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寫作課
- (美)艾麗斯·馬蒂森
- 3152字
- 2022-06-15 16:58:06
差點兒發生的和本該發生的
別急著要成果。學習寫作的最佳方式就是從其他作家的創作過程里學幾招,看看他們如何解決我們的問題。當然,偷師要盡量低調。一部完結的作品不會將創作秘訣直接告訴你,即使折服于某位作家的寫作技巧,也不能直接問人家是怎么安排場景和情節的,亦無法得知他們的創作靈感從何而來,就像我們不論多努力回憶,也說不清自己的靈感從何而來一樣。但作家都會在無意間留下一些線索:按圖索驥,就會在某種程度上還原他們的創作過程。本章將列舉一些作家及其作品進行分析。
威廉·麥克斯韋爾生于1908年,于2000年去世,他的長篇和短篇小說要么發生在伊利諾伊(他在那兒度過了童年),要么發生在紐約(作為《紐約客》雜志的編輯,他在那兒度過了漫長的職業生涯)。他以自己有限的人生歷程為基礎進行小說創作,但得益于想象力,他的作品呈現出了不同的面貌。
麥克斯韋爾十歲那年正趕上1918—1919年爆發的流感,他的媽媽不幸染病離世。這是他人生中繞不開的一件大事,也曾在其小說中反復出現。三部長篇小說《媽媽走的那一年》《折葉》(The Folded Leaf )以及《再見,明天見》都包含類似情節:小男孩的媽媽死于流感,幼年喪母導致其內心敏感。麥克斯韋爾在其記錄家族歷史的非虛構作品《祖先》(Ancestors)中也提及了這段往事。
1937年出版的《媽媽走的那一年》是他的早期作品,先后以八歲的小男孩、男孩哥哥和爸爸的視角,講述了父子三人生活的變化。隨著情節的推進和敘事視角的轉換,敘事風格也愈發成熟客觀。第一部分以小男孩邦尼的視角切入,他在沙發上打盹兒,媽媽正在和姑媽聊天,敘事隨著他的意識流動而展開:
邦尼闔上眼簾,遁入短暫的夢鄉。陽光從飄窗中照進來,他的睫毛像長矛般又長又密。媽媽起身走向壁爐架,片刻后又回身坐下,放了個盒子在腿上。
得知媽媽懷孕,邦尼提出了反對意見,還試圖以“班上有位同學染上了流感,而且自己也病了”來勸服媽媽。這時電話響起,歐洲那邊的戰爭終于結束了。
第二部分以哥哥的視角切入。醫生告誡懷有身孕的媽媽與患病的邦尼保持距離。一只小鳥飛進了邦尼的房間,大家都忘了醫生的囑托,哥哥、媽媽、姑媽一起涌入試圖把小鳥趕走。幾周之后,邦尼的父母去一個大城市旅行,并在當地醫院生下了孩子,但兩人都染上了流感。這一部分結尾,哥哥躺在床上聽親戚們談話,并得知媽媽已經去世。他因未能在驅逐小鳥時阻止媽媽進入邦尼的房間而自責。
小說的最后一部分,因為妻子去世而自責的爸爸漸漸重拾生活的信心,決心好好將孩子們撫養成人。有人勸解哥哥,媽媽并非是從邦尼那里染上流感的。爸爸也逐漸領悟到,“很多時候,結果并沒有那么重要,盡力了便沒有遺憾?!卑职执钪绺绲募绨蜃叱黾议T,不知不覺地走到媽媽的墓地……最后他們轉身離去,開啟了新生活。
以麥克斯韋爾的非虛構類作品作為參照,上述細節還不算原樣照搬現實生活。他在另外兩部作品中真實還原了媽媽去世這一事實:一部是1971年出版的《祖先》,講述家族歷史的非虛構作品;另一部是小說《再見,明天見》。媽媽去世時,麥克斯韋爾已經十歲,而前文中的邦尼才八歲,這個年齡的小孩對于媽媽去世的感知還不那么強烈,從而有了更寬廣的想象空間。現實生活中,與爸爸攜手并進的是麥克斯韋爾本人而非他哥哥。但在《媽媽走的那一年》中,必須由哥哥來承擔這個角色,絕望和自責這兩種情緒才能分別借由爸爸和哥哥的敘事角度得到相對中立、客觀的宣泄。在小說創作初期,麥克斯韋爾選擇了最想表達的主題,或者說最駕輕就熟的主題。
《再見,明天見》的結尾處,麥克斯韋爾是這樣描寫喪母之痛的:“其他孩子應該能承受這件事,我哥哥也做到了??晌也恍?。”但《媽媽走的那一年》里的類似描寫就有點不著痕跡,雖然邦尼也非常難過,但顯然主題是爸爸和哥哥能否承受這個打擊。
麥克斯韋爾出版于1961年的另一部長篇小說《別墅》(The Chateau)講述了一對夫婦在20世紀50年代游歷法國的故事。這部作品的主題顯然不是喪母之痛,但描寫哈羅德·羅茲的青少年經歷時,麥克斯韋爾還是借他的視角羅列了其他人的故事。其中一位“在孩提時代,媽媽每晚臨睡前都要進屋給他掖被子”,另一位“七歲那年的某一天,爸爸用寬大的手掌拉著他去醫院探望生病的媽媽,但媽媽狀況不佳無法接受探視”。麥克斯韋爾對事實進行了微調:那位想要去醫院探視母親的小男孩只有七歲,因為緊張,他拉著爸爸的手。如果按照《祖先》和《媽媽走的那一年》的表述,那時他的爸爸實際上也身染流感,和媽媽住在同一家醫院,而孩子們遠在大洋彼岸。但《別墅》中只有媽媽去世了,讓爸爸牽著孩子去看望媽媽能增強身臨其境的感覺。
而在出版于1945年的《折葉》中,媽媽去世時小男孩已經十歲了。小說開篇時,萊米·彼得斯是個高中生,結束時他已升入大學。這部小說講述的是萊米和斯普德·萊瑟姆之間的友誼。萊米身體瘦小、感情脆弱、體育差但學習好,而斯普德體格健壯、極富運動細胞。萊米的家庭不完整,他是獨生子,爸爸是個好吃懶做的酒鬼,麥克斯韋爾的爸爸則是受人尊敬的商人。萊米毫無保留地愛著斯普德,忍受著他的冷漠、厭煩甚至是無情以對。萊米向斯普德示愛遭拒后還試圖自殺。從某種意義上說,這部長篇小說寫的是潛意識里的同性之愛,但在描述萊米對斯普德的愛戀時,切入點卻不是斯普德的男性身份,而是萊米的無助——萊米幼年喪母,在孤立無援的境遇下長大成人。沒有這些情節的鋪陳,讀者便無法理解萊米性格中的消極和軟弱。
威廉·麥克斯韋爾是否有類似斯普德這樣的同性密友我們不得而知,但他本人在生活中并不像萊米那般孤立無援:他有兩個兄弟,爸爸后來也再婚了。在《折葉》及《再見,明天見》中,小男孩都對爸爸熱衷于參加狂歡派對表現出十足的厭惡之情。只不過在《再見,明天見》里,派對只是拘謹生活中偶爾的調劑,即便有時會令人尷尬,但也不像《折葉》中那樣,成為爸爸失職的證據。即使麥克斯韋爾真的經歷過《折葉》中的事情,他也會按照自己而非萊米的方式來應對。萊米性格的軟弱性是這部小說的主題,事件和情節也是為此主題服務的。
1980年,麥克斯韋爾以七十多歲的高齡出版了《再見,明天見》,講述的故事依然是年少喪母,但相比非虛構作品《祖先》,這次的講述更貼近事實。確切地說,就像把潛藏于記憶深處的故事以口述形式娓娓道來,采用了客觀總結而非戲劇化渲染的方式,甚至沒有對話。
麥克斯韋爾十幾歲時,爸爸再婚并特意蓋了新房?!对僖?,明天見》中,主人公回想起每天建筑工人離開后,他都會和一個不太熟悉的小男孩去尚未完工的房子里玩。幾年后,他再次碰到那個男孩時卻只是遠遠地看著他,并未上前寒暄。因為那個男孩的爸爸殺了人。主人公一直為當時有意疏遠兒時玩伴而心懷愧疚。這部長篇小說帶有回憶錄的成分,能夠從中讀出麥克斯韋爾遲遲無法釋懷的心情。
故事中的兇殺案是真實的,男孩的爸爸確實殺了人,但出于對兒時玩伴的情感補償,麥克斯韋爾將這個故事寫得豐滿翔實,充滿了想象力和人情味兒:佃農愛上了朋友的妻子,并因此被朋友所殺。案件以各個人物的視角交替呈現,包括佃農和朋友、他們各自的妻子,最絕的是那條狗。每個角色都曾陷入失望悲傷,但卻仍然親切可愛。
麥克斯韋爾肆無忌憚地將現實與虛構合二為一,令人拍案叫絕。當作品需要事實來支撐合理性時,就呈現真人真事。當事實無法支撐故事的完整性和豐富性時,就用虛構來補充,進入想象世界——但仍要以合情合理為前提,不能忽略真實性。當某一事實不太符合作品需要時,也要對其稍加修改。與其他優秀作家一樣,麥克斯韋爾深諳如何虛構出看似真切但并非事實的情節。更為重要的是,他善于從現實或想象中尋找靈感來刻畫細節(比如人物內心的掙扎),并用這些細節把前面所說的情節給串起來,從而形成一個連貫的故事。有時,他對事實不加任何修改,再虛構出與之相符的情節。有時,他按照敘事需要對事實進行調整,再虛構出與調整后的“事實”相符的情節??傊?,他放任自己在想象的世界中徜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