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基督山伯爵(全3冊)
- (法)大仲馬
- 7504字
- 2022-06-13 13:05:42
第七章 審訊
維爾福剛離開餐廳,就摘下歡喜的面具,換上對同胞手握生殺大權之人的那副威嚴神態。這位代理檢察官也像一名機靈的演員所必修的那樣,曾對著鏡子反復琢磨面部表情的變化;然而,盡管他表情善變,這回要緊鎖眉頭,沉下面孔,他還頗感費勁。的確,維爾福現在春風得意,躊躇滿志;前途的唯一障礙,是他父親那段忤逆的歷史,他要是不能徹底與之決裂,勢必會毀掉他的前程;除此之外,他左右逢源,已經積有錢財,相當殷富,才二十七歲就在司法部門身居要職,又即將迎娶一位如花似玉的閨秀為妻。誠然,他對這位姑娘并不癡情,而是愛得很有理智,但他畢竟把一個代理檢察官所能有的情感全部奉獻給了她。他的未婚妻德·圣-梅朗小姐美貌出眾,出身于深得朝廷寵幸的世家;而侯爵夫婦又沒有別的子女,他們的權勢只能全部用來栽培自己的女婿;再者,女方還給丈夫帶來五萬銀幣的嫁妝,并可望有朝一日再得到一宗五百萬的遺產。“可望”這一殘忍的字眼是媒人杜撰出來的。
所有這些因素聚合齊備,使維爾福萬事亨通,盡得人間的福運,連他自己都感到神搖目眩,而他用靈魂的目光久久省視內心世界時,仿佛看到了太陽上的光斑。
維爾福走到門口,看見等候他的穿著黑色制服的警官,他立即從九霄云外跌落到塵世,于是像我們描述的那樣,整肅自己的表情,這才走到警官的面前,說道:“我來了,先生,信我看了。您做得對,應當把那人抓起來。現在跟我談談,您搜集到的關于他和謀反的全部情況。”
“關于謀反,先生,我們還一無所知;從他身上搜出的全部證件,都封在一個材料袋里,放在您的辦公桌上。至于犯人的情況,您從告發信上定也了解到了,他叫埃德蒙·唐代斯,是三桅大帆船‘法老號’的大副,那條船從亞歷山大和士麥那販運棉花,船主是馬賽的莫雷爾父子。”
“他到商船干事之前,在海軍服過役嗎?”
“哎!沒有,先生,他還非常年輕。”
“多大年齡?”
“十八九,頂多二十歲。”
維爾福沿著中心大街拐進法院街的時候,看見一個人似乎在路上等他,并上前同他打招呼—— 此人就是莫雷爾先生。
“唉!德·維爾福先生!”這個忠厚的人看見代理檢察官,立即嚷道,“我真高興碰見您。您想想看,竟然發生一個天大的誤會:我船上的大副埃德蒙·唐代斯,剛剛被抓起來了。”
“這事我知道了,先生,”維爾福先生答道,“我正要去審問。”
“噢!先生,”莫雷爾先生接著說,他出于對那個青年的友誼,情緒不免激動,“您不了解他,我卻十分了解;您想想看,他是最和善、最誠實的人,我甚至敢說在商船海運界里,他最懂行了。德·維爾福先生啊!我愿意在您面前,真心誠意地替他擔保。”
大家知道,維爾福屬于本城的貴族階層,而莫雷爾則是平民;前者是激進的保王黨人,而后者卻有暗通波拿巴逆黨的嫌疑。維爾福不屑地睥睨莫雷爾,冷言冷語地答道:“要知道,先生,一個人在生活中可以是和善的,在商業活動中可以是誠實的,也可以是出色的,然而從政治上講,他又很可能是個重大罪犯。這您知道,對不對,先生?”
代理檢察官講最后一句話時語氣很重,仿佛就是指船主本人,同時他那審視的目光也似乎要看透對方的內心,因為他覺得此人實在膽大妄為:自身都需要得到寬恕,還來替別人求情。
莫雷爾臉紅了,他自知在政治觀點上態度曖昧,尤為感到不安的是,唐代斯曾向他透露他同大元帥的會面,以及皇帝對他講的幾句話。盡管如此,莫雷爾先生還是極為懇切地補充說:“我懇求您,德·維爾福先生,要像您的職業要求的那樣公正,也要像您一貫的為人那樣仁慈,盡快把可憐的唐代斯還給我們!”
這“還給我們”四個字,在代理檢察官聽來,很有點兒革命的意味。
“嘿,嘿!”他心中暗道,“‘還給我們’……這個唐代斯,難道加入了燒炭黨的什么宗派?要不然,他的保護人何以無意中使用這種集體的字眼呢?我好像聽警官說,他是在一家飯館里被捕的,當時跟許多人在一起,警官還說,那恐怕是個秘密集會的場所。”
接著,他又高聲說道:“先生,您完全可以放心。如果他是清白無辜的,那么您來找我主持公道,肯定不虛此行;反之,如果他確實有罪,那么我就要履行職責了。要知道,先生,我們處于一個困難時期,有罪不罰,勢必會開一個危險的先例。”
維爾福說到這里,已經到了家門口,這是一座同法院毗鄰的宅第。他冷冰冰而又不失禮地向船主點點頭,便氣宇軒昂地走進去,把可憐的船主丟在原地,呆若木雞。
前廳擁滿了憲兵和警察,犯人在他們中間被嚴加看守,他一動不動地站著,神態鎮定自若。
維爾福穿過前廳,瞥了唐代斯一眼,接過一名警官遞上來的一包材料,吩咐一句便進去了:“把犯人帶進來吧。”
維爾福那一瞥再怎么急促,也足以識別他所要審訊的人:他從那寬闊的額頭上看出了聰明,從那凝注的眼神和緊鎖的眉宇中看出了勇敢,從那微啟而露出兩排珍珠般雪白牙齒的厚嘴唇上,看出了直爽。
維爾福對唐代斯的最初印象不錯,但他經常聽人提起一句從政治的角度看頗為深邃的話:千萬警戒最初的沖動。他認為這句格言很好,便運用到最初印象上來,卻沒有考慮“沖動”和“印象”這兩個詞的差異。
因此,他極力壓抑要襲進他的心扉,再沖向他頭腦的善良本性,對著鏡子整理表情,擺出重大審判日子的那副嘴臉——一副陰沉的兇相—— 端坐到辦公桌的后面。
隨后不久,唐代斯進來了。
這個青年臉色一直都是蒼白的,但神情平靜,面帶微笑。他從容而有禮貌地向法官致敬,再環視周圍想找個座位,仿佛到了莫雷爾船主的客廳。
直到這時,他才同維爾福的陰沉目光相遇。這是法官所特有的目光。他們不想讓人看出他們的思想,便把眼睛變成毛玻璃。唐代斯看到這種目光,才明白他面對的是法庭陰郁肅穆的形象。
“你是什么人?叫什么名字?”維爾福一邊問,一邊翻閱他進門時從一名警官手里接過的材料。事情剛發生一小時,材料就積起了一大摞,可見只要密探有利可圖,就會多么迅速地揪住所謂的犯人這一可憐的軀體。
“我叫埃德蒙·唐代斯,先生,”年輕人嗓音洪亮而平靜地回答,“我是‘法老號’船大副,那艘船是莫雷爾父子公司的。”
“年齡?”維爾福繼續發問。
“十九歲。”唐代斯回答。
“你被捕的時候,正在干什么?”
“我訂了婚,正請人喝喜酒,先生。”唐代斯答道,他的聲音略微激動,畢竟反差太大,歡樂的時刻緊隨著正在進行的陰森可怖的審訊,梅色苔絲那光艷照人的芳容,被德·維爾福先生陰沉的面孔所取代,這怎不叫人痛苦?
“你正舉辦訂婚喜宴?”代理檢察官心頭不禁一悸,重復問道。
“對,先生,我正要同相愛了三年的一個姑娘結婚。”
盡管維爾福慣常不動聲色,可碰到這種巧合,他也不免暗吃一驚;同時,唐代斯略微激動的聲調也撥動了他的心弦,引起他的同情。是的,唐代斯是被人從幸福中抓來的,而他,維爾福,也快要辦喜事了,他也是被人從幸福中拉來的,兩個人都同樣接近了幸福,可是他卻要力圖毀掉另一個人的歡樂。
“我回到德·圣-梅朗先生的客廳,”維爾福心想,“從哲理方面對比這兩種境況,準會引起極大的興趣。”于是,他趁唐代斯等待問話的工夫,先行考慮安排反命題的詞語,須知演說家正是憑借這類詞語組織氣勢磅礴的演說詞,好博得掌聲,還往往給人以真正雄辯的印象。
維爾福打好腹稿,想到他這一小篇演說會產生的效果,不禁微微一笑,這才收回神思,對唐代斯說道:“說下去,先生。”
“您還要我說什么?”
“向法庭說明情況。”
“法庭也得告訴我要了解什么情況,我才好把知道的全講出來,不過,”他也微微一笑,補充道,“我要先聲明一句,我知道的情況不多。”
“你在竊國大盜統治時期服過役嗎?”
“正要把我編入海軍的時候,他就倒臺了。”
“據說,你的政治觀點很偏激。”維爾福說道,其實他并沒有聽到過這種話,但是他有意把問話搞成指控的架勢。
“我的政治觀點,先生?唉!說起來真有些慚愧,我還從來沒有一種所謂的觀點:我才十九歲,正如剛才我榮幸告訴您的。的確,我一無所知,命里注定不能扮演任何角色;無論現在還是將來,我都是卑微的,如果我能得到我奢望的職位,那也完全仰仗莫雷爾先生。因此,我的全部觀點—— 不是說政見,而是私見—— 不出這三種感情:我愛父親,尊敬莫雷爾先生,并迷戀梅色苔絲。先生,這就是我能對法庭講的全部情況,您瞧,這對法庭沒有什么意義。”
維爾福一面聽唐代斯講述,一面注視他那張和善而坦率的面孔,又漸漸憶起蕾妮的話:蕾妮還不知被捕的是什么人,就請求他寬大處理。這位代理檢察官跟罪行和罪犯打交道已有經驗,覺得唐代斯所說的每句話都在表明他是無辜的。不錯,這個小伙子,簡直可以說這個孩子,顯得十分樸實、自然,說話能打動人,但這種口才發自內心,絕非人力所能強求;再者,他自己非常幸福,就滿腔熱情地對待所有人,而幸福確能把惡人變成善類;盡管維爾福態度嚴厲,口氣生硬,唐代斯還是把內心洋溢的溫情善意傾注給他的法官,在他的眼神、聲調和舉止中,對審問他的人唯有親熱和仁愛。
“嘿!”維爾福心中暗道,“這個小伙子還真招人喜歡;看來我無須費力,就能討好蕾妮,完成她對我的頭一個囑托。這樣一來,我就能在公開場合握一握她的纖手,私下里還能討一個甜蜜的親吻。”
維爾福一產生這種甜美的希望,臉上便笑逐顏開,待到他把目光從這種念頭重新移向唐代斯的時候,一直注視這位法官表情的全部變化的唐代斯,也像他在內心那樣微笑起來。
“先生,你有什么仇人嗎?”維爾福又問道。
“我有仇人?”唐代斯答道,“我幸好地位很低,不會同人結仇。提起我的脾氣,也許有點兒急躁,但對待手下的人我總是盡量和緩。我指揮十一二名水手,先生,您去問問他們,他們準會說喜歡我、尊敬我,不說把我看成父親,因為我太年輕,也要把我當作兄長。”
“即使沒有仇人,也許有嫉妒你的人:你才十九歲,就要當上船長,對你們這種階層,這是個很高的職位;你就要同一個心愛的美麗姑娘結婚,這是人世間所有階層都少見的幸福。這兩種好運氣很可能惹人眼紅。”
“不錯,您說得對。您要比我了解人,您講的情況很有可能。不過,如果眼紅的人是我的朋友,那么不瞞您說,我寧愿蒙在鼓里,以免對他們產生仇恨。”
“這就錯了,先生。任何時候,都應當看清周圍的情況。老實說,我看你倒是個非常正派的青年,因此要為你破例,不遵守法庭的常規,而是讓你看看把你帶到我面前的告發信,幫你把事實澄清—— 就是這封信,你能認出筆跡嗎?”
維爾福說著,從兜里掏出一封信,遞給唐代斯。唐代斯看了信,額頭掠過一片烏云,他答道:“不,先生,我認不出這個筆跡,這是喬裝的,但字體寫得相當流利。總而言之,劃拉出這封信的人能寫一手好字。”他感激地看著維爾福,又說道:“我實在幸運,能遇上您這樣的人,因為嫉妒我的這個人的確是個仇敵。”
年輕人講這些話時,眼睛閃亮了一下,維爾福從而看出他那種表面溫和下所掩藏的剛烈的魄力。
“喂,現在,”代理檢察官說,“你就坦率地回答我吧,先生,不要像犯人對法官,而要像一個處境不妙的人對另一個關心他的人那樣:這封匿名告發信的內容屬實嗎?”維爾福說著,將唐代斯還給他的信不屑地扔到辦公桌上。
“全屬實又全不屬實,先生,我以海員的榮譽,以我對梅色苔絲的愛情,以我父親的生命發誓,真相是這樣。”
“說吧,先生。”維爾福高聲說道。隨即,他又喃喃自語道:“如果蕾妮此刻看到我,我想她一定會滿意,不再叫我斷頭臺啦!”
“喏,船駛離那不勒斯港后,勒克萊爾船長突然得了腦膜炎。船上沒有大夫,而船長又急于趕到厄爾巴島,不愿意在沿岸任何地點停靠,結果病情惡化,到第三天快過去時,他感到自己要死了,便把我叫到身邊。
“‘親愛的唐代斯,’船長對我說,‘以你的名譽向我發誓,保證照我說的做,事關重大。’
“‘我向你發誓,船長。’我回答。
“‘好,我死之后,你是大副,就該指揮這條船,你要擔起指揮的職責,到厄爾巴島停泊,在費拉約港上岸,求見大元帥,把這封信交給他;也許對方還要托你送一封信。本來這是交給我的使命,唐代斯,現在你替我完成,全部榮譽都將屬于你。’
“‘我一定照辦,船長,不過,要見大元帥,恐怕沒那么容易吧。’
“‘這兒有一枚戒指,讓人轉交給他,什么困難就都解決了。’船長說著,把一枚戒指交給我。
“事情還算及時交代了。兩個鐘頭之后,他就昏迷過去,第二天就死了。”
“你怎么辦了呢?”
“我履行職責,先生,換了別人也會這樣做。不管怎么說,一個將死之人的祈求是神圣的,而對海員來說,上級的要求就是應當執行的命令。因此,我掛帆朝厄爾巴島駛去,第二天抵港。我吩咐全體人員留在船上,獨自上了岸。不出我所料,他們推托,不愿帶我去見大元帥,于是我讓人把戒指轉交給他,這大概是我接頭的信物,所有大門都為我敞開了。大元帥接見了我,詢問勒克萊爾船長臨終的情況,不出船長所料,他果然交給我一封信,要我親自送往巴黎。我答應了,以便滿足船長的最后心愿。返回馬賽,我迅速處理完船上的事務,便上了岸,跑去看我的未婚妻,覺得她越發美麗,越發多情了。多虧莫雷爾先生幫忙,我們避免了教會方面的麻煩,總而言之,正如我對您說的,我在舉辦喜宴,過一小時就要結婚了,并打算明天去巴黎,結果卻因告密被捕了。況且,對這封告密信,您現在跟我一樣嗤之以鼻了。”
“對,對,”維爾福咕噥道,“我覺得你講的句句都是實話,你即使犯了罪,也是由于失慎,就連失慎也情有可原,因為是執行船長的命令。現在,把你從厄爾巴島帶來的那封信交出來,再向我保證一傳訊你就到,然后你就可以去見你的朋友了。”
“這么說,我自由了,先生!”唐代斯喜出望外,高聲嚷道。
“對,不過,要把那封信給我。”
“信大概就在您的面前,先生,是和其他證件一起從我身上搜去的,在這一摞里我認出了幾樣。”
“等一等,”代理檢察官見唐代斯拿起帽子和手套,便說道,“信是送給誰的?”
“是給巴黎公雞鷺街努瓦蒂埃先生的。”
這突如其來的一擊,比霹靂還要迅疾,維爾福本來欠起身,伸手去拿從唐代斯身上搜出的那沓物證,卻一下子又坐到椅子上;他急忙翻找,抽出那封要命的信,瞧了一眼,目光里流露出難以名狀的恐怖。
“努瓦蒂埃先生,公雞鷺街十三號。”他輕聲念道,臉色越來越蒼白。
“對,先生。”唐代斯詫異地答道,“您認識他嗎?”
“不認識。”維爾福急忙說,“國王的一名忠實臣仆,不會認識陰謀叛逆者。”
“那么,這是一件謀反案子啦?”唐代斯問道,他本以為自己自由了,而現在卻比突遭逮捕時還要惶恐,“不管怎樣,我已經對您說過,我根本就不知道要我送的這封信的內容。”
“是啊,”維爾福聲音低沉地又說,“然而,你知道收信人的姓名。”
“要把信交到他手里,先生,我總得知道他的姓名啊。”
“這封信你沒有給任何人看過嗎?”維爾福問道,他越往下看信,臉色也就越發蒼白。
“沒有,先生,我以我的名譽擔保!”
“誰也不知道你從厄爾巴島帶來的信,是給努瓦蒂埃先生的嗎?”
“誰也不知道,先生,除了委托我送信的人。”
“知道的人還是太多啦!”維爾福咕噥道。
維爾福的眉頭越來越陰郁,快要看完信的時候,他的嘴唇蒼白,雙手顫抖,兩眼冒火,這副神態引起唐代斯極大的憂慮。
維爾福看完信,頭埋到手里,頹喪地待了片刻。
“天主啊!發生什么事啦,先生?”唐代斯怯聲怯氣地問道。
維爾福沒有應聲,過了一會兒,他抬起慘白而失態的臉,重讀這封信。
“你說你不知道信的內容?”維爾福又問道。
“再說一遍,先生,我以我的名譽擔保,根本不知道。”唐代斯回答,“天哪!您這是怎么啦!怕是要病了;要我拉鈴嗎?要我喊人嗎?”
“不用,先生,”維爾福猛然站起來,說道,“不要動,不要說話,在這兒發號施令的是我,而不是你。”
“先生,”唐代斯被這話刺傷,說道,“我不過是要叫人來照顧你。”
“我不需要照顧,剛才不過是頭暈了一下。不要管我,還是管你自己吧,回答我的話。”
唐代斯等他問話,卻沒有下文,只見維爾福又仰在椅子上,用冰冷的手抹抹汗淋淋的額頭,第三次拿起信來看。
“唉!萬一他了解這封信的內容,”他自言自語,“萬一他聽說努瓦蒂埃就是維爾福的父親,那我就完啦,一輩子就完啦!”
他不時瞥唐代斯一眼,那副目光,就好像要沖垮把噤口的秘密封在心中的無形屏障。
“哼!不能再懷疑啦!”他突然高聲說道。
“看在上天的分兒上,先生!”不幸的青年也高聲說,“您如果懷疑我,對我還有疑慮,那就問吧,我現在就回答您。”
維爾福極力穩住神兒,極力以堅定的口氣說:“先生,這次審問表明,你有重大嫌疑,因此我不能做主,像我剛才希望的那樣立即恢復你的自由;我必須先跟預審法官商議,才能采取這一措施。不過,我對你態度如何,你是親眼看到了的。”
“唔!是啊,先生,”唐代斯高聲說道,“我十分感激,您對待我不像個法官,倒像個朋友。”
“那好,先生,我還要拘留你一些時候,但我會盡量縮短時間。你的主要罪證,就是這封信,你瞧……”維爾福走近壁爐,把信投入火中,一直看它燒成灰燼。
“你瞧,我把它銷毀了。”他又說道。
“啊!”唐代斯高聲說,“先生,您已超出正義,成了善良的化身!”
“不過,你聽著,”維爾福接著說,“我做出這一舉動之后,你應當明白可以信賴我,對吧?”
“對,先生!您就下命令吧,我一定服從。”
“不,”維爾福說著,走近年輕人,“不,要明白,我不是要下命令,而是要給你忠告。”
“說吧,我會當成命令服從。”
“我要把你拘留在法院里,一直到今天晚上;也許會另外來人審問你,把你對我說的全講出來,但是一個字也不要提這封信。”
“我一定照辦,先生。”
事情似乎顛倒了:現在是維爾福在懇求,而犯人在撫慰法官。
“你看清楚了,”維爾福說著,朝壁爐看了一眼,只見燒成灰的信紙還保持原形,在火苗上舞動,“現在,信銷毀了,只有我們兩個人知道有過這封信,再也不會有人向你出示它了,如果有人問你,你就矢口否認,大膽地否認,這樣你就得救了。”
“我一定否認,先生,請放心。”唐代斯說。
“好,好!”維爾福連聲說,他伸手抓住鈴繩,正要拉鈴,忽又停手,又追問了一句:“你只有這一封信嗎?”
“只有這一封。”
“你發誓。”
唐代斯伸出手,說道:“我發誓。”
維爾福這才拉動鈴繩。一名警官走進來。維爾福迎上去,附耳對警官說了幾句話,警官則點頭會意。
“隨這位先生走吧。”維爾福對唐代斯說。
唐代斯躬了躬身,最后一次向維爾福投去感激的目光,便退出去了。
房門剛一關上,維爾福就支持不住,一頭倒在扶手椅上,險些昏過去。過了一會兒,他才喃喃嘆道:“上帝啊!人生禍福真是無常!……如果檢察官就在馬賽,如果這案子不交給我而交給預審法官,那么我就完了。這封信,這封可惡的信,險些把我推入深淵。噢!父親啊,父親,難道你總要阻礙我享受人間的榮華富貴嗎?難道我要同你的歷史搏斗一輩子嗎?”
繼而,他心頭一亮,表情隨即豁然開朗,尚在抽搐的嘴唇泛起了笑容,失神的目光開始凝視,仿佛停留在一種念頭上。
“就這么辦,”他說道,“對,這封信本來能毀掉我,但它或許可以讓我飛黃騰達。好啦,維爾福,著手干吧!”
這位代理檢察官瞧瞧犯人確實被押走了,便穿過前廳出門,匆匆走向他的未婚妻的府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