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北平:我的1949(“城市紅色記憶”叢書)
- 劉未鳴 韓淑芳主編
- 3648字
- 2022-06-23 11:10:44
徐盈
:籠城中的北平文化界
籠城安定 學術高揚
1948年12月的北平雖已為籠城,但城內人心安定,學術空氣濃厚。這個月份將要到來的“盛典”,一是北京大學于本月中旬舉辦建校五十周年紀念會;一是將在月尾由清華大學舉辦梅貽琦校長六十歲大慶,也是一次學術界盛會。
四郊的炮聲斷斷續(xù)續(xù),城內聽得越來越清楚,美國司徒大使主辦的燕京大學,首先表示“不受時局動蕩的影響,本校課業(yè)照舊進行”;接著是北京大學教授會表示,“本校決不遷校,將來亦不遷校”。清華大學教授會并不后人,此時亦做出了“不遷學校”的硬性決議。朱家驊部長派的代表黃曾樾,就在這個時候來北平傳達疏散的意圖。結果只說動了東北四個大學的頭目,允做內遷的準備,實際上也在一搖三擺中,而同學們是不走的。
應當說黃曾樾是一位有能力的說客,他在說不動華北主要院校搬遷之后,就對從東北遷來的院校作了多次硬性的表示,言道:“收復東北不是一個短期間的事,既然在華北是‘做客’,遷到南方也還是‘做客’,那就不如遷到食糧來源充足,離戰(zhàn)火較遠的適宜讀書的南方去。教育部的意見是希望東北大學遷福建;沈陽醫(yī)學院遷歌樂山(重慶);長白師范遷衡陽;長春大學遷贛州。”
但從總的方面來說,此時北平各大學都表現(xiàn)出特有的沉靜。除了成群結隊的“西行客”外,留下的都照常走進圖書館,走進實驗室,甚至在體育館內也滿是鍛煉身體的同學。北京大學理學院院長饒毓泰說,這和抗戰(zhàn)初期大大不同了。同學要求我們星期六下午及星期日照舊開放實驗室和圖書館。他們說,時間已經(jīng)不夠了,再不加緊學習就沒有機會了。還有一位文學院教授說,雖然戰(zhàn)爭就在眼前,但大家卻像不知道有這場戰(zhàn)爭似的,學術空氣反而更加濃厚了。北大與清華兩所大學的“盛典”,從一方面講,是亂世中求安定;反之從另一方面講,這是對于現(xiàn)秩序的反抗。
從12月16日起,北京大學開放熱鬧了三天。這時的北大,六個學院中五十年來不同時代的校友,一律被稱為“北大人”。原來規(guī)定每人捐獻五元(金圓券)錢,建一座校友大樓。但在那通貨膨脹不斷加劇的形勢下,此數(shù)遠遠不夠。所以,只好借“孑民堂”(為紀念蔡元培先生所建)前的小廣場開會,內定胡適校長向全國廣播,說明北大不是屬于哪個政府的,而是經(jīng)歷了三個朝代的老學校。屆時還有校史展覽及敦煌文物展覽。六個學院分別舉行自己的專題講演。內定為文學院由陳垣講《亂世與學術》,陳寅恪講《切韻的社會性》;法學院請錢端升講《海外歸來》,陳達講《國情普查》。實科則各有專題,并舉辦討論會。付印的專刊大半用英文寫作,表示進入于國際學術之林。此外,還有一個二百多種《水經(jīng)注》版本的展覽(是胡適的一部分藏書)。
與空前擴張的北大比肩前進的清華園中,師生及職工則在準備慶祝清華大學第一屆出國的留美學生梅校長的花甲大壽。如果說,北大造就的是偏于政治方面的人才,那么清華四十年來陶冶出來的則多是理工人才。西南聯(lián)大的民主作風,主要是由梅校長創(chuàng)造的。中央研究院的大批院士是清華留美預備學堂出身的。梅校長門墻桃李滿天下,此言不假。
“不干涉主義”似在抬頭
清華大學原學生,曾任北大政治系主任的錢端升教授講,一年前,他應美國哈佛大學之聘,主講《中國政府》一年。他在其母校教學之余,又趕寫成《中國政府》一書,實現(xiàn)了二十年來的愿望。8月初,在美國西海岸罷工聲中,他候船一個月之久,才同吳有訓擠上一艘護送軍眷的軍艦。又歷時一個月,軍艦才駛入彌天大霧的吳淞口,進口時還幾乎撞翻了一艘英國軍艦。
錢教授頗有預感地說,美國對遠東的政策變了,軍事顧問團正在撤回,似是“不干涉主義”在抬頭。在上海以北各口岸的軍眷們都要乘原船回國。“他們在中國有房子,有家具,滿以為要在中國過好日子,哪知道連北平還沒有看見就要回去了。美國水手們說:‘早點回去吧,好趕上過圣誕節(jié)。'”
錢端升環(huán)行京滬一周,就飛回北平,他很有興趣地講了在美國軍艦上舉行的一次假投票“盛典”。錢氏說,各級船艙的客人不同,頭等艙住的以政府官員為多,可能全投杜魯門的票;三等艙的旅客,可能選杜威。誰知開票結果出人意料,選出來的卻是華萊士。這說明,企圖用戰(zhàn)爭刺激繁榮的杜威雖然能給大資本家?guī)砝妫倘藛T及中產者卻一天苦似一天。老百姓還是懷念羅斯福的新政。杜魯門則用他這二三年的缺點代替了十幾年新政的成績,美國人民還能夠原諒他?
中國人在國際上的地位是一天比一天降低了。他講路過馬尼剌(拉)時,除了他的護照上注明可以登陸外,船上其余的中國人一律禁止登岸,連船上的白人也為黃色朋友抱不平。一位講授現(xiàn)代政治學的學者,面對這樣的現(xiàn)實,感慨是比任何人都要多的。他說:“今天的杜魯門還是那個做過三度聲明的杜魯門,今天的馬歇爾,還是那個八上廬山的馬歇爾,中國還能希望他們什么呢?”
國內局勢混亂
北大畢業(yè)生、北大法學院院長周炳琳的講演題目是《構成國內混亂局勢的幾個因素》。這是一個多年來沒有人正面觸及的敏感性問題。
周氏以一個老國民黨員的身份,呼吁不能用武力解決現(xiàn)實問題。他講演的主旨是,近百年來中國的中心問題是要求改革,但社會進步又不可能跳躍,而是一天天地演進的。誰要想解決中國問題,就應當是不迷信武力,并要有肯容納異己的雅量,在和平中求進步。他是個對中國士大夫階層的“幫閑與幫忙”問題發(fā)表議論最多的人,此刻講的這番話,弦外之音,大足令人推敲。
周炳琳說:“近百年來,中國經(jīng)常在混亂中。辛亥革命、北伐和目前的局勢,不過是混亂中演得特別熱鬧的幾幕戲劇。中國可能還有五十年、一百年、二百年,或更多年的混亂,或許有更多的戲劇節(jié)目出現(xiàn)。”
周炳琳曾有意在國民參政會中提出“政治混亂”四個字,得到多數(shù)人喝彩。他指出國民黨政府對于內政、外交、抗日戰(zhàn)爭等大事都沒有一定的計劃,這就是混亂,但是政府方面卻認為還有那么多維持秩序的軍警,就不能說是“混亂”。結果,這位改良主義者辭官而去,重登北京大學講席。
他認為中國近百年來的混亂,是因為中國自與外國接觸以后,許多人都想到有改革的必要,于是就產生了一個要把古老的國家變?yōu)榻膰业膯栴},而這一變革又談何容易。一方面因為中國有古老的文化,這文化不僅沒有死亡,而且仍有活力,不論我們怎樣革新,這舊的遺產仍然壓在頂上支配我們;另一方面是近代化的因素一天天地在推進,我們卻始終沒有達到工業(yè)化的程度,還在工業(yè)化的開端起步。“這就自然發(fā)生了兩種極端現(xiàn)象,一種是傾向古老,一種是要求迎頭趕上,以致百余年來,政治始終不能上軌道,而經(jīng)常在混亂的局勢中。”
周炳琳最后說:由于舊的勢力太強,新的也不可能太樂觀,進步并不能越級,武力亦不能統(tǒng)一。因為他一開場就已表明,他作的不是政黨性的演說,而是屬于學術的分析,所以說到這兒,他就避開現(xiàn)實,有意不予觸及了。
炮聲斷斷續(xù)續(xù)。但北平的學者們認為,不能讓亂世影響學術振興。陳垣校長這幾年專門研究佛教史料,從出世的人們中找尋其積極成分。徐炳昶教授講起文化史,說中國文化吸收了佛家文化、阿剌(拉)伯文化,近年又吸收了西方文化,正在孕育著一個新的成果。
然而,現(xiàn)實是嚴酷的,城外的炮聲,使胡適校長不得不放下《水經(jīng)注》;祝梅校長六十大壽的學術會亦未開成。混亂中的學人,靠著他們各自的頑強自信,爬行在饑餓與苦難的現(xiàn)實線上,希望出現(xiàn)一個不同色調的明天。
古城北平何處去
三百年前供皇帝狩獵的南苑,此時已成軍用飛機場。就在12月6日晚上,南苑發(fā)生了兩次巨響。據(jù)說這聲音竟震動到二百里外的天津市。物價的上升、人心的波動,遠遠超過了炮聲帶來的不安。在大氣壓的洗刷過去后,登臨景山頂端,眺望皇城,除了紅墻上殘破的標語紙亂飛外,依舊是金碧輝煌,全然無恙,似乎這就象征著北平有其不可摧毀的力量。
北平是東方著名的文化古城,凡能移動的文物,多半正在搬運出去。故宮博物院的古董一批一批地運走;點綴盛世的中央博物院的重要資料,已搬到廣州,職工分三批裁光。留平的中央研究院的箱籠,也在南運轉往臺灣。知情人是那些看守的人,其中有不少是抗戰(zhàn)時期的文物護衛(wèi)者,如今卻像無事人似的說,“算了,算了”,甚至稱病不肯參加這次“大遷移”。
有一位飽經(jīng)事故的老人說,這文化古城到處都是古董,看他用什么工具來搬,用多少錢來搬。抗戰(zhàn)之前,我們搬過一次,那時候,還有四通八達的火車、汽車、飛機和輪船,今天能用的又是什么?在那銀圓改法幣的時代,還有值錢的票子;而今天,錢是那么毛,就是用那時候一年的經(jīng)費也許還不夠。
百年戰(zhàn)爭的疲倦,一齊涌上人們的心頭。那些老住戶怕戰(zhàn)爭,但又不怕戰(zhàn)爭。他們知道即將來臨的是一場史無前例的戰(zhàn)爭,便自自然然地拖度歲月。文化界的人們,也過慣了這種日子,雖在危世中,卻能湊成幾個“盛典”來點綴一下生活中的寂寞。教育部的那位北上的督學黃曾樾在碰了軟釘子之后說得好:“北平是東方唯一文化古城,是世界聞名的藝術寶庫,相信在賢明的軍政當局保護之下,北平的一草一木,一磚一石,絕不會受到損失。并且希望人民本著愛文化藝術的心理,不要使這座文化古城受到絲毫的損失。”
時間不會停留,籠城的文化“搬遷”夢,瞬息之間,成為過去。
(本文選自《文史資料選輯》第29輯,北京出版社1986年版,標題為本書編者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