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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部分 歷史的背影

引言 何為“中東”?

一、何為“中東”及中東文明?

歷史并沒有終結(jié)。世界歷史上的中東,既是過去的中東,又是現(xiàn)在的中東,還是未來的中東。中東作為一個地理現(xiàn)實存在既久,但“中東”這個政治地理術語本身,卻是近代歐洲中心主義話語的一個產(chǎn)物。近代資本主義在西歐崛起之后,歐洲人對世界政治地理的劃分便同時開始了。那當然是以西方為標準和參照的,從歐亞的劃分來說,歐洲的邊界似乎是清晰的,根據(jù)歐洲保守主義的界定,歐洲有三大傳統(tǒng)——羅馬帝國、基督教文明、啟蒙現(xiàn)代性,歐亞大陸不具有這些傳統(tǒng)的部分便成了亞洲。在歐洲列強向東方探索和征服的過程中,它們按照離自己的遠近,分別把東方不同的地區(qū)稱為“遠東”“中東”“近東”,這三個概念后來就通用于國際社會了?!斑h東”基本上就是東亞(包括中國在內(nèi)的那些太平洋西岸的亞洲國家),“近東”指距離西歐較近的國家和地區(qū),過去主要指歐洲的巴爾干國家、亞洲的地中海沿岸國家和東地中海島國塞浦路斯。第一次世界大戰(zhàn)后,人們一般不再把巴爾干國家稱為近東國家了。目前在國際上,“近東”一詞已比較少用。

“中東”最早特指伊朗和阿富汗,后來這一概念的內(nèi)涵和外延大大拓展了。目前,學術界將“中東”分為狹義和廣義兩種,狹義的中東指亞、非、歐三洲接合部的西亞北非國家和地區(qū)(阿富汗除外),廣義的中東則泛指東起阿富汗,西到非洲大西洋沿岸的摩洛哥和毛里塔尼亞,北邊包括土耳其,南邊涵蓋阿拉伯半島南端的廣大地區(qū)。由于中東地區(qū)大多數(shù)國家的居民信奉伊斯蘭教,“中東”又常與伊斯蘭國家相聯(lián)系。

歷史地看,中東地區(qū)出現(xiàn)過多個重要的世界性文明。中東地區(qū)的文明,曾經(jīng)是人類文明的至高點之一,產(chǎn)生了影響全世界的文明成果。中東地區(qū)的美索不達米亞(兩河流域)、巴勒斯坦、埃及、伊朗等地,都出現(xiàn)了重要的古代文明。在古猶太教的基礎上,基督教、伊斯蘭教相繼出現(xiàn)。基督教文明、伊斯蘭文明等更是影響至今,遍布全球,也持續(xù)對中國產(chǎn)生重要影響。

中東在多個方面具有某種“中間”地位。一是地理方位的“中間”。自古以來,中東就是東西方交通的要道。自鄭和下西洋以及15世紀后期開始的歐洲人的大航海以后,人類歷史進入全球交流的新時代,中東則是東西方交流的樞紐。二是文明意義上的“中間”屬性。從政教關系的傳統(tǒng)看,基督教歐洲是“一神教+教會”,亞洲是“非一神教+非教會”,伊斯蘭中東則是“一神教+非教會”。這樣籠統(tǒng)地看,中東文明在某種意義上也是處于一種“中間”狀態(tài)。

中東文明斷裂與延續(xù)并存。所謂斷裂,最重要的是指7世紀以后,隨著伊斯蘭教的興起與擴張,原屬于基督教文明的東羅馬帝國的大部分地區(qū),包括馬格里布、埃及、敘利亞、小亞細亞等地區(qū),以及拜火教(瑣羅亞斯德教)的伊朗、兩河流域出現(xiàn)了伊斯蘭化。然而,這種斷裂中也存在著某種意義上的延續(xù),如黎巴嫩、埃及等國家,仍然存在一些基督徒。從一神教(亞伯拉罕宗教)的角度來看,東羅馬帝國基督教地區(qū)的伊斯蘭化,仍然是一神教的延續(xù)。如果把現(xiàn)代性視為一種新的文明形態(tài),其所帶來的理性化和世俗化,在19世紀以來的中東地區(qū),又造成了另外一種斷裂,那就是穆斯林社會的世俗化和現(xiàn)代化。

古代的文明對現(xiàn)代中東仍然意義重大。對現(xiàn)代人而言,古代文明雖然主要是存放在博物館里供人參觀的東西,但是,在20世紀的歷史上,古代文明又成為各種現(xiàn)代政治意識形態(tài)所利用的資料和資源,主要表現(xiàn)為其在長久的歷史斷裂之后,又重新被建構為現(xiàn)代民族國家的民族認同的一部分,土耳其、伊朗、伊拉克、埃及等地都發(fā)生了類似的情況。

對于概念不能做簡單化的理解。人們在談論中東的時候,又會提及北非。國內(nèi)學界往往還會把西亞、非洲放在一塊兒說。這些都已經(jīng)成為人們在使用概念時的習慣,我們只要拿出地圖來一看就明白,沒必要細究。但深入來說,這不光是因為地緣上的接近,也是因為這里的民族和宗教在歷史上發(fā)生過大融合;從較近的歷史來說,波斯人、阿拉伯人與講突厥語族語言的不同族群都曾在這里建立起過大帝國,而這些帝國最終把伊斯蘭教作為國教,因此,基本上可以說,中東就是一個穆斯林占主導的地區(qū)。這個地區(qū)的外延特別廣大,往南越過撒哈拉,往東則到達中亞、中國西部、南亞和東南亞地區(qū)。伊斯蘭文明的擴大在不同方向上有所反復,但這一進程目前仍在進行中。

二、“伊斯蘭世界”辨

“伊斯蘭世界”已經(jīng)是一個司空見慣的、被籠統(tǒng)使用的概念,但作為一個概念,它具有很大的爭議性,人們也很難對它進行嚴謹?shù)慕缍āT谌毡緦W者羽田正的《“伊斯蘭世界”概念的形成》一書中,作者對日本學界慣用的“伊斯蘭世界”概念進行了反思,這個反思其實也適用于整個學界。通過梳理日本學界代表性學者的用法,羽田正總結(jié)得出了“伊斯蘭世界”一詞包含的四種意思:(一)理念意義上的穆斯林共同體;(二)伊斯蘭會議組織(2011年6月改名為伊斯蘭合作組織);(三)居民多數(shù)為穆斯林的地區(qū);(四)統(tǒng)治者為穆斯林且按照伊斯蘭教法(sharia)進行統(tǒng)治的地區(qū)(歷史上的“伊斯蘭世界”)。

第一個用法其實是超越時代的、理念意義上的,實際上并不完全能被當作一個有邊界的實體,它是理念意義上的穆斯林共同體,實際上也可以用“烏瑪”(ummah)來代替。不論如何,它都是一個不易被具體化的概念,因為不清楚它代表誰,其領導是誰,邊界何在,等等,人們也就不容易把握它,當然它在穆斯林的理念中仍然是存在的。第二個是現(xiàn)在的伊斯蘭合作組織,也就是伊斯蘭國家構成的組織,它與現(xiàn)代主權國家構成的世界相關,而且有相對明確的地理范圍,但對近代以前沒有清晰劃分國界的時代而言,邊緣部分的歸屬并不明確。另外,還有成員國內(nèi)部有大量的非穆斯林,還有一些非成員國有大量的穆斯林,使情況更為復雜,因此,伊斯蘭合作組織是不是構成了所謂的伊斯蘭世界,也是有爭議的。第三種將居民大多是穆斯林的地區(qū)說成伊斯蘭世界,這顯然是不嚴謹?shù)?。最后一種,歷史上統(tǒng)治者是穆斯林而且按照伊斯蘭教法進行統(tǒng)治的地區(qū),當然這比較符合歷史上的情況,無論是阿拉伯的、突厥的還是波斯的政權,確實都有過這種情況,其指代是比較清晰的。但是對現(xiàn)代世界來說,這種界定又不太適用,因為現(xiàn)在沒有統(tǒng)治者的觀念了,領導人大部分都是民眾選出來的,而真正實行伊斯蘭教法的現(xiàn)代國家也十分罕見。

所以說,“伊斯蘭世界”如果作為一個歷史概念,就簡單易懂,有明確的地理空間,也就是傳統(tǒng)穆斯林的統(tǒng)治勢力能夠達到的范圍。就像歷史上穆斯林學者所做的劃分那樣,把這個世界分為伊斯蘭的(Dar al-Islam,意為和平之家)和非伊斯蘭的(Dar al-Harb,意為戰(zhàn)爭之地),還是可以的。但那也更多地是為了強調(diào)在不同的地區(qū),穆斯林的宗教義務存在差異性。在今天,無論是穆斯林還是非穆斯林,絕大多數(shù)人已經(jīng)不對世界做這樣的劃分了,而且也無法清晰地予以劃分。所以,在盲從地使用“伊斯蘭世界”這個概念時,我們需要和羽田正一樣去追問:為什么過去的概念到了21世紀仍然在被使用?

綜觀全球,用一個宗教性的概念來指稱一個(實在的或想象的)地域,“伊斯蘭世界”是極為特殊的,可能也是唯一的。一般地,我們稱中國或者東亞這個地區(qū)時,不會說“儒教世界”,也很少用“中華文明圈”,大部分人要么說一個國家,要么說一個地理概念:東亞、東南亞、東北亞……那么,為什么人們又會未經(jīng)省察地使用“伊斯蘭世界”來指代一個想象中的更為廣大的地方?這是值得反思的。同樣地,我們稱“西方”比較多,這當然主要是一個文化范疇,但是,一般也不會稱其為“基督教世界”。再比如,我們說美國,一般也不會說基督教美國、新教美國。對比之下,對于很多穆斯林生活的區(qū)域,我們用一個不嚴謹?shù)摹耙了固m世界”去稱呼,就是令人費解的。

羽田正指出,這就像薩義德曾批判過的一樣,上述局面是東方主義(Orientalism)的認知路徑所造成的,因為西方力圖塑造一個對立面,去確立歐洲的正面性。這個塑造的過程至遲自十字軍時代就開始了。后世東方學家們深受這個傳統(tǒng)的影響:歐洲無疑是正面的,不斷擴張的伊斯蘭就是其對立面。當然,單純就“伊斯蘭世界”這個概念的表面來看,它并沒有什么負面元素,也沒有明確的地理范圍,但是,當在東方學這一視域下看問題時,它就有了幫助歐洲確立自身的主體性之作用。經(jīng)過啟蒙的歐洲是理性的、法治的、正面的,從相對意義上看,伊斯蘭世界就變成了負面的、宗教狂熱的和非理性的。其結(jié)果就是,當說“伊斯蘭世界”的時候,西方在潛意識中就帶有某種負面性,比如可怖的、充滿肉欲的、非理性的、人治的……在東方學輔助建立的意識形態(tài)下,此種觀念一旦形成,就不言自明,就像有了“陽”,就對應有了“陰”。

也就是說,“伊斯蘭世界”是西方在長期面對伊斯蘭擴張的過程中創(chuàng)造出來的一個“他者”。在這之后,人類共有的很多特質(zhì),因其負面性,而被僅僅歸屬于非西方。就像我們說“原教旨主義”(fundamentalism),客觀地講,任何思想和意識形態(tài)里面都有原教旨主義的層面,可是,經(jīng)過西方長時間的“運用”,現(xiàn)在“原教旨主義”已經(jīng)被等同于伊斯蘭的、穆斯林的原教旨主義。這些都是在我們認識世界的時候被灌輸進大腦中的分類,其背后當然有一套權力機制。如果對這些分類沒有進行自覺的反思,接受它們也就意味著接受其背后的一套價值觀。反過來說,這些東西已經(jīng)成為西方的“軟實力”,它們能夠讓人在所謂理性和科學的意義上接受它們的定義和分類,而基本上不再質(zhì)疑它們的合理性,也就使人逐漸喪失了反思能力?,F(xiàn)在,我們知道,那可能是掉進了一個陷阱而不自覺。你在隨口說出“伊斯蘭世界”這個概念的時候,就為其中所蘊含的價值觀不自覺地進入我們的頭腦開了一扇門。

發(fā)生上述現(xiàn)象,也不難理解。因為,近代世界歷史有個很重要的特點,那就是西歐崛起并把世界歷史整合進它開創(chuàng)的現(xiàn)代進程,這里面當然含有實力和權勢的因素,但又不只是船堅炮利,還包括學術、思想與意識形態(tài),歐西成為世界的觀察者、研究者和范式/規(guī)范的創(chuàng)造者、引領者。相對來說,沒有同步發(fā)展上來的、仍在原來水平上的地區(qū),如東亞的中國、西亞的奧斯曼帝國,就陷入了衰落。實際上,權勢的興衰往往都是一個相對的概念。其造成的一個問題就是,你在追問自身為什么衰落的時候,就一定會發(fā)現(xiàn)是自己出了各種問題,器物、制度、文化—文明……甚至外人還會強加上負面的標簽:奧斯曼帝國是“歐洲病夫”,中國是“東亞病夫”。但歷史地看,同樣在這些地方,帝國/政權曾有過多次的起落,但從無被說成是“病夫”的情況,有的只是王朝更替,但是從沒有對自身文明的否定。

到了近代以后,這個世界變了,對中國來說是所謂“三千年未有之大變局”。這是我們理解后面要說的現(xiàn)代化進程的一個重要前提,也就是說,對近代的非西方而言,衰落不只是因為戰(zhàn)斗力不行,而是因為整個文明體本身已經(jīng)需要更新或推倒重來,這是更為悲劇性的、徹底的自我否定,意味著方方面面都不如人。

對有著悠久傳統(tǒng)的東方社會來說,這個血淋淋的殘酷現(xiàn)實是很難被輕易接受的。近代世界不再是一個像傳統(tǒng)社會那樣的王朝更迭、帝國興衰的世界,而是出現(xiàn)了一個被后人叫作“現(xiàn)代性”(modernity)的新文明,且不管它為何首先出現(xiàn)在歐西,它規(guī)定的是全人類的命運。歐西不光自己崛起,還要溢出原本的地域,利用現(xiàn)代文明的優(yōu)勢來擴張,乃至壓迫、侵略和殖民東方,從而使得這個新文明超出了狹隘的西方范疇,并造就新的世界秩序,“順之者昌,逆之者亡”。在這樣的情況下,非西方一方面是衰落的,另一方面還要反抗。作為反抗者,非西方可能是由不同時空的無數(shù)個體構成的,但作為落后者,它又是整體性的。

對穆斯林社會來說,既然對方(西方)已經(jīng)塑造出“伊斯蘭世界”,過去是相對于十字軍,近代是相對于啟蒙了的歐西;那么,作為落后的反抗者,既然已經(jīng)沒有了話語權,也就只能接受那個被塑造出的、具有潛在的負面內(nèi)涵的“伊斯蘭世界”,并在這樣的立場上發(fā)言,尤其是對認同伊斯蘭傳統(tǒng)價值的伊斯蘭主義者(Islamist)而言,接受“伊斯蘭世界”這個概念并不難。從反抗者的角度來說,接受這個概念時,也會逐漸意識到其原有的負面內(nèi)涵,從而作為反抗者來重新定義它,并賦予其正面的意義和屬性。因為,只有化被動為主動,化負面為正面,化消極為積極,才能號召他們所想象的那個范圍廣闊的穆斯林共同體——也就是全世界的穆斯林——去自強或反抗。在此情形下,起源于歐西思想發(fā)展產(chǎn)物的一個代名詞——“伊斯蘭世界”———就日益被穆斯林所接受了。

薩義德的《東方學》和羽田正的《“伊斯蘭世界”概念的形成》這兩本書非常相似。羽田正的書考證更為詳細,薩義德的書更廣博,考察了大量西方的文學作品。之后,西方又出現(xiàn)了關于“伊斯蘭世界”很重要的學問,比如伊斯蘭世界史。當這些學科出現(xiàn)的時候,問題就更嚴重了,穆斯林社會就更沒有話語權了。“伊斯蘭世界”自身的歷史書寫本來是帶有濃厚宗教色彩的王朝史,不是所謂的“世界史”,穆斯林原本沒有這個觀念,當然也就沒有書寫這樣的歷史。但是,由于西方既提出分類,又通過學術的研究讓對方接受這套觀念,隨著西式教育的普及,以及東方人對西方的日益仰視,這套分類體系和概念也就深入人心了。

到今天,東西方都接受了“伊斯蘭世界”這個概念。上述簡單追溯可以說明,這樣一個自西方灌輸來的概念,盡管容易使人喪失獨立思考的能力,但迫于西方自近代以來建立的話語霸權,大家又不得不接受?,F(xiàn)代的“伊斯蘭世界”概念,跟古代幾乎沒有什么關聯(lián),這是西方關于東方的意識形態(tài)的產(chǎn)物,是一個強加給全世界的定義和觀念。只是,作為接受方的伊斯蘭主義者,也不是完全被動的,他們接納了這一被西方強加的概念標簽,又使其成為反西方意識形態(tài)的基礎。

我們?nèi)绻匀皇褂谩耙了固m世界”這個概念,就需要注意其背后的意識形態(tài)問題?,F(xiàn)在,尚不可能出現(xiàn)一套能夠自圓其說的、不同于已有知識分類體系的表述。語言不只是一個工具,它還會傳達一套政治的、文化的價值觀念,“伊斯蘭世界”就是那套強加給全世界的意識形態(tài)的產(chǎn)物。羽田正找到了一個還不太常用的替代性的概念,那就是,他比較傾向于使用“人口上穆斯林占大多數(shù)的地區(qū)”這樣的表述,但是,這樣一個描述性概念既不嚴謹,也不夠簡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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