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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萍水相逢

  • 滄浪游
  • 珞珈
  • 9433字
  • 2022-08-04 17:48:13

三月春淺,魚翻藻鑒,鷺點汀蘭,漫山的紅杜鵑似火燎原。荊南盛景之地的湘江上,畫舫如林,名流匯聚,品景論詩好不自在。

“……飲春去,小衫逐新綠。片紅皆隨微風起,亂柳獨依流水縱。何不醉方休……”

人們駐足遙望,一葉賣唱小舟穿梭于畫舫間。漁女飄飄年輕俏麗,粉面雪肌,宛若碧江上飄落的一瓣桃花。賣力搖櫓的則是她的父親魯老頭。

一艘畫舫攔下了小舟。畫舫載著一幫尋歡作樂的公子哥,為首的是一個豬扮成人樣的少爺,名叫張尋,乃潭州知府張宗昌的獨子。張尋搖著高麗折扇說:“小娘子生得俊俏,只是這詞太過俗艷。給本公子上船來,唱段《暖香閣》,定賞你多多的銀子!”

“《暖香閣》是南漢曲,奴家不會唱!”飄飄收了聲,魯老頭一把把她拉到身后。橫在他們面前的畫舫數倍于小舟之大,堵了江道。

“欠肏屄的小騷娘們,竟敢嫌棄南漢曲?”船頭走來個五短身材、長相如褪毛猿猴的南漢人,將一條飾有羽毛的蟒鞭卷成幾圈,在手心里敲得邦邦響。這個叫應九的南漢商人據說在荊南路經營邊貿生意。他帶了幾個耍著月形彎刀的南漢“猿猴”,一看就不好惹。

任憑魯老頭討饒,張尋和應九執意強要飄飄,不肯放行。兩小廝跳到舟上,撲向飄飄。可憐這弱女子百般呼救,抵死不從還被扒開了衣衫。應九見她半乳裸露,眼中淫光賤視,口中污言穢語,竟要下船來擄。

魯老頭捶櫓呼號,一眾圍觀卻無一人出手相救。突然,平江波動,白鷺驚飛,一股風呼嘯而來。風之后,一艘帆船直直撞上了畫舫。應九栽了個跟頭,死了娘一樣地叫喚著,小廝們七手八腳把他扶了起來。波浪平息,一個身穿紫衣、手持佩劍的青年把頭探出了船舷。

佩劍青年像見了瓦肆演戲般興奮,問道:“各位……可是在強搶民女?”

無人答他,被他撞翻的一眾人都在怒目而視。他訕笑道:“在下并非故意敗了各位公子雅興,見諒見諒,恕罪恕罪!”

飄飄高呼:“公子救我!”

“救你?”佩劍青年低頭整理著衣裳,他的胳膊上破了個口子,流了不少血。他反問道:“本公子晦氣,撞著你這乞貧婆!你瞎了哪只眼睛敢擋本公子的道?再不滾開是要本公子送你一程嗎?”

佩劍青年對一個方臉長耳、身手靈巧的青衣侍從吩咐了兩句。帆船貼著小舟行了過去,把一舟人都撞落了水。

帆船上的繩梯不知何時被甩了下來。飄飄和魯老頭水性好,逮著最近的繩梯就攀了上去。畫舫擋在了帆船前,一群猢猻上躥下跳要到帆船上拿人。佩劍青年急得直跳腳,一邊罵飄飄和魯老頭給他惹了大麻煩,一邊叫掌舵的快把他們甩下去。帆船著急脫身,卻被畫舫擋住了去路,場面混亂不堪。

江上忽落一曲弦音,有江海翻騰、山川排疊之勢,奏的是名曲《春江花月夜》。一艘竹舫輕快地靠將過來。

只見琴者身披月白兜帽大氅,白細布的帽檐遮了大半臉面,氅下隱約露出霜色裥衫。他低首斂頜,面向箏琴,讓人看不清面貌,只有如絲細發垂下幾縷。腳下趴著一只黑身白爪的花貓,似在閉眼聽曲。

白衣人抬手收勢,裊裊余音終結于指尖。他步至船頭,微斂衣袖于腰間。江畔云嵐,山間竹風,仿佛都匯聚于竹舫船頭這一人身上。

張尋見對方船身一側刻著“潛山書院”,陡然換了副嘴臉,躬身作揖道:“不知閣下是潛山書院的先生,多有驚擾了。”

佩劍青年轉到左去轉到右來,還是不見白衣人的樣貌,想著該是位清雅文士。可白衣人一開口卻嗓音沙啞,像喝多了低劣土酒,口氣也大得很,說:“許某做一小令,換他們過去。”

“許,許……閣下莫非是……”張尋結巴了起來。

應九啐了一口痰道:“你這廝口角奶腥未退,口氣倒不小!你念來聽聽,念得好爺爺上你的船,念得不好你上爺爺的船。看你細皮嫩肉,肏屄起來也該爽哉!”

白衣人并不理會應九的腌臜話,略一思索道:“散棹立閑鷺,杜鵑花下有醉翁,一篙直入帝王夢。玉嵐出奇岫,青江潮畔過漁女,菱歌不許萬金裘。”

“好詞!好詞!許大才子文思敏捷,勝過七步成詩!”張尋直拍手稱贊。

佩劍青年暗笑,這詞確實了得,既贊了漁翁歌女不許萬金的傲氣,又貶了傻公子們的浪蕩揮霍,張尋卻沒聽出罵他的意思。

飄飄和魯老頭千謝萬謝地離開了。應九說:“他們說你的字更值錢,你到船上來,寫給我們!”

“此主意甚好!許大才子,我的拜帖都送您那八回了!若不嫌棄還請到我船上,指點指點我的字吧!”張尋觍著臉說。

“我嫌棄。”白衣人說。

張尋仍不甘心,把書法高麗折扇扔到了竹舫上,叮囑白衣人務必看看。折扇被花貓叼到了白衣人的腳下。佩劍青年笑出聲來,難得見貓跟狗一樣馴服。白衣人側望了他一眼,指著他的船說:“擋我路了。”

佩劍青年啞然。他的船剛一挪開,就聽白衣人說了句“殺人兇手”,竹舫輕駛而去。佩劍青年回過頭來,張尋和應九正怒目而視,原來他的船又擋了他們的道。他訕笑著,摩挲著右額,連說好商量,尋機后撤。他的腳下踩在了一癱血上,他的后背上赫然有道血淋淋的刀傷。

走遠的竹舫上,白衣人掀開暗門下到底艙,走到角落里,腳下輕若無步。角落里躺著個人,正是刑場被劫的何晉。

何晉虛弱地動了動唇。白衣人解下大氅,蓋在他身上說:“一群猢猻蠅蚋,無需擔心。”

白衣人回到甲板上,蹙眉望遠,身后走來個窄衣輕裘的俊俏侍從。白衣人回想起佩劍青年的怪異舉止,吩咐侍從道:“陳琦,若再見剛才那廝,務必小心。”

三日后,潭州城外的碼頭舟船林立,一艘帆船駛進了港。佩劍青年換了件寶藍衣裳,像只招搖的蝴蝶飛下了船。他手搭棚子遠望城郭。城墻上一只平平無奇的風箏無力地飄忽著。風箏之下,城門沮喪地面對著湘江,饑餓地張著大口,吞吐著進出的人。城門兩側貼了一圈海捕公告,白花花的像城門的牙齒。城墻下搭著不少破爛棚子,走近一看,原來是流民湊成一堆堆,竟難分辨出人形。

一隊廂軍官兵跑向城墻,“破爛棚子”接連坍塌下去,從里躥出一個人來,被廂兵們人疊人地按倒在地。一陣塵土飛揚后,他被揍成半個死人,赤腳耷拉在地上被拖走了。半塊炊餅掉在血污里,流民們撲到炊餅上爭搶起來,又掀起一陣塵土。

佩劍青年連嗆了兩大口土,潭州城給他的第一印象可不算好,只覺得此地刁民甚多。他在城外驛站想雇兩匹馬,被店家嗆了回來:“想騎馬?老子還想坐皇帝的龍輦呢!馬都在前線,金貴著呢!”

于是馬變驢,等候賃驢手續時,佩劍青年故作老道問:“潭州城不太平啊,廂軍抓的是何人?”

“太平?整個齊宋地界上有太平的地方嗎?誰還不是賴活著?”店家譏笑說,“可有些人偏偏不要活,那餓不死凍不殺的乞丐是‘邢家軍’的。”

原來是反賊。佩劍青年聽說過,潭州近來有人起事,號稱“邢家軍”。領頭的叫邢大民,領了五百人起事也敢稱為“軍”。雖說被平定了,但有不少在逃的,官府在到處搜尋他們。

過了城門就像到了另一個世界,比城外生氣活潑多了。潭州城轄荊南七州,通衢五路,與大理國和南漢國接壤。城內人群熙熙攘攘,為商為貿,也為一個重要去處——那便是天下學子向往的潛山書院。

主持書院的山長王冼曾官至禮部尚書,才學冠絕天下。然而十年前王冼被貶出京,回到家鄉潭州開院講學。在歷屆科舉考試中,潛山書院總能拔得頭籌。書院尤愛招收寒門子弟,要通過嚴格的選拔考試方能入院。但若能入院,便是半只腳踏進了朝堂,因此天下學子趨之若鶩。不僅如此,書院常為當地百姓做些免費教育、籌資救濟的善事,在荊南乃至齊宋都聲望素著。

佩劍青年騎在驢上,腰間栓一老長佩劍,腿長得幾乎要拖地,得蜷著點才能坐穩。他哼著“菱歌不許萬金裘”的詩詞,問青衣侍從:“那個許公子來自潛山書院,聽說過此人嗎?”

“少爺,若問潛山書院小的倒是知道,可這姓許的公子……潛山書院怕是有不少姓許的吧?”

“問你白問,我還知道潛山書院有不少姓王的呢!”

“少爺為何盯上他了?”

“大概是見他模樣生得俊俏,想帶回去填了偏房吧。”

“哎唷,少爺就別跟小的逗趣了。京城里還有一眾娘子巴巴地等少爺回去呢!”

“那你還問個甚?快點行路,去潛山書院!”佩劍青年一聲吼,驚得驢子嘶叫起來,沒頭沒腦地撞到行道樹上。

走路的人都比他們的驢行得快。到了書院,看門的是個十歲小僮,名喚蘇不懼,對佩劍青年的佩劍查了半天才肯放行。書院進出的人特別多,飲馬池邊塞滿了驢驢狗狗,水池都快喝干了。

佩劍青年抬頭望去,嵌金烏漆匾高懸于大門上方,御題四字“潛山書院”。這匾額還有個故事。據說王冼為官時就一直想回鄉辦個書院。仁宗皇帝舍不得他走,甚至提前寫好了匾額送他,只求他能多為齊宋效力一段時日。誰知風云突變,王冼因言獲罪,惹得仁宗大怒,被貶出京。他只帶了這塊匾額出京,君臣十年不復見。

書院里亭臺相濟、樓閣相望。正直忍冬花期,滿院清香。又有碑文篆刻隨處可見,皆是王冼收藏。青衣侍從念著碑文道:“綜……‘散’?散萬法,安住一歸?”

佩劍青年賞他個“毛栗子”道:“綜‘覈’萬法,安住一歸![7]李邕之作都不記得,課都白聽了啊?”

侍從委屈道:“小的哪有少爺過目不忘的本事啊?”

一群青衫學子從他們身邊匆匆跑過,說是院里要論學,山長親自主持,還有許大才子要登場。許大才子?許某?佩劍青年想起江上所見,便好奇跟去。

赫曦臺臨水而建,石臺中央擺好了幾案蒲團,一側立起五塊箭靶。外圍緩坡上站滿了人,都在翹首以盼。一位精瘦老者走到石臺中央。他身著栗色直綴長衫,頭戴黧色東坡巾,長須飄逸,目光矍鑠,依稀可辨年輕時的風流樣貌。往那一站,端的有懿懷宏遠、賢朗舒暢的氣度。臺下一番騷動,此人便是當今大儒王冼先生了。

關于王冼的傳奇那是三天三夜都說不完。三十年前他大魁天下,以狀元入仕,在那之前就因詩詞傳唱天下,被稱為“天下第一才子”。他是文臣,卻有武將的功績,曾三下西南剿匪,四出北疆抗敵。在朝為官二十年,他就做過三代帝師。齊宋朝堂上有個說法,叫“北有丁相,南有王師”,說的就是籍貫一北一南的宰相丁謂和帝師王冼。

王冼是潭州人士,說話帶著辛辣的鄉音。他宣布辨書的題目是:論“偃武修文”的利弊。

四周嘩然。佩劍青年被攢動的人頭擋住了視線,一聽題目咧嘴笑了。世人皆知偃武修文乃齊宋國策,建國之初就由太祖皇帝定下。如今百年過去了,齊宋卻被強國所圍,屢遭強敵犯邊,甚至以繳納歲幣換取和平。無論朝堂還是民間雖多有議論,敢公然提出異議者卻不多。因為提出異議的不是被貶官了,就是被派到前線去實踐一把——都死光了。

王冼點了號稱“潛山才子”的五位學生,分別是吳獵、陳琦、趙方、游九言和許酬。他們背著大弓和箭矢走上臺來,齊齊向王冼躬身唱喏。

潛山書院的辨書的規矩,每人開口前要先射一箭,射箭的成績計入辨書的總分。佩劍青年心想,難道一言不合還可以射死對方嗎?

五人一開場就言辭激烈,針鋒相對。趙芳認為國本不可質疑、不可動搖,故利大于弊;陳琦和吳獵是主戰派,認為舊制制約了軍隊實力,才造成了如今強敵環伺的局面,故弊大于利;游九言進退自如,認為利弊各半。

再看箭靶上,趙芳和陳琦中規中矩,吳獵近乎全中靶心。游九言的箭靶上卻是個光蛋,他發言不少,只可惜屢射不中,有一箭差點射中了石臺外的觀眾。以至于他附近空了一大片,所有人都躲他遠遠的。

許酬的那塊箭靶上也是個光蛋,不是他沒射中,而是尚未發聲。臺上你來我往,臺下議論紛紛,眼看大半炷香過去了,王冼說:“許酬,你一言不發,要一鳴驚人嗎?”

只見許酬整了整衣衫,緩緩起立,向王冼含頜略作一揖。他扯了發帶蒙在眼上,轉身走了幾步,回頭時已然偏離了箭靶。底下好多聲音提醒他歪了,他仍然舉起了弓,取箭、拉弓、瞄準、射出,一氣呵成。他拆了發帶,看到遠處紅靶心上錚錚晃動的箭羽,滿意地點了點頭。繼而步入到臺前中央,環視眾人。臺下頓時安靜了下來。

“諸位……”

就這兩字掀起了佩劍青年的眼皮。沙啞、鎮定,像獨坐于城頭、輕揮羽扇的軍師,頭淋箭雨也不慌張。佩劍青年扒開人群擠到前面,終于重逢了江上那位白衣人——許酬。

沒了白衣大氅的遮蓋,許酬的相貌像呈在須彌座上的佛像般一覽無余。眼如秋柳,面如巖霜,山筋松骨盡在眉梢,像南方人的長相,又透著北方人的勁兒。眼角微搭,眼波若深潭,仿佛任何所見都難激起波瀾。明明未及弱冠,卻有著與年齡不相符的沉著冷靜之氣。

不,不是冷靜,而是冷。佩劍青年隔著十丈遠都能感到一股肅殺的寒意。被他盯一眼,都會四面著慌地想找厚棉褥裹上。此等寒意只在枯林寒山里才有——那種繚繞的冷煙,從深不見底的溝澗里生出,飄飄渺渺,虛虛實實,繞寒枝、繞孤峰,又不知飄到哪里去。遠遠看著,叫人畏懼,不敢走進去,怕有豺狼虎豹、魑魅魍魎藏身其中。

比起江上惜字如金,現在這冷人話多了點。許酬說:“一國國策并非一成不變,利弊是非亦如此。‘偃武修文’在齊宋初立時期,對我國休養生息,避免地方割據,絕對是利大于弊。然而國無內憂必有外懼,齊宋被大顯、南漢等強國環伺,若需抵御外辱,又豈能無驍勇善戰之師?國策是否該體現這等偏重變化?此其一。”

許酬的聲音不大,卻擲地有聲,還不時清清嗓子,令他沙啞的嗓音更突顯了。佩劍青年精神抖擻了一點,想他派頭還挺足。

“其二,單就‘偃武’而言,齊宋禁軍數量不在少數,卻并非高效能戰。軍隊統制由中書門下、樞密院、三衙[8]互相牽制,決策不速,軍令不達。又有文官監軍,有礙軍將當機立斷。再者,禁軍行‘更戍法’,每三年異地輪換,兵不識將,將不識兵,‘偃武’之弊端自現。”

佩劍青年有些出乎意料。他本以為許酬書生意氣,連刀劍都沒摸過,論起軍機國事來只會泛泛而談,沒想到還挺有見地。

“其三,‘修文’‘偃武’不應割裂對立而論。譬如書院所授之奇機巧械、科學算理,皆對軍器監發明新式武器大有裨益。發明‘神臂弓’和‘霹靂炮’的就是文臣。故而,理無常是,事無常非,動態觀之是為對策。”

“許酬,你最后這句可是有點騎墻啊。”王冼笑道。

“騎不騎墻,不照樣是山長最得意的弟子嘛?”潭州知府、張尋之父張宗昌從人群中走了出來。

張宗昌帶頭鼓起了掌,眾人才敢鼓起來,嘩啦啦一片響。張宗昌回頭問身后一人:“都記下來了?”

執筆小吏鉆了出來,揚了揚手中的速記札子。

王冼變了臉色。張宗昌叫上許酬和王冼,移步去了赫曦臺后的成德堂。門一合上,外面就圍上了一群耳朵。剛開始還聽張宗昌好言好語,沒一會,就聽他厲聲道:“別給臉不要臉!”

“張公子我見過,教不了。大人另請高明吧!”許酬說。

“本府警告你,你今日妄議朝政,本府這都記下了!”張宗昌說。

又聽王冼說:“怎能叫‘妄議’?我等議論得不認真嗎?‘妄議朝政’的帽子太大,大人還是自己留著吧。”

張宗昌語塞,大步撞著袍腳,闖門出去。王冼施施然走回赫曦臺,對學生們說:“‘偃武修文’乃一哀題。若齊宋國力雄厚,文武皆可發揚,何需揚此抑彼?齊宋建國初期武力強大,有偃武之底氣,如今卻要看他人眼色,揚則怕周邊各國警覺抗議,偃又不足以應對南漢竄襲良州之突發敵情。老夫希望諸位文武皆長,須知文治武功皆為立國之本。老夫亦盼有朝一日諸位入廟堂,便無須再探討此等議題。”

說完王冼就拿起箭,一回首,一放箭,正中靶心。

佩劍青年拉著侍從,幾個快步繞到王冼面前,拱手高舉,做一長揖道:“老師所言甚是!”

王冼一愣,打量著佩劍青年。只見他身形頎長,肩臂如仞,頭束錦羅銀絲巾幘,身著束腰窄袖龜紋大錦寶藍戎衫,胸前鼓鼓囊囊,不甚利落。

在齊宋,看人先看鞋。佩劍青年腳蹬白皮六合靴,靴上繡湖藍祥云花樣,與衣服顏色相得益彰,一直延伸到千層納的棉氈鞋底上,取“腳踩祥云”的彩頭。

佩劍青年的衣服已經夠眼花繚亂了,身上還掛了不少配飾,金光銀閃。腰間一側墜一掛黃玉螭龍璧佩,另一側劍鉤上掛鑲金嵌玉的寶劍。應該會點功夫,可站沒站樣,腦袋前傾,背頂彎了,原地一杵,左右腿來回倒騰,一把就能推到似的。劍眉闊臉倒是英氣,鬢角粗黑嚴整,修得仔細。可嘴角一挑笑,笑容就像浮在水上的油花,英氣變痞氣,一看就和書香之地格格不入。

“我是衡兒啊,老師不記得我啦?這是賈蘇,老師也不記得了?”見王冼迷茫,佩劍青年一巴掌將侍從推到王冼面前。

王冼結巴道:“你是、你是……順……”

“順路過來看您的!”賈蘇趕忙接上話說。

鄭衡稱贊潭州鐘靈毓秀、人比地靈,請求王冼收留他幾日。他嘴上說著,目光卻在探究著王冼身后的許酬,像鐵犁耙從下耙到上,又從上耙到下,最后釘在下面不動。只見許酬的月白裥衫垂在一雙黑色氈靴上。

“老夫記得公子從前最不喜在學堂待著了,老夫見賈蘇的次數都比公子多。如今怎么感興趣了?”王冼問。

“我早已從善如流了,剛才不是還有一位才子說要‘動態觀之是為對策’嗎?”鄭衡故意提到許酬,可許酬連眼皮都沒抬一下,仍然低頭叉手站著。

王冼又問:“話是沒錯,不過公子盤纏帶夠了嗎?”

“夠了,您不用擔心我。”

“呵呵,老夫不是擔心公子,老夫是擔心……這個書院嘛,那么大,花錢的地方也多。”

鄭衡恍然大悟。他從懷里摸出一個錢袋,胸前驟然癟了下去。他丟給了許酬,許酬手都沒伸,看著錢袋掉在腳下。鄭衡悻悻撿起,交給了王冼。

王冼允許鄭衡住下,其他學子卻不太高興。游九言提醒王冼入院考試還有半年才進行。鄭衡聽出來了,這是在拐彎抹角地罵他是走后門進來的。他大手一揮說他本無意于功名,就好游歷天下,呆不了幾日便要走的。但這解釋就像賭徒說戒賭、酒鬼說戒酒一樣讓學子們難以信服。

王冼招呼許酬安頓鄭衡。許酬答應了,仍是不驚不喜的表情。鄭衡終于有機會搭上話了,表現得熟絡得很。他說:“我對許兄可是見之不忘啊!”

許酬說:“我忘了。”

短暫的尷尬后,王冼又對許酬說:“老夫事務繁雜,鄭公子就跟著你吧。”

“老師,學生也很忙的。”許酬推脫道,“讓九言兄去吧。”

游九言卻推給了吳獵,吳獵再推給趙芳,竟無一人愿意陪同鄭衡。但王冼堅持要把鄭衡塞給許酬,許酬滿臉寫著“我寧可把整本《論語》都吞了”的不樂意。

許酬帶二人去客舍。一路上往來的學子都有點敬而遠之,看來他當真是個人物。

許酬隨意安排了下,說:“客舍簡陋,若不習慣……”他頓了頓道,“那也沒辦法。我學業繁重,能不煩我最好別來。”

鄭衡本來還笑臉相迎,一聽這話拉住他說:“哎,你真不記得我了?那賣唱小舟、那大帆船……我還記得許兄養了只貍奴,它還活著嗎?”

“活得比你好!”

許酬看鄭衡拉著自己的袖子,五官糾成了一團,像吞了個毛蟲。他后退一步,冷冷道:“殺人兇手。”

賈蘇喊道:“你叫誰殺人兇手?”

許酬環視一圈說:“這還有別人嗎?”

賈蘇不服道:“我們明明救了人!少爺是故意撞他們的……”

“閉嘴!就你話多!”鄭衡轉而對許酬好聲道,“在下與許兄,夙緣已久,人間無此啊!那日見許兄以詩賦救人,既大義又文雅,在下很是佩服。在下要有許兄這本事,他來十條大船我也不怕啊。”他左手扶在佩劍上,邊說邊打量著許酬的氈靴。羊毛做的靴子走起路來就跟貓步一般無聲無息,但易沾染污物。許酬這雙倒挺干凈,像時常打理的。

鄭衡還在啰嗦時,劍就被抽走了。劍是厚脊短身劍,劍鞘飾以金銀寶石,比平常的劍略重略厚。劍擋做成云頭狀,鏤空處內嵌一枚玉環,用來穿手繩并系一條寶藍色絲絳。和華麗的劍相比,玉環稍顯遜色,只是枚普通的青玉環。

許酬舉著劍直刺到鄭衡胸前,就差一寸距離時被鄭衡雙手握住,往他胸口硬懟了上去。劍鋒一寸寸地卷回了劍把里,鄭衡一寸寸地挪到了許酬面前,微微一笑道:“假劍而已。”

許酬把劍還給鄭衡,譏誚道:“劍做得再漂亮卻不能殺人,就是個廢物。”

“做個廢物也沒什么不好。”鄭衡把劍入鞘道,“許兄倒是對殺人見血的事很感興趣?”

“在下不過三尺微命,一介書生,倘若有把劍,早就忍不住拔劍相向了。你忌憚南漢人?”

“好死不如賴活著。你忘了當年南漢就是借口尋找失蹤商人躥襲齊宋,連禁軍都不敢打他們。別說這些了,明日做什么?”

半柱香過去了,許酬還沒說完明日課業。鄭衡已經頭大了,問道:“那有什么可玩的地方嗎?”

“藏書閣。”

“你可是在取笑我?”

“取笑?你看我笑了嗎?”

見許酬一臉嚴肅,鄭衡摸著右額訕笑道:“好商量,好商量,只要有美人美酒美食便可。跟著許兄先熟悉下周邊也好。”

鄭衡把許酬送到了門口,問許酬住哪。

“時晴居。”

“食琴居?”

“‘時晴’,‘快雪時晴帖[9]’的‘時晴’。”

見鄭衡一臉呆樣,許酬不耐煩道:“你問哪有溫泉就行了。”

“你那還有溫泉?嘖嘖,這條件也不賴啊。我去看王冼老……”鄭衡差點順嘴說成“老頭”,馬上改口道,“……老師的時候,也可去會會你了?”

“非要來我也沒辦法。丑話說在前,我只有茶,沒有酒。”許酬拍了拍鄭衡的右背,痛得鄭衡直抽冷氣,面上卻要硬撐著。

許酬摸著右額走出了客舍。杵在墻角的陳琦跟了上來,低聲問道:“這廝盯上我們了嗎?要不要我趕他走?”

許酬說:“就是個廢物,隨他去吧。”

待許酬一走,賈蘇趕緊扶著鄭衡滿書院尋大夫,幸遇上吳獵,非要親自帶他們去。吳獵自幼習武,堂堂六尺五的身軀,生得虎背猿臂,鯨目燕頜。滿臉絡腮髭髯引人注目,除了眼鼻,面目幾乎皆埋其中,因此得了個“神髯將軍”的綽號。

潛山書院的醫館名叫“小西天”。吳獵轟他們進去,自己卻不進。醫館里只有一個美貌姑娘在看書。但姑娘說她不是院醫,院醫在清風樓的裊裊姑娘那里快活呢。吳獵在門外催促起來,脖子都快伸到姑娘跟前了,卻還是不進來。鄭衡要了金瘡藥,臨走問姑娘芳名,說叫“芳綺”,還真是個芳名。

鄭衡一轉身,身后站著一個打著酒嗝、紅著眼圈的小老頭,大聲問他:“小子,看上我徒弟啦?”他出其不意地彈了下鄭衡的下身,痛得鄭衡直不起腰來。

吳獵見狀,嗖地就跑了。芳綺趕忙拉走老頭,說她師傅打招呼的方式就是這般特別。原來這個嗓門特大,頂著一頭鳥窩般亂糟糟的卷發,常年處在半醉半醒中的七十歲老頭,就是江湖人稱“藥仙”的佘谷蟬,亦是潛山書院的院醫。

鄭衡終于明白為何要叫“小西天”了,他不禁懷疑吳獵想讓他盡快“歸西”。

鄭衡一回客舍,四仰八叉地倒在床上,又大叫一聲。賈蘇掀開他的中衣,他右后背上綁著繃帶,滲出了血。

鄭衡嘶嘶倒吸涼氣,一番刀光劍影倏忽過眼,想起都后怕。三日前他們剛進蔡河,遇到一艘漁船觸礁。好心救兩個漁民上船,誰知卻是水匪。這兩個水匪有些奇怪,一上船就砍人,要命不要財。一番打斗后,鄭衡挨了刀砍,掌舵的也被砍傷了,帆船才亂了方向,撞上了張尋的船。在目睹漁女被調戲時,怕引起不必要的麻煩,才沒有直接出手相救,而是假裝撞了小舟,特意放下繩梯暗示他們扒上帆船。本想帶他們離開是非地后再放他們下去,沒想到許酬的出現壞了打算,還遭許酬誤解。

賈蘇一邊抹藥,一邊直抹淚,勸道:“少爺,咱們還是回府吧,要不命搭上了,得不償失啊!”

“你懂什么?有打有殺才叫江湖!我初入江湖就救了兩人,”鄭衡擺了個鐘馗打鬼的姿勢說,“你看看,我可有大俠風范?”

賈蘇不敢說,鄭衡這姿勢更像是“大蝦風范”。

鄭衡把寶劍上的青玉環左三圈、右三圈轉動后再拉起,鞘身打開了半面,露出暗匣來。暗匣里藏有一卷竹篾紙,紙里夾著一縷氈毛,沾了點黑紅的血跡,黏成了細細的一縷。他搓著氈毛慢慢轉著,回憶起許酬穿的氈靴來,還有這廝百步穿楊的箭法。他輕笑道:“喝龍井,穿著卻像沒錢,舉手投足像見過世面,說是大戶也像,說是平民百姓也像。”

“也可能是個特別摳門的大戶。”賈蘇湊過來說,“小的去查查姓許的底細。”

“不光是他,今日論書的幾人都要查。一群文武兼備的書生,我看這書院沒那么簡單。”鄭衡目光一沉道,“另外,給府上的劄子該寫了吧?”

賈蘇從文房四寶柜里取出紙筆。鄭衡推開紙,又重新取了張箋紙。賈蘇悻悻點頭,知道自己又馬虎大意了。鄭衡干脆自己提筆,寫好后放入蠟封的信封里,叫賈蘇送去遞鋪。

安頓好一切,鄭衡發現假鬢邊翹起一角,他用蘸了兩下唾沫貼平整了,才安然走出客舍。現在,他不再是追查黑煞的順親王趙衡,他只是一個普通的富家子弟鄭衡。

劫走何晉的人上了一艘竹舫,蹤跡到了潭州城就斷了;潛山書院的書生文武兼備,潭州城藏有亂賊也是個是非之地;尤其那個許酬不是個簡單人物……種種線索匯聚一起,鄭衡打算在潛山書院好好“學習學習”。

與此同時,一只信鴿從潛山書院飛出,在書院上空飛繞兩圈后向東北方飛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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