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人類簡史三部曲:重印版(尤瓦爾·赫拉利作品)(套裝全3冊)
- (以色列)尤瓦爾·赫拉利
- 5039字
- 2022-05-27 15:45:54
標致汽車的傳說
黑猩猩可以說是人類的表親,而它們通常是幾十只生活在一起,形成一個小族群。這些黑猩猩彼此十分親密,會一起打獵,會攜手抵抗外面的狒狒、獵豹或敵對的黑猩猩。它們有一種階層社會結構,掌權主導的幾乎總是雄性的首領(alpha male)。首領出現時,其他黑猩猩無論公母都會低下頭、發出呼嚕聲,以展現服從;而這與人向皇帝叩首高呼萬歲倒也類似。首領會努力維持手下族群的社會和諧。兩只黑猩猩吵架的時候,它會介入、制止暴力。而沒那么仁慈的一面在于,特別好的食物全部為它所有,而且它還會看著不讓地位太低的公猩猩與母猩猩交配。
如果兩頭公猩猩要爭奪首領地位,通常會在族群中不分公母各自尋求支持者、形成集團。集團成員的連接在于每天的親密接觸,比如擁抱、撫摸、接吻、理毛、相互幫助。就像人類在選舉的時候得到處握握手、親親小嬰兒,如果哪只黑猩猩想要爭奪首領寶座,也得花上許多時間擁抱、親吻黑猩猩寶寶,還要拍拍它們的背。通常情況下,公猩猩能坐上首領寶座不是因為身體更強壯,而是因為領導的集團更龐大也更穩定。集團的作用除了爭奪首領位置,更幾乎滲透到日常活動的方方面面。同一集團的黑猩猩更常彼此相處、分享食物,并且在碰上麻煩的時候互相幫忙。
以這種方式形成并維持的黑猩猩族群,規模有明確的限度。這種做法要能運作,族群里每只黑猩猩都得十分了解彼此,如果都沒碰過面、沒打過架、沒互相理過毛,兩只黑猩猩就不知道能不能互相信賴,對方值不值得幫助,也不知道誰的階層比較高。在自然情況下,黑猩猩族群一般是由20~50只黑猩猩組成。而隨著黑猩猩成員數量漸增,社會秩序就會動搖,最后造成族群分裂,有些成員就會離開另組家園。只有在極少數情況下,曾有動物學家觀察到超過100只的黑猩猩族群。至于不同的族群之間,不僅很少合作,而且往往還會為了領地和食物打得死去活來。研究人員就曾記錄到,在不同族群之間可能有長時間的對抗,甚至還有一個“種族屠殺”的案例,一群黑猩猩有系統地幾乎殺光了鄰近的另一群黑猩猩。
類似的模式很有可能也主導了早期各種人類物種的社會生活,其中也包括遠古的智人。人類也像黑猩猩一樣有著社會本能,讓我們的祖先能夠形成友誼和階層,共同打獵或戰斗。然而,人類的社會本能也和黑猩猩沒有什么不同,只適用于比較親近的小團體。等到這個團體過大,社交秩序就會崩壞,使團體分裂。就算有某個山谷特別豐饒,可以養活500個遠古的智人,但他們絕對沒辦法和這么多不夠熟悉的人和平共處。他們要怎樣才能決定由誰當首領,誰能在哪里打獵,誰又能和誰交配呢?
等到認知革命之后,智人有了八卦的能力,于是部落規模變得更大,也更穩定。然而,八卦也有限制。社會學研究指出,借由八卦來維持的最大“自然”團體大約是150人。只要超過這個數字,大多數人就無法真正深入了解、八卦所有成員的生活情形。
即使到了今天,人類的團體還是繼續受到這個神奇的數字影響。只要在150人以下,不論是社群、公司、社會網絡還是軍事單位,只要依靠大家都認識、彼此互通消息,就能夠運作順暢,而不需要規定出正式的階層、職稱、規范。不管是30人的一個排,還是100人的一個連,幾乎不需要有什么正式紀律,就能依靠人際關系而運作正常。正因如此,在某些小單位里,老兵的權力甚至要比軍官更大。而如果是一個小的家族企業,就算沒有董事會、首席執行官或會計部門,也能經營得有聲有色。
然而,一旦突破了150人的門檻,事情就大不相同了。如果是一個師的軍隊,兵數達到萬人,就不能再用帶排的方式來領導。而有許多成功的家族企業,也是因為規模越來越大,開始雇用更多人員的時候,就碰上危機,非得徹底重整,才能繼續成長下去。
所以,究竟智人是怎么跨過這個門檻值,最后創造出了有數萬居民的城市、有上億人口的帝國?這里的秘密很可能就在于虛構的故事。就算是大批互不相識的人,只要同樣相信某個故事,就能共同合作。
無論是現代國家、中世紀的教堂、古老的城市,還是古老的部落,任何大規模人類合作的根基,都在于某種只存在于集體想象中的虛構故事。例如教會的根基就在于宗教故事。兩個天主教信徒,就算從未謀面,還是能夠一起參加十字軍東征或者一起籌措資金蓋醫院,原因就在于他們同樣相信上帝化身為肉體、讓自己被釘在十字架上救贖我們的罪。所謂的國家,也是基于國家故事。兩名互不認識的塞爾維亞人,只要都相信塞爾維亞國家主體、國土、國旗確實存在,就可能冒著生命危險拯救彼此。至于司法制度,也是基于法律故事。從沒見過對方的兩位律師,還是能同心協力為另一位完全陌生的人辯護,只因為他們都相信法律、正義、人權確實存在。(當然,他們也相信付的律師費確實存在。)
然而,以上這些東西,其實都只存在人類自己發明并互相講述的故事里。除了存在于人類共同的想象之外,這個宇宙中根本沒有神、沒有國家、沒有錢、沒有人權、沒有法律,也沒有正義。
如果我們說:原始人因為相信鬼神,每次月圓會一起聚在營火旁跳舞,于是也鞏固了他們的社會秩序;這件事人人都覺得不難理解。但我們沒看出來的是,其實現代社會運作的機制還是一模一樣。以現代商業領域為例,商人和律師其實就是法力強大的巫師。不同于過去部落巫師的地方是現代人的故事更扯。例如標致汽車(Peugeot)的故事就是個很好的例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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從巴黎到悉尼,現在許多汽車、卡車、摩托車的車前蓋上都有著一個很類似施泰德獅人的“標致”商標。標致汽車是歐洲一個歷史悠久、規模宏大的汽車制造商,起源于法國的瓦朗蒂蓋伊村(Valentigney),距離施泰德洞穴只有300公里遠。標致一開始只是個小型家族企業,現在卻是個跨國企業,全球員工達20萬人,而且多半完全互不相識。通過這些陌生人極有效率的合作,2008年標致制造超過150萬輛汽車,營收約550億歐元。
該以什么標準,我們才能說標致公司(Peugeot SA)確實存在?雖然路上有很多標致制造的車輛,但顯然這些車輛并不代表公司。就算全世界所有的標致汽車同時被回收打成廢鐵,標致公司也不會消失。標致公司還是能繼續制造新的汽車,繼續寫出新的年度報表。另外,雖然公司有工廠、機器、展示大廳,也雇了技工、會計師和秘書,但就算把這些全部加起來,也不等于標致公司。即使來了一場災難,讓標致公司所有員工全部罹難,毀了所有的裝配線和辦公室,公司還是可以借貸,重新雇用員工,重新蓋起工廠,重新購買機器。另外,雖然標致也有經營團隊和股東,但這些人也不等于公司。就算解散經營團隊,股東也把所有股票售出,公司本身依然存在。

圖5 標致的獅子商標。
然而,也不是說標致公司堅不可摧。只要有個法官下令強制公司解散,雖然公司的工廠仍然存在,員工、會計師、經理和股東也繼續活著,但標致公司就這樣消失了。簡單說來,標致公司與這個世界其實并沒有什么實體的聯結。它究竟是不是真的存在?
標致公司只是我們的一個集體想象,這種想象在法律上稱為“法律擬制”(legal fiction)。比如公司,我們沒辦法明確指著它,它不是一個實體對象,而是以一種法律實體的方式存在。這種法律實體就像你我,會受到所在國家法律的管轄,可以開立銀行賬戶,擁有自己的財產,要納稅,也可能獨立于所有擁有者或員工之外而遭到起訴。
標致屬于法律擬制的“有限公司”。而在這些公司背后的概念,可以說是人類一項巧妙無比的發明。在這之前,智人雖然已存在許久,卻一直沒想到這件事。歷史上大多數時候,必須是個有血有肉、有兩條腿還有個大腦的人類,才能擁有財產。假設在13世紀有個法國人尚恩,開了一個馬車制造工作室,那么他本人就是工作室。如果他賣的馬車才跑了一個星期就壞了,買家心情不好,告的就是尚恩本人。而如果尚恩借了1000金幣成立工作室,而工作室倒了,他還得賣掉自己的財產(包括他的房子、他的牛還有他的土地等等),以償還貸款。甚至孩子都可能會被賣去當奴隸。如果這樣還不足以償還債務,就有可能被國家關進牢里或被債主抓去當奴隸。只要是工作室造成的任何責任,他都得無上限完全承擔。
如果活在那個時代,創業前可能都得思考再三。這種法律規定絕對沒有鼓勵創業的效果,只會讓人不敢投入新業務、承擔經濟風險。畢竟,如果可能搞得自己家徒四壁、家破人亡,哪能說劃算?
正因如此,人類才一起想出了“有限公司”這種概念。在法律上,這種公司是獨立的個體,而不等于設立者、投資者或管理者。在過去幾世紀間,這種公司已經成為經濟主流,我們太習慣于這種概念,而忘了這只存在于我們的想象之中。“有限公司”的英文稱為“corporation”,這點頗為諷刺,因為這個字的語源是“corpus”(拉丁文的“身體”),而這正是有限公司所沒有的。雖然公司并沒有真正的實體,但在法律上我們卻將它稱為“法人”,好像它真的是有血有肉的人一般。
在1896年的時候,法國的法律就已經是這么認定。當時阿爾芒·標致(Armand Peugeot)繼承了父母的鐵工廠,做的是彈簧、鋸子和腳踏車,但他決定要涉足汽車業。于是,他成立了一家有限公司。雖然公司的名字和他的姓一樣,但公司并不等于他本人。如果公司做的某臺車出了意外,買家可以告標致公司,但沒辦法告到阿爾芒·標致本人。如果公司借了幾百萬而破產了,阿爾芒·標致本人一毛也不用付給公司的債主。畢竟,那筆貸款給的對象是標致公司,而不是阿爾芒·標致這個人。也因為如此,雖然阿爾芒·標致已經在1915年去世,但標致公司至今仍然生氣勃勃。
所以,究竟阿爾芒·標致這個人是怎么創造出標致公司的?其實,這和史上許多祭司和巫師創造神魔的方式殊無二致,而且就算到了現在,許多天主教的教堂每次周日禮拜也是用這一套來創造出基督的身體。說穿了,就是講故事,再說服聽眾相信這些故事。以神父主持禮拜為例,這里關鍵的故事就是天主教會所傳頌的基督降生及死亡。根據這個故事,如果天主教神父穿著圣袍,莊重地在對的時間說出對的話語,再平凡不過的面包和葡萄酒,都會變成神的身體和血。神父大聲宣告:“Hoc est corpus meum!”(拉丁文的“這是我的身體”),一轉眼,面包就成了基督的身體。而只要見到神父莊嚴神圣地遵守完成這些程序,數百萬的虔誠天主教徒也會行禮如儀,好像上帝真的現身于這些變得神圣的面包和葡萄酒之中。
至于對標致公司來說,關鍵的故事就是由法國國會所編寫的法律制度。根據法國國會的說法,只要經過認證的律師遵守所有適當的禮儀和儀式,在一張裝飾得華華麗麗的紙上寫下種種必需的咒語和誓言,再在文件底端龍飛鳳舞簽上姓名,就在這一分這一秒,新公司注冊成立!在1896年,阿爾芒·標致想開一家自己的公司,于是他雇了一位律師,好完成這些神圣的過程。等到律師正確執行了一切的儀式,宣告所有必要的咒語和誓言,千百萬奉公守法的法國好公民也就表現得好像標致公司確實是個存在的實體一般。
然而,要說出有效的故事,其實并不容易。難點不在于講故事,而在于要讓人相信。于是,歷史上也就不斷圍繞著這個問題打轉:究竟某個人是如何說服數百萬人去相信神、民族或是有限公司這些故事?然而,只要把故事說得成功,就會讓智人擁有巨大的力量,因為這能使得數以百萬計的陌生人合力行事,為了共同的目標而努力。想想看,如果我們的語言只能說些河流、樹林或獅子之類真正存在的事物,要建立國家、教會和法律制度可不是難上加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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多年來,人類已經編織出了一個極其復雜的故事網絡。在這個網絡中,像標致公司這種虛構的故事不僅存在,而且力量強大。這種通過故事創造的東西,用學術術語來說就稱為“小說”、“社會建構”或者“想象的現實”。然而,所謂想象的現實并不是“謊話”。如果我知道附近的河里沒有獅子,我卻說有,這叫作謊話。但謊話其實沒什么大不了的,像青猴和黑猩猩也都會說謊。曾有科學家發現,有青猴在附近沒有獅子的時候發出了“小心!有獅子”的叫聲,把附近另一只猴子嚇跑,好獨享某根它看到的香蕉。
然而,所謂“想象的現實”指的是某件事人人都相信,而且只要這項共同的信念仍然存在,力量就足以影響世界。施泰德洞穴的藝術家可能真的相信有獅人守護靈的存在。雖然也有些巫師是騙子,但多半都是真誠相信有神與惡魔的存在。至于百萬富翁,他們多數也是真誠地相信世界上有金錢和有限公司。而對于活躍的人權主義者來說,他們也多半真誠地相信人權的存在。雖然其實所謂聯合國、利比亞和人權都只是我們想象出的概念,但在2011年,我們說聯合國要求利比亞政府尊重其公民的人權,并沒有人會認為這句話是謊言。
從認知革命以來,智人一直就生活在一種雙重的現實之中。一方面,我們有像河流、樹木和獅子這種確實存在的客觀現實;而另一方面,我們也有像神、國家和企業這種想象中的現實。隨著時間過去,想象現實也日益強大。時至今日,河流、樹木和獅子想要生存,有時候還得仰賴神、國家和企業這些想象現實行行好、放它們一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