吳宗道這頓酒，

魏進忠喝得還算滿意。醉意朦朧地出了吳府園子，乘船坐轎一概不要，就邁著蹣跚的步子徑直往北走，仿佛前面有人在召喚他一樣。

直走到北開明橋上，忽見對面有一光頭和尚正上橋。魏進忠猛地剎住腳，雙眼瞪得溜圓，直愣愣地看著那和尚。

“秋月？”他揉揉眼睛，生怕是自己看花了眼。“你不是在京城的文殊庵嘛？怎么跑蘇州來了？”他自從成都大慈寺與秋月一別，印象中再沒見過。加之這些年，他幾乎很少在京，都快忘了秋月這禿和尚。

對面來的和尚也看見了魏進忠，停下腳步，雙手合十，笑著念一聲阿彌陀佛，“施主，貧僧法號碧澄，并非秋月。”

“哦……”有那么一瞬，魏進忠眼里閃過失望，他倒寧愿這和尚就是秋月。他心里十分清楚，沒有秋月，又哪有今天的他。當年在那座寫了‘精妙冠世’的影壁前，他就發過狠誓：有朝一日，凡是曾經謗他、欺他、辱他、笑他、輕他、賤他、惡他、騙他之人，都讓他們下十八層地獄不得好死！他才不會忍之、讓之、由之、避之、耐之、敬之，而任其活在世上！

魏進忠記性極好，忽然想起，秋月曾說過他法號的來由，源自一首詩，“清溪流過碧山頭，空水澄鮮一色秋。隔斷紅塵三十里，白云紅葉兩悠悠？”

他一念罷，在場的不僅碧澄和尚一愣，連朱靈均、賈艾，及相送的吳宗道等人，無不驚訝無比。誰不知魏進忠是大字不識幾個的文盲，居然能念出一首完整的詩？

“阿彌陀佛，”碧澄和尚不由低頭垂眸，“施主有慧根，想必前世修的福氣……”

魏進忠淡淡一笑，這種話，他聽秋月說了有十年，耳朵都聽出繭了，故此這碧澄和尚一說，他滿不在乎。

只又問他道：“和尚，你這是從哪來？又往哪去？”

“從東土來，去往西天……”

“啥？”魏進忠一愣，這回答怎么聽著耳熟？想了想，便趕忙雙手合十道，“阿彌陀佛，失敬失敬，原來是西天取經的唐僧啊？”

“唉，”碧澄笑了笑，“貧僧并非那唐僧，往西天不是取經，是化緣。”

“化緣？化什么緣？”魏進忠瞪著眼珠子上下打量這和尚。

碧澄伸手指著北開明橋西堍一片地，說道：“這一片，原本有座圓通閣，是元延祐初年所建，如今早已坍圮……”

魏進忠順著他手指方向看去，西堍那里，叢生的雜草間，殘垣斷壁隱約其中，一片荒蕪，倒是還有幾叢紫竹長勢挺好。“原來是為這個化緣啊。”他恍然道。

又轉頭看看碧澄和尚：“還差多少？俺都包了。”

碧澄聽了微微驚訝，但很快又恢復如常，“施主，重建之費已有著落……”

魏進忠并未聽進去，依舊自顧自道：“這樣吧，俺出一千兩。”又轉頭看向朱靈均，“天靈，你從錢莊拿一千兩銀子給這位碧澄師傅，作重建圓通閣的費用。”

朱靈均極快回道：“魏爺，小的知道了，跟著就去辦。您放心，這銀子定會今日就送到碧澄師傅手上。”

“嗯，不錯。”魏進忠滿意地點點頭。

～2～

醉醺醺的魏進忠還是被朱靈均拉走了。

碧澄和尚又站在橋上看他們看了許久，才下橋往西去。過平江路，跨胡廂使橋，來到臨頓路。臨頓路上有條巷子，巷里有座野園，這園里有八景最為馳名，其中一景叫爽軒叢桂，中有一軒名爽致軒。

當碧澄來到爽致軒，軒中已有人在，里紳婁門蔣二南、鄉賢顧全，此園正為顧家所有。三人先見禮，就座，很快就進入正題，碧澄先道歉：“抱歉二位，方才路上耽擱了一會，是以來遲。”

“無妨，”顧全不以為意，“咱們接上次的說，重建圓通古閣呢，我這里先替美中兄、秉中兄、懋嘉兄三人墊資，以及我本人出資，每人二百，共計八百兩銀子。”

“老夫這里也照這出，”蔣二南道，“另外，龔兄弟他也出二百兩銀子，我兩共計四百兩。”

“這里就一千二百兩，想來重建之費，應該湊了有七七八八了。”

碧澄和尚道：“方才小僧路上耽誤，是因遇見一人，想來就是魏進忠。阿彌陀佛，他聽得要重建古閣，立馬答應捐一千兩，小僧拒絕不得，只有……”

“魏進忠……”碧澄話落，蔣二南與顧全先彼此互看一眼，竟不約而同問道：“是他？”

“唉，小僧因拒絕不了，就想著，西堍那里不還有一片紫竹林嗎，就在旁邊再建一間功德祠，諸位覺得如何？”

蔣二南呵呵一笑：“有何不可？他既答應捐款，這下資金充裕，也是好事。”

“是啊，他有要求什么嗎？”

碧澄搖了搖頭：“倒是沒有。”

蔣二南與顧全皆是蘇州本地有善名的里紳鄉賢，上一次，本地紳衿聯名上疏朝廷減賦也有他倆簽名。

“雖然我不怎么想說，但至今看他的所作所為，真不像一個宮里來的稅使。”顧全說道。

“噗嗤，”蔣二南一下笑了，“稅使該是啥樣？”

“貪婪成性、不顧別人死活……”

“我看他也沒少收稅。”

“那不一樣……”

～3～

進入十一月

江南之地寒冷異常。因濕氣重，所以這種冷，是冷到骨頭縫里的冷。魏進忠對此頗不適應，好在冷了有酒喝，尚能暖一暖。

“江南如此之冷，想必北方的京城也差不多吧？”魏進忠心里作如是想。

陰冷的天，他就窩在住所不想出門，半閉著眼睛，聽干兒子給他念邸報，念了一會，竟全是朝中幾個老家伙參來參去的消息。他懶得細聽，文官不就是這樣？總是為些屁大的事，今天參這個，明天參那個打口水仗。

“你說這些官兒，是不是都是前世的仇人？”魏進忠聽了后，連著搖頭，“難怪皇上煩呢。”

劉應坤笑著道：“溫御史與首輔素來不和……”

“嘿嘿，”魏進忠譏諷道，“溫老頭跟首輔不和，還是只跟沈首輔不和？”

“這就不好說了，”劉應坤回道。

“哎呀，反正也不管老子的事……”魏進忠又嘆一聲氣。

劉應坤許是聽出他這聲嘆息的玄外之音：“干爹是不是擔心征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