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首先得承認,我喜歡鄉村。
我在故鄉生活的時間不算長,在八歲那年走離故鄉的小河和河上的那座磚頭小橋,搬到另一個類似鎮子的地方。十八歲那年,我真正與故鄉告別了。從此,我離故鄉越來越遠。拉長的距離,增大了我思念故鄉的空間。故鄉像一杯老酒,愈久愈香。鄉情這根繩子系在我的心上,系在我靈魂的翅膀上。它是一條我掙脫不了也不愿掙脫的柔軟而堅硬的鎖鏈。
我還得承認,我喜歡女人。聽過一首歌,名字叫《兩個對我恩重如山的女人》。其實,一個人的生命中何止有兩個恩重如山的女人。我總覺得女人給了我們太多的恩惠,有太多我們無法感知的秘密和美麗。她們在社會上處于弱勢,可卻是我們堅實的生活大地。“堅硬如水”,可能是對女性最恰當的形容。
我集中大量的文學閱讀是從1996年初開始的,在很長的一段時間內,我沒有意識到,女性作家的作品占據了我閱讀量的百分之八十以上。到如今,我也沒弄明白,我為什么會有這樣的無意識閱讀趨向。但這在無意之中暴露了我對女人的偏愛,一種與生俱來無法抗拒的偏愛。
接觸劉慶邦的作品,我覺得是從2001年底開始的。或許在此前,我與他的作品相遇過,但沒留下任何印跡。說起來有意思,我與劉慶邦的第一次見面是我2001年初在解放軍藝術學院文學系上學時。那天,劉慶邦應邀來給我們做講座,題目好像是“短篇小說的種子”。不過,我對他印象最深的只有兩點,一是他背個軍挎,二是他課間在教室外的走道上和我們興致勃勃地談論南沙群島。也就是說,我的感覺上,那時我對作為作家的劉慶邦幾乎沒什么記憶。當2004年底我第二次與劉慶邦相遇時,一個作家的劉慶邦才站在我面前。這一次見面他還是來做講座的,只是地點換在了北京昌平圖書館。這時,我已經讀了他的許多作品,這本書中三分之二的文字已經落筆。那天,我也只是在他講課間隙在室外走道上和他說了幾句話。到目前為止,我只見過劉慶邦這兩面,加起來不到二十分鐘。我與他的對話,是在紙上交流的。
2001年末2002年初,是我人生的一大轉折點。我在蘇北的海邊生活了十八年,在徐州那個有山的城市生活了十多年。這中間到過最北的地方是北京。可在最寒冷的冬季,我北上哈爾濱。當我從南方走入北國冰城,我曾為我的呼吸而驚嘆。記得那天,我一下火車,頓覺得風如利刃衣如紙片。我沒有來得及注視我將要開始新生活的城市,沒有來得及去找一個避風取暖的場所,就被我眼前的霜霧吸引了。那從鼻端呼涌而去的白色,是我的呼吸。是的,我看到了我的呼吸。我沒想到,來到一個陌生的城市,翻開人生新的一頁的第一刻,我是在看我的呼吸。我隱約意識到,我的人生將開始新呼吸。
在我頗為簡單的行李中,有我從徐州上火車前買的一本書:劉慶邦的《梅妞放羊》。這是一本剛出版不久的書,書香四溢。后來,我才知道這本書對我是多么的重要。
在哈爾濱的一年多里,我的感覺只有一個:寒冷。即使在炎熱的夏季,我仍然覺得周身冰涼。我知道這是生理上的,更是心理上的。那一年,注定是我一生中最黑暗也是最重要的一年。幸好,我可以與劉慶邦筆下的鄉村女性相會,在他的敘述中感受絲絲溫暖。真是這樣的。
我的閱讀,常常有意識地進入冷靜狀態,不能帶有任何的偏見和無原則的喜好。可是面對劉慶邦的鄉村女性作品,我做不到。所以,我還得承認,我偏愛劉慶邦的鄉村女性作品。沒辦法,在這之前,我已經承認了,我喜歡鄉村,我喜歡女性。
劉慶邦筆下的鄉村是我記憶中的鄉村,當然,我對曹文軒的紙上鄉村也有同感。劉慶邦敘述的一個又一個女人,讓我喜歡,即使她們中間的一些做過錯事甚至時常泛起人性的惡,可還是不能妨礙我對她們的愛戀。
在閱讀過程中,我時常感動。這讓我驚訝。現在讓我們心動的東西太多,我們也有太多的情感情緒的表達方式,唯獨感動似乎離我們而去。感動,就如同鄉村清澈的河水一樣日漸逝去。故鄉的河流在人類而非時光的腳步中老去,感動,這個精靈早已被我們忘卻。如今,在劉慶邦的話語中,感動又在我的靈魂里獲得新生。我固執地以為,感動,當是文學最基本的品質之一。
因為以上說的這些,我開始對劉慶邦筆下的鄉村女性進行品讀,以我的方法去接近她們,認識她們,尋找可以交流的空間。我力圖回到她們生活的現場,做一個參與者而不是旁觀者。我知道我在做什么。于是有了這本書。
在解讀中我借助了女權批評的一些觀點和方法,以便使我的思考更具文化意義,更能接近鄉村女性的生存狀態。更多的時候,我抱著懷戀的心情來走進這些鄉村女子的生活和心靈。我們的生活需要她們詩性的美,我應該在劉慶邦訴說的基礎上再次為她們訴說。我想,我終究是出于心靈的感覺才走近她們的,因此,我的解讀帶有太多的個人色彩,而我的文字也十分的理性。我深知,對于一個評論者,這樣的姿態和立場,是不可取的。然而,我終究無法舍棄心靈的召喚。
我得感謝劉慶邦,沒有他,我就不可能與如此多的鮮活的鄉村女性一同“行走”。在他的引領下,我可以隨時隨地回到我那久遠的故鄉,回到那些我難以忘記的曾經一同生活的女孩、女人們中間。而且我在解讀過程中,引用了劉慶邦的大量文字,并將他的人物故事進行重新為我所用的再敘述。說到底,沒有他的這些美好的作品,我將一無所有。
我得感謝曹文軒和王紅旗兩位先生在百忙之中,為我審稿作序。請他們二位,我是有私心的。請曹老師作序,是因為我覺得我、他和劉慶邦心中的鄉村有許多的相似之處。我們童年、少年的成長環境和對于文學之美的向往是相近的。在這里,我還要特別感謝曹老師。我是在讀到他的長篇小說《紅瓦》后,心緒難以平靜,才有了我第一篇文學評論。從這個意義上說,沒有他的《紅瓦》,似乎也難有今天我這本書。請王老師作序,是因為我從她的女性文學研究中學到不少東西,還因為她是女性,可以對我這本書有更為親近的感受。
我得感謝宋月華編輯,沒有她真誠的厚愛和相助,本書實難以問世。雖然,到目前為止,我只以電子郵件和電話與她溝通,從未謀面。
要感謝的人確實不少,我無法將他們的名字一一列出,但他們會銘記于我心里。
在我寫下這篇后記的今晚,對我還有一種特別的意義。1995年的這個夜晚,我第一次動筆進行真正意義上的文學創作。我想,我要感謝我這十年的創作之路。我沒能改變文學,但文學極大地改變了我的生活,乃至我的性情、我之于人生的態度。
本文系評論專著《劉慶邦的女兒國》后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