朝的進士,做過小官。天下大亂之際,劉楨蟄居在家,遇到明玉珍,彼此一見如故,如魚得水。[22]
保守主義者傾向于將名號的授予權系在當權者手中,非天子賜予不得竊奪名號。對另外一些儒者而言,名號的授予權應系于“天命”手中。如果天子是昏庸無道之輩,再將名號系于天子之手本身就是對名號的褻瀆。禮制的核心在于正名,禮制的發展卻在于與時俱進,“禮,時為大”(《禮記·禮器》)。天命杳不可知,只要把名號運用得當,定會收到良好的效用。明玉珍國蹙兵寡,卻敢于稱帝,不能不說是儒者劉楨運籌帷幄的成效。稱帝前一年,劉楨就秘密進言明玉珍。雖然是秘密進言,后來的史官還是清楚地記錄了有類“隆中對”的“重慶對”:
西蜀形勝地,大王撫而有之,休養傷殘,用賢治兵,可以立不世業。不于此時稱大號以系人心,一旦將士思鄉土,瓦解星散,大王孰與建國乎?[23]
連明玉珍這種勝兵不滿萬人的三流勢力都稱王稱帝,野心勃勃的朱元璋如何能按捺住這種名揚天下的沖動?他太想稱王了。
徽州休寧某座不知名的山前,一位名叫朱升的老者正在指揮眾人修建幾十間草房子。鄉人們表示不解,逃難至此,本應一切從簡,老先生何必興師動眾搭建如此多的草房子呢?這位老者解釋說:用不了多久,就會有一批軍隊經過此地,草房子是為他們準備的。[24]鄉人們將信將疑,開始散去。
龍鳳四年(1358)秋天,吳國公將手下第一悍將徐達召回應天府,守衛根本之地,自己和常遇春統帥十萬大軍趕往婺州。婺州戰事吃緊,元帥胡大海久攻不下。如果再拿不下來,元朝的這方重鎮很可能就要陷入張士誠或者陳友諒的手中。吳國公決定親自出馬,發動婺州戰役的最后一擊。
軍隊從應天府開拔,路過廣德,之后進入徽州地界。徽州文化先進,人才輩出,朱元璋之前就聽聞楓林先生的大名。此次到了徽州,麾下大將鄧愈再次提醒吳國公務必造訪朱升。[25]
吳國公帶著隨從來到了山中,迤邐而行,終于找到了朱升的府上。隨從的近衛軍當夜就入住草房子中。鄉人們一邊驚訝于朱先生的神機妙算,一邊也感受到來訪的這位將軍非比尋常,至少軍紀十分嚴明。沒人在意朱將軍和朱先生在草廬里談了些什么,鄉人們最關心的是何時才能過上太平日子。
在見到朱升之前,朱元璋陸續登庸了不少儒生為自己效力。這些儒生說起話來滔滔不絕,對答內容也千篇一律,不嗜殺、法堯舜、重農桑、興教育等等。老生常談的對答讓這位吳國公甚至有些厭煩。為了將來打理天下的需要,他又不得不頻頻擺出禮賢下士的姿態,去接見這些儒生。打仗要靠武士,治理州縣還是離不開這些文人。
草廬中與他對面而坐的這位老儒看起來和其他人不太一樣。朱升早年博覽群書,尤其精通術數之學。年老的神態無法遮掩智者的光芒,別人完全猜不透他的心思。他不怎么愛說話,卻又擅長讀懂別人的心思。越是遇到神秘之人,朱元璋越是感到興奮,也越急于得到指點。朱老先生終于擠出九個字來:
高筑墻,廣積糧,緩稱王。[26]
朱元璋心中為之一顫,當即拜請朱先生出山,參與軍機。年底,吳國公攻破元朝的重鎮婺州,改名為金華府。[27]此時,朱升急流勇退,辭歸家鄉徽州。次年,按照他的心愿,朱元璋專門為他建了藏書樓,并親筆撰寫“梅花初月樓”。[28]既是對朱先生的尊崇,也是對君臣初遇的感念。
朱元璋之所以喜歡這位老先生,除了欣賞他的才能之外,也有其他的原因。朱先生也是安徽人,關鍵也姓朱。同鄉情結尤其是同宗情結讓朱元璋覺得眼前的這位老先生倍加親切,如同是祖宗顯靈的恩賜。按照禮制,中高級官員封官之后都有誥命一通,以示榮寵。朱元璋稱王之后,親自撰寫侍講學士朱升的誥命,其中特別提到:“眷我同宗之老,實為耆哲之英?!?a href="#new-notef29" id="new-note29">[29]此后,他還時不時地請朱學士幫自己解夢。洪武二年(1369)十二月,同宗的朱老先生因病去世,享年七十二歲,朱元璋還十分心痛。
一道問題橫亙在我們面前:為什么朱老先生當年的那九個字像真言一樣征服了吳國公?
“高筑墻,廣積糧”是婦孺皆知的常識,領兵打仗,誰不知道要修筑好城墻,多囤積糧草?真正打動吳國公的是“緩稱王”三個字。六百多年后的今天,我們無法知曉那年秋冬之際,朱升本人是如何解釋“緩稱王”這一策略的。根據此后吳國公的軍事擴張行動來看,他確實嚴格遵循了這一策略。無論贏得了哪場勝利,攻占了哪座城池,他都選擇了隱忍,遲遲沒有邁出稱王的一步。這一隱忍就長達七年之久。
稱王甚至都不需要以重大勝利為基礎。占領了高郵城,張士誠就急于稱王,結果引來了元軍主力的合圍。如果不是元廷丞相脫脫被解職,張士誠很可能會把誠王的名號帶進墳墓之中。更早之前,一座小小的濠州城就出現永義王趙均用、魯淮王彭早住等頭目。這些跳梁之輩急于求成,結果可想可知。
盡管如此,為什么還是有那么多人汲汲于稱王?就連儒者劉楨也明確強調“稱大號以系人心”。稱王稱帝本身就是禮制上的最大僭越,這些人為何還要前赴后繼地冒天下之大不韙呢?究其實質,稱王稱帝背后隱藏的是人性固有的虛榮,這種急為人知的虛榮在越是出身卑微或者性情急躁的人身上表現得越為明顯。
一千五百年前,一支楚軍正在秦國首都咸陽城大開殺戒。天下最宏偉的宮殿群淹沒在熊熊大火之中,據說大火三個月都未曾熄滅。滿城哭嚎,男人、女人,甚至是老人、孩子,沒人能夠幸免。神像被推倒,財寶被搶掠。不可勝計的美人一邊絕望地呼喊,一邊像物品一樣被塞進通往東方的車上。這時,有人建議項王:“關中之地素來富饒,又有山河之固,為什么不以此為根據地建立霸業呢?”項羽回答說:“富貴不歸故鄉,如衣繡夜行,誰知之者!”[30]建言者大失所望,氣憤地說了一句:“楚國人生性急躁,就像獼猴即便戴上了人的帽子也會很快摘下來?,F在看來,果然如此!”項羽下令,將此人扔到鍋中活活煮死,再一次用實際行動證明了自己沐猴而冠一般的急躁。
一千五百年后,趙均用、彭早住、張士誠等人正是這般思維:富貴不稱王,誰知之者!稱王之后,可以修王府、建宗廟、納嬪妃、封世子、設丞相、立百官……似乎稱王就等于擁有了一切。稱王帶來了各種福利,但這種對禮制的挑釁本身也是一種極大的冒險。稱王意味著沒有退路,意味著在互相獵殺的黑暗森林中率先暴露自己的位置。
美國詩人羅伯特·弗羅斯特(1874—1963)有一首詩,名為《未選擇的路》。詩中提到:“我將輕輕嘆息,敘述這一切。多年以后:林子里有兩條路,我——選擇了人跡罕至的那一條路,它改變了我的一生。”在諸王林立的群雄之中,吳國公選擇了一條人跡罕至的路:緩稱王。從拒絕接受龍鳳政權左副元帥官職一事中,朱元璋就表明自己并非守規矩的那一類人。從緩稱王一事上,他的這種選擇卻讓他比其他任何割據勢力更具禮制上的正義性,后來也改變了他的一生。
攻克金華之后,吳國公召集附近十幾名儒生,每天請兩位輪流為自己授課,敷陳治道。同時,又請宋濂等人在金華建立學校,讓飽經戰亂的人們聽到了久違的弦誦之聲,大家無不歡欣鼓舞。[31]新歸附的金華百姓也在爭相傳播朱將軍的佳話:朱將軍在剛踏入金華城的當天,因為軍中的一個士兵拿了百姓的錢財,毫不遲疑地將其斬首示眾;就在他進城的前一天,金華城的西方出現了罕見的五色云,那正是朱將軍駐兵的地方。[32]
人們尚未確信是否在這位吳國公身上看到了王者的風范,但是至少明白了一點,他不是咸陽的猴子。
[1] 宋濂:《元史》卷六十二《地理志五》,北京:中華書局,1976年,第1501頁。
[2] 《周禮·春官宗伯》中專門設有眡祲一職。鄭玄注:“祲,陰陽氣相侵,漸成祥者。”(《周禮注疏》卷十八,鄭玄注,賈公彥疏,彭林整理,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0年,第638頁。)
[3] 《皇明通紀法傳全錄》卷一,《續修四庫全書》第357冊,第27頁。
[4] 《史記》卷八《高祖紀》,第348頁。
[5] 《皇明通紀法傳全錄》卷一,《續修四庫全書》第357冊,第28頁。
[6] 參《國榷》卷一,第273—274頁。
[7] 《明太祖實錄》卷一,甲午年正月甲子,第14頁。
[8] 《元史》載:“平江路,唐初為蘇州,又改吳郡,又仍為蘇州。宋為平江府。元至元十三年升平江路。戶四十六萬六千一百五十八,口二百四十三萬三千七百。領司一、縣二、州四?!保ā对贰肪砹兜乩碇疚濉?,第1493頁。)
[9] 《明太祖實錄》卷四,丙申年七月己卯,第45—46頁。
[10] 《明太祖實錄》卷四,丙申年七月己卯,第46頁。
[11] 佚名:《秘閣元龜政要》卷一,《四庫全書存目叢書·史部》第13冊,濟南:齊魯書社,1996年,第213頁。
[12] 佚名:《秘閣元龜政要》卷一,《四庫全書存目叢書·史部》第13冊,第223頁。
[13] 《明太祖實錄》卷四,丙申年九月戊寅,第48頁。
[14] 《明史》卷一百二十三《陳友諒傳》,第3687頁。
[15] 吳繼安:《歷代帝王歷祚考》卷八,《續修四庫全書》第826冊,第365頁。
[16] 夏燮:《明通鑒前編》卷二,沈仲九標點,北京:中華書局,2009年,第59頁。
[17] 《明太祖實錄》卷八,庚子年五月戊午,第99頁。
[18] 《明史》卷一百二十三《張士誠傳》,第3692頁。
[19] 《明太祖實錄》卷十三,癸卯年九月,第172頁。
[20] 《明史》卷一百二十三《明玉珍傳》,第3702頁。
[21] 《明太祖實錄》卷十九,壬寅年三月己酉,第267—268頁。
[22] 史載:“(劉)澤民曰:‘此可就見,不可屈致也?!魅?,遂往見之,相與講論。(明)玉珍喜曰:‘吾得一孔明也!’邀至舟,與議國事,即舟中拜為理問官。”(陸楫:《古今說?!肪硭摹镀较匿洝?,清文淵閣《四庫全書》影印本第885冊,第253頁上。)
[23] 《明史》卷一百二十三《明玉珍傳》,第3702頁。
[24] 黃瑜:《雙槐歲鈔》卷一,魏連科點校,北京:中華書局,1999年,第9頁。
[25] 《明通鑒前編》卷一,第41頁。
[26] 高岱:《鴻猷錄》卷二,《續修四庫全書》第389冊,第227頁。
[27] 《明通鑒前編》卷一,第42頁。
[28] 朱同:《朱學士傳》,參程敏政:《新安文獻志》卷七十六《行實》,清文淵閣《四庫全書》影印本第1376冊,第268頁。
[29] 過庭訓:《本朝分省人物考》卷三十六,《續修四庫全書》第533冊,第706頁。
[30] 《史記》卷七《項羽本紀》,第315頁。
[31] 《明通鑒前編》卷一,第42頁。
[32] 《國榷》卷一,第282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