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空城計
- 呼延云
- 3948字
- 2022-06-06 18:59:0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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電話剛剛掛上,急診大廳門口突然傳來一陣急促的腳步聲和一連串“讓開讓開”的喊叫聲,只見許多人簇擁著四個孩子沖了過來,一個孩子是被抱著,一個是被背著,一個是被抬著,還有一個腳步踉踉蹌蹌地被大人拖曳著,愣是把橫亙在大廳通道的醫鬧們撕開了一個豁口。
周蕓一望即知,這是在思樂培訓長寧校區食物中毒的學生。她立刻喊陳少玲和孫菲兒一起迎了上去,把四個學生帶到留觀一病房,讓他們躺到病床上,一邊讓跟過來的李校長把孩子們的剩飯和嘔吐物送到檢驗室化驗,一邊讓孫菲兒將每個患兒的姓名、出生日期、家庭住址等信息寫在輸液簽上,貼在患兒的左胸,以便在接下來的救治中不至于因為信息錯亂發生誤診誤治。
她發現這四個孩子雖然皮膚黏膜都有嚴重紫紺,但都神志清醒,便親自拿了壓舌板刺激一個胖孩子的咽弓和咽后壁——這里面有個經驗,一來胖孩子往往吃得多,二來嘔吐起來更有天崩地裂傾盆而出的即視感,容易引發其他人的條件反射——果不其然,這胖孩子嘰里呱啦一頓吐,剩下三個孩子也吐了起來。吐完之后,早已準備就緒的陳少玲趕緊給他們溫水洗胃,又自胃管注入10%的硫酸鎂溶液……孩子們雖然依舊顯得痛苦和不安,但多參數監護儀上顯示他們的心率、體溫、血壓和呼吸頻率等生命體征已經有了明顯改善,特別讓周蕓慶幸和欣慰的是:四個孩子都沒有出現心衰和呼衰等癥狀,不需要氣管插管等更加緊急的搶救措施了。
很快,檢驗室的化驗結果出來了,鹽酸萘乙二胺法測試表明,在孩子的剩飯和嘔吐物中均發現達到中毒劑量的亞硝酸鹽。
周蕓擦著額頭上的汗,帶著倉皇無措的李校長進了女更衣室,一邊把剛才催吐那個胖孩子時,被噴濺出的嘔吐物弄臟的白大褂脫下,換了一件新的,一邊問她:“這個事情的前前后后到底是怎么回事,你給我講一講,我一會兒要上報市衛生局。”
李校長平日里在講臺上口若懸河的,現在卻結結巴巴,講了老半天,周蕓才大致聽明白。思樂培訓長寧校區有不少孩子是固定在每天某個時間段上課,如果上課時間正好卡著飯點,他們就幾個人或十幾個人在某個飯店、快餐店訂餐,一月一結算。這次中毒的幾個孩子是在一家名叫“滿口福”的餐飲公司訂餐的,此前天天吃也沒有吃出過啥問題。大約四十分鐘前,即晚上六點半左右,“滿口福”的餐送到,送餐員把飯放在前臺,之后沒有任何人動過這四盒飯。幾個孩子下課后去領了飯拿到教室里吃,吃完沒多久,就相繼出現癥狀。校方跟“滿口福”餐飲公司取得聯系后,他們馬上派人趕往校區,了解情況。經過查詢,這一批次的其他盒飯均沒有出問題,餐飲公司制餐是流水線作業,調取監控視頻,也沒有發現有人加入亞硝酸鹽。
“這么說來,問題很有可能出在那個送餐員的身上。”周蕓說,“你們報警了沒有?”
李校長支支吾吾,表示還沒有報警。個中原因,周蕓是明白的:民辦教育機構的日子本來就不好過,現在發生集體食物中毒事故,對他們無疑是個強烈的沖擊,這種情況下,如果最終認定是一起偶發的公共衛生事件,跟思樂培訓沒有直接關系,那么大部分家長和孩子還能繼續上課,一旦警方介入,變成刑事案件,傳出去有人專門對思樂培訓投毒,那么接下來肯定會迎來一波退課退費潮,“出走”的學生轉投到作為競爭對手的另一家教育機構,這個沖擊對于思樂培訓才是致命的。
但事已至此,拖延瞞報都是沒有意義的,周蕓走出女更衣室,對跟在她身邊的李校長說:“現在國家對學生的安全健康高度重視,信息流通的渠道多、速度快,這個事情不可能就這么算了,你還是趕緊報警吧,爭取主動,不然只會更加糟糕。”
“民辦教育太難了。”李校長的眼淚掉了下來,“你不知道我吃了多少苦、挨了多少累、受了多少委屈,才把校區發展成現在這個樣子……”
周蕓輕輕拍了一下她的肩膀:“報警的目的,更多是為了排查刑事案件的可能性,如果最終調查發現真的只是某個環節出了紕漏,并非人為造成的投毒事件,豈不是反而可以制止謠言,還你們一個清白?”
李校長嘆了口氣:“也只能這么想了。”
周蕓帶她走進分診臺里面,看看暫時沒有患者過來分診,就拿起放在臺面上的座機話筒,遞給李校長。李校長接過來,咽了一口唾沫,摁下了“1-1-0”三個鍵,剛剛把話筒放到耳邊,就聽見里面傳來“咔嚓”一聲。
一只突然從旁邊伸出的手,壓下了電話的插簧。
周蕓和李校長驚訝地發現,眼前站著一個身穿棕色皮夾克,脖子上圍著一條白里透粉的圍巾,高鼻梁、長眼睛、唇紅齒白的漂亮青年。
“你們要報警嗎?”他微笑著說,笑的時候,狹長的眼睛每眨一下,長長的睫毛都跟著忽扇一下,像個姑娘似的,竟讓周蕓和李校長這兩個女人都有些不好意思看他了,甚至忽略掉了他剛剛壓斷電話的舉動,側過眼睛,點了點頭。
“不必了。”漂亮青年搖了搖頭,“我叫雷磊,是新成立的平州市綜合治安辦公室主任,接下來,將全面接管長寧校區集體中毒事故的調查工作。”
因為雷磊說要找個安靜的地方了解情況,周蕓便把他帶到位于急診大廳一側的急診科辦公室。雷磊帶的兩個下屬也跟了進來,這倆人都穿著便服,板著面孔,留著短發,站在那里昂首挺胸,把兩只手交叉著捂在小肚子上,一副酷酷的樣子,看樣子不是退役的軍人就是武警。按照相貌,周蕓心里暗暗給他們各起了一個外號:長手長腳、嘴巴往外凸的那個叫猩猩;矮小粗壯,齜著一口糟牙的那個叫鬣狗。
雷磊和周蕓、李校長落座后,雷磊一邊向她們出示證件,一邊把綜治辦的情況簡要介紹了一下:新區搬遷后,市公安局的警力絕大部分布置在那邊,所以舊區的警力嚴重不足,因此成立了綜治辦來分擔。“我們不是警察,但在市公安局的領導下,承擔一部分舊區的社會治安和管理工作,遇到特殊情況——比如今天晚上舊區的警力也大都被調到新區,保障落成慶典順利進行,這邊就暫時由我們接手了,只是這個任務的保質期比較短,到明天早晨就過期作廢了。”
一句話把周蕓和李校長都逗笑了。
“長寧校區出事后,‘滿口福’餐飲公司聯系不上那個送餐員,說是電話能打通,但沒人接聽,就迅速報警了。”雷磊意味深長地看了李校長一眼,見李校長臉一下子漲得通紅,又平靜地說,“目前并不了解學生們中毒的原因,所以不能認定是人為投毒,我們也是先調查一下情況,不必過于緊張。”
李校長的神情頓時和緩了下來,向他投以感謝的目光,然后把剛才對周蕓講的事情經過,更加詳細地陳述了一遍。雷磊聽得很認真,一直用筆唰唰唰地在本子上記錄著,并沒打斷她。等她講完了,雷磊沉思了片刻問道:“你們校區最近是否與學生、家長或競爭對手發生過比較嚴重的糾紛或沖突?”
“沒有啊,最近校區沒有接到過學生家長投訴,跟我們是對手的那個培訓機構雖然存在競爭,但其實彼此都守得住底線,不會做什么太出格的事情。”
“別著急。”雷磊說,“你再想想。”
李校長想了半天,還是搖了搖頭。
雷磊把臉轉向周蕓:“周主任,慎重起見,我多問一句。據我了解,亞硝酸鹽在一些熟肉制品中是允許作為發色劑限量使用的,有些涼菜、腌菜和隔夜菜中的硝酸鹽也都容易因為保存不當而轉化成亞硝酸鹽,如果趕上孩子的胃腸功能紊亂,吃了這些食物,同樣會出現惡心、頭暈和腹痛等癥狀。那么咱們醫院接收的四個中毒的孩子,有沒有可能是這些原因引起的中毒癥狀呢?”
周蕓非常欣賞他說的“慎重起見”四個字,也驚訝于他對亞硝酸鹽相關知識的掌握程度:“雷主任,您說得很對,只是我們對剩飯和嘔吐物的化驗結果表明,導致孩子們產生中毒癥狀的,不是食物本身的亞硝酸鹽含量過高或發生了變質,而是確實有人單獨往食品中添加了過量的亞硝酸鹽——無論這種添加是有意還是無意的。”
雷磊點了點頭:“孩子們在哪里,帶我去看看吧!”
周蕓帶著他往辦公室外面走:“雷主任,聽你的口音,不是本地人啊。”
“我原來在北京做警務工作,來平州掛職鍛煉的。”
“怪不得這么年輕有為呢。”周蕓笑著說。
來到留觀一病房,只見那幾個中毒的孩子正躺在病床上經鼻導管吸氧,同時也在接受加入了亞甲藍和維生素C的葡萄糖注射液的靜脈注射。雷磊怕打擾他們休息,沒有問什么問題,倒是那個被周蕓親自用壓舌板催吐的胖孩子拽著她的衣角說:“阿姨,我啥時候能出院啊,我現在回去還能把剩下的課上完……”
“你這個樣子,至少要留觀到明天早上呢,所以給我踏踏實實地休息,別想東想西的了。”周蕓胡嚕了一下他的腦袋瓜兒,然后指著身后的李校長說,“你看,你們校長就在我旁邊呢,她已經跟我說了,回頭肯定安排老師給你們四個單獨補課,李校長你說是不是?”
李校長趕緊說:“那是一定,同學你好好休息哈!”
周蕓望著一直在幾張病床邊護理患兒、忙碌個不停的陳少玲,忍不住道:“少玲,辛苦你了,今天晚上多虧你在……小玲的情況咋樣了?”
陳少玲愣了一下,因為忙著工作,竟把小玲忘在腦后了,便和周蕓一起繞過醫用屏風,來到小玲的病床前,雷磊也跟著進來了。
看到多參數監護儀顯示的小玲的各項體征還是不大好,周蕓的心情一下子變得非常沉重。本來鞏絨答應她,到了新院區會催促血液科黃主任明天過來一趟看看小玲,現在……她用余光望向少玲的側臉,只見一片凄惶之色,不由得嘆了口氣。
雷磊在旁邊一頭霧水的表情:“這個小朋友也是中毒的患兒嗎?”
“不是的。”周蕓低聲說,“她是我們這位護……護士的女兒,就在我們這里住院。”
雷磊回頭看了看那面醫用屏風:“我知道了,這就是傳說中的‘藍房子’吧,專門救助患了重病但沒有錢醫治的患兒的。”
周蕓“嗯”了一聲。
“我聽說,市衛生局因為‘藍房子’的事情給了您很大的壓力,是這樣嗎?”
周蕓還沒有說話,陳少玲忍不住道:“可不是!他們就因為周主任好心收留我們這些貧困家庭的孩子,就把她的職位給撤了,還給出期限,逼我們帶著孩子離開醫院——都是重病患兒,出院沒準兒就是個死啊!”
“只有留下周主任,才能繼續把你的孩子留在醫院,而留下周主任的最好方法,就是讓她在某個突發的重大公共衛生事件中立功,恢復原職。所以,你和你的丈夫張大山策劃并實施了這次在學生餐里下毒的犯罪——”雷磊微笑著望向陳少玲,“我說得對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