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老家回來后，厲娜覺得自己的生活再也無法回歸平靜。

她的生母當著“她”的面，給她的養父母打了電話。她的替身機器人代替她出現在了視頻電話里。

厲娜看到，在視頻的另一端，她的養父母臉上呈現出的表情復雜多樣，但是兩個人還是夸厲娜懂事孝順。厲娜不知道他們內心深處究竟是怎么想的，但是道德和倫理的壓力一定始終壓在他們的心頭。

在視頻電話里，機器人厲娜承認自己休了年假，準備在小鎮住一段時間，照顧生父母。厲娜看到自己的養父長舒了一口氣，也看到了自己的生母有些得意的笑意。

雖然，當時真正的厲娜已經回到了市里，但是這通電話打完，她就不能再出現在養父母面前。既然編了一個謊言，就要做好用一百個謊言去續編的準備。

白天，厲娜在公司里忙活工作上的事。

外地的疫情起起伏伏，每天都能收到劇組被原地封閉、靜態管理的消息。有的劇組一停就是一個月，影視公司的資金鏈岌岌可危。

藝人們做好了不能串組軋戲的準備，時間不能復用，片酬就要漲。好不容易拍出來的片子也是命運多舛，售票有數量限制，影院不敢排期；已經排播的網劇，因為一個個小藝人的各種不檢點，沒準就再也不能播出了……

平臺賠錢，資本式微，公司里每天都有人主動或被動離職。

晚上，厲娜回到家去看回放。她不能在辦公室里實時監看機器人經歷的一切，只有回到家里，在私密的環境中才能回顧她的替身在小鎮那個“家”中過的分分秒秒。

她在后臺關閉了共情功能，她不想讓機器人流露出太多自己的情緒。每個晚上，每每看到在破敗居室里，機器厲娜為一對老人做飯洗碗、收拾房間的景象，厲娜還是忍不住會憤怒。

雖然那個勞碌的人并不是她，但是她代表了自己。厲娜會不停地隔空發問，憑什么？！

周末，本該是厲娜回養父母家吃飯的日子。

雖然在工作了兩年后，厲娜選擇在公司附近租房子獨居，但是每到周末，只要她沒出差，就會去養父母家里吃飯打牙祭。從小鎮回來，厲娜就不能再回去了。

她睡到自然醒，從冰箱里翻出一個番茄，洗了洗，囫圇吃掉。然后拉開窗簾，把瑜伽墊拖到陽光之下，她給自己安排了一小時的線上瑜伽課。

平板電腦打開，厲娜卻沒有點開運動課程。她幾乎沒過腦子，直接就點開了機器人的實時視頻。

奇怪！機器厲娜沒有在室內做家務、照顧老爺子，而是出現在了街頭。厲娜看了看墻上的時鐘，11點，這個時間，不正應該在為病人準備午飯嗎？

機器人走在熱鬧的商業街上，身邊傳來老太太和她說話的聲音。關閉了雙向情感互通功能后，機器人和外界的交流就成為了最簡單的程序化表達。

厲娜生母向她提出的要求，她基本都能滿足。超出她能力范圍的，她會直接地表達：“做不了?！?

眼下，生母提出了“一起出門”的指令后，機器人服從了。兩個人一前一后走在街上，機器人的步伐明顯大于老太太，老太太在后面加快了腳步，也還是夠不到和機器厲娜并肩。

老太太有些不開心，大聲提醒機器厲娜：“薇薇你慢點，等等我?！?

機器厲娜聽到后，就停下來等一等。兩人并排了，機器厲娜再次邁開步子，步伐還和之前一樣。走出十幾米，老太太再叫，“厲娜”便再停下來。

兩個人在小鎮的商業街上，就這么走走停停。遠在屏幕之后的厲娜看出了焦躁的情緒已經在生母的臉上一覽無余，她趕緊操作后臺，聯通了和機器人的情感。機器人這才放慢了步子，亦步亦趨地陪著老太太。

老太太呼哧帶喘地又走出幾十米，才逐漸調整順了呼吸。她的情緒也從焦躁的臨界點上一點點滑落下來。她重拾了溫存的目光，看著陪在她身邊的“女兒”，慈愛地拉起了她的手。

機器人沒有拒絕，手被老太太握住，有些用力地攥在了自己手中。那一刻，厲娜感覺到自己的身體一緊，仿佛自己的手正在被一只蒼老的手攥住。更詭異的是，厲娜很真實地感受到了手背皮膚上傳導出來的溫熱潮濕感。

厲娜下意識地舉起自己的右手，仔細觀察、觸摸，確認手的皮膚是干燥的，她才又把手放回到原地。

在另一端的小鎮，老太太牽著機器人的手，徑直走進了商業街中心區的一家肯德基快餐店。兩個人來到店門口，機器人在厲娜的情感驅使下，主動為老人打開門。看得出來，這里是縣城比較熱鬧的所在。

中午時分，有很多情侶在這里吃快餐喝飲料，還有年輕的媽媽帶著牙牙學語的孩子，坐在這里用薯條冰激淋打發時間。

在喧鬧的快餐店里，靠窗坐著兩個男人。他們面前的桌子上，有兩杯冰鎮的可樂，一包薯條，一盒雞米花。

他們一個中年一個青年。中年男子有些謝頂，穿著公務員常穿的黑色拉鏈夾克。年輕一些的看上去和厲娜年齡相仿，穿的居然也是一件夾克，不同的是灰色。中年男子的眼神嚴肅凜然，年輕男子的眼神略帶緊張，但是表情也是嚴肅的。

兩個人并排坐著，一眼看上去就能猜出，他倆應該是一家人。

老太太沒怎么費勁，就在餐廳里看到了他們兩個。老太太咧開嘴，笑著揮揮手。

兩個男人回應著他，年輕男子站了起來。中年男子坐在桌旁沒有動，嘴上和老太太打著招呼，眼睛卻上下打量著機器忍厲娜。年輕人的眼神飄忽著，一會兒看著老太太，一會兒又將眼神飄過來，悄悄地瞥著機器人看。

老太太拉著機器厲娜的手說：“薇薇，這是丁叔叔，是縣政府研究室里的領導，是咱們這里出了名的文化人。這是丁叔叔的兒子，大學生，畢業后回來工作了。

現在縣政府研究室里工作，馬上就要當副主任科員了?！?

老太太說完，丁叔叔揮了揮手，說：“嗨！今天是讓年輕人見面，提我干什么！讓他們聊！”

老太太趕緊笑，說：“是啊是啊，這是我家薇薇，從小就去BJ念書、上大學，現在工作了，在那個特別有名的電影公司里當經理，管著好多人呢！

咱上個月看的那個劇，那個叫什么‘夫人’的，就是我家薇薇拍的，可出息呢。她們兩個，一個經理，一個副主任科員，肯定能聊的來。”

在厲娜的工作環境里，有導演、制片、藝人、宣傳、劇務，也有這個總經理、那個董市長，和她說市長區長縣長，她也知道，但是她的字典里并沒有“副主任科員”這種稱謂。

她不知道，也沒興趣去了解他的官銜。不過，通過機器人的實時攝像頭，厲娜看明白了，這個架勢，是要相親吶！

厲娜后悔沒有每天及時回看機器人在24小時里經歷了什么。沒有任何異常報警，她對于住在縣城那個兩居室里的老夫妻也并沒有那么關心。

生父已經說不了話，他們需要厲娜回到自己身邊，并非完全為了一解思念之苦，更重要的是，他們需要被照顧。他們引以為傲的兒子可能算是有出息，但是遠在千里之外，看不見摸不著。兒子也沒有回到小鎮為臥病在床的老父親頤養天年的主觀意愿。

機器人厲娜的到來，比真正的厲娜，更合老父母的意。任勞任怨，沒有需求。每天做飯洗衣打掃衛生，為老爺子擦拭身體，喂水喂飯，收拾大小便……

機器人厲娜的程序設置精準到每一分鐘，做事認真一絲不茍，比花錢請的專業的護理和保姆都要好用。

厲娜自問，即使自己來了，即使自己真能放下一切怨念，就能像機器人一樣任勞任怨地在這個破敗的兩居室里做免費的護工嗎？即使做了，又能堅持幾天??？！

而今，機器人厲娜表現的太優秀了，優秀到了厲娜的生母再也不能接受沒有她的日子。一想起再有十天半個月，假期一結束，她就要離開縣城，回到養父母身邊，厲娜的生母就克制不住地激動和憤怒。

她要按照自己的意愿，要把這個從未撫養過的女兒堅決地留在自己身邊。她選擇了一個很聰明的方法，給厲娜，不，給她的女兒薇薇，介紹男朋友。

在老太太的認知里，厲娜她一個女孩子，在陌生的城市長大，固然身邊有養父養母，但那終究不是血緣至親。她應該留在親生父母身邊，如果這還不夠，那就再給她加一個直系親屬。

讓她在這里結婚生子，讓她再也不能離開這里。

機器人厲娜聽從老太太的安排，坐在了年輕人的對面。她與屏幕另一端的厲娜情感聯通，面對副主任科員推過來的這杯冰鎮可樂，她并沒有伸手接，而是客氣地說：“謝謝，我不渴?！?

陪著兒子一起來的老丁同志不太滿意機器人厲娜的這個反應。他巧妙地回頭看了看小丁，用居高臨下的口氣說：“你看看你，這么大了，還是不懂事，一看就沒談過戀愛。

人家薇薇是女孩子，現在是春天，天氣還沒熱，喝不了冷飲，胃里會不舒服。去，買一杯熱茶來?！?

小丁唯唯諾諾地就要站起身，機器人厲娜攔住了他，說：“真的不用，我不渴。老人說讓我來陪她買東西，不知道是要見你們。對不起，我還要趕回家做飯，得走了?！?

機器人在真實的厲娜的情緒驅動下，站起來就要走，卻被老太太一把拉住。

老太太劈頭蓋臉一頓數落：“你這孩子，怎么死心眼呢！你爸那口飯，晚回去會兒再做他也餓不著。

昨天我怎么和你說的？你都多大了？還沒個男朋友。你看看咱們院里、樓里，和你從小一起玩的姑娘們，哪個不是成家立業了？好幾個都有兩個娃娃了。

你工作那么忙，BJ有什么好？沒房沒地，沒時間談戀愛。人家丁主任，是縣里的領導，小丁條件這么好，你知道多少姑娘都踏破門檻要倒追呢。你怎么就不能坐一會兒？

我知道你孝順，知道你惦記著給你爸做飯，你坐著，我現在就回去，今天的飯不用你做，我回去給他煮面條。你倆好好聊！”

老太太說著，笨拙地向老丁使了個眼色。老丁同志心領神會，也站起來，對自己兒子說：“薇薇單純，你也沒交過女朋友。

你在河南上大學，人家在BJ讀的書，你們倆有緣分，好好聊聊吧。”

說完了兒子，老丁還意猶未盡，對機器人厲娜說：“在BJ公司做事聽著是好，可終究不是鐵飯碗。

你應該趁著還年輕，趕緊回家考公務員，考事業編、教師也行啊。現在辭職，回家一邊照顧父母一邊準備考試，這樣忠孝兩不誤嘛！

只要你能筆試過線，這縣里的工作，還是可以安排安排的?！?

一聽這話，老太太興奮地拍了一下機器人厲娜的肩膀，她夸張地說：“喲！我們家薇薇這是撞了多大的好運??！

薇薇啊，你還不趕緊謝謝丁叔叔！有丁叔叔這句話，咱這輩子都不用發愁了?！?

屏幕這一端，厲娜聽到了每一句話，看到了他們的每一個表情。她身臨其境，她的憤怒噴薄而出。

她忍不住使勁拍了自己的書桌，用力站起身。動作太大了。厲娜一巴掌不僅拍到了書桌上，還拍到了筆記本的鍵盤上，鼠標也被震到了地板上，電池都被摔了出來。

屏幕頓時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