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北平:我的1949(“城市紅色記憶”叢書)
- 劉未鳴 韓淑芳主編
- 3996字
- 2022-06-23 11:10:44
廖靜文
:北平解放前夕的徐悲鴻
決不離開北平
1948年秋天的一個下午,悲鴻和美術界的幾位朋友正在我們客廳里談論著時局的發展,互相交換一些在國民黨報紙上看不到的消息,為東北解放戰爭的勝利而感到歡欣鼓舞。突然,一聲震耳欲聾的巨響使整個屋宇搖動,接著窗戶上的玻璃發出乒乓的碎裂聲。我們慌忙跑出屋子,只見遠方的天際升起一支巨大的黑色煙柱,直沖云霄,濃煙在空中滾滾飛動,隨后便像蘑菇云一樣散開……事后,我們才知道這是南苑機場的火藥庫爆炸了,它啟示了我們平津解放戰爭的號角已經吹響了。
國民黨反動政府的官員們紛紛逃跑,兵臨城下的北平城內一片緊張和混亂……國民黨教育部急電各大專院校南遷。當時,悲鴻主持的北平藝術專科學校也接到同樣的電報,但遭到了悲鴻的堅決抵制。悲鴻早已和周圍親近的人如吳作人等商定,他本人決不離開北平,北平藝專也絕不遷走。當時北平藝專的地下黨支部書記是油畫系的學生侯逸民。這個身材高大、面目清秀、兩眼炯炯發光的年輕人既活躍又沉著。他以優秀的繪畫成績獲得悲鴻的重視,但誰也不知道,他就是當時北平藝專地下黨的負責人。他除了自己接觸悲鴻以外,還通過悲鴻早年的學生、油畫系教授、地下黨員馮法襈更頻繁地了解悲鴻的這些想法和決定。因此,在悲鴻親自主持的校務會議上討論遷校問題時,地下黨和悲鴻便事先做了有利的安排。首先,悲鴻以校長身份第一個發言,提出不遷校的主張,并強調了這個決定事先已征得多數師生的同意,獲得大家的支持。他的發言立即得到吳作人、艾中信、李樺、馮法襈、葉淺予、王臨乙、李天祥等進步教師和學生代表的熱烈擁護,但同時也遭到音樂系系主任等人的堅決反對,會場出現了緊張而激烈的斗爭。最后進行舉手表決時,由于贊成不遷校的意見占壓倒的多數,以致當悲鴻提出“不贊成的人舉手”時,那幾個持激烈反對意見的人竟不敢舉起手來,有的人剛剛將手舉到半截,就又慌忙地縮回去了。于是,校務會議順利地通過了不遷校的決議,師生們一片喜氣洋洋。這件事說明了大勢所趨,人心所向。
緊接著,國民黨電匯來一筆“應變費”,電文說明是要學校作遷校和教師南遷之用。悲鴻提議將這筆“應變費”分發給全校師生職工,購買糧食,作為保護學校、迎接解放的準備。這個建議立即得到了地下黨的支持。于是,悲鴻召開了有群眾代表參加的會議,正式通過提議,除教職工每人領到一份錢以外,余下的錢全部交給學生會購買小米,為全校師生職工的食糧做了充分的準備。
當時北平文化界也是一片緊張和混亂。文化界第一個坐飛機逃往南京的是北京大學校長胡適,他是從南苑機場起飛的。隨后,國民黨教育部派來兩批飛機,準備劫持一批學者、名流去南京。第一批飛機到達北平上空時,南苑機場已被我軍炮火封鎖,飛機不能降落,便折返南京了。于是,國民黨反動派在東單廣場周圍砍伐樹木,搶修了一個臨時機場。第二批飛機抵達時,在東單臨時機場降落。坐這批飛機飛往南京的有清華大學校長梅貽琦、北平師范大學校長袁敦禮、北平研究院院長李書華、北平藝專音樂系主任趙梅伯等人。雖然名單中有悲鴻的名字,但悲鴻仍堅決拒絕離開北平。國民黨政府為了挾持悲鴻離開北平,不斷派人前來勸說,并制造了許多謠言,進行種種恫嚇。威脅不成時,又進行利誘,說如果悲鴻愿意去南京,便可撥一筆外匯,作為悲鴻去印度舉辦作品展覽會之用。因為早在1946年,印度駐華大使潘尼迦先生便向悲鴻致意,歡迎悲鴻再一次去印度舉辦作品展覽。雖然,悲鴻生前曾多么希望再去訪問鄰邦印度,以便更進一步觀摩那些古老而輝煌的藝術品。但他決不能選擇這個時間,因為這是人民最需要他留下來為革命工作的時候。
冒險呼吁和平
形勢日趨緊張,北平城內物價一日數漲,街頭巷尾擁擠著買賣銀圓的人,人們急于將國民黨的鈔票換成銀圓,以免貶值。國民黨反動派不甘心滅亡,仍在做垂死的掙扎,警車尖厲地呼叫著,城內開始大搜捕,許多人被投進黑沉沉的監獄。
天氣冷了的時候,已經可以聽到解放軍的大炮聲了。北平被強大的人民解放軍包圍,城門緊閉,糧價大漲,蔬菜和魚肉等都運不進來。人們吃著早已準備好的咸蘿卜,有時也用黃豆泡豆芽吃。
這時,北平城內還有大量的國民黨軍隊。雖然他們已如甕中之鱉,但如果繼續頑抗,必將給人民的生命財產造成巨大的損失。何去何從?急待抉擇。當時統率這批軍隊的傅作義將軍在無可奈何的情況下,決定邀請北平的一些學者、名流征詢意見,悲鴻也是被邀者之一。
會場空氣異常緊張,傅作義將軍只作了簡短的致辭,表示愿意虛心聽取大家對當前時局的意見,但沒有人發言。顯然,如發言要求和平解放北平,是要冒危險的。悲鴻終于打破了沉默,第一個站起來發言,他用堅定有力的聲音說:“北平是一座聞名于世界的文化古城,這里有許多宏偉的古代建筑,如故宮、天壇、頤和園等,在世界建筑藝術寶庫中也是罕見的。為了保護我國優秀的古代文化免遭毀壞,也為了保護北平人民的生命財產安全免受損傷,我希望傅作義將軍顧全大局,順從民意,使北平免于炮火的摧毀……”沉默的空氣被打破了,人們的臉上綻開了笑容,會場開始活躍起來。緊接著,著名的歷史學家楊人楩教授站起來發言。他興奮地說:“我完全支持徐悲鴻先生的意見,如果傅將軍能為北平免于戰火做出貢獻,我作為一個歷史學家,將來在書寫歷史時,一定要為傅將軍大書一筆。”隨后著名的生物學家胡先骕、故宮博物院院長馬衡等人都紛紛發言,熱烈希望傅作義將軍以北平人民的安全為重,爭取早日和平解放北平。傅作義將軍認真傾聽了大家的發言,最后他站起來表示感謝大家直言不諱。
會后,人們奔走相告,感到北平和平解放的希望越來越大了。
當天晚上,已經夜深人靜,電話的鈴聲響了,電話里傳來一個陌生男人的粗重嗓音:“找徐悲鴻親自接電話!”我回答說:“他已經睡了,有什么事情可以告訴我。”他卻反問:“你是誰?”隨即惡狠狠地說:“你告訴徐悲鴻,叫他小心腦袋!”
悲鴻的處境和許多人一樣,是危險的。為了防止意外,我們在圍墻上安裝了鐵蒺藜,但是悲鴻的許多學生和朋友仍為我們擔心,他們經常來我們家里看望。這時候,一個地下黨員悄悄地來到我們家里,為我們安排和田漢同志見面的機會,他將帶來解放區的許多消息。
第二天晚上,悲鴻派車接來了闊別多年的田漢同志。這是一個停電的夜晚,在我們的起坐間里燃起了一支蠟燭,悲鴻、吳作人、馮法襈和我圍著風塵仆仆的田漢,傾聽他低聲而歡喜地描繪解放的情景。他帶來了許多令人興奮的消息,特別是帶來了毛主席和周恩來同志給悲鴻的問候。他來北平之前,見到了毛主席和周恩來同志,他們希望悲鴻在任何情況之下,都不要離開北平,盡可能在文化界多為黨做一些工作。這是多么令人激動的消息啊!敬愛的毛主席和周恩來同志在指揮全國人民解放戰爭的戎馬倥傯之際,還如此系念著北平的文化界,系念著悲鴻,這使我們受到極其強烈的感動。悲鴻一向蒼白的臉色變得紅潤起來,他那雙溫和的眼睛里溢出無限快樂的光芒,過去生活中的許多陰影仿佛在片刻之間都消失殆盡。
忽然,大門口傳來了我們剛滿兩歲的男孩慶平的號啕大哭聲,我驚慌地跑出去。在門房前,兩個持槍的國民黨士兵正在和看門人糾纏,他們惡聲惡氣地要查戶口。同時端起槍,把刺刀指向我。我急忙招呼他們走進悲鴻的畫室,一面高聲叫人拿煙倒茶。我小心地把戶口本送到他們面前,其中一個搖晃著腦袋看了一眼,便問:“就這幾個人?有外地來的人沒有?”我的心猛地顫抖起來,但我冷靜地回答:“沒有!”他們用搜索的眼光環視著四周,一個士兵大模大樣地抓起桌上那盒“三炮臺”香煙塞進了口袋。然后他們便端著槍,悻悻地去敲隔壁人家的大門了。
不到十點鐘,胡同里已經沒有了行人。我跑出胡同口,小心地向周圍看了看,沒有見到可疑的人,便急忙派車將田漢同志安全地送走了。
白石老人的插曲
次日,我們去看望齊白石先生,才知道他也受到恫嚇。有人對他造謠說,共產黨有一個黑名單,進北平城后要殺一批有錢的人,名單中就有齊白石的名字。于是,白石老人打算離開北平。但是,他對居住了將近半輩子的北平,感情很深,依依難舍。
我們走進西城跨車胡同的安靜庭院,柵欄里面是一排向陽的北屋,外間是老人的畫室,里面的套間是老人的臥室。當悲鴻和我邁進他那間樸素的畫室時,滿面愁容的白石老人扶著椅背顫巍巍地站起來迎接我們,悲鴻和我耐心地勸說白石老人,叫他不要聽信謠言,并且保證他將來一定能受到共產黨的尊重。同時,悲鴻還談到北平和平解放的可能性很大;并表示如果一旦出現意外,可以接白石老人到北平藝專去住,那時我們全家也搬去,和全校師生住在一起,可以受到大家的保護。年近九十的白石老人的聽力已很差,悲鴻用了很大的力氣,才把這些話說清楚。
悲鴻與白石老人的友誼要追溯到20世紀20年代末,幾十年來他們兩人交往親密,已經結成知己,感情深厚。白石老人對悲鴻懷著無限的信任和尊重,所以當悲鴻來到白石老人面前,力勸他不要離開北平時,白石老人便毅然取消了香港之行。他還殷勤地挽留我們吃了湖南風味的午餐。當我們起身告辭時,他微笑著,重新顯出一向的安詳和平靜。
終于等到春天
漫長的黑夜終于過去了,天安門城樓上升起了第一道黎明的曙光,北平和平解放了。1949年1月31日,全市舉行慶祝北平解放的盛大游行,我擠在北平藝專的隊伍里,和大家一起振臂高呼。雖然,天氣嚴寒,呼嘯的北風仿佛要把人刮跑似的,但人們的心卻是熱乎乎的。
悲鴻也異常忙碌起來,在他坎坷不平的一生中,掀開了嶄新的一頁,這是他一生中最美麗最鮮明的一頁。他和許多來自解放區的文藝工作者見面、座談,深深地被解放區豐富多彩的美術創作吸引,這些作品真實地描繪了解放區人民的生活畫面,充滿了強烈的戰斗氣息。
1949年的春天來到了,這是北平解放以后的第一個春天!我們的院子里也春意盎然,很多朋友像郭沫若、沈雁冰、田漢、鄭振鐸、翦伯贊、沈鈞儒、洪深等都來到我們這寬闊而僻靜的庭院里,大家快樂而興奮地聚談著,滿懷信心地遙望新中國的美麗遠景。在悲鴻的一生中,也開始了他生命中的春天。
(本文選自《文史資料選輯》第4輯,北京出版社1979年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