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空城計
- 呼延云
- 3919字
- 2022-06-06 18:59:0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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思樂培訓是平州市最有名的兩個校外培訓機構之一,培訓對象主要是小學生,以幫助他們在小升初時被優秀中學點招,每個學區都是人滿為患,每個教室里也都是桌挨桌椅碰椅,天天擠得像切糕一樣。長寧校區在舊區,也不例外。這樣的地方一旦出現集體中毒,可不是開玩笑的事情。周蕓馬上沖出診室,來到分診臺前拿起值班電話,里面傳來急促的聲音:“周主任嗎,我是思樂培訓長寧校區的李校長,我們一個班的四個學生剛剛吃完餐飲公司配送的學生餐,就出現中毒癥狀,現在這邊家長孩子都是一團亂,我們該怎么辦啊?”
話筒的背景音里,責罵聲和哭泣聲清晰可聞。
周蕓沉著地問:“中毒的孩子有哪些癥狀?”
“惡心、嘔吐、頭暈、肚子疼,有的孩子說喘不上氣來……對了,他們的皮膚都有點兒發藍,特別是嘴唇,紫黑紫黑的。”
周蕓一聽便知,這是亞硝酸鹽中毒癥狀。亞硝酸鹽是一種劇毒無機鹽,進入體內能迅速使血紅蛋白氧化成高鐵血紅蛋白從而失去攜氧功能,引起機體嚴重缺氧而中毒,如果不及時救治,患者有生命危險。因為這東西“長得”和鹽、糖十分相像,所以經常被誤服。“你們馬上打一二〇,讓他們出車,把中毒的孩子接過來!”
“我們打了,可一二〇說為了保證今晚新區落成慶典的順利進行,大部分急救車都被派到大凌河東岸待命去了,這邊僅有的幾輛急救車都離我們比較遠,還不如你們那邊直接派車過來快,要不我怎么給你們打電話呢。”
周蕓蒙了,急診科十停已經折了七停,剩下的幾個人,一個蘿卜一個坑,根本調不出去,而且就算調得出去,也沒有一輛急救車可派:“李校長,我們這邊的醫護人員人手也奇缺,我聽你剛才講述的癥狀,孩子中毒應該不是很重,還不至于馬上要命,這樣,你先用你們學校的車把中毒的孩子送過來!對了,他們吃剩的盒飯,還有嘔吐物也一起帶過來,便于我們確診。”
放下電話,周蕓馬上把陳少玲和孫菲兒找了過來,讓她們準備洗胃器材、亞甲藍[2]藥物和鼻導管吸氧的器械。好不容易布置停當了,她回到診室,在自己的診臺坐了下來。她知道中毒學生們送來后,自己還有的忙,便閉上眼,把頭靠在椅背上想休息片刻,哪怕只有一分鐘也好。誰知眼皮剛剛合上,診室外面突然傳來十分嘈雜的聲音,她一個激靈從椅子上坐直了身子,豎起耳朵一聽,有哀樂,還有許多人在號啕大哭,不禁大吃一驚,趕緊沖出門去,一看之下頓時目瞪口呆:只見十幾二十個人,男男女女老老少少,舉著個用墨筆寫有“草菅人命,還我孩子”字樣的白色條幅,抬著一口小棺材,從醫療綜合樓門口往急診大廳里面涌,一個個頓足捶胸、哭天抹淚的,領頭的正是剛才那個穿軍大衣的粗壯漢子。他肩膀上扛著一個老式錄音機,用磁帶放著有些跑了調兒的哀樂,一邊走一邊招呼后面的人跟上,因為筆帽還叼在嘴里,所以聲音含糊而粗野。他那雞窩一樣的亂發往上冒著熱氣,黑紅色的臉龐浮現出因為駕輕就熟而輕松自得的表情,仿佛正在張羅婚禮、葬禮、開業慶典或其他什么活動似的。
在急診大廳站定,粗壯漢子讓眾人放下棺材,開始指揮他們喊口號:“草菅人命,還我孩子!”聲音稀稀拉拉的還不如哭聲大,關鍵是隊伍里有幾個六七歲的娃娃稚聲稚氣地也在喊“還我孩子”,聽起來特別荒誕。其中哭聲最大的一個婦女,粗糙的一張肥臉上一滴眼淚都沒有,干打雷不下雨,還偷偷地用眼睛瞟著粗壯漢子,那漢子每一揚下巴,她就把聲量再調高一點兒,一邊哭一邊嘴里念念有詞,聽不清說的是什么,但那腔調有點兒像在唱《忐忑》,以至于隊伍中的幾個年輕人忍不住偷偷笑了起來。
急診大廳里的患兒和家長們齊刷刷地將目光投射在他們的身上。一見成了眾人的焦點,粗壯漢子更來勁了,高聲喊了起來:“我們村老馮家八個月大的小閨女,因為咳嗽、流鼻涕,大老遠地跑到這里來就診。醫生一開始說是啥胃腸感冒,又吃藥又打針的,治了一個禮拜,越治越重,醫生又換了說法,一會兒說是支氣管肺炎,一會兒說是哮喘,孩子的病還沒好利落,就說床位緊張,給打發出了院,回到家不幾天孩子就沒了……大伙兒給評評理,這叫啥醫院?殺人醫院嗎!”說完他捅了捅旁邊一個把兩只手揣在棉襖里面的瘦削男人:“老馮,你說句話,是不是這樣?”
老馮眨巴著眼睛,張了張嘴,還沒有出聲,他身后一個頭發花白、滿臉皺紋的老太太,拍著棺材放聲大哭:“我那苦命的小孫女啊!”
這一哭仿佛點燃了引信一般,抬棺的人們本來漸漸平息了的號啕聲,再一次爆發出來,比剛開始更有排山倒海之勢。
“這醫院的人呢?別他媽裝死!都給老子滾出來!”穿軍大衣的粗壯漢子惡狠狠地叫嚷道。
這一刻,周蕓想起了穿軍大衣的粗壯漢子是誰,他是整個平州市赫赫有名的醫鬧,名叫黎炎。醫鬧這一“行”,向來的規矩是從醫院那里訛到錢,患者家屬和醫鬧對半分,而黎炎卻要六成,只因他最是潑皮無賴,為了訛錢,吃屎都不嫌熱乎兒,所以成功率奇高,提成自然也就要得多。他把“空口無憑,立字為據”當作口頭禪,無論對患者家屬還是對醫院,無論是談出個意向還是達成了結果,都馬上讓人家給他立字據,所以隨身總帶著紙筆,有時候一個上午能簽好幾“單”,筆帽叼在嘴里都不帶套回去的,所以江湖上給他取了個諢號叫“筆帽黎”。他自己大概覺得叼著筆帽跟流氓叼根牙簽似的都能彰顯個性,便干脆走到哪里都這么叼著。
至于那個姓馮的,周蕓也有印象,接診他女兒的是霍青,小姑娘生下來的時候,宮內窘迫缺氧,導致腦癱。前陣子因為咳嗽流涕來醫院,初診確實是胃腸型急性呼吸道感染,但八個月大的患兒,患有腦癱,免疫力本來就差,由感冒發展成支氣管肺炎十分常見,何況問診過程中,霍青了解到姓馮的年幼時也有哮喘病史,其女患哮喘的概率肯定比健康孩子要高,所以準備收入呼吸專科病房治療,誰知小姑娘的奶奶——就是正在拍著棺材哭的那個老太太,直眉瞪眼地堅持要把孩子接出院……望著他們匆匆離開急診大廳的背影,霍青憤憤地說:“這不擺明了就想讓孩子死嗎!”胡來順還跟了一句:“別孩子死了再找咱們訛錢就謝天謝地啦!”
沒想到還真被那個烏鴉嘴給說中了。
正當周蕓站在診室門口,望著醫鬧們在急診大廳里搭臺子唱戲亂成一團的時候,胡來順走到她身邊,只往門外看了一眼,就嘲諷地一笑道:“喲,敢情是報恩來了!”
一句話激怒了周蕓,雖然在這么多年的急診工作中看慣了農夫與蛇的把戲,但是想到霍青,想到曾經沒日沒夜地為患兒付出卻經常遭到打罵、現如今已不在人世的同事們,周蕓忍不住大步走上前去,怒喝了一聲:“黎炎,你要干什么?!”
黎炎一愣,作為職業醫鬧,每次“鬧”之前了解戰場和對手是必須要做的功課,所以他知道周蕓是一個醫術高明、性格剛強的女人,剛才坐在候診椅上看她迅速擺平了急診大廳的亂象,更加確信這個女人不好對付,而且從周蕓逼視的目光中,有一股咬牙切齒的狠勁,好像壓根兒不準備跟他談判,而是能動手就絕不吵吵,這倒讓他有點怵頭。
不過事已至此,硬著頭皮也得上,不然一朝崴泥,名聲掃地,在醫鬧行也就別想再混了。黎炎把筆帽從嘴里拿出來,支棱著脖子說:“周主任,您可是咱們市出了名的妙手仁心、大慈大悲,最替患者著想,現如今,孩子在棺材里躺著,孩子她爹在您面前站著——您說老馮家這事兒該怎么辦吧!”
“你少來先捧后摔這一套!”周蕓毫不客氣地說,“這孩子的情況我了解,醫院的診治過程正確、規范,無可挑剔,你剛才說孩子的病還沒有好,我們就把她趕走,這是撒謊,明明是孩子的奶奶堅決要求把孩子接出院的,接診的醫生攔都攔不住!”
“那你把接診的那位醫生叫出來,咱們當面對質!”黎炎叉著腰說。
周蕓的淚水差點從眼眶里涌出來,但她還是克制住了自己的感情,不愿意再讓眼前這群無賴玷污遇難同事的尊嚴:“那位醫生不在,孩子出院時,家長是在同意書上簽過字的。”
“那你把同意書拿來!”黎炎的嘴角浮現出奸詐的一笑。
周蕓知道這里面的套路,他們早在孩子出院時就起了壞心,簽完同意書,趁著醫生不注意偷出來扯了。她神色如常道:“好,那份同意書是我親自鎖在抽屜里的,我現在就去給你拿。”說完轉身就要走。
“站住!”黎炎急了,“拿什么拿?你想偽造一份!”
“怪事,你怎么知道我要偽造一份?難道你早就知道那份同意書不在了,被你們偷走了,撕爛扔了,對不對?”周蕓冷笑道。
黎炎一不留神著了她的道兒,氣急敗壞。
“筆帽黎,我給你們指條明路。”周蕓輕蔑地對黎炎說,“你知道程序,在規定的時間內,申請醫療事故責任鑒定,對孩子的尸體做解剖檢查,如果發現我們確實在治療上存在過失,最后法院裁決應該付多少賠償金,醫院照付,在這里鬧,沒用,尤其是今天,整個舊院區就這么幾個人,我算是最大的官,連個行政值班的領導都沒有,有本事你就鬧,看能鬧出一分錢來不?”
“你想給我孫女開腸破肚啊!你這個女人好狠的心啊!”那個老太太撲上來就要撕打周蕓,卻被黎炎架開了。職業醫鬧之所以冠之以“職業”二字,是做事要從利益的角度考慮,不能動不動就張牙舞爪……他選擇今天的日子鬧,本來是發現急診的醫生少、患者多,局面本來就混亂,鬧起來容易搞大,這種情況下,院領導一般都大事化小,寧可多出一點兒錢息事寧人。現在不僅上來就被周蕓壓制住了氣焰,還聽她說整個舊院區連個大點兒的官都沒有,顯然這里已經被新院區拋棄,棋盤都扔了,還計較棄子有什么意義?所以他猶豫起來,不知道這場鬧劇該怎么收場了。
正在僵持不下的時候,周蕓感到褲兜里的手機在震動,拿出來一看,見是正在二樓PICU的警官豐奇打來的,趕緊走到一旁接聽。豐奇和田穎進駐PICU之后,她和他們見過一兩面,但她知道他們執行的任務高度機密,所以除了派袁水茹和老張做好配合之外,并不多問,而他們也從未主動與她聯系過。此時此刻豐奇突然打來電話,她已經繃得很緊的神經又襲過一絲不安。
沒想到豐奇說的是:“周主任,我聽見樓下非常亂,有哭聲,有吵鬧聲,還有哀樂的聲音,是不是出了什么亂子,需要我幫忙嗎?”
周蕓心上便是一暖:“豐警官,沒事的,我能搞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