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歐洲史(套裝共3冊)
- (英)諾曼·戴維斯
- 2字
- 2022-06-10 14:24:57
導言
今日的歷史
歷史可以用任何放大倍率來書寫。我們可以只用一頁紙來寫全宇宙的歷史,或者用40卷寫一只蜉蝣的生命周期。一位杰出的前輩歷史學家,他的專長是20世紀30年代的外交,曾寫過一本關于慕尼黑危機及其后果(1938—1939年)的書,第二本書是《和平的最后一個星期》,第三本書的標題是《1939年8月31日》。他的同事們徒勞地等待著體量最大的一本書《午夜前的一分鐘》出版。1這是人們對越來越少的領域知道得越來越多的現代強迫癥的一個例子。
歐洲史也可以用任何體量來寫。法國的《人類的進化》(L’Evolution de l‘humanité)系列90%以上的內容與歐洲有關,它在第一次世界大戰后的計劃是110主卷,還有增補的幾卷。2與之相反,本書的任務則是將相同甚至更多的材料壓縮在幾卷書內。
還沒有哪個歷史學家能像詩人那樣節省思想:
如果歐洲是一位仙女,
那不勒斯就是她清亮的藍眼睛,
而華沙是她的心臟。
塞瓦斯托波爾和亞速、
彼得堡、米塔烏(Mitau)、敖德薩,
它們是她腳上的刺爪。
巴黎是頭,
倫敦是上漿的衣領,
而羅馬,是肩膀。3
由于某些原因,在歷史學專著的視野變得越來越窄的時候,通史著作則專注于用每世紀幾百頁的傳統體量書寫歷史。例如,《劍橋中世紀史》(The Cambridge Mediaeval History,1936—1939年)用8卷涵蓋了從君士坦丁到托馬斯·莫爾時代的史實。4德國的《歐洲史手冊》(Handbuch der europ?ischen Geschichte,1968—1979年)用7卷類似的大部頭著作涵蓋了從查理曼到希臘軍政府時期這12個世紀的史實。5通常的做法是給予當代比古代或中世紀時期更大的篇幅。對于英國的讀者來說,像里文頓(Rivington)的8卷本《歐洲史的各時期》(Periods of European History)這樣的一部先驅性叢書,從遠到近敘述的體量逐漸增加。查爾斯·奧曼(Charles Oman)的《黑暗時代,476—918年》(Dark Ages, 476—918,1919年),以平均每年1.16頁寫了442年;A. H. 約翰遜(A. H. Johnson)的《十六世紀的歐洲》(Europe in the Sixteenth Century,1897年),以平均每年4.57頁寫了104年;W. 艾利森·菲利普斯(W. Alison Phillips)的《現代歐洲,1815—1899年》(Modern Europe, 1815—99,1905年),以平均每年6.59頁寫了84年。6更新的叢書遵循了同樣的模式。7
大多數讀者對他們自己時代的歷史最感興趣。但不是所有的歷史學家都愿意遷就他們。一種觀點認為,“‘時事’在半個世紀之后才能成為‘歷史’”,因為到那時“檔案已經可以利用,人們也有了清醒的認識”。8這是一個有用的觀點。但是它意味著任何通史著作都必須在開始變得最有趣處中斷。當代史易受到各種政治壓力的影響。而對受過教育的成年人而言,對當代問題的起源做一定了解是正常社交需要。9400年前,沃爾特·雷利爵士(Sir Walter Ralegh)在遭到死刑判決的情況下寫作,他清楚地理解這種危險。他寫道:“任何寫一部現代史的人若是追隨‘真理’的腳跟太近,‘真理’就可能把他的牙齒踢掉。”10
鑒于這些復雜性,“歐洲”或“歐洲文明”研究的題材千差萬別也就不足為奇了。概述整體歐洲史而又不依賴多卷本和多個作者的成功嘗試一直很少,并且間隔時間很長。H. A. L. 費希爾(H. A. L.Fisher)的《歐洲史》(A History of Europe,1936年)11或尤金·韋伯(Eugene Weber)的《歐洲近現代史》(A Modern History of Europe,1971年)12是其中少有的例外。它們都是由關于“西方文明”這個含糊不清的概念的論文擴展而成(見下文)。也許宏觀概述中最有影響的是那些集中在一個論題上的作品,如肯尼思·克拉克(Kenneth Clark)的《文明》(Civilisation)13,通過藝術與繪畫觀察歐洲的過去。雅各布·布朗諾夫斯基(Jacob Bronowski)的《人的上升》(The Ascent of Man,1973年)14將視角放在了科技史上。兩者都是眾多的電視節目的衍生品。一篇更新的論文從唯物主義的立場,以地質學和經濟資源為基礎研討這個問題。15
多卷本的歷史概述的價值是毋庸置疑的,但它們受到詬病的是只適合用來當參考書而不適合閱讀。無論專職的歷史研究者還是一般的讀者都不打算通讀10卷、20卷或100卷的歐洲綜述,而是翻閱最吸引他們的題目。這是不幸的。整體框架設定的參數和假設未經研判即應用于論述部分的專注于細節的作品。
近年來,隨著高度專門化和微觀化研究的盛行,對歐洲歷史總體框架進行重新評估的需要日益迫切。少數杰出的例外,如費爾南·布羅代爾(Fernand Braudel)的著作16,可以證明這個規律。但是許多歷史學家和學生們被吸引到“關于越來越少的事物知道得越來越多”之中,有時甚至忘了更寬廣的視角。而人文學科需要多種放大倍率。歷史既要看到宇宙星辰的運轉,又要聚焦和觀察地面上的人們,還要深挖他們的內心和腳下。歷史學家需要使用相當于望遠鏡、顯微鏡、大腦掃描儀和地質探測儀的工具。
無須爭論的是,歷史研究在近年來由于新的方法、新的學科和新的領域得到了極大豐富。計算機的出現讓歷史學家得以開啟過去無法實現的一系列定量研究。[地租]歷史研究運用源自社會和人文學科的技術和概念,獲益頗豐。[阿里奇亞][杉柏][狩獵][避孕][史詩][節日][基因][圣哥達山口][列奧那多][立陶宛語][諾夫哥羅德][犁][宣傳][海蓬子][葡萄收獲學]由法國年鑒學派從1929年起引領的一股潮流現在幾乎已贏得了普遍的贊許。[學派]新的學術領域,如口述歷史、歷史精神病學(或“心理史”)、家庭史以及行為史,現在都已經很好地建立起來了。[幽靈][風俗][聲音][大家庭]同時,許多反映當代關注點的題目賦予了歷史一種嶄新的面貌。反種族主義、環境、性別、性活動、閃米特族學(Semitism)、階級以及和平等主題占據了當前寫作和辯論的很大一部分內容。盡管有“政治正確性”在暗中起作用,但所有這些主題都有益于豐富整體的歷史研究。[黑色雅典娜][高加索][生態][婦女][諾貝爾][大屠殺][斯巴達克斯]
雖然如此,領域的倍增和學術出版物的相應增長,仍不可避免地催生濫用行為。專業的歷史學家對“追趕上文獻”感到絕望。他們被誘使越來越深入到超專業化的窄胡同里,失去了與普通公眾交流的能力。過度專業化已經損害了敘事史學。有些專家依照概要大綱一成不變的假設工作:新發現的唯一途徑就是在一個狹窄的前沿做深入挖掘。其他專心于探索“深層結構”的人,對歷史的“表象”置之不理。他們轉而集中精力分析“長時段的、潛存的趨勢”。像他們在文學批評領域的有些同道那樣——他們認為文本的字面意義是無價值的——一些歷史學家認為應當放棄傳統的“事實”研究。他們培養的學生不關心發生了什么,以及發生的時間、地點和方式。
史實的衰落伴隨著“移情”的興起,特別是在教室中。所謂“移情”,也就是以激發歷史想象力為目的的練習。想象力無疑是歷史研究中一個不可缺少的因素。但是移情練習只有輔以一定的知識才是合理的。在一個虛構文學也有被當作可靠歷史信息來源的危險的世界里,學生們對過去的認識有時也會受到老師的偏見的干擾。17
歷史與文學的脫節是特別令人遺憾的。當人文學科的“結構主義者”在一些專業領域被“解構主義者”超越時,歷史學家和文學批評家看起來不僅排除了所有傳統知識,也排除了彼此。好在,隨著解構主義較為荒唐的見解被解構,我們有了彌合這些神秘莫測的裂縫的希望。18絕對沒有理由說審慎的歷史學家不應當使用經過批判性評估的文本,或者說文學批評家不應當使用歷史知識。[豹][科納爾姆亞]
因而現在看來,這些專家可能做得有點兒過頭了。在歷史專業辛勞的工蜂和為蜂巢的勞動者帶來秩序的蜂王——簡化大師(grands simplificateurs)——之間,一直有著合理的分工。如果讓工蜂們完全掌握領導權,就不會有蜂蜜了。沒有一個人能接受“通史”的寬泛概括一成不變。它們也隨著時尚改變。那些在50年或100年前確定的東西已經到了該修正的時候了(見下文)。同樣地,對歷史地質層面的研究必然不能與地面上的工作脫離。在研究“趨勢”、“社會”、“經濟”或“文化”時,不應該對男人、女人和兒童視而不見。
專業化給不擇手段的政治利益提供了機會。因為沒有人被認為有能力提供一個超出他們自己的“陷阱”范圍的觀點,食肉猛獸們就安然游蕩過毫無阻攔的草原。堅實的文獻研究被束縛在專斷的選題中,這個前提排斥對所有重要的事實因素做充分的審查,尤其是具有罪惡性的事實。據說A. J. P. 泰勒(A. J. P. Taylor)對這樣的著作的評價是:“它是百分之九十真實而百分之百無用。”19
對這些發展的謹慎回應就是主張解釋的多元化和“數量上的安全性”,也就是促進特有觀點的廣泛多樣性,以克服每個觀點的局限。一個單一的觀點是危險的。但五六十個或三百個觀點放在一起,就可以建立一個可以說得過去的綜合論述。“真相不止一個,有多少敏感度就有多少真相。”20
第2章提到阿基米德解決圓周率(π)——計算圓的周長和它的直徑的比值——的問題的著名故事。阿基米德知道圓周的長度必然位于圓的外切正方形的周長與內接正方形的周長之間。由于不能直接算出來,他想出的辦法是把圓的內接正多邊形增加到99邊,取其周長作為圓周長的近似值。這個正多邊形的邊越多,就越接近于圓的形狀。與此類似,人們常認為,揭示真相的信息量越大,過去的真實和歷史學家重塑它的努力之間的差距就越小。
另一方面,歷史學家的這個不可能完成的任務很像攝影師靜止的二維畫面永遠不能精確地體現運動的三維世界。“歷史學家像照相機那樣,總是在撒謊。”21如果把這個比喻發展下去,人們可以說攝影師能夠大大增加他們作品的逼真程度(這里的目標是逼真程度),即增加同樣主題的畫面的數量。從不同的角度,用不同的鏡頭、濾鏡和膠片進行大量拍攝,可以集合在一起克服單張拍攝的粗率選擇。電影制作者發現,按順序拍攝大量的畫面會創造出一種對時間和運動很不錯的模仿。同樣地,歷史學家只有檢閱了盡可能廣泛的資料,才能重建“全面的歷史”。其效果永遠不會是完美的,但是每個不同的角度和每種不同的技術都有助于闡明構成整體的一部分內容。
失真是所有信息來源的一個必然特點。絕對的客觀是絕對達不到的。任何技術都有它的強項和弱點,重點在于了解每種技術的價值和失真在何處,并得出一個合理的近似值。批評家們反對歷史學家使用詩歌、社會學或占星學之類的材料,理由是這類材料是“主觀的”、“帶偏見的”或“不科學的”,這些批評是顯而易見的。這就好比人們可以反對拍攝骨骼的X光片或者對子宮進行超聲波掃描,理由是它們的人臉成像很差勁。醫生們運用一切已知的設備來揭示人類身心的秘密。歷史學家需要一系列類似的設備揭示過往的謎題。
文獻史已經享受了長期的獨占地位,它既是研究中最有價值的方法,也是最危險的方法。如果處理得不小心,它就成了粗鄙的虛假陳述。并且,有大量過往經歷是無法得到記錄的。盡管如此,沒有人能否認,歷史文獻仍然是最富有的知識礦脈之一。[霍斯巴赫][王室檔案][斯摩棱斯克]
劍橋歷史學派的奠基者阿克頓勛爵曾經預言過文獻史的一個特別有害的影響。它傾向于給予搜集證據優于歷史學家解釋證據的地位,阿克頓生前曾寫道:“(我們生活在)一個文獻時代,它會使歷史獨立于歷史學家,以犧牲寫作為代價去發展學問。”22
總的說來,歷史學家思考得更多的是他們自己的論題,而不是長期困擾讀者的問題。對科學客觀性的追求大大減少了較早那種想象力的迸發,并將事實從虛構中分離出來。與此同時,它減少了歷史學家可以用來傳達其發現的工具的數量。因為對好的歷史學家來說,僅僅確定事實和收集證據是不夠的。這個任務的另一半是洞察讀者的心靈,與每一個歷史讀者具有的所有歪曲的感知做斗爭。這些感知不只包括人體的五感,也包括一套預先設定好的知識體系,包括語言學術語、地理名詞、符號代碼、政治觀點、社會習俗、情感傾向、宗教信仰、視覺記憶和傳統歷史知識。每一個歷史的消費者都有一個過往經驗的存儲器,所有有關過去的輸入信息必然會被它過濾。
由于這個原因,有影響力的歷史學家必須像收集和整理他們的信息那樣投入大量的精力去傳達它。他們在做這方面的工作的時候與詩人、作家、藝術家有許多相同的關注點。他們必須密切注意其他所有有助于形成和傳達我們對過去的印象的人——藝術史學家、音樂學家、博物館學家、檔案學家、插圖畫家、地圖學家、日記作家、傳記作家、錄音師、電影制作人、歷史小說作家,甚至“瓶裝的中世紀空氣”的供應者——所做的工作。關鍵質量——維科(Vico)首先下的定義——的每一個階段都具有“創造性的歷史想象力”。沒有它,歷史學家的作品就只是一封死信,一條沒有廣播出去的信息。[普拉多博物館][奏鳴曲][國家電影委員會]
在這個所謂的科學時代,歷史專業富有想象力的一面無疑被貶低了。枯燥的學術論文和未經系統整理的研究資料的價值被夸大了。像托馬斯·卡萊爾(Thomas Carlyle)那樣有想象力的歷史學家不僅僅是因為具有過多的詩人氣質而被指責。他們被遺忘了。但卡萊爾對歷史與詩歌之間的關系的信念至少是值得考慮的。23檢查與證實是重要的,而卡萊爾有時沒能做到。但是“講述得正確”也是重要的。所有歷史學家必須將他們的故事講得令人信服,否則就會無人問津。
近些年來,“后現代主義”對所有將研究歷史學家放在研究歷史之前的人來說已成了一種娛樂。它指的是一股由兩位法國宗師福柯和德里達引領的潮流,它既抨擊公認的歷史知識標準,也抨擊傳統的方法論原則。一方面,它企圖否定文獻資料的價值,使用的是文學解構主義者們企圖摧毀文本的“意義”的方式。另一方面,它譴責“事實的暴政”和“獨裁意識形態”,認為它們潛藏在所有信息中。在極端情況下,它認為一切有關過去的“真實”的敘述都是“強制性的”,而這種強制的主使者包括所有主張“人類價值的承諾”的歷史學家。在它的批評者的眼中,它將歷史貶低為“歷史學家的樂趣”,已成為政治化的激進分子宣傳自己的工具。它蔑視既有的文獻,暗示知道某些東西比什么都不知道更危險。24
這個現象引發的問題比它解決的問題還要多。它的熱衷者只能像那些故作憂郁的學者一樣,這些學者不講笑話,而是寫分析幽默的大部頭學術著作。人們也不清楚傳統的自由主義史學是否可以被恰當地定義為“現代主義”,而那些力圖在新與舊之間取得平衡的人是否應被視為“后現代主義者”。嘲笑一切權威沒有任何問題,但是它最終卻導向了對德里達的嘲笑。解構主義者被他們自己的技術解構只是個時間問題。“我們在‘上帝之死’和‘人之死’中存活了下來。我們也必將在‘歷史之死’……以及‘后現代主義之死’中存活下來。”25
但還是回到放大倍率這個問題上來。任何記錄長時段歷史進程的敘述必然對全景做不同的安排,來協調與特定階段或時刻有關的所有特點。特定階段的歷時記錄重在具有革新意識的事件和運動,它們雖然在剛出現的時候并不典型,但在后來的時代中會更加突出。特定時刻的共時記錄必須結合革新和傳統的事物,以及它們的相互作用。第一類的危險是犯時代錯誤,第二類的危險是靜止地看問題。
早期近代歐洲就是這些問題的一個實驗場。它曾被探索人文主義、新教、資本主義、科學和民族國家的根源的歷史學家們所控制,接著吸引了專家們的注意,他們非常準確地展示出,中世紀和異教世界的因素是怎樣幸存和發展的。深思熟慮的歷史學家必須設法在這兩者之間找到一個平衡。例如在描述16世紀時,只寫女巫、煉金術士和妖女,和過去只寫路德、哥白尼或英國議會的興起一樣,是誤入歧途。綜合性的歷史必須注意專家們的辯論,同時也必須找出一種超越專家們的微小關注點的方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