送李愿歸盤谷序

【題解】

友人李愿“不遇于時”，欲往盤谷隱居，韓愈贊賞其不羨利祿、潔身自愛的高尚行為，特作此文以送之。文章首段寫朋友將往之地——盤谷的地名由來；中間三至五段對比三種人的生活，揭示李愿歸隱山林的緣由；末段歌贊隱居之樂以示鼓勵。三至五段為文章主體，作者借李愿之口行文，對聲勢顯赫、窮奢極欲的達(dá)官貴人作了辛辣嘲諷，對熱衷于功名利祿、投機(jī)鉆營的無恥之徒作了無情鞭撻，對懷才不遇而退隱山林的高潔之士予以由衷贊美，表現(xiàn)了作者對黑暗官場的強(qiáng)烈不滿和憤世嫉俗的批判精神。

【原文】

太行之陽有盤谷。盤谷之間，泉甘而土肥，草木叢茂，居民鮮少。或曰：謂其環(huán)兩山之間，故曰盤。或曰：是谷也，宅幽而勢阻，隱者之所盤旋。友人李愿居之。

愿之言曰：“人之稱大丈夫者，我知之矣。利澤施于人[126]，名聲昭于時。坐于廟朝，進(jìn)退百官而佐天子出令[127]。其在外，則樹旗旄，羅弓矢，武夫前呵，從者塞途，供給之人，各執(zhí)其物，夾道而疾馳。喜有賞，怒有刑。才滿前[128]，道古今而譽盛德，入耳而不煩。曲眉豐頰，清聲而便體，秀外而惠中，飄輕裾，翳長袖，粉白黛綠者，列屋而閑居，妒寵而負(fù)恃，爭妍而取憐。大丈夫之遇知于天子，用力于當(dāng)世者之所為也。吾非惡此而逃之，是有命焉，不可幸而致也。

“窮居而野處，升高而望遠(yuǎn)，坐茂樹以終日，濯清泉以自潔。采于山，美可茹[129]；釣于水，鮮可食[130]。起居無時，惟適之安。與其有譽于前，孰若無毀于其后；與其有樂于身，孰若無憂于其心。車服不維，刀鋸不加，理亂不知，黜陟不聞。大丈夫不遇于時者之所為也，我則行之。

“伺候于公卿之門，奔走于形勢之途，足將進(jìn)而趄，口將言而囁嚅，處污穢而不羞，觸刑辟而誅戮，僥幸于萬一，老死而后止者。其于為人賢不肖何如也？”

昌黎韓愈，聞其言而壯之。與之酒而為之歌曰：“盤之中[131]，維子之宮[132]；盤之土，可以稼；盤之泉，可濯可沿；盤之阻[133]，誰爭子所？窈而深，廓其有容；繚而曲，如往而復(fù)。嗟盤之樂兮，樂且無央。虎豹遠(yuǎn)跡兮，蛟龍遁藏；鬼神守護(hù)兮，呵禁不祥。飲且食兮壽而康，無不足兮奚所望？膏吾車兮秣吾馬，從子于盤兮，終吾生以徜徉。”

【譯文】

太行山南面有個盤谷。盤谷之中，水甘土肥，草木繁茂，居民稀少。有人說：“因為它環(huán)繞于兩山之間，所以叫作盤。”又有人說：“此處之所以叫盤谷，是因為深幽而地勢險阻，是隱士們居留盤旋的地方。”我的朋友李愿就住在這里。

李愿的話是這么說的：

“人們稱之為大丈夫的人，我了解他們。布施給他人利益和恩澤，顯赫的名聲在當(dāng)代傳揚。身處朝廷，升降百官而輔佐天子發(fā)號施令。他奉命外出，就旌旗高樹，排列弓箭儀仗，武士在前面吆喝開路，隨從的人填滿了道路，負(fù)責(zé)供給服侍的人，各自拿著物品，在道路兩旁來回奔跑。他們高興時就隨意賞賜，發(fā)怒時任情處罰。有才能的人聚集在他們周圍，談古論今贊揚他們的美德，讓對方聽起來很入耳而不會覺得厭煩。那些有彎彎的眉毛、豐腴的面頰、清脆的聲音、輕盈的體態(tài)、秀美的外貌、聰明的頭腦的美女，飄動著薄薄的衣襟，拖曳著長長的衣袖，濃妝艷抹，在一排排的后室中悠閑地居住著，她們妒忌被寵幸的人，各自倚仗自己的才貌，爭嬌斗艷以博取主人的憐愛。這就是得到皇上重用，在當(dāng)代掌有大權(quán)的大丈夫的所作所為啊。我不是討厭這些而逃避它，只是命中注定不能僥幸地得到啊。

“處境窮困而隱居于山野，登上高山眺望遠(yuǎn)處，坐在茂密的林木中悠閑度日，用清水沐浴來保持自身的清潔。去山上采摘，果蔬甘美能吃；到水邊垂釣，魚蝦鮮美可口。起居沒有定時，只求舒適安逸。與其當(dāng)面被稱贊，倒不如背后不受毀謗；與其形體享受歡樂，倒不如心中無憂無慮。賞賜不會來，罪罰也沒有，治亂不關(guān)心，官吏升降不去問，這就是當(dāng)代不得志的大丈夫的作為，我便是這樣做的。

“去公卿門下侍候，在通往權(quán)勢的路上奔忙，腳欲進(jìn)而不行，口欲說卻吞吞吐吐，處于污穢環(huán)境之中卻不覺得恥辱，觸犯了刑法就遭殺戮，求僥幸于萬一，直到老死為止。他們的為人處事，是賢明呢，還是不賢明呢？”

昌黎韓愈聽了他的話認(rèn)為十分豪壯，向他斟酒作歌：“盤谷之中，是你的居室；盤谷的土地，可以耕種；盤谷的清泉，可以洗浴游賞；盤谷地勢險阻，誰來爭奪你的住處？盤谷幽靜深遠(yuǎn)，廣闊而寬容；迂回而曲折，行人將要前行，卻好像又繞回原處。啊！這盤谷的樂趣，真是無窮無盡。虎豹遠(yuǎn)逃啊，蛟龍?zhí)佣荻悴兀还砩袷刈o(hù)啊，沒有災(zāi)殃。有吃有喝啊，長壽健康，沒有不滿足的啊，還有什么奢望？保養(yǎng)好我的車子啊，喂好我的馬，隨你去盤谷啊，讓我終生在這里悠閑游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