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書山有路勤為徑”
——清代人的讀書生涯
經過本社的熱忱教導,您應該已經認識到了在清代努力讀書的重要性。您可能會好奇,我們現在上學有各種公立、私立學校,有相對統一的教材,有正式聘請的老師,那在清代怎么讀書上學呢?
讓我們來體驗一下吧。
清代的學校
我們現代有各式各樣的公立學校供青少年讀書學習,而清代并沒有這樣的條件。清代雖然有自己官方的“官學”系統,但是這個“官學”和我們現在公立學校的定義是截然不同的。
一般來講,清代“官學”有兩個功能,第一個功能是主持考試,第二個功能是為“童生”提供“生員”階級身份,讓他們在獲得了初級功名之后進而在“官學”里繼續學習深造。這兩個功能都不是面向“零功名”群體的。換句話說,清代官方的學校是“初級士人進修學院”兼“考試主管部門”,并不是負責基礎教育的。
在清代,進行基礎教育的場所,一般稱之為“塾”。清代的“塾”主要有三類,即義塾、私塾以及家塾。
與我們現在的公立學校有些許類似的是義塾。清代的義塾,有的是由官方或者地方高官設立專門用于基礎教育的,也有一些是整個村落一起出資共請一位老師來教本村愿意出少量學費的孩子的。不過從整體而言,清代義塾的數量在當時的“塾”中所占比例極小。如清末時,河南一省一共有“塾”30000余所,其中義塾只有828所,占比連3%都不到。另外,清代“塾”的水平,是家塾最好,義塾最差。所以去義塾讀書的,經常是那種“家境稍欠”,以至于無法去私塾、家塾上學的孩子。

清代義塾、官塾和家塾對比
至于私塾和家塾,其實是以承辦人的身份進行區分的。一位有功名的讀書人,用自宅或者租賃的房屋開設學堂,自己充當老師進行授課,收取學生們的學費,即是私塾。一個家族或家庭,在自己家族或者家庭內設立學房,從外聘請有功名的讀書人在自己家內的學房授課,即是家塾。私塾也好,家塾也罷,其教學水平都是直接受教師的功名和文化水平影響的。清代各地的“塾”中有各種各樣的老師,一般最差也要有生員的功名。不過,若塾中教師只是一名普通的生員,特別是一些所謂的“老秀才”,他自己都不曾考中更高的功名,如何教導學生考取舉人、進士呢?甚至有一些偏遠地區的所謂“塾師”,連《論語》都教不明白,只是教教基礎的“雜字”而已。至于那些知名的塾師,可能教導出來過數位進士,乃至于狀元、榜眼和探花,其開設的“塾”,自然也就成為人人追捧的“名校”了。
一般來講,有財力建立家塾的都是官宦人家。他們既然有財力建立家塾,自然也不會吝惜錢財聘請優秀的老師。私塾本身是老師開設的,類似于老師自己的“買賣”。因為是公開招生,學生可能會很多。而家塾則以家族或家庭為單位雇傭老師,受教育的子弟,一般是族中或家中的年輕人,學生比私塾要少得多。更有很多官宦世家,尤其是注重教育的世家,則干脆設小家塾,只教育自己的子女,基本上是“一對一”或“一對二”形式的小班授課。正是在這種背景之下,家塾的水平普遍高于私塾的。
清代的學校教材
清代塾中的教材,大體可以分成三大類,其一為“蒙學類”,其二為“舉業類”,其三為“修養類”。實際是以功能性區分了一個人學習文化知識的三種不同的時期、狀態。
蒙學類,是學童啟蒙階段所使用的教材。這一階段的主要學習內容即是學常用漢字和基礎文化知識,也是打基礎的階段,大致相當于我們今天的幼兒園和小學。
清代是蒙學類書籍大發展的一個時代,相關的書籍很多。比較傳統的,有《三字經》《百家姓》《千字文》《明賢集》等,其中前三部即是俗稱的“三百千”。在“三百千”中,清人尤其注重《三字經》,認為它三字一句,語言通俗易懂,內容言簡意賅,取材“出入經史”,最適合啟蒙。新流行的蒙學書籍,如《龍文鞭影》《幼學瓊林》
專門講述典故,還有作為初步了解古詩的書籍《千家詩》《唐詩三百首》,均風靡一時。其中《千家詩》還與《三字經》《百家姓》《千字文》一起被時人稱為“三百千千”。除此之外,還有專講聲韻格律的《聲律啟蒙》《詩韻》以及《弟子規》等書,都是一時、一地頗為流行的蒙學教材。另一方面,清代還有大量“雜字”系列蒙學書籍,如《五言雜字》專講農家耕種知識,《六言雜字》專講農家日常生活知識,還有《士農工商買賣雜字》《日用雜字》等,都是功能性極強的“雜字”蒙學。
舉業類,則是準備應試階段的教材,指的是一個人有了相當的基礎之后,準備走科舉、考功名,那么他就要進一步學習儒家經典,并且練習考試的專用文體。大致相當于我們今天的中學教材。
清代科舉考試主要是三項內容:八股文、試帖詩和策論,其中在大多數考試中最為關鍵的是八股文。清代八股文有固定的章程,取材皆出自“四書”和“五經”,并且以宋代朱熹的理論為標準。所以想要舉業順利,首先即是要學習“四書”“五經”以及朱熹的《四書章句》等。特別是“四書”和朱熹的《四書章句》,因為“四書”題一般是科舉的頭場,最為重要,所以需要將它們背得滾瓜爛熟。除此之外,清代還有很多專門的“考試專用教材”,如《四書大全》《五經大全》《性理大全》《欽定四書文》等,還有《大題文府》《小題文府》等專講八股文各種題目、范文,《館律萃珍》《詩韻含英》等專講試帖詩,《策論萃新》《策論正宗》等專講策論,類似今天的應試書《×年高考×年模擬》《××題庫》。

龍城書院所用的教材《致用精舍課卷》
至于修養類,則是針對一個更高級更廣泛的階段的讀物。它是指學生在具有了蒙學文化基礎后,學習那些并非應試專用的文體、知識。如廣泛深入地學習詩詞曲賦,讀百家之書,乃至于精研史書等,并不是專門為了科舉考試所學,而是為了增加自己的修養、文化,豐富自身。當然,如果您參加高級的科舉考試,八股文、試帖詩想要作得出色,策問想要答得出彩,除去固定的教材,對于子書、史書、集部的涉獵都是十分必要的。這一類就沒有固定的“教材”可言了,只要有興趣閱讀,任何書籍都可以是“教材”。
這么多的教材,不同的人家根據各自的讀書需求,對于它們的取舍也是有很大差異的。

同治年間的“四書”監本
有一些家庭,只是溫飽以上的普通人家,他們經常把孩子送進一些“老秀才”的私塾里。這種私塾,老師的水平本身就不是很高,學費也收得不多。去這里學習,有相當一部分只是抱著“不做個睜眼瞎罷了”的心態。這種私塾所選用的教材,一般更重視蒙學一類,甚至是使用“雜字”系列的蒙學教材。
而官宦人家的子弟,專門是為了走科舉出仕而入學的,他們去的私塾或者家塾,不但老師的水平高,教材也更偏向舉業類的。畢竟對于官宦人家而言,子孫通過科舉走入仕途,是保持門第和發展門第的基礎。
而那些王府、世家的子弟,很多不需要走科舉出仕,而是靠爵位或者門蔭入仕。所以他們在家塾內學習的,更多的是修養一類的書籍,這使得他們可以不局限于科舉一類學問,能更廣泛地涉獵知識。
教學方法
在私塾里,老師們的“套路”是比較相似的,這是因為他們面對眾多求學的學生,需要“以不變應萬變”。
所謂的“套路”,從具體方法來講,是“讀、背、溫”三字訣。“讀”,即老師一字一句,清楚明白地讀給學生聽,學生再一字一句,清楚明白地跟讀。“背”,即讀清楚之后,學生自行背誦。在這個階段,老師一般不多給學生講解句意,只奉行“書讀百遍,其意自見”的真理,讓他們以背誦為主。“溫”,即按時溫習,將已經教學過的字句,按照每十日、一月、一年的周期進行溫習鞏固。從流程來講,第一步是通過蒙學等韻文來識字、練字;第二步是學習“對句”,即從被動的“讀”“背”,到主動的“作”轉換,進一步熟悉對仗、押韻等方法,學習蒙學類的書籍;第三步便開始學習“四書”等正式的舉業類教材,達成從蒙學到舉業的轉換。
至于家塾,則因為教導的學生少,老師可以因材施教,教學內容也比私塾里的要復雜。
首先,家塾的老師是有可能經常更換的。我們以清代的大臣英和為例。英和出身正白旗包衣索綽絡氏,其家族是清代最為知名的科舉世家之一,五代人中一共出了七位進士、六位舉人,是當時著名的“學霸”世家。
根據記錄,英和在六歲(虛歲)的時候進入家塾學習,當時他的老師是直隸的舉人劉坤。同年冬季,其父改任漕運總督,英和隨父南下福建,老師改為安徽的進士程在嶸,另外因為英和是旗人,所以還跟駐防兵李鐸學習滿語文和射箭。九歲時,英和隨父親回京,老師換成了直隸的舉人李陽林,滿語文和射箭的老師換成了扎爾杭阿。自此,直到英和二十三歲考中進士為止,這十七年里,他一共有十三位漢文老師和數位滿語文、射箭老師。他的十三位漢文老師中,計有進士六位,舉人五位,貢生兩位。
從這里我們可以看出,舊時家塾的老師是經常變化的,而且門第越高,對科舉越重視,所選擇的塾師功名也越高。
其次,家塾,特別是官宦世家的,所選擇的教材和私塾不大相同。我以清代的著名科舉世家內務府鑲黃旗滿洲完顏氏麟慶家族為例。麟慶的家族在清代以文學聞名,麟慶本人及其子崇實、其孫嵩申皆為進士出身,號稱“世守書香”。麟慶的曾孫王佐賢先生曾經簡單描述過不同年紀的學生于自家家塾內學習的內容。大致整理如下。
一般六歲進入家塾學習。入家塾之前,多數已經由姑母、姨母或者姐姐等內親內眷用“字號”開蒙。
六歲開始,學習《三字經》《小學集解》《龍文鞭影》《幼學瓊林》,描紅習字。
八歲開始,學習“四書”、《孔子家語》、《孝經》,習小楷、行書。
十歲開始,學習《詩義折中》《書經圖說》,并開始練習作對和綴句。
十二歲開始,學習《周易折中》《禮記》《春秋》《爾雅》《說文》。
十四歲開始,學習《古文觀止》《古文釋義》《文章軌范》《古文筆法百篇》《古唐詩合解》《賦學正鵠》《駢體文鈔》《六朝文絜》《昭明文選》。若作對和綴句已經熟練,則學習詩賦。
十六歲開始,學習“前三史”、《資治通鑒》、《通鑒輯覽》、《綱鑒易知錄》、《史論》。
這里我們可以看出來,家世越好,越能夠廣泛地學習文化知識。何況當時的書籍是很貴重的,對于很多人家來說,像上面這些書籍光是置辦齊全都很難,就更別說學習了。而對于世家豪門而言,這些條件是原本就有的,自然“長袖善舞”。
如果您覺得以完顏氏這個科舉世家作為例子太“高端”的話,我們還可以給您舉一下商衍鎏的例子。商衍鎏是廣東駐防正白旗漢軍人。商家原本只是普通的駐防兵丁,社會階層不高。家族傳承到商衍鎏的父親商廷煥時,商廷煥立志科舉,考中了生員,但是七次參考鄉試都失敗了,于是轉而著重培養孩子們讀書。商衍鎏是這樣回憶自己讀書生涯的:
我六歲開蒙,讀《三字經》《千字文》,能背誦及將字大半認識后,即讀“四書”。每日先生將新書口授一遍,即由自己讀熟,明晨向先生背誦。背新書帶溫舊書,日日讀新溫舊,毫不間斷。當時教法極嚴,倘背不出,先生要責罰,輕者將薄板打手心,戒方打頭,甚者用藤條打臀部。“四書”讀后,繼續讀“五經”,兼讀《孝經》《公羊傳》《穀梁傳》《周禮》《爾雅》,中間尚帶讀五七言的唐宋小詩及《聲律啟蒙》,學作對句,學調平仄與《十七史蒙本》。其中尚有一最要的課程,則是習字,啟蒙初寫描紅,描熟以后即寫仿格。我十二歲以后,學作八股文、詩、賦、策論等,這時不但要讀八股文、古文、律賦、文選之類,并要看史書如通鑒、四史,子書如莊、老、韓非各種書籍。十四歲至二十歲的時間,除如上讀書外,皆是走讀從師與考書院。
在這種嚴格的讀書環境之下,商衍鎏之兄商衍瀛考中了光緒二十九年(1903年)的進士,商衍鎏自己更是考中了光緒三十年(1904年)的探花,其兄弟均達成了家族門第上的飛躍。無論是古代還是現在,想要在讀書一門上有所成就,勤奮幾乎是必需的。清代人對于上學也是崇尚勤奮的。很多以嚴謹著稱的家塾、私塾,一年之中基本只有春節才有“假期”,稱之為“放年學”。平時則很少有休息,幾乎每天都要努力學習。《增廣賢文》里說,“書山有路勤為徑,學海無涯苦作舟”,這個道理在什么時代都是一樣的。
清代女性讀書嗎?
有的朋友讀過《紅樓夢》,認為書中賈母所說的“不過是認得兩個字,不是睜眼的瞎子罷了”,是當時崇尚“女子無才便是德”的體現,甚至因此認為清代世家貴族的女子多不認字,這其實是一種很不正確的認知。
清代固然有相當一部分人家因為家境的不足,無法供養女子讀書。也的確有極個別的人家,雖然家境足夠,卻因為家長的腦筋比較死板,真的信奉“女子無才便是德”這種渾話,不讓女子讀書。但是總體來講,一般情況下,家里的門第越高,越重視自家女性文化素養的培養,不會任她們成為“文盲”。故而清代是一個女性受教育水平大發展的時代,也是女性文學創作比較繁榮的時代。

清代象牙雕仕女

清代宮廷畫家筆下的美人讀書圖
當然,清代女性讀書和男性讀書,從根本目的而言,差異是很大的。這是因為清代女性不能參加科舉,而男性多數要通過科舉來達到出仕的目標。正因為這樣,清代女性讀書時所閱讀的書籍,可以不局限于舉業的章句學問,完全是為了自己的文化素養而讀書。最為當時女性所喜愛的,是文學詩詞類書籍。
在清代一些書香門第的世家之中,經常有閨中女子互相唱和、結成休閑詩社,甚至走出閨閣,與當時的文人墨客交游、唱和。這都是在清代女子讀書愈發普遍的基礎上形成的。
對于旗人女子,我們可以以盛昱家族為例。盛昱,號伯熙,鑲白旗滿洲愛新覺羅氏,肅武親王豪格的后代,光緒三年(1877年)進士,也是晚清知名的“清流派”之一。其家的女性大多頗有“文名”。其母名那遜蘭保,姓博爾濟吉特氏,自幼學習詩詞、經史,有《蕓香館遺詩》存世。盛昱之妹愛新覺羅氏、盛昱之妻額爾德特氏也都能寫詩。正如那遜蘭保自己所描述的那樣:“余以隨侍京師,生長外家,外祖母完顏太夫人教之讀書。其時外家貴盛,親黨娣姒每相晤,輒不及米鹽事,多以詩角……每當月朗風和,命筆吟詩,黏帖墻壁幾徧。”從中可以看出其家內宅女眷皆通詩文,日常就以吟詩作對為樂。

清代著名女詩人惲珠及其作品《國朝閨秀正始集》
而漢族民人女性讀書的例子就更多。以“隨園”之號聞名的清代著名詩人袁枚就曾明確地指出,“俗稱女子不宜作詩,陋哉言乎”。所以袁枚收過數位女弟子,在《隨園詩話·補遺》中,他敘述道:“余女弟子雖二十余人,而如蕊珠之博雅,金纖纖之領解,席佩蘭之推尊本朝第一,皆閨中之三大知己也。”同時,袁枚還集合她們的作品,出版了《隨園女弟子詩選》,積極地為自己的女弟子宣傳。在袁枚的女弟子之中,歸懋儀更是知名。歸懋儀,字佩珊,江蘇常熟人。她出身書香門第,父親浙江巡道歸朝煦和母親李心敬都善作詩。歸懋儀也從小深受影響,有著相當高的文化水平,后來號稱詩、書、畫三絕,著有《繡余續草》《聽雪詞》。成年之后,她嫁給上海的李學璜。李學璜也是一位學問淵博、擅長詩詞的俊秀,他們“夫婦俱工詞,閨中唱和,為里閭所艷稱”
。而且李學璜的母親楊鳳姝也是“工詩”
的。可見,無論是歸懋儀自己家還是丈夫家,都是支持女性讀書的。
需要注意的是,歸懋儀的另外一個身份是“閨塾師”。“閨塾師”又叫“女塾師”,是教導女學生的女老師。清代名臣陶澍曾經稱贊歸懋儀,說她“間為人延請教閨秀,皆井井有法度”。另外如清初的黃媛介、李是庵和清中葉的汪玉珍等,都是聞名一時的“女塾師”。清代“女塾師”的流行,也體現了當時女性讀書的發展程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