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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林超然一把抓住那男人手腕,拽著對方往外便走,那個女人驚呆了。

林超然拽著那男人走出辦公室,王志等工人也趕到了辦公室門口。

王志:“超然,你這是何必呢,這多不好!”

林超然這才放開了對方手腕。

對方揉著手腕,對王志生氣地說:“就是他?沖他這德行,誰的人情都沒用,門都沒有!”

林超然也不聽對方的,也不理對方了,大步走到貨堆前,指著一個麻袋對三個小青年說:“幫我上肩!”

他們看看王志和那男人,往后閃。

林超然又對王志說:“你幫我!”

王志走到他跟前,小聲地說:“你再怎么也沒用了,人家都把話說絕了,拉倒吧。”

辦公室里那女人也走出來了,她站在門口,看到林超然將王志推開,彎下腰,抱住麻袋一用力,自己將麻袋扛上了肩……

林超然一手叉腰,一手扶麻袋,繞著卸貨站臺小跑一圈,站在那男人和那女人跟前,說:“我要使你們明白,在黑龍江生產建設兵團,絕大部分知青干部不是靠耍嘴皮子當上的,首先是靠干活干出來的!”說罷,又繞起圈來,眾人看呆了。

王志對那男人和女人說:“我剛才忘告訴你們了,他當了營長后還進山伐過木,抬過大木呢,他什么累活都干過!”

林超然又繞了一圈,站在那男人和那女人跟前,請求地說:“我妻子懷孕了,我們以后的三口之家得靠我養活,我老父親六十多了,還在江北干重活,我得讓我老父親歇下來吧?我岳父家三個女兒,都是返城知青,目前還沒有一個工作的,我希望能替我岳父母分擔一點兒負擔……我……既然你們這兒缺人,我需要這份兒活!”

那女人:“快放下快放下,有話別這么說啊!”

三個小青年趕緊上前,從林超然肩上接下了麻袋。

而那男人,卻一轉身朝辦公室走回去。

王志:“你看這,超然你這不是自找受累嘛!還白受累!那位爺的性格我太清楚了,在他的權力范圍以內從來說一不二。”

那女人:“王志你話也不能這么說,我這個副主任也不是可有可無的!你這位戰友,我看行!”

那男人卻在辦公室門口站住了,喊:“王志,來!”

王志趕緊跑過去。

一間臨時教室里坐著些返城知青,都是準備來年考大學進行補習的,有點兒像早期的“新東方”的意思。其中也有靜之,她坐在一個位置上安安靜靜地看課本。

陸陸續續還有人進入,一個穿工作服的小伙子在她旁邊坐下了。

小伙子:“你來得挺早。”

靜之:“我哪次來得也不晚啊。”

小伙子:“什么書?”

靜之合上書讓他看書皮兒,竟是一冊非常舊的《英語單詞練習》。

小伙子:“還會考英語嗎?今年沒考,明年肯定也不會吧?真考的話,我看教育部又該砸爛了,全中國有幾個人會英語啊!”

靜之:“別緊張,今年肯定不考英語,也不會考任何一門外語,我是自己產生了興趣。中國宣布向世界敞開窗口,我想將來英語會在中國逐漸熱起來的。跑好幾家圖書館才終于借到這么一本,還是建國初期的版本,笨鳥先飛嘛!”

小伙子:“你可不笨。連老師都多次表揚你學得快,領會能力強。你剛才的話,更加證明你不笨。”

靜之笑了:“愛聽。哎,你姓什么來?”

小伙子:“好傷心。我以為自己已經給你留下了深刻的印象。韓,韓信的韓,記住了。”

靜之:“哪個工廠的來?”

小韓指指工作服,右上方印著“哈醬”兩個字。

靜之:“‘哈醬’什么意思?你是……做大醬的?”

小韓苦笑搖頭。

靜之:“豆瓣醬?甜面醬?辣椒醬?……”

她問一次,他搖一次頭。

靜之:“那猜不著了。”

小韓:“你猜得我更加傷心了。我在醬油廠上班。做醬油的,論起來比做大醬的高等一點兒是吧?”

靜之:“這么一會兒使你傷兩次心了,對不起啊!”

小韓:“我們廠的青年工人都不愛穿這件工作服,即使穿也是外邊再套一件衣服,或者干脆用塊膠布把‘哈醬’兩個字貼上。我是不在乎了,反正以后要上大學了。”

靜之:“這么有自信?”

小韓:“去年都考過一次了,摸點兒門了,現在信心滿滿。目標確定了,自信很重要。”

后排有人說:“看,老師來了。”

兩人抬頭望去,見老師進入,也用目光在同學中尋找誰——那老師不是別人,是何春暉,還穿見何校長時那一身。

何春暉的目光落在靜之身上,彬彬有禮地說:“何靜之,請出來一下。”說罷,自己先出去了。靜之在大家詫異目光的注視之下也走了出去。

何春暉:“你父親是師院附中的校長?”

靜之點頭。

何春暉:“你有個姐,叫何凝之?”

靜之:“我有兩個姐,她是大姐。”

何春暉:“我在兵團時,你大姐曾是我那個連的副指導員。我給她寫了一封信,請你交給她。”

他從書包里掏出一封信遞給靜之,靜之接過,兩面看看,見封了口。

她疑惑重重地望著何春暉。

何春暉:“不是你想的那種內容。但這封信對我很重要,你必須親自交給你大姐。”

靜之值得信任地點點頭。

教室里,何春暉已在上課。

他語調平緩自信,很有風度地說:“中國正處在四九年以后一個特別重要的時期。我認為,中國之當代史將從此呈現不同于以往任何時期的拐點。幾乎每一個人都難以預見這拐點將中國引向何處,但有一點也許是注定的,即中國不太可能重新回到老路上去了,因為最廣大的人民厭倦了。上一堂課我們講了馬恩列斯毛對歷史形成的某些思想,這一節課,我想介紹一下區別于政治家們的,某些人類著名的文化知識分子的歷史觀,諸如柏拉圖、亞里士多德的,盧梭、伏爾泰、孟德斯鳩的,以及魯迅、胡適、陳獨秀、林語堂的,為的是能夠使大家對所謂歷史有多角度的認識。大家交學費,我當盡自己所能,使大家多獲得一些關于歷史的知識……”

門突然開了,闖入幾名警察,頓時一片騷亂。

一名警察:“都不要緊張,坐著別動。沒大家什么事。”

另一名警察走到何春暉跟前,板著臉說:“請您跟我們走。”

何春暉:“我犯法了嗎?”

對方:“會有人替我回答的。”

眾目睽睽之下,何春暉被帶走了。在門口,他轉身朝靜之望了一眼。

聽課的人們議論紛紛。

“怎么回事?”

“大概因為他講了不該講的吧?”

“不至于呀,我也沒聽他講過激的話呀!”

“那是在咱們這兒,誰知他在別處都講了什么呢?”

“他剛才不是正要講胡適、陳獨秀、林語堂嗎?”

“那又怎么樣?他們也都是和魯迅一樣著名的近代人物,又不是漢奸賣國賊!”

“誰說的誰說的?”

“我!不但不是漢奸賣國賊,還都是大大的愛國主義者!”

“反動!中國還沒替他們平反呢!”

“你說誰反動?你說誰反動?你他媽才反動呢!”

“你他媽的!”

于是有兩個男的動起手來。于是有勸架的,幫腔的,亂成了一團。

天又黑了。靜之和小韓走在路上,小韓推著自行車。

靜之:“天挺冷的,你先騎上自行車走吧。”

小韓:“情愿陪你一段兒。哎,老師在門口為什么看你一眼?”

靜之裝糊涂:“他看我了嗎?我沒注意。你認為他為什么被帶走了?”

小韓:“其實別人說的都不對。基本上和他講的內容沒什么關系。他講的夠謹慎的了,我在別處聽別人講過政治、文學,某些人比他講的犯禁多了。”

靜之:“那為什么?”

小韓:“想考大學的人多了,需要補習的人也多了,那么這種補習班就多起來了。可絕大多數,既沒經工商部門允許,也不向工商部門交稅。站在工商部門的立場來看,毫無疑問是非法的。”

靜之:“這倒也是……可你怎么知道的?”

小韓:“我父母都在工商部門工作嘛。本來我想提醒他一下的,可又覺得太唐突。幾次話到嘴邊兒又咽回去了。再一想這地方挺偏,估計工商的人不會摸來。”

靜之:“可把他帶走的不是工商是公安。”

小韓:“工商不是無權抓人嘛,所以類似的行動,都是出動工商的車,由公安的人配合。要不是覺得他知識面兒挺廣,講得認真,我是不會到這么遠的地方來補習的。”

突然,有人攔住了他倆去路,是那個戴滑冰帽的小青年。

滑冰帽:“何靜之,你必須給我個說法!”

靜之:“又是你!我那天不是給你說法了嗎?”

小韓識趣地推自行車走到了一旁。

滑冰帽:“你那天給我的說法我不滿意!”

他從兜里掏出了紙條朝靜之一遞:“你寫的,你貼的,我懷著極其認真的態度對待,你不以同樣認真的態度來對待,那是絕對不行的!是可忍,孰不可忍!”

靜之接過紙條一看,見是她的征婚小廣告。她有點兒不知如何是好了,呆看一會兒,有主意了,笑了。

靜之:“小家伙,你看!”

滑冰帽:“我不是什么小家伙,滿二十了!”但還是湊過去也看起紙片來。

靜之:“看清楚,下邊的時間是六月三日,對吧?現在都十二月份了,再過幾天一九八〇年了。半年多日子里,我的情況會發生巨大的變化。你呢,晚了,明白?”

滑冰帽:“只要你沒結婚,那我就不晚。”

靜之:“我結婚那也沒必要向你打報告哇!小韓,過來一下。”

小韓推自行車過來了。

靜之對滑冰帽溫柔地說:“小老弟,向你介紹一下,他是我丈夫。”

小韓一愣,靜之向他暗使眼色,他會意了,點點頭,禮貌的微笑。接著,一只手臂摟住了靜之的肩。

滑冰帽看看靜之,看看小韓,自言自語:“騙我,半月前在你家門口那兒,一個摟著我的大哥說,你是他老婆呢……”

靜之:“這……這不又過了半個月了嘛!”

滑冰帽:“姐,你也不能太……”

靜之:“姐是個沒長性的人。”

小韓:“對。她水性楊花。”

靜之:“是啊是啊,我是有點兒水性楊花。天生的,沒法子。再說,半月前那位也配不上我啊。我倆還比較般配,是吧?”

滑冰帽看看他倆,一轉身跑了。

靜之長出一口氣,抹抹額頭:“我都快出汗了!”

小韓:“怎么回事?”

靜之:“主要是我不對。六月份那陣子,我一時找不到人生方向,迷茫、失落、怨天尤人,于是呢,寫了幾張自嘲式的征婚小廣告貼在了幾個地方。半年多沒人理我那茬兒,半個月前他突然出現在我面前,一心一意要跟我談戀愛。當時別人幫我把他打發走了,不承想他不甘罷休,盯上我了……”

小韓:“那就談唄!”

靜之:“可他還不到二十歲!高三畢業沒找到工作,在家閑待著呢!”

小韓:“我看,你還想通過那小廣告,開社會一次小小的玩笑吧?”

靜之:“有那么點兒意思。時代開了我們許多玩笑,就不許我們也開開它的玩笑了?只不過不承想,最后還成了開自己的玩笑!”

她將手中小廣告揉成一團,一揮胳膊扔得遠遠的。

小韓:“這叫胳膊擰不過大腿。”

靜之:“別幸災樂禍,求你幫個忙。”

小韓:“只管吩咐。都假裝過你丈夫了,還有什么忙不能幫啊!”

靜之:“我想再去幾個地方看看,如果還有我的征婚啟事貼在那兒,得撕下來。”

小韓:“愿意效勞!”

小韓用車馱著靜之來到一處貼啟事的地方。他倆尋找著,終于發現了,兩人齊動手往下撕。很不好撕,只能一點點撕。

兩人又來到一處地方,分頭看兩根電線桿子,走到一起,相互搖頭。

冬日的夕陽也很紅很大。有人從江橋臺階上走下,慧之也從江橋臺階上走下,她發現欄桿上掛著些有框的大大小小的油畫,有風景畫,有靜物或動物畫。有的畫被賣畫人捧著;有的畫擺著,不知賣畫人在何處。

而不遠處,有下棋的,有圍觀的。

慧之被吸引著,觀賞起那些畫來。

一個男孩捧著一小幅的油畫。慧之站住了,看得出她喜歡。

慧之:“多少錢?”

男孩:“十元。真想買,可以便宜點兒。”

慧之:“想買。”

男孩:“那你等會兒,千萬別走開!”男孩說完捧著畫跑了。

楊一凡在江邊畫鉛筆素描。男孩跑來,高興地說:“有買賣!”

慧之在望著江面——那一段江面很美。她聽到咳嗽聲,一轉身,見跟前站的是楊一凡,肩挎畫夾,畫已由他捧著了。

慧之一愣,有點窘地說:“沒想到是你……”

楊一凡倒很大方:“我也沒想到,但認識你也不能白給你。”

慧之:“我沒打算白要……怎么,那些畫沒人守著?”

男孩:“都由我守著呢。”一指下棋那伙人:“他們都在那兒。如果巡警來了,沒理由抓他們,也不會抓我,只會把畫都沒收了。”

楊一凡:“抓進去得辦學習班,被教育過了,還得單位派人去領。誰也不愿被抓進去啊,而畫嘛,可以重畫。”

男孩:“你倆別扯閑話啦,快談價吧,萬一轉眼巡警就來了呢?”

楊一凡:“真想買?”

慧之:“挺喜歡。”

楊一凡:“挺喜歡那就算了,我的畫只賣給很喜歡的人。”

慧之:“很喜歡。”

楊一凡:“很喜歡那可以考慮,你想便宜多少?”

慧之:“我看我有多少錢。”掏出錢包看看,沮喪地說:“對不起,不買了——我錢包里總共才三元五角錢。”

男孩不滿地說:“你倒是先看看錢包啊!”

慧之:“我發誓,改天一定來買下。”

男孩:“發誓有什么用啊!也許天黑之前被別人買走了,那你多遺憾?說不定還可能被沒收了呢!家離這兒遠不遠?不遠回家取錢去,我保證在這兒等!”

楊一凡:“錢。”伸出了一只手。

慧之:“可,我不能……我這不是等于……”

楊一凡:“快。”

男孩:“我反對!熟人也不能這么便宜!那你才能給我多點兒提成啊!”

楊一凡:“閉嘴。虧不了你!”

慧之將三元五角錢全給了楊一凡。

楊一凡:“這五角錢你留著乘車。”還給了慧之五角錢,將三元錢都給了男孩。

男孩接過錢,高興地說:“這還差不多,我從中午站到這會兒才掙到第一份提成,我容易嗎我?!”

楊一凡朝慧之遞畫:“歸你了。”

慧之愣怔著。

楊一凡:“反悔了?”

慧之:“不是不是……”

她接過了畫。

楊一凡:“你倆都滿意了?”

慧之點頭。

男孩:“忒滿意了!”

楊一凡:“早點兒回家吧啊?”

男孩點頭。

楊一凡又對慧之說:“再見。”說完,一轉身揚長而去。

慧之默默望著他背影。

楊一凡在前邊走,慧之捧著畫在后邊跟著。

慧之:“哎!”

楊一凡沒反應。

慧之:“楊一凡!”

楊一凡這才站住,轉身,奇怪地說:“真后悔了?”

慧之:“我明明占了大便宜還反悔呀?想跟你一塊兒走一段路……”

楊一凡:“為什么?”

慧之:“聊聊。”

楊一凡:“為什么?”

慧之:“了解了解你。”

楊一凡:“為……”

慧之:“你那么多‘為什么’啊!”

楊一凡不好意思地笑了:“行。我允許你了解我。”

兩人并肩走著。

慧之:“你是北京知青,落戶在我們哈爾濱,情愿嗎?”

楊一凡:“落戶在哪一座城市對我并不重要,重要的是在哪一座城市繪畫能成為我的工作。”

慧之:“繪畫對你那么重要?”

楊一凡:“繪畫是我永遠的初戀。”

慧之:“你的話說得太……”

楊一凡站住:“太不正常了?”

慧之連連搖頭:“你誤會了。我是想說,你的話太感人了!”

楊一凡:“太感人了?我自己怎么不覺得?不論貧窮,還是富裕;不論強大,還是弱小;我的祖國啊,我永遠,是你的一個兒子……這樣的詩句才感人。”他一說完,又獨自前行,慧之又呆望著他背影,片刻趕上……

天黑了,兩人走到了某區文化館前。

楊一凡:“凍手吧?”

慧之:“那你不替我捧一會兒?”

楊一凡:“你也沒請求啊!”

慧之:“這還用請求啊!”

楊一凡:“我不是與正常人不一樣嘛。現在我請求你吧——到我的畫室去暖和暖和怎么樣?”

慧之猶豫。

楊一凡:“我的畫室像春天。”

慧之猶豫。

楊一凡:“暖和一會兒之后,我送你回家。”

慧之終于點了一下頭。

何家。何凝之獨自在家里包餃子。屋子里暖和了,她也不用穿棉襖了。

門一響,林超然隨聲進入里屋。他上下都套著臟外衣,很疲勞但卻很愉快的樣子。

凝之:“你又哪兒去了?”

林超然:“我不是說找王志去嗎?”

凝之:“那怎么這會兒才回來?”

林超然:“以后就得天天這會兒才回來了。”一邊說,一邊脫下外衣外褲扔在墻角。

凝之:“幫誰干活了?穿回那么一套臟衣服?”

林超然:“王志借給我的。”接著摘下帽子,脫下棉襖掛起來;再接著走到凝之背后,從后邊摟抱著她,與她臉頰貼著臉頰,高興地說:“親愛的,我找到工作了。”

凝之也高興地說:“什么工作?王志幫你找的?”

林超然:“就在王志手下,每月四十五元,今天下午,我已經掙了七角五了。”

凝之有點兒失望地說:“超然,畢竟我爸我媽都有穩定的工作,他們歸隊后還各自補了一年多的工資,咱們還不至于到揭不開鍋的地步……所以,沒有滿意的工作,咱不必非急著掙那份兒工資不可……”

林超然:“住在岳父母家里就難免羞愧了,如果再到了花岳父母的錢的地步,那豈不無地自容了?”

凝之:“咱倆不是還帶回了些錢嗎?”

林超然:“給了我媽三十,給了靜之三十,慧之二十;新年春節再買點兒東西,看看我那個營里,你那個連里幾位親密戰友的父母,估計剩不下幾元了……”

凝之:“可……我不心疼你那也不可能啊……”

林超然:“別。好身板的男人,一半是靠干累活干出來的。王志能干的活,我當然也能干。否則,連他手下那三個小青年都不如了。”

凝之無言地吻了他一下。

林超然放開她,轉身走到火墻那兒,拎起水壺:“有這么多熱水,太好了。趁他們都沒回來,我得舒舒服服泡泡腳……今天沒思想準備,覺得挺累。那只扭了的腳,也還有點兒疼……”

凝之:“我就是為你提前燒開了一壺水。”

林超然的雙腳已泡入盆里了,并且,還一手持弓,一手持胡琴。

林超然:“想聽一段不?”

凝之:“你還有情緒拉呀?”

林超然:“那是。困難是客觀的,情緒是主觀的,什么時候都不能讓客觀把主觀給壓趴下了。給你拉段《二泉映月》吧。”

于是他運弓拉了起來。

在二胡聲中,凝之包的餃子更多了。

二胡聲不成調了,停了。

凝之扭頭一看,見丈夫垂著頭,持弓的手也垂著,就那么睡著了。她看著憐惜地嘆氣。

靜之回來了。

凝之:“你看你姐夫,就這么睡著了。替我弄醒他,要不一會兒爸媽回來,他肯定不好意思了。”

靜之從姐姐頭上揪頭發。

凝之:“別鬧,拔我頭發干什么?”

靜之:“弄醒你丈夫,當然得拔你的頭發,拔我的頭發我不是虧了嗎?”

凝之:“你就整天貧吧你!我可告訴你,貧慣了,再想做回淑女往往是不可能的。”

靜之:“我才不想再做回淑女呢!讓淑女見鬼去吧!”

她用頭發在林超然臉上亂撥一氣,林超然醒了:“我怎么這么樣就睡著了,慚愧,慚愧。”

靜之將擦腳布拋給他,接著端起了洗腳水。

林超然:“別別別,我自己倒,豈敢勞駕您三小姐!”

靜之:“甭客氣。一家人不說兩家話。”

靜之倒水回來,凝之吩咐:“把這兩蓋簾餃子也端出去凍上。”

靜之:“得,一發揚風格,就被當丫鬟對待了。”端起一蓋簾餃子出去。

凝之一邊洗手一邊問:“你沒覺得靜之變貧了嗎?”

林超然:“那我也不‘友邦驚詫’。”

凝之:“為什么?”

林超然:“她不像你和慧之那么幸運。你倆被分在了好連隊,連干部愛護知青。她那個連的連干部,一個比一個‘左’。她因為你父親曾經是右派,在連隊一直被劃在另冊,不得不壓抑自己的個性。現在的她,正處在一種從內心里釋放壓抑感的過程,我反倒替她高興。”

“還是姐夫更理解我!”靜之應聲而入。

靜之端起另一蓋簾餃子又出去了。

凝之:“你看她偷聽來著。”

林超然笑了:“幸虧沒說什么傷她自尊心的話。”

靜之再次回到屋里時,林超然和凝之已坐在桌旁嗑瓜子了。靜之便也脫了棉襖,坐在大姐旁邊,姐夫對面。

凝之:“老實交代,整天早出晚歸的,真上補習班了還是假上補習班了?”

靜之:“林超然同志,管管你老婆,別讓她總對別人說三道四的!”

凝之:“嚴肅點兒,我沒跟你開玩笑。”

靜之:“撒謊是小狗。那位補習歷史的老師叫何春暉,黑大畢業的工農兵學員,大家都認為他講得不錯,起碼敢講點兒新觀點。”

凝之:“戴眼鏡對不對?”

靜之:“對。他說他認識你。”

凝之:“我們連推薦到黑大的,我親自給他寫的鑒定,他在連里表現不錯。”

靜之:“可今天他在講課的時候,被公安帶走了。”

凝之吃驚:“為什么?”

靜之:“有人說是因為他講了犯禁的內容,也有人說類似的收費補習班手續不全,工商部門認為是非法牟利,應予打擊。”

林超然始終沒插話,因為他一手撐腮,閉著眼還在犯迷糊。

凝之:“超然,躺下睡一會兒吧。”

林超然:“爸媽回來多不好。”

凝之:“有什么不好的,別那么多事兒!”

靜之卻一驚一乍地說:“聽,聽到外邊響聲了嗎?”

凝之和林超然都搖頭。

靜之:“都沒聽到是因為你倆光顧說話了!估計是野貓把餃子弄翻了。姐夫你出去看看吧。吹一下風,你會清醒的。”

林超然笑笑,起身出去了。從他那笑可以看出,他明知靜之是在成心支他。

靜之迅速起身,從書包里取出何春暉那封信交給大姐,機密地說:“姐,他讓我捎給你這封信。”

凝之看看,撕開。

靜之:“別這會兒看呀,一會兒我姐夫就進來了!”

凝之沒理她。

外邊。兩蓋簾餃子好好地擺著。林超然用雙手沾了沾雪,接著搓臉。

林超然轉身進屋。

林超然在灶間咳嗽。

凝之的聲音:“別裝咳嗽,進來吧。”

林超然進入,還是坐在姐倆對面。

靜之料到了自己的西洋景根本就蒙不了姐夫,不好意思地說:“餃子沒問題?”

林超然:“沒問題。但我出去一下還是必要的。”

凝之將信遞給了林超然,他接過看。

凝之:“靜之,如果我因為什么事和父親爭論起來了,甚至爭吵起來了,你是愿意站在正確的思想一邊呢,還是不管三七二十一,堅決捍衛父親的權威?”

靜之:“聽你這話,你自認為代表某種正確的思想嘍?”

凝之:“并不特別自信,一會兒要聽聽你姐夫的看法。”

靜之:“如果像砌火墻的事兒那么對錯分明,那我當然像大姐支持我一樣支持大姐。”

林超然:“砌火墻的事兒你也不全對,你爸也不全錯。”將信還給了凝之。

凝之:“你怎么看?”

林超然:“你父親的做法我能夠理解。但大多數人,尤其大多數青年是不斷變化的個體,他忽視了這一點。”

凝之:“那么,同意我和他認真談談?”

林超然點頭。

凝之:“我不想拖。”

林超然:“何春暉目前的處境很需要幫助,下決心要談了,當然越早越好。”

靜之不安地說:“聽你倆的話,我怎么覺得咱家里即將拉開戰幕了呢?”

她的話音一落,何父回到了家里,三人于是一齊望著何父。

何父:“都瞪著我干什么?”

于是三人又一齊互望。

凝之悄悄地問:“談嗎?”

林超然點頭。

靜之一躍而起,飛快地撲到父親跟前:“爸,我替你掛!”從父親手中接過帽子、圍巾、上衣,一一掛起。

何父:“我小女兒今天表現真好!”走到火墻那兒去烤火,又說,“有了這火墻,太幸福了!”

靜之:“爸,餓不餓?要是餓,我先給你煮幾個餃子?”

何父:“爸不餓,等你媽回來一塊兒吃吧。”

靜之:“先吃幾個吧,快。”

凝之:“靜之,要躲你就趁早出去,別在那兒沒話找話!”

靜之真的躲出去了。

何父驚訝地望著凝之和林超然:“凝之,你在生誰的氣?”

凝之:“爸,請您坐這兒,趁我媽沒回來,我有事跟您談。”

于是何父坐到了女婿身旁,大女兒對面。

凝之:“爸,先請您看看這封信。”

何父從凝之手中接過信,看。

林超然起身為岳父沏了一杯茶放在桌上,之后重新坐在岳父旁邊。

何父喝了一口茶,接著看信。

凝之:“爸,不必逐字逐句地看了吧,明白個大概意思就行了。”

何父不看信了,將信紙放桌上,朝凝之跟前一推,接著往椅背上一靠,板著臉說:“我就猜到了,也許會求你出面說情,果然如此!凝之我實話告訴你,你蔡叔叔替我接待他時,他就提了和你的特殊關系。”

凝之:“我和他沒什么特殊關系。他曾是一名普通知青,我曾是他的副指導員。如此而已,僅此而已!”

林超然:“凝之,跟爸說話,別那種語氣。”

何父:“那么咱倆的關系特殊不?”

凝之被問得一愣,隨之將頭一扭。

何父:“求職就是求職,面談就是面談,之前提跟我女兒是哪種關系干什么?我討厭搞關系學的人!”

凝之:“但你拒絕他,不是因為關系學不關系學!”

何父:“不錯。你說得對。在中國,我對關系學有客觀的認識。將來你找工作,超然找工作,也許都得靠我的關系、你媽的關系助一臂之力!”

凝之:“我們找工作不必你們操心。我們自己的知青戰友關系足夠用。”

何父:“那也還是靠關系!”

凝之:“所以就算他有關系學的意思,那也不是什么大錯。”

何父:“所以我承認拒絕他另有原因,他……”

凝之:“他扇過你一耳光……”

何父:“對!還抽過我一皮帶……”

林超然:“他信上替自己辯護,說那一皮帶不是他抽的……”

何父重新拿起信看。

凝之:“在第二頁。”

何父看了片刻,又如前一樣,將信推給凝之,態度堅決地說:“那伙紅衛兵是他率領的,他是頭兒!”

凝之剛要說什么,何父立刻制止:“先別說!我是父親,我應該享有發言優先權!凝之我問你,今年哪一年?”

凝之:“爸你什么意思?”

林超然替她回答:“一九七九年的最后幾天。”

何父:“‘文革’哪一年結束的?一九七六年十月對吧?‘文革’都結束兩年多了,當年那么多紅衛兵凌辱過、毆打過、摧殘過那么多人!從領袖、開國元勛到各級干部再到知識分子包括自己的校長、老師,甚至還有人罵過打過自己的父母!我就奇了怪了,怎么兩年多里,我沒聽說過一個懺悔了的一個道歉了的?”

何凝之:“爸,何春暉他懺悔過。”

何父:“何時何地?”

凝之:“在連隊,有一次跟我談心時,他說,一想到‘文革’中對您有過野蠻的行為,后悔得直想用頭撞墻。爸,那時‘文革’可還在如火如荼地進行。只不過他當時沒具體說,我也是看了他的信才知道,原來他打過的是您……”

何父:“那你還替他說情?”

林超然:“爸,你也應該理解一下凝之。雖說,在我們兵團,那幾年托關系走后門依靠父母特權為了曲線返城而上了大學的人不少,但多數是經過公平推薦,一個‘正’字一個‘正’字比票數才上了大學的。何春暉也是那么上了大學的。何況他的畢業鑒定挺好,講課也講得不錯,那么凝之作為他當年的副指導員,知道了自己連隊當年送到大學里的一名知青,畢業了卻哪兒哪兒都不要,心里當然著急。又知道他的處境是您造成的,凝之當然希望……”

何父:“凝之,父女倆更應該開誠布公,你究竟希望什么?”

凝之:“爸,希望你給何春暉一次機會。起碼,讓他先代一個學期的課,看看他講課的實際情況再說。”

何父依然堅決地說:“不、可、能。”

凝之:“他從小失去父母,是哥哥嫂子撫養大的。他想早點報答哥哥嫂子的撫養之恩,這種愿望,應該被從正面看待。爸,求求您了。”

何父:“我被從教育界清除出隊的時候,你爺爺奶奶都在農村病著,我要求把我和你媽發配到老家去,也好對你爺爺奶奶盡盡孝心,怎么沒人從正面看待我的愿望?”

凝之:“爸,您和我媽受的苦,咱們家那幾年的遭遇,不應該全算在一個何春暉頭上,那對他不太公平。”

何父問林超然:“你認為呢?”

林超然:“我和凝之的想法一致。”

何父:“我知道,你們兵團知青之間,很講感情、講義氣。我尊重你們這一點。你們之間講那種感情,是小感情。我是從大感情出發決定該怎么對待何春暉的!也可以說是一種大情懷……”

灶間,靜之一直在耳貼屋門傾聽;外門一開,何母回來了。

靜之阻止何母進屋,小聲地說:“媽先別進屋,我爸和我姐正思想交鋒,唇槍舌劍。”

何母雖困惑,便也只得陪著靜之傾聽。

屋里傳來何父的聲音:“我要替‘文革’中千千萬萬的受害者討一個民間公道。民間有種說法,‘種瓜得瓜,種豆得豆’。每一個人都要對自己在民間曾播種什么承擔后果,所以然是大情懷。何春暉必須受這一民間法則的教育!”

緊接著又傳來林超然的聲音:“爸,您作為一校之長,拒絕他的求職那也就算了。可為什么還要給和您要好的幾位中學校長打電話,憑您在他們中的威望,也影響他們將何春暉阻擋在中學校門之外呢?而他們又影響了更多的校長,這么一來,何春暉想要當一名中學老師的愿望,豈不是完全破滅了嗎?”

里屋。何校長喝一口茶,放杯后,心安理得地說:“這正是我所希望的。我們中學校長是什么人?對于每一所中學,我們不但是大管家,同時又是守門人!如果讓某些嚴重傷害過教師、校長的人搖身一變,居然也成了教師,那么教育的樹人理念何在?教育的詩性原則何在?”

林超然:“爸,我認為,如果您給何春暉一次機會,也許更能體現教育的樹人理念,更能體現教育的詩性原則。記得‘文革’前,《教育的詩篇》一直是您的案頭書。您也曾經說過,年輕人做了錯事,連上帝都會予以原諒。”

何校長:“那也要看什么性質的錯事!有些事不僅僅是錯事,而是邪惡之事!上帝原諒的是錯事,不是邪惡之事。你不要偷換概念,也不要搬出馬卡連柯來壓我!在全校面臨斷糧的嚴峻情況之下,派一個流氓習氣成性的學生帶著公款去購糧,這是對集體的不負責任!如果說我以前曾感動于書中的這一情節,那么我現在開始懷疑其真實性了!說不定那是馬卡連柯杜撰的情節,既騙了高爾基,也騙了許許多多曾像我這么書生氣十足的校長!現在的我,倒寧肯相信魯迅晚年的反省,他說,看來青年未必皆是應該友善對待的!”

林超然看凝之一眼,低下頭不說話了。

凝之:“我認為您……”欲言又止。

何父:“凝之,把你想說的話說出來!”

凝之:“我認為,您現在的思想,變得很……”

何父:“怎么樣?”

凝之:“爸,我不想說。”

何父一拍桌子,厲聲地說:“說!必須說!”

凝之:“很庸俗。”

何父:“再說一遍!”

凝之:“有的話,不管對誰,我只說一遍。”

林超然:“爸,凝之說的是氣話。其實她是希望,您在何春暉的這件事上,處理得寬容一些,大度一些,使‘文革’中那些野蠻的紅衛兵,受到某種感召……您千萬別太往心里去……”

何父又一拍桌子:“我往心里去!”猛地站起,手臂發抖,指著凝之,“你!你……”

他拿起茶杯,使勁摔在地上。

何母推門進屋了,身后跟著靜之。

何母:“都不許再吵!爭論的什么事兒,我在門外聽明白了。凝之,誰更有道理暫且不論,你那么說你爸肯定不對,連我都不依!快向你爸認錯!……”

凝之也站起,默默穿大衣。

何父:“凝之,你不要以為你下了幾年鄉,當了幾年副指導員,就有資格做你父親的思想導師了!我告訴你,在我面前,你永遠是女兒!你的思想也只不過是女兒等級的思想!”

凝之回頭瞪視了父親一眼,轉過身接著穿大衣。

林超然走到了何父跟前,勸道:“爸,消消氣。凝之的本意,無非是……”

何父:“別說了!你既然是站在她一邊的,那咱倆也沒什么話可說了!”

而何母亦在用上海話小聲勸凝之:“儂那樣子跟儂父親爭論是不來賽的。儂父女倆搞到了這樣子僵法,那成了啥子事體?阿拉不是偏袒儂的父親,儂父親的做法,勿是毫無道理的,儂快向儂阿爸承認個錯誤……”

凝之已穿好大衣,圍上圍巾了。此時的她平靜了,竭力若無其事地對林超然說:“超然,送我到你家去。”說罷,徑自往外便走……

林超然猶豫一下,跟著走了出去。

何母:“老何,你也不該拍桌子,摔杯子……”

何校長:“她先說我思想庸俗的!”瞪著靜之問,“你偷聽來是不是?”

靜之:“我……”

何校長:“不許說謊!”

靜之只得誠實地點了點頭。

何父:“那你什么看法?”

靜之:“你要是還在氣頭上,我就不敢說出我的看法。”

何母:“老何,坐下。”

何父看她一眼,乖乖坐下。

何母掃起了地上的碎杯片。

何父看著靜之說:“我這兒等著聽你的看法呢。”

靜之:“爸,你和我姐誰對誰錯,我需要消化消化你們的話,認真思考思考才能表態。但有一點我現在就可以很負責任地說……我準備考大學文科,所以常參加各類補習班,聽過何春暉的課,他的課講得還是挺好的。”

何父何母不禁對視。

何母:“你想考大學的想法,可從沒跟我和你爸說過。”

靜之:“自己還沒把握,所以想等到有把握了再說。”

何父:“你準備考大學我支持。沒考上來年再考,我還支持。”

靜之:“謝謝爸。我煮餃子去!”說罷跑出了里屋。

何父:“小滑頭。”

何母:“我怎么不記得你們說的何春暉了!”

何父:“忘了也好。沒必要非想起他來。”

楊一凡的畫室里,慧之背靠暖氣,雙手捧一杯熱水,邊喝邊打量。那是宿舍與畫室合為一體的房間,一切井井有條。楊一凡是個喜歡整潔的青年。

楊一凡在找什么。

慧之:“你找什么?”

楊一凡找到了一把鋼精勺子,舉給她看了一下,一轉身出去了。

慧之觀看書架,放下杯子,抽出一冊畫冊翻看——幾乎每一頁都是裸體女人……

傳來楊一凡往回走的腳步聲。

慧之趕緊將畫冊放回。

楊一凡進入,取下糖罐,挖了一勺糖舉到慧之嘴邊:“吃一勺。”

慧之:“謝謝,放杯里吧。”

楊一凡:“不。在你家里,你還把饅頭掰成小塊給我吃過呢,我要回報。”

慧之猶豫。

楊一凡:“我沒傳染病,剛才這把小勺也在熱水爐那兒燙過了。”

慧之猶豫。

楊一凡:“精神病只遺傳,不傳染。”

慧之終于張口吃下了那勺糖,接著喝水,再接著放下杯說:“我暖和了,該走了,不用你送。”

楊一凡:“我忽然產生了一種沖動……”

慧之一愣,朝門瞥一眼,看樣子隨時準備奪門而出。

楊一凡:“很強烈的沖動……我想為你畫張速寫!”

慧之暗松一口氣:“這……改天吧。”

楊一凡:“半個小時就能畫完,請答應我的第二個請求!”

慧之不情愿答應,卻又不忍拒絕。

楊一凡:“你答應了我的請求,你就不會覺得仿佛白得到我一張畫了。”

慧之:“那……好吧。君子協定,半小時后我非走不可。”

楊一凡:“我開始畫時,你看著手表。”

慧之終于又點頭。

楊一凡看看她問:“你棉襖里邊穿的什么?”

慧之:“毛衣。”

楊一凡:“高領矮領?”

慧之:“高領。”

楊一凡:“什么顏色?”

慧之:“紅色。”

楊一凡:“我喜歡紅色,把棉襖脫了。”

慧之猶猶豫豫地摘下圍巾,解襖扣。楊一凡卻已將落地燈移到床邊。

慧之只穿著毛衣了。

楊一凡:“過來。”

慧之猶豫又防范地走過去。

楊一凡:“坐下。”

慧之坐下了。

楊一凡蹲下,解她鞋帶……

慧之:“你干什么?!”雙手放他肩上,隨時準備推開他。

楊一凡:“只有一把椅子,一會兒我得坐。不能讓你一動不動站著,坐床上會舒服點兒,也自然。”

他已經在解她第二只鞋的鞋帶。

慧之的手從楊一凡肩上縮回去。

她的心劇烈地跳動。

楊一凡直起身:“坐到床上。”

慧之將雙腿放到了床上。

楊一凡:“你最好看看什么。”轉身從書架上取下畫冊,恰是慧之看過那一冊。

慧之:“我不看那畫冊!”

楊一凡:“聽你的,它太沉了。”抽下了一本書遞給慧之。

慧之接過一看,是《美的歷程》。

慧之:“這書行。”

楊一凡:“靠著被子,怎么舒服怎么坐。”

慧之依言而坐。

楊一凡抱臂看她:“向左邊側一點兒,雙臂自然下垂……對,這樣就呈現出你胸部的曲線了,那曲線很美。我又改主意了,要畫油畫速寫。”

慧之叫了起來:“不許!講好的半小時!”

楊一凡:“別叫。別動。當然還是半小時,一分鐘也不多延長。”他坐到了畫夾前,又說,“別看我。看書。忘記我的存在,不僅要用眼睛看書,還要用心看。那本書值得你用心看。”

他邊說邊調顏色。

讀書的慧之。

楊一凡:“不要兩只腳都踡到后邊,一只腳呈現在我眼里。你穿的花襪子很好看,使色彩豐富了不少……知道在我看來,怎樣的女性最美嗎?”

慧之:“不聽!”

楊一凡:“為什么?”

慧之:“狗嘴里吐不出象牙來!”

楊一凡:“那當然!但我也不是狗啊。閱讀的少女,在我看來特美。哺乳著的少婦,在我看來也特美。滿臉皺紋,白發蒼蒼,面容慈祥的老婆婆,坐在老房子的門邊小凳上,沐浴著明媚的陽光,在我看來同樣美……”

看書的慧之。

楊一凡:“而小姑娘低頭欣賞手里的一朵野花,或者舉著一枝結籽的蒲公英,仰著臉,欲吹還沒吹,美得像詩一樣對吧?男人應該感激女人,因為女人呈現在男人眼里的美,一直是這世界上的最美……”

畫布上完成了一幅肖像油畫。

慧之已穿上了鞋,與楊一凡并肩站在畫前。

楊一凡:“還行嗎?”

慧之發自內心地說:“我喜歡。”

楊一凡:“挺喜歡?”

慧之大聲地說:“很喜歡!”

楊一凡看手表:“延長了十分鐘。”

慧之:“我要它!”

楊一凡:“不給。我更喜歡。”

慧之:“求求你!”

楊一凡:“求也沒用。君子不奪人之愛。穿棉襖吧,我送你回家。”說著,很紳士地替她展開棉襖,幫她穿上。

兩人的身影走在寂靜的路上,楊一凡雙手捧著畫。

慧之:“我自己捧會兒吧。”

楊一凡:“不。”

慧之:“你沒戴手套。”

楊一凡:“今天晚上不太冷。”

慧之:“不太冷也是冷!”

楊一凡:“沒冷到我非得戴女孩子手套的地步。”

慧之:“我不是女孩子!”

楊一凡站住,瞇眼看她:“對。你不是女孩子。你看上去比女孩子大不點兒。”

他一說完繼續往前走。

慧之望著他背影,又來氣又無奈。

何父、何母和靜之在吃餃子。

何父對靜之說:“記住,最近如果有時間的話,給我借一本《教育的詩篇》回來。”

靜之點頭。

楊一凡送慧之走到了家門口,默默將油畫交給慧之。

慧之:“進我家坐會兒吧。”

楊一凡搖頭。

慧之:“那,再見了。”伸出了一只手。

楊一凡:“如果我營長也在你家。替我問好。”也不握慧之的手,轉身便走。

慧之呆望他的身影一拐不見了。

屋里。何父振振有詞地說:“你們三姐妹喜歡讀書,那是受我的影響!”

何母:“就沒我的影響了?”

靜之:“多謝了!”用筷子邊敲著碗邊唱:“多謝了,多謝眾位好鄉親,我今沒有好茶飯,只有山歌送親人!”

何父:“別貧!”

何母:“就是!怎么一返城貧成了這樣?”

門一開,慧之捧畫進入。

靜之:“二姐,哪來的?”

慧之:“一過江橋,看到有賣的,買了。”

靜之眼尖,發現了畫角的簽名,看著慧之問:“不對吧?”

慧之將一根手指壓在她嘴上。

何父、何母也走過來看。

何父:“這畫很見水平,比楊一凡畫的強多了!”還指著家里說,“那個楊一凡,他也就夠得上一般畫匠的水平。看把咱家搞的,阿拉伯古代壁畫遺址似的。”

靜之笑道:“他哪畫得出來啊!是吧二姐?”

慧之邊洗手邊淡淡地說:“完全同意。”

何母:“多少錢買的?”

慧之:“三元。”坐下吃餃子。

何母:“那么貴?能買五六十斤一等大白菜啦!慧之,剛參加工作,以后別亂花錢啊!要學會攢,為將來結婚早作準備!”

慧之咬著半個餃子愣愣地看母親。

何父:“俗!哎,夫人,你那番話未免俗了!三元錢還貴?它夠得上是藝術作品了,靜之,好好包上,這畫值得保存!”

何母:“不當家不知柴米貴!”

一只在轉動的“走馬燈”,內中人物是兩個騎馬的武將。“走馬燈”掛在何家門口。

何家屋里。何母在補一個大紅燈籠,靜之在用抹布擦另一個。

靜之:“媽,我爸從哪兒搞到了這么兩個又臟又破的燈籠?”

何母:“可別當著你爸的面兒說又臟又破啊!”

靜之:“本來就又臟又破嘛。”

何母:“學校教育經費緊,你爸又好面子,舍不得花學校的錢,是花了他自己的二十元向外單位買的。”

靜之:“掛不起新的,不掛又怎么樣?”

何母:“整個七十年代被‘文革’占去了七年,一九八〇年是一個嶄新時代的開始,全中國的人都對新時代的第一年充滿種種希望,你爸他更是如此。但凡算得上是個單位的都掛燈籠,一所有一千五六百名學生的中學能不掛?”

靜之:“媽,我爸在一九八〇年的希望是什么?”

何母:“還用問?努力使這所中學成為區重點唄。”

靜之:“那,您的呢?”

何母:“希望你和你二姐的個人問題都有眉目。希望你大姐順利地當了媽媽,我和你爸順利地當了姥姥姥爺。希望你大姐和你姐夫都能找到比較理想的工作。還希望他們能租到一處又便宜又朝陽的一居室……是不是太多了?”

靜之:“是太多了點兒,但都不算過分。”

何母:“也說說你的希望吧。”

靜之:“第一個希望當然是能考上大學嘍!第二個希望嘛……希望學校為咱家解決的正式住房,能離廁所近一點兒。別像住在這兒這樣,解次手得走過半個操場。廁所離得遠,冬天太不方便了。”停止擦燈籠,憧憬地說,“如果有一天能住在那樣的家里,出門十步以內就是廁所,而且夏天開窗還聞不到臭味兒,廁所封閉嚴,不招蒼蠅,那可真是一種幸福啊!”

屋里的燈忽然滅了。

校門那兒,何校長和蔡老師踏在梯子上接電線。

何母與靜之拎著大燈籠走來。

何校長:“擦干凈,補好了?”

何母:“我們當成政治任務來完成的。”

何校長:“哪只是補過的?”

何母:“我這只。”

何校長:“用什么補的?”

何母:“翻出了一個女兒小時候用的紅紗巾……”

何校長接過燈籠,看,并說:“如果補得不好,我可要你返工。”

靜之:“爸,怪冷的,別那么多事兒了,快點兒掛吧!”

何校長用桿子挑起一只燈籠遞送給蔡老師。

兩只大紅燈籠亮了起來,雖說是舊的,補過,但看去畢竟挺喜慶。

何校長:“看,有它們和沒它們,那就是不一樣,對不對?”

蔡老師:“那是!”他唱了起來,還邊唱邊舞,“紅燈那個掛在大門口,單等那個五哥哥來上供……”

何校長、何母和靜之都笑了。

蔡老師:“老何,沒我事兒我走了。”

何校長:“沒你事兒了,快回家吧。”

蔡老師高呼一句:“一九八〇年萬歲!”走了。

何母:“蔡老師這人真好。”

何校長:“是啊。十來年沒見,還像當年那么有一說一有二說二的性格,還是一位愛校如家的老師。”

靜之喊:“蔡叔叔!”

蔡老師站住,轉身。

靜之:“您一九八〇年的最大希望是什么?”

蔡老師:“公審‘四人幫’!”說罷,轉身像小伙子似的跑跳而去,并且跳著高伸長手臂夠樹枝。

靜之詢問地看著父親:“蔡叔叔的希望為什么是那樣的?”

何校長:“他父親是位文學翻譯家,在‘文革’中被迫害致死。他受父親的牽連,也吃了不少苦。”

何母:“他還自殺過一次呢,要不是被及時發現,命都沒了。”

靜之不禁向蔡老師的身影望去。

何家屋里。林超然、林父、林母及妹妹林嵐都來了,慧之也回來了,大家互相親熱著,氣氛歡樂。

慧之在與林嵐說悄悄話兒,并給了林嵐兩本什么書。林嵐如獲至寶地揣入書包里。

何母陪林母站在火墻前,林母贊嘆地說:“真好看。我敢說全哈爾濱市,找不出第二家有這么漂亮的火墻,像屏風。”

何母:“是超然那個營的返城知青給畫的。等你家搬了大房子,砌了新火墻,也讓他給你家畫。”

林母:“這輩子哪兒還有福氣再搬次家啊!超然和凝之住你們這兒,我和他爸心里很過意不去。住我們那兒吧,屋子小,又太不方便。”

何母:“這幾天給你們添麻煩了。”

林母:“可別這么說。你這么一說,我心里更不安了。兒子媳婦,本來就該住在公婆家的嘛,哪兒有住在岳父母家的道理呢?”

何母:“可你們晚上怎么睡得開呢?”

林母:“林嵐晚上到鄰居家去借宿,我和凝之睡火炕,超然和他爸睡吊鋪。”

何母:“林嵐。”

林嵐應聲走過去。

何母:“別到鄰居家借宿了,從今晚起,睡我們這兒。”

林嵐看林母。

林母:“那就聽你何阿姨的吧。”

廚房里,林超然與靜之,一個在拌涼菜,一個在煮餃子。

靜之:“姐夫,我大姐還和我爸賭氣呀?”

林超然:“她沒跟來,是因為有點兒感冒。”

靜之:“唉,怎么兩家的人都團圓了,別扭反而也一起接一起了呢?”林超然:“有距離才有思念,沒距離必生矛盾嘛。”

林父在獨自看楊一凡的書法,何父走到他身旁。

林父:“寫上一片黑乎乎的字,我倒覺得不如起先一碼兒白紙看著順眼了。火墻畫得花花綠綠的我看著也眼亂。”

何父:“孩子們喜歡那么搞,我也沒辦法。親家,來,我讓你看樣高級的東西!”將林父拉到桌前;桌上,一塊繡著花兒,有金黃穗子的紅綢布蓋著什么東西。

何父:“猜猜蓋著的是什么?”

林父:“蓋得這么嚴,這我哪兒猜得到。”

何父炫耀地說:“全哈爾濱有這東西的人家,估計不到萬分之一,親家母、林嵐,都過來猜猜!”

林母和林嵐都走過來,好奇地看。

林母:“我猜啊,是個漂亮的茶盒。你現在又能喝上安徽的茶了,不是多次說缺個好茶盒嗎?”

何父搖頭。

林父:“是從雜貨市場上買的卷煙機對不對?我在雜貨市場上見著過,就這么厚薄,這么大小。我還動過心想買一個呢,可賣主要六七元錢,那我怎么舍得錢買!”

何父搖頭。

慧之:“林嵐,你猜。和說話有關……”

林嵐:“半導體!肯定是!”

慧之指著同在桌上的老舊收音機說:“有那個了,還會浪費錢買半導體?”

林嵐:“那就猜不著了。”

何父:“諒你們誰也猜不著。”魔術師似的,將罩布猛然一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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