蕭紅的傳記
蕭紅去世后,描述她的,男性為多,從未中斷過。最為熱烈的是民間研究者的聲音,不時從書林中冒出。他們好奇眼光里的存在,有著神異的色彩,也把昔日文壇的影像由模糊到不斷地清晰化著。有人告訴我,其實理解女人,大概還是女人自己,男人眼里的蕭紅,與女性眼里的形象還是有別的。證之于學(xué)林,可以找到許多的例子來。比如,梅志筆下的蕭紅,比如,季紅真的研究等都是。
這個看法后來也得到了一點印證。記得是十幾年前,我在中國美術(shù)館參觀了蕭紅生平展,鮮活的場面多多。策劃展覽的是袁權(quán)女士,那時候她還是曲阜一所小學(xué)的老師。她何以參與了這個展覽,以及怎么搞起了研究,現(xiàn)在已經(jīng)忘記了。那個展覽很樸素、平常,卻印象深刻,這個完全民間化的聚會,在那時似乎沒引起多少人關(guān)注,也匆匆地從京城的熱鬧里淡出了。
然而此后便注意到袁權(quán)這個有趣的老師,她偶然出現(xiàn)在一些學(xué)術(shù)會議的現(xiàn)場,從不發(fā)言,只做聽眾。后來她到北京搜尋各種資料,偶然到我這里來。我知道她在覓尋蕭紅的檔案資料,在我看來,那都是大海撈針之舉,渺乎如云煙的存在,實在是無米之炊。然而不料十幾年之后,竟看到了她關(guān)于蕭紅的傳記手稿。完全是新的天地——朗照的黑土下的人生,和漂流的女子的寫真,蒼涼年月的靈光片段,一頁頁被還原著。我知道,一本更有趣的“蕭紅傳”誕生了。
關(guān)于蕭紅的傳記多矣。印象最深的是葛浩文與林賢治先生的。他們都是男性作家,或為教授,或為詩人。都從自己的視角去瞭望自己的審美對象,已被廣泛地接受。袁權(quán)的不同于他們的是,靠女性的細膩的筆觸和詳細的資料理解自己的傳主,視角自然也有了新意。
蕭紅是個天籟。從寂寞的北方一落腳到上海,便有異樣的韻致襲來。她幾乎沒有受過國學(xué)的訓(xùn)練,可文字天生的好,是晨曦般清晰的光度,照著灰暗的地帶。北方枯燥而可愛的生活,就那么如詩如畫地流來,帶給人的是野味的遐想。魯迅的認可她,一定與其身上的天然的美有關(guān)系。那些作品有從野草和叢林里散出的清香,有曠遠的幽怨,和遼闊的心緒。這個沒有文藝腔的女子,是混濁的上海灘的一泓清泉,沖刷著世間的亂相。最沒有作家調(diào)子的人,其實更接近作家的本色。我們看魯迅為《生死場》寫下的序言,真的覺出眼力的不凡,那是捕捉到其精神的亮點的。這個“天外來客”的叩門,讓魯迅嗅到了泥土的氣息。在閱讀《生死場》手稿時,說是意外之喜也并非不對。
我曾讀過魯迅博物館藏的蕭紅手稿,那文字俊美有力,可以想見其人的透徹。像狂風(fēng)里的勁草,頑強里吐著綠色。她的感覺絲毫沒有受到世俗的污染,奇異的句子夾帶著苦澀的夢,流轉(zhuǎn)于暗夜里。我承想,粗糙的蕭軍對她的內(nèi)覺是常常忽略的,這造成了悲劇。在彌漫著恐怖氣息的世間,有什么辦法呢?也只能任無奈在此間蔓延,愛與快慰是短暫的。而這短暫的間歇,竟也有精神焦慮后的寧靜。那些美文與佳句,實在是她無望之后的喘息。藝術(shù)有時乃惆悵里的突圍,在弱小者那里,支撐精神的文本,是黑色存在的盲點的填補。卡夫卡、川端康成等,都是這樣。至于女性作者伍爾夫、阿赫瑪托娃,亦有此意。文學(xué)史里的相近性片斷,我們還可以找到許多。
許多記述蕭紅的文字談到了她心地的美。梅志生前寫到這位朋友,有很多細節(jié)頗為傳神。二十世紀三十年代的青年,精神的突圍是多重奏的。蕭紅經(jīng)歷了饑餓、失戀、漂泊的苦運,也卷入了革命的風(fēng)潮。她的左翼選擇,乃無奈命運的推動。理論上亦無任何準備。生活困頓了,沒路可走,只能做苦態(tài)的記錄。走到左翼隊伍的人,也有偶然的因素。底層的青年易在絕境里做抗爭的選擇,乃歷代社會固有之現(xiàn)象。魯迅在晚年,對青年有如此深的感應(yīng),那也是自己還在一樣的苦態(tài)里吧。不過有一個現(xiàn)象值得思考,魯迅的痛感里,有古老文化的糾葛。蕭紅那代人,只是己身的痛感,層次不一樣了。但青年的能量,在魯迅看來是一種純美的儲存。它可以抵擋陳腐的舊影的襲來。晚年魯迅的快慰之一,就是在蕭紅、蕭軍這樣的青年那里,看到了舊式士大夫身上缺少的天然的美。倘說文壇還會有希望,是在這類青年身上的。
這種天然的美,不是逃離世間的隱逸,那是與惡的存在對峙的抒懷。他們在困苦里表現(xiàn)的不安與抗爭,也是魯迅心以為然的。蕭紅的作品,和許多左翼作家不同,她的世界除了對世道的冷嘲外,還有生命自身的困境。她對內(nèi)在矛盾的敏感,超出了一般作家。中國的激進文人抱怨別人的時候,將自己洗得干干凈凈,似乎黑暗與自己無關(guān)。蕭紅是一個迷茫的女子。她在最冷靜的時候,依然清晰自己的無力感。在到青島、上海、西北抗戰(zhàn)的途中,她顯得纖弱和痛楚,一直被愛情糾纏和困擾。當(dāng)一些作家苦于無法寫作,或?qū)懖怀鰸M意的作品時,蕭紅卻沒有那些問題。所有的日常生活都可以入文,這樣的生命狀態(tài),使她身邊的許多男性作家顯得輕浮。在意識形態(tài)里,又不僅僅屬于它們,不凡的文人往往就在這樣的空隙里誕生的。
這一本書,資料的排列很有技巧,流暢得很,歷史場景的穿插很是自然。因為諳熟掌故,又會心于書寫的對象,文章如泉水般流瀉。她很少判斷,也不抒情,一切靠材料說話。所引資料彼此連接自如,而敬意與愛意亦深含其間矣。在亂世之間,一個美麗、純情的女子如何掙扎,如何尋夢,都在此間復(fù)活了。
好的傳記是自己生命的一部分。無論寫人還是述己,倘沒有熱力在,則食之無味。我常常感動于司馬遷的寫史,人物鮮活,呼之欲出。那是有大的悲憫的緣故。袁權(quán)寫蕭紅,有女性間的理解與同情,間或亦困惑的排遣。那種對遠逝者的流盼,寄寓了什么呢?也許是劉勰所云的素心吧?我讀這本書,一直有種新鮮的感覺。許多模糊的街景、人像,漸漸清晰了。這里也有作者生命的期許,或是一種感懷。一個美麗的生命那么早地離世,是人間的大悲哀。我們這些后來者,知之而不思之,思之而不行之,都有愧于前人。可惜世間流俗者占據(jù)的空間過多,美妙的存在靈光一閃,不易留住。傳記作者的責(zé)任重大,于此亦可窺見一二。
文學(xué)寫作是一個謎,要找那里的規(guī)律殊難。但那些美麗的不易久存的片段,靈光般飄逸在神思里,被后人一點點記錄下來,便成了審美的再造。傳記寫作的勞績,有時候就在這里。而杰出的人物被不斷書寫,乃隱含了神采的久遠性。寫作者與被寫作者之間的對話,其實也是讀者與逝者的對話。歷史有時候就是在這樣的對話間有了立體的感覺。袁權(quán)的勞作給我們帶來的驚喜,也恰在這個層面。因這一本書而去對讀蕭紅的原著,那就不僅廓清了背景,連人的形影,也會漸漸清晰起來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