話說光緒二十七年,因上年庚子之變,京師戰火連綿,受禍最巨,內外城宮觀寺廟,連同天子九廟禁苑,被洋人糟蹋個翻天覆地七零八落,無數古物神佛法器寶物,被車拉斗量劫往海外,實為千年浩劫之災。隆福寺被也被掃蕩半空,還燒塌了半座院子,朝廷頒發的俸祿也沒了。俗話說:靠山吃山靠水吃水,靠廟吃神。廟里的喇嘛們倒也不笨,便把燒塌的院子清理干凈,將剩余的地皮、配殿租賃給各家鋪戶、攤位,山門外的攤子照舊,如此一來,雖然京城百業蕭條市面凋敝,隆福寺廟會卻更加盛大,無數窮困潦倒的百姓、五行八作的手藝人及留在京城早已敗落的商戶和文士、貴人,再顧不得什么體面體統,紛紛涌來擺攤賣貨,賺錢糊口,跟大清國運正好相反,廟會進入了古怪的鼎盛期。
這天正是初九,天剛麻麻亮,隆福寺山門內外就來了不少大商小鋪開始擺攤,熙熙攘攘熱火朝天,不少趕廟會的可就來嘍。這當趕廟會,一來為的是燒頭柱香,對神佛恭敬,祈福祈財,二來則是為了來廟會吃早點,墊補墊補肚子,放開了逛。放眼望去,山門外一溜兒小吃攤子、小布棚子,甚至推車挑擔帶著火爐、煤球燒鍋的商販,正格的老北京風味兒。光聽這些吆喝聲,來往老少爺們便精神大振。
“熱騰騰的吊爐燒餅!”
“灌腸……!”
“爆肚兒!老馬家爆肚兒!”
“涼粉兒!冰涼足味兒!”
……
還有那餛飩、茶湯、豆汁、焦圈,密密麻麻層層疊疊,一眼望不到頭,直排到四牌樓根兒。
吃飽了往里走,進了山門,這里是賣簸箕、笸籮、鍋碗瓢盆家居之地,上香完畢,前殿兩廊下,則是內城鼓樓西、琉璃廠、廊房二條等老鋪戶來擺的“散攤”,說是散攤,其實擺的也全是貨真價實的古董、古籍善本、名人字畫、珠寶首飾、玉器等等價碼高的物件,各家攤位前,都有自己老字號的名牌。這里的禮數沒那么繁冗復雜,大多數賣貨的呢,也是各家鋪戶見識多有臉面的大伙計,物件的價碼,也比在本店鋪戶便宜那么一點,因此便服來逛廟會的文人雅士們,也最愛來此駐足鑒賞消遣。不過既是老鋪戶的散攤,明碼實價,自然在這里“淘”不到那么多珍稀的好玩意兒,還得往后去。
進二道院,賣的全是布匹衣服、日用百貨、鞋帽首飾和小孩玩具,琳瑯滿目,幾乎是婦女們最喜愛的專場,老爺們不逛這兒。兩側夾道里,乃是老北京有名的鳥市,有各類鳴蟲兒、金魚、鳥禽、鴿子,嘰嘰咯咯咻咻嗡嗡,種類繁多是應有盡有,凡是四九城有名的玩家,無論王公侯府,還是豪門大宅,但凡愛玩兒蟲鳥金魚的,必得在此駐足流連忘返,瞅見喜歡的鳥蟲,買了還得恭恭敬敬問詢仔細鳥蟲的吃喝習性,這里的攤販不僅賣鳥蟲,還懂養,甭看不認識幾個字,可要論養蟲養鳥的絕活,絕對如數家珍,一雙火眼金睛,一肚子鳥蟲秘籍,比大內的把式不差毫厘呢!
再往后一拐,則是塔院,這里原本的建筑被燒塌了,地方甚闊大,前頭一片是小戲棚子,里頭南北十三路各種小戲班、柳子、梆子、大鼓、落子甚或相聲、評書、南曲,色色新穎,歌喉婉轉,聲震庭院,五音入耳五色神迷,有錢的進去在長板凳上坐著聽,沒錢的就緊貼圍布“聽噌”,過把戲癮,也沒人管你。再往前,穿過一片相面的、測字的、賣大力丸和拔牙賣藥的,就到了真正的“零碎攤”,這就是淘寶的地兒。
這里的攤兒,跟前頭全然不同。按老年間的規矩,前頭的所有攤子,是賣什么擺什么,賣什么吆喝什么,不能亂擺,更不能亂吆喝,絕沒有賣估衣的外帶賣山里紅,更沒有賣木梳的賣灌腸或鍋碗瓢盆的,這也是千百年來約定俗成的定規。
此處的攤位,不論規矩,也不那么細致:擺的全是大地攤,一張大涼席子,再窮的鋪一張破布單子,也不論是從哪個荒村野店市井人家,花仨瓜倆棗收來的破爛貨,成包袱、麻袋的朝席子布單上“嘩啦”一倒,齊活!攤主們既不拾掇,也不鋪排,蹲在攤子后頭,袖筒一揣,小眼一瞇,既不吆喝也不叫喊,就開始做買賣。
這些破爛也確實沒法吆喝:爛貨里頭金銀銅鐵錫,破盆爛碗漏了的茶壺,斷了的簪花鳳釵,甚至破鞋爛襪子破搓衣板破紙爛書,雜貨云集滿坑滿谷,賣的人不懂真假,買的人隨意出價,在這么一大堆破爛里淘不淘得著好東西,全憑眼力呢。
今兒小王來得早,穿著那件無冬歷夏的看不出本色的臟棉衣,正蹲在攤子上一手端著一大海碗熱騰騰的豆汁,一手拿著塊涼窩頭,吭哧吭哧吃得滿頭熱汗,最后一口窩頭吞下肚,再從地下撿起塊黑乎乎的咸菜旮沓吹吹扔進嘴里,咕咚咚把豆汁灌下去,摸著滾圓的肚子,舒舒服服打了個飽嗝。
“真他媽痛快!”他隨意擦擦手,抹了把熱汗,把碗隨手遞給身旁一個總角小喇嘛,哈哈笑道:“你師父的豆汁,做得真地道!比他念的經強多了。先記上啊,中午給我送倆咸油果子和倆芝麻醬燒餅來,一塊算!”
小喇嘛微微一笑,點頭跑了。小王剔著牙跟一旁的老劉說閑話:“這廟里的喇嘛,快成精了!頭二年我來,在山門外頭擺攤,還一個個人五人六穿著大袍子不理人,好嘛,現而今斷了糧餉,老喇嘛不僅賣攤子,還會熬豆汁啦!你還甭說,這半路出家的手藝真不賴!劉爺,您得著?”
老劉舉了舉手里的京八寸笑道:“抽著呢,您隨意。那敢情!喇嘛也得吃飯不是,我聽我爸爸說,早年間朝廷派人來送供果糧餉,都是理藩院的四品京堂,騎著高頭大馬,前呼后擁,到了門口,只能進旁門,正門那是萬歲爺來了才開。這里的喇嘛都受過乾隆爺的皇封,有品級呢。現如今上頭是黃鼠狼下崽子,一窩不如一窩,誰還管他們呢,不跟咱哥們一樣,撂地兒擺攤了?不過人家也是靠廟吃神,不能跟咱一樣邋遢?!?
“邋遢不邋遢,賺口嚼裹就得!您還當是乾隆爺那當兒呢?老佛爺和萬歲爺還窩在西安府呢,咱不干這個,上哪兒找飯轍去?這年月,窮湊活活著唄。不瞞你說,我家還五口人等著棒子面下鍋呢,要干凈誰上這兒來鬧哄!”
“這話說得實在。”老劉皺眉:“今兒怎么沒見老張頭?上回廟會他是第一個,這窮年祟月的,別是出啥事了?”
“不能夠!”小王磕磕煙袋鍋,朝外張望,突然一樂:“那不是,他來了!老張!張大叔!這兒來!”
老張五十來歲,粗看跟七十似得,瘦小枯干,滿臉皺紋,破衣拉撒,腰上系著根破布帶,腳下一雙黑乎乎漏了腳趾頭的大棉鞋,枯黃的頭發編成個小辮,耷拉在肩頭,雙手抱著個灰藍大包袱,擠得滿頭大汗,嘴里念叨著:“借光借光!諸位老少爺們借光!”小心翼翼生怕蹭到別人,一聽招呼立馬抬頭望向這頭,看見小王和老劉,滿是愁苦的臉色終于有了點笑,趕緊應聲。
好半天,老張才跟闖武侯八陣圖似得擠出人群,到小王面前擱下包袱直喘粗氣,抱拳憨厚笑道:“二位兄弟,早您呢!”
小王大喇喇起身提溜起包袱,一面幫他忙活著打開半片小空地,一面樂道:“還早呢我的張大叔!這都什么鐘點了?您干嘛去了?是下通州還是奔了長辛店啦?老陽兒都上三桿子了,咱這是廟會早集,您可倒好,來擺午市啦哈哈!”
小王話雖刺撓人,可人不錯,跟老劉一人讓出半塊攤地,給老張把包袱鋪好了,解開扣,“嘩啦”破爛雜貨堆了一地,里頭全是破爛:掉了珠子的破簪子、裂了紋的墨盒、毛了邊兒的爛紙爛書、缺角裂紋的石頭印章林林總總。
“謝、謝老哥們啦!謝謝!”眼角濕潤的老張直作揖,抹抹臉上又黑又臟的汗,揣起袖子跟他們哥倆蹲在一處,長嘆道:“唉,還是咱老哥們仗義。這不是,夜里孩兒他媽心口疼的毛病犯了,剛抓兩副藥吃了。我緊趕慢趕,還是誤了,今兒還不定怎么開張呢!這年月,難吶!”
小王一怔,隨即點點頭:“老哥哥,啥也甭說了,咱都是窮棒子,窮幫窮,您還沒吃是吧?來,我這兒還有半拉窩頭,您先墊補墊補?!?
“這……這叫我說什么好……”
小王滿不在乎把窩頭塞給老張:“您就甭跟我客氣啦!咱都是天生的窮命,舅舅不疼姥姥不愛,左右是個窮。您瞅我,一早晨就賣出幾十個大錢,咱這行就這樣,餓不死也發不了財。您快吃,一會兒叫小喇嘛送碗熱豆汁來,喝下去準保舒坦?!?
看老張大口嚼著窩頭干咽下去,老劉嘆道:“誰說不是?咱沒學問沒手藝,也不會唱曲說書,賣力氣也不成。不過,咱這行里也出過珍品,戊戌那年,琉璃廠的鄭掌柜從孫二愣子手里買了方殘印,給了半吊錢,樂得他吃了幾天白面。后來聽見說,鄭掌柜回鋪子把這印一打理,竟是前漢趙飛燕娘娘的玉??!孫二愣子知道了,差點沒氣瘋了,可咱不識幾個字,寶貝就在,咱也不認識啊。這就是老天爺定規好的,什么人什么命吶。”
小王嗤笑道:“劉爺,您這話說的,人家鄭掌柜什么人?咱什么人?人家是胎里帶,咱也是胎里帶,不過一個富一個窮罷了哈哈。我就不信咱沒發達的那一天!我說張大叔,您這堆玩意兒還是那堆,您得換換樣吶,老是這些,哪能賣出去?”
老張吃完了窩頭,苦笑道:“兄弟,我上哪兒淘換去?上年庚子大亂,先是義和拳后是洋鬼子,我那倆……唉!就剩下我們老兩口啦,這些破的爛的沒人要,好的人家誰給咱?不夠兩盒取燈兒錢!賣著看吧?!?
仨人正聊得熱鬧,快晌午了,太陽懶洋洋的,廟里游人少了點,都跑到外頭小吃攤上填肚子,廟外的小吃攤子登時熱鬧起來,廟里的各家攤主一上午做買賣忙活,仿佛已然耗盡了氣力,也閑了下來,或坐或蹲或站,點煙喝茶曬太陽。小王忍不住饞嘴,還是吃了倆芝麻醬燒餅和兩大碗豆汁,老張一直沒開張,只喝了碗豆汁,蹲在那兒叼著小煙袋鍋子,悶悶不樂。
此刻,由打隆福寺二進院溜溜達達進來倆人,立馬吸引了所有老少爺們的眼光——是倆黃頭發藍眼珠兒說一嘴鳥語的洋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