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懷念蕭珊

巴金

作者簡介

巴金(1904—2005),原名李堯棠,字芾甘,四川成都人,祖籍浙江嘉興。現代文學家、出版家、翻譯家,五四新文化運動以來非常有影響力的作家之一。曾獲意大利但丁國際獎、法國榮譽軍團勛章、香港中文大學榮譽博士、美國文學藝術研究院名譽外國院士、日本福岡亞洲文化獎特別獎等榮譽。巴金先生在當代的價值,是為中國知識分子樹立了一座豐碑。他在“文革”期間曾受到非人道迫害,晚年撰寫五卷本《隨想錄》,提倡人道主義,反對非人道的“文革”,提議建立中國現代文學館和“文革”博物館。巴金先生的主要文學創作都在1949年之前完成,代表作為“激流三部曲”(《家》《春》《秋》)和“愛情三部曲”(《霧》《雨》《電》)。長篇小說《寒夜》與中篇小說《憩園》亦廣受好評。巴金也是一位編輯家,曾發現曹禺的經典劇本《雷雨》。1957年,巴金與靳以創辦了大型文學雙月刊《收獲》并擔任主編,創刊號發表了老舍的話劇《茶館》等,《收獲》雜志其后一直堅持出版優質作品,在中國文壇有舉足輕重的影響力。作為翻譯家,巴金翻譯了屠格涅夫的長篇小說《父與子》《處女地》、赫爾岑的回憶錄《往事與隨想》和王爾德的童話小說《快樂王子》等。“文革”剛結束,巴金就開始撰寫《隨想錄》的系列文章,陸續發表在香港《大公報》的專欄上。《隨想錄》傳回中國內地后,引起巨大的反響,也成為一個時代結束、另一個時代開啟的標志。這些情感真摯、讓人心情沉痛的文章,提倡人道主義,呼喚人性復歸,倡導講真話,抨擊虛假和丑惡,引起了全國讀者和作家的強烈反響。巴金也成為“文革”后思想解放的先鋒和集大成者。

今天是蕭珊逝世的六周年紀念日。六年前的光景還非常鮮明地出現在我的眼前。那一天我從火葬場回到家中,一切都是亂糟糟的,過了兩三天我漸漸地安靜下來了,一個人坐在書桌前,想寫一篇紀念她的文章。在五十年前我就有了這樣一種習慣:有感情無處傾吐時我經常求助于紙筆。可是一九七二年八月里那幾天,我每天坐三四個小時望著面前攤開的稿紙,卻寫不出一句話。我痛苦地想,難道給關了幾年的“牛棚”,真的就變成“牛”了?頭上仿佛壓了一塊大石頭,思想好像凍結了一樣。我索性放下筆,什么也不寫了。

六年過去了。林彪、“四人幫”及其爪牙們的確把我搞得很“狼狽”,但我還是活下來了,而且偏偏活得比較健康,腦子也并不糊涂,有時還可以寫一兩篇文章。最近我經常去火葬場,參加老朋友們的骨灰安放儀式。在大廳里,我想起許多事情。同樣地奏著哀樂,我的思想卻從擠滿了人的大廳轉到只有二三十個人的中廳里去了,我們正在用哭聲向蕭珊的遺體告別。我記起了《家》里面覺新說過的一句話:“好像玨死了,也是一個不祥的鬼。”四十七年前我寫這句話的時候,怎么想得到我是在寫自己!我沒有流眼淚,可是我覺得有無數鋒利的指甲在搔我的心。我站在死者遺體旁邊,望著那張慘白色的臉,那兩片咽下千言萬語的嘴唇,我咬緊牙齒,在心里喚著死者的名字。我想,我比她大十三歲,為什么不讓我先死?我想,這是多么不公平!她究竟犯了什么罪?她也給關進“牛棚”,掛上“牛鬼蛇神”的小紙牌,還掃過馬路。究竟為什么?理由很簡單,她是我的妻子。她患了病,得不到治療,也因為她是我的妻子。想盡辦法一直到逝世前三個星期,靠開后門她才住進醫院。但是癌細胞已經擴散,腸癌變成了肝癌。

她不想死,她要活,她愿意改造思想,她愿意看到社會主義建成。這個愿望總不能說是癡心妄想吧。她本來可以活下去,倘使她不是“黑老K”的“臭婆娘”。一句話,是我連累了她,是我害了她。

在我靠邊的幾年中間,我所受到的精神折磨她也同樣受到了。但是我并未挨過打,她卻挨了“北京來的紅衛兵”的銅頭皮帶,留在她左眼上的黑圈好幾天以后才褪盡。她挨打只是為了保護我,她看見那些年輕人深夜闖進來,害怕他們把我揪走,便溜出大門,到對面派出所去,請民警同志出來干預。那里只有一個人值班,不敢管。當著民警的面,她被他們用銅頭皮帶狠狠抽了一下,給押了回來,同我一起關在馬桶間里。

她不僅分擔了我的痛苦,還給了我不少的安慰和鼓勵。在“四害”橫行的時候,我在原單位(中國作家協會上海分會)給人當作“罪人”和“賊民”看待,日子十分難過,有時到晚上九十點鐘才能回家。我進了門看到她的面容,滿腦子的烏云都消散了。我有什么委屈、牢騷,都可以向她盡情傾吐。有一個時期我和她每晚臨睡前要服兩粒眠爾通[1]才能夠閉眼,可是天剛剛發白就都醒了。我喚她,她也喚我。我訴苦般地說:“日子難過啊!”她也用同樣的聲音回答:“日子難過啊!”但是她馬上加一句:“要堅持下去。”或者再加一句:“堅持就是勝利。”我說“日子難過”,因為在那一段時間里,我每天在“牛棚”里面勞動、學習、寫交代、寫檢查、寫思想匯報。任何人都可以責罵我、教訓我、指揮我。從外地到“作協分會”來串聯的人可以隨意點名叫我出去“示眾”,還要自報罪行。上下班不限時間,由管理“牛棚”的“監督組”隨意決定。任何人都可以闖進我家里來,高興拿什么就拿走什么。這個時候大規模的群眾性批斗和電視批斗大會還沒有開始,但已經越來越逼近了。

她說“日子難過”,因為她給兩次揪到機關,靠邊勞動,后來也常常參加陪斗。在淮海中路“大批判專欄”上張貼著批判我的罪行的大字報,我一家人的名字都給寫出來“示眾”,不用說“臭婆娘”的大名占著顯著的地位。這些文字像蟲子一樣咬痛她的心。她讓上海戲劇學院“狂妄派”的學生突然襲擊、揪到“作協分會”去的時候,在我家大門上還貼了一張揭露她的所謂罪行的大字報。幸好當天夜里我兒子把它撕毀,否則這一張大字報就會要了她的命!

人們的白眼,人們的冷嘲熱罵蠶食著她的身心。我看出來她的健康逐漸遭到損害。表面上的平靜是虛假的。內心的痛苦像一鍋煮沸的水,她怎么能遮蓋住!怎么能使它平靜!她不斷地給我安慰,對我表示信任,替我感到不平。然而她看到我的問題一天天地變得嚴重,上面對我的壓力一天天地增加,她又非常擔心。有時同我一起上班或者下班,走近巨鹿路口,快到“作協分會”,或者走近湖南路口,快到我們家,她總是抬不起頭。我理解她,同情她,也非常擔心她經受不起沉重的打擊。我記得有一天到了平常下班的時間,我們沒有受到留難,回到家里她比較高興,到廚房去燒菜。我翻看當天的報紙,在第三版上看到當時做了“作協分會”的“頭頭”的兩個工人作家寫的文章《徹底揭露巴金的反革命面目》。真是當頭一棒!我看了兩三行,連忙把報紙藏起來,我害怕讓她看見。她端著燒好的菜出來,臉上還帶笑容,吃飯時她有說有笑。飯后她要看報,我企圖把她的注意力引到別處。但是沒有用,她找到了報紙。她的笑容一下子完全消失了。這一夜她再沒有講話,早早地進了房間。我后來發現她躺在床上小聲哭著。一個安靜的夜晚給破壞了。今天回想當時的情景,她那張滿是淚痕的臉還在我的眼前。我多么愿意讓她的淚痕消失,笑容在她憔悴的臉上重現,即使減少我幾年的生命來換取我們家庭生活中一個寧靜的夜晚,我也心甘情愿!

我聽周信芳[2]同志的媳婦說,周的夫人在逝世前經常被打手們拉出去當作皮球推來推去,打得遍體鱗傷。有人勸她躲開,她說:“我躲開,他們就要這樣對付周先生了。”蕭珊并未受到這種新式體罰。可是她在精神上給別人當皮球打來打去。她也有這樣的想法:她多受一點精神折磨,可以減輕對我的壓力。其實這是她一片癡心,結果只苦了她自己。我看見她一天天地憔悴下去,我看見她的生命之火逐漸熄滅,我多么痛心。我勸她,我安慰她,我想拉住她,一點也沒有用。

她常常問我:“你的問題什么時候才解決呢?”我苦笑著說:“總有一天會解決的。”她嘆口氣說:“我恐怕等不到那個時候了。”后來她病倒了,有人勸她打電話找我回家,她不知從哪里得來的消息,她說:“他在寫檢查,不要打岔他。他的問題大概可以解決了。”等到我從五七干校回家休假,她已經不能起床。她還問我檢查寫得怎樣,問題是否可以解決。我當時的確在寫檢查,而且已經寫了好幾次了。他們要我寫,只是為了消耗我的生命。但她怎么能理解呢?

這時離她逝世不過兩個多月,癌細胞已經擴散,可是我們不知道,想找醫生給她認真檢查一次,也毫無辦法。平日去醫院掛號看門診,等了許久才見到醫生或者實習醫生,隨便給開個藥方就算解決問題。只有在發燒到攝氏三十九度才有資格掛急診號,或者還可以在病人擁擠的觀察室里待上一天半天。當時去醫院看病找交通工具也很困難,常常是我女婿借了自行車來,讓她坐在車上,他慢慢地推著走。有一次她雇到小三輪車去看病,看好門診回家雇不到車了,只好同陪她看病的朋友一起慢慢地走回來,走走停停,走到街口,她快要倒下了,只得請求行人到我們家通知。她一個表侄正好來探病,就由他去把她背了回家。她希望拍一張X光片子查一查腸子有什么病,但是辦不到。后來靠了她一位親戚幫忙開后門兩次拍片,才查出她患腸癌。以后又靠朋友設法開后門住進了醫院。她自己還很高興,以為得救了。只有她一個人不知真實的病情,她在醫院里只活了三個星期。

分析

1972年8月,年僅五十一歲的蕭珊因為罹患腸癌得不到及時醫治而盛年早逝。一直愛用筆在紙上傾吐感情的巴金,在告別愛妻后的那幾天里,每天坐三四個小時,“望著面前攤開的稿紙,卻寫不出一句話”。為什么愛與痛的深摯情感無法傾吐?“難道給關了幾年‘牛棚’,真的就變成‘牛’了?”那個時代,知識分子被批斗、受侮辱、遭關押,備受精神和肉體的雙重折磨。知識分子被貶為“牛鬼蛇神”,關押在“牛棚”里——有些人肉體沒有變成牛,精神上可能已經成了甲蟲。思想不自由,則表達無頭緒。“文革”結束之后,巴金在精神上重獲自由,從“牛”形恢復“人”形之后,被壓抑了六年的感情才噴薄而出,訴諸筆端,寫在稿紙上。

我休假回家假期滿了,我又請過兩次假,留在家里照料病人。最多也不到一個月。我看見她病情日趨嚴重,實在不愿意把她丟開不管,我要求延長假期的時候,我們那個單位的一個“工宣隊”頭頭逼著我第二天就回干校去。我回到家里,她問起來,我無法隱瞞。她嘆了一口氣,說:“你放心去吧。”她把臉掉過去,不讓我看她。我女兒、女婿看到這種情景,自告奮勇跑到巨鹿路向那位“工宣隊”頭頭解釋,希望同意我在市區多留些日子照料病人。可是那個頭頭“執法如山”,還說:“他不是醫生,留在家里,有什么用!留在家里對他改造不利!”他們氣憤地回到家中,只說機關不同意,后來才對我傳達了這句“名言”。我還能講什么呢?明天回干校去!

整個晚上她睡不好,我更睡不好。出乎意外,第二天一早我那個插隊落戶的兒子在我們房間里出現了,他是昨天半夜里到的。他得到了家信,請假回家看母親,卻沒有想到母親病成這樣。我見了他一面,把他母親交給他,就回干校去了。

在車上我的情緒很不好。我實在想不通為什么會有這樣的事情。我在干校待了五天,無法同家里通消息。我已經猜到她的病不輕了。可是人們不讓我過問她的事情。這五天是多么難熬的日子!到第五天晚上在干校的造反派頭頭通知我們全體第二天一早回市區開會。這樣我才又回到了家,見到了我的愛人。靠了朋友幫忙,她可以住進中山醫院肝癌病房,一切都準備好,她第二天就要住院了。她多么希望住院前見我一面,我終于回來了。連我也沒有想到她的病情發展得這么快。我們見了面,我一句話也講不出來。她說了一句:“我到底住院了。”我答說:“你安心治療吧。”她父親也來看她,老人家雙目失明,去醫院探病有困難,可能是來同他的女兒告別了。

我吃過中飯,就去參加給別人戴上反革命帽子的大會,受批判、戴帽子的不止一個,其中有一個我的熟人王若望同志[3],他過去也是作家,不過比我年輕。我們一起在“牛棚”里關過一個時期,他的罪名是“摘帽右派”。他不服,不聽話,他貼出大字報,聲明“自己解放自己”,因此罪名越搞越大,給捉去關了一個時期還不算,還戴上了反革命的帽子監督勞動。在會場里我一直像在做怪夢。開完會回家,見到蕭珊我感到格外親切,仿佛重回人間,可是她不舒服,不想講話,偶爾講一句半句。我還記得她講了兩次:“我看不到了。”我連聲問她看不到什么?她后來才說:“看不到你解放了。”我還能再講什么呢?

我兒子在旁邊,垂頭喪氣,精神不好,晚飯只吃了半碗,像是患感冒。她忽然指著他小聲說:“他怎么辦呢?”他當時在安徽山區農村已經待了三年半,政治上沒有人管,生活上不能養活自己,而且因為是我的兒子,給剝奪了好些公民權利。他先學會沉默,后來又學會抽煙。我懷著內疚的心情看看他。我后悔當初不該寫小說,更不該生兒育女。我還記得前兩年在痛苦難熬的時候她對我說:“孩子們說爸爸做了壞事,害了我們大家。”這好像用刀子在割我身上的肉。我沒有出聲,我把淚水全吞在肚里。她睡了一覺醒過來忽然問我:“你明天不去了?”我說:“不去了。”就是那個“工宣隊”頭頭今天通知我不用再去干校就留在市區。他還問我:“你知道蕭珊是什么病?”我答說:“知道。”其實家里瞞住我,不給我知道真相,我還是從他這句問話里猜到的。

第二天早晨她動身去醫院,一個朋友和我女兒、女婿陪她去。她穿好衣服等候車來。她顯得急躁,又有些留戀,東張張西望望,她也許在想是不是能再看到這里的一切。我送走她,心上反而加了一塊大石頭。

將近二十天里,我每天去醫院陪伴她大半天。我照料她,我坐在病床前守著她,同她短短地談幾句話。她的病情惡化,一天天衰弱下去,肚子卻一天天大起來,行動越來越不方便。當時病房里沒有人照料,生活方面除飯食外一切都必須自理。后來聽同病房的人稱贊她“堅強”,說她每天早晚都默默地掙扎著下了床,走到廁所。醫生對我們談起,病人的身體經不住手術,最怕的是她腸子堵塞,要是不堵塞,還可以拖延一個時期。她住院后的半個月是一九六六年八月以來我既感痛苦又感到幸福的一段時間,是我和她在一起度過的最后的平靜的時刻,我今天還不能將它忘記。但是半個月以后,她的病情又有了發展,一天吃中飯的時候,醫生通知我兒子找我去談話。他告訴我:病人的腸子給堵住了,必須開刀。開刀不一定有把握,也許中途出毛病。但是不開刀,后果更不堪設想。他要我決定,并且要我勸她同意。我做了決定,就去病房對她解釋。我講完話,她只說了一句:“看來,我們要分別了。”她望著我,眼睛里全是淚水。我說:“不會的……”我的聲音啞了。接著護士長來安慰她,對她說:“我陪你,不要緊的。”她回答:“你陪我就好。”時間很緊迫,醫生、護士們很快做好了準備,她給送進手術室去了,是她的表侄把她推到手術室門口的,我們就在外面廊上等了好幾個小時,等到她平安地給送出來,由兒子把她推回到病房去。兒子還在她身邊守過一個夜晚。過兩天他也病倒了,查出來他患肝炎,是從安徽農村帶回來的。本來我們想瞞住他的母親,可是無意間讓他母親知道了。她不斷地問:“兒子怎么樣?”我自己也不知道兒子怎么樣,我怎么能使她放心呢?晚上回到家,走進空空的、靜靜的房間,我幾乎要叫出聲來:“一切都朝我的頭打下來吧,讓所有的災禍都來吧。我受得住!”

我應當感謝那位熱心而又善良的護士長,她同情我的處境,要我把兒子的事情完全交給她辦。她做好安排,陪他看病、檢查,讓他很快住進別處的隔離病房,得到及時的治療和護理。他在隔離房里苦苦地等候母親病情的好轉。母親躺在病床上,只能有氣無力地說幾句短短的話,她經常問:“棠棠怎么樣?”從她那雙含淚的眼睛里我明白她多么想看見她最愛的兒子。但是她已經沒有精力多想了。

她每天給輸血,打鹽水針。她看見我去就斷斷續續地問我:“輸多少西西[4]的血?該怎么辦?”我安慰她:“你只管放心。沒有問題,治病要緊。”她不止一次地說:“你辛苦了。”我有什么苦呢?我能夠為我最親愛的人做事情,哪怕做一件小事,我也高興!后來她的身體更不行了。醫生給她輸氧氣,鼻子里整天插著管子。她幾次要求拿開,這說明她感到難受,但是聽了我們的勸告,她終于忍受下去了。開刀以后她只活了五天。誰也想不到她會去得這么快!五天中間我整天守在病床前,默默地望著她在受苦(我是設身處地感覺到這樣的),可是她除了兩三次要求搬開床前巨大的氧氣筒,三四次表示擔心輸血較多付不出醫藥費,并沒有抱怨過什么。見到熟人她常有這樣一種表情:請原諒我麻煩了你們。她非常安靜,但并未昏睡,始終睜大兩只眼睛。眼睛很大,很美,很亮。我望著,望著,好像在望快要燃盡的燭火。我多么想讓這對眼睛永遠亮下去!我多么害怕她離開我!我甚至愿意為我那十四卷“邪書”受到千刀萬剮,只求她能安靜地活下去。

不久前我重讀梅林寫的《馬克思傳》,書中引用了馬克思給女兒的信里的一段話,講到馬克思夫人的死。信上說:“她很快就咽了氣。……這個病具有一種逐漸虛脫的性質,就像由于衰老所致一樣。甚至在最后幾小時也沒有臨終的掙扎,而是慢慢地沉入睡鄉。她的眼睛比任何時候都更大、更美、更亮!”這段話我記得很清楚。馬克思夫人也死于癌癥。我默默地望著蕭珊那對很大、很美、很亮的眼睛,我想起這段話,稍微得到一點安慰。聽說她的確也“沒有臨終的掙扎”,也是“慢慢地沉入睡鄉”。我這樣說,因為她離開這個世界的時候,我不在她的身邊。那天是星期天,衛生防疫站因為我們家發現了肝炎病人,派人上午來做消毒工作。她的表妹有空愿意到醫院去照料她,講好我們吃過中飯就去接替。沒有想到我們剛剛端起飯碗,就得到傳呼電話,通知我女兒去醫院,說是她媽媽“不行”了。真是晴天霹靂!我和我女兒、女婿趕到醫院。她那張病床上連床墊也給拿走了。別人告訴我她在太平間。我們又下了樓趕到那里,在門口遇見表妹。還是她找人幫忙把“咽了氣”的病人抬進來的。死者還不曾給放進鐵匣子里送進冷庫,她躺在擔架上,但已經給白布床單包得緊緊的,看不到面容了。我只看到她的名字。我彎下身子,把地上那個還有點人形的白布包拍了好幾下,一面哭喚著她的名字。不過幾分鐘的時間。這算是什么告別呢?

據表妹說,她逝世的時刻,表妹也不知道。她曾經對表妹說:“找醫生來。”醫生來過,并沒有什么。后來她就漸漸地“沉入睡鄉”。表妹還以為她在睡眠。一個護士來打針,才發覺她的心臟已經停止跳動了。我沒有能同她訣別,我有許多話沒有能向她傾吐,她不能沒有留下一句遺言就離開我!我后來常常想,她對表妹說:“找醫生來”。很可能不是“找醫生”,是“找李先生”(她平日這樣稱呼我)。為什么那天上午偏偏我不在病房呢?家里人都不在她身邊,她死得這樣凄涼!

我女婿馬上打電話給我們僅有的幾個親戚。她的弟媳趕到醫院,馬上暈了過去。三天以后在龍華火葬場舉行告別儀式。她的朋友一個也沒有來,因為一則我們沒有通知,二則我是一個審查了將近七年的對象。沒有悼詞,沒有吊客,只有一片傷心的哭聲。我衷心感謝前來參加儀式的少數親友和特地來幫忙的我女兒的兩三個同學,最后,我跟她的遺體告別,女兒望著遺容哀哭,兒子在隔離房還不知道把他當作命根子的媽媽已經死亡。值得提說的是她當作自己兒子照顧了好些年的一位亡友的男孩從北京趕來,只為了見她最后一面。這個整天同鋼鐵打交道的技術員,他的心倒不像鋼鐵那樣。他得到電報以后,他愛人對他說:“你去吧,你不去一趟,你的心永遠安定不了。”我在變了形的她的遺體旁邊站了一會兒。別人給我和她照了相。我痛苦地想:這是最后一次了,即使給我們留下來很難看的形象,我也要珍視這個鏡頭。

一切都結束了。過了幾天我和女兒、女婿到火葬場,領到了她的骨灰盒。在存放室寄存了三年之后,我按期把骨灰盒接回家里。有人勸我把她的骨灰安葬,我寧愿讓骨灰盒放在我的寢室里,我感到她仍然和我在一起。

夢魘一般的日子終于過去了。六年仿佛一瞬間似的遠遠地落在后面了。其實哪里是一瞬間!這段時間里有多少流著血和淚的日子啊。不僅是六年,從我開始寫這篇短文到現在又過去了半年,半年中我經常在火葬場的大廳里默哀、行禮,為了紀念給“四人幫”迫害致死的朋友。想到他們不能把個人的智慧和才華獻給社會主義祖國,我萬分惋惜。每次戴上黑紗、插上紙花的同時,我也想起我自己最親愛的朋友,一個普通的文藝愛好者,一個成績不大的翻譯工作者,一個心地善良的人。她是我生命的一部分,她的骨灰里有我的淚和血。

她是我的一個讀者。一九三六年我在上海第一次同她見面。一九三八年和一九四一年我們兩次在桂林像朋友似的住在一起。一九四四年我們在貴陽結婚。我認識她的時候,她還不到二十,對她的成長我應當負很大的責任。她讀了我的小說,給我寫信,后來見到了我,對我發生了感情。她在中學念書,看見我以前,因為參加學生運動被學校開除,回到家鄉住了一個短時期,又出來進另一所學校。倘使不是為了我,她三七、三八年一定去了延安。她同我談了八年的戀愛,后來到貴陽旅行結婚,只印發了一個通知,沒有擺過一桌酒席。從貴陽我和她先后到了重慶,住在民國路文化生活出版社門市部樓梯下七八個平方米的小屋里。她托人買了四只玻璃杯開始組織我們的小家庭。她陪著我經歷了各種艱苦生活。在抗日戰爭緊張的時期,我們一起在日軍進城以前十多個小時逃離廣州,我們從廣東到廣西,從昆明到桂林,從金華到溫州,我們分散了,又重見,相見后又別離。在我那兩冊《旅途通訊》中就有一部分這種生活的記錄。四十年前有一位朋友批評我:“這算什么文章!”我的《文集》出版后,另一位朋友認為我不應當把它們也收進去。他們都有道理。兩年來我對朋友、對讀者講過不止一次,我決定不讓《文集》重版。但是為我自己,我要經常翻看那兩小冊《通訊》。在那些年代,每當我落在困苦的境地里、朋友們各奔前程的時候,她總是親切地在我耳邊說:“不要難過,我不會離開你,我在你的身邊。”的確,只有她最后一次進手術室之前她才說過這樣一句:“我們要分別了。”

我同她一起生活了三十多年。但是我并沒有好好地幫助過她。她比我有才華,卻缺乏刻苦鉆研的精神。我很喜歡她翻譯的普希金和屠格涅夫的小說。雖然譯文并不恰當,也不是普希金和屠格涅夫的風格,它們卻是有創造性的文學作品,閱讀它們對我是一種享受。她想改變自己的生活,不愿做家庭婦女,卻又缺少吃苦耐勞的勇氣。她聽一個朋友的勸告,得到后來也是給“四人幫”迫害致死的葉以群同志的同意,到《上海文學》“義務勞動”,也做了一點點工作,然而在運動中卻受到批判,說她專門向老作家組稿,又說她是我派去的“坐探”。她為了改造思想,想走捷徑,要求參加“四清”運動,找人推薦到某銅廠的工作組工作,工作相當忙碌、緊張,她卻精神愉快。但是到我快要靠邊的時候,她也被叫回“作協分會”參加運動。她第一次參加這種急風暴雨般的斗爭,而且是以反動權威家屬的身份參加,她不知道該怎么辦才好。她張皇失措,坐立不安,替我擔心,又為兒女的前途憂慮。她盼望什么人向她伸出援助的手,可是朋友們離開了她,“同事們”拿她當作箭靶,還有人想通過整她來整我。她不是“作協分會”或者刊物的正式工作人員,可是仍然被“勒令”靠邊勞動、站隊掛牌,放回家以后,又給揪到機關。過一個時期,她寫了認罪的檢查,第二次給放回家的時候,我們機關的造反派頭頭卻通知里弄委員會罰她掃街。她怕人看見,每天大清早起來,拿著掃帚出門,掃得筋疲力盡,才回到家里,關上大門,吐了一口氣。但有時她還碰到上學去的小孩,對她叫罵“巴金的臭婆娘”。我偶爾看見她拿著掃帚回來,不敢正眼看她,我感到負罪的心情,這是對她的一個致命的打擊。不到兩個月,她病倒了,以后就沒有再出去掃街(我妹妹繼續掃了一個時期),但是也沒有完全恢復健康。盡管她還繼續拖了四年,但一直到死她并不曾看到我恢復自由。這就是她的最后,然而絕不是她的結局。她的結局將和我的結局連在一起。

我絕不悲觀。我要爭取多活。我要為我們社會主義祖國工作到生命的最后一息。在我喪失工作能力的時候,我希望病榻上有蕭珊翻譯的那幾本小說。等到我永遠閉上眼睛,就讓我的骨灰同她的摻和在一起。

導讀 她始終睜大兩只眼睛;眼睛很大,很美,很亮

這篇長散文《懷念蕭珊》是巴金先生五卷本散文巨著《隨想錄》中最感人的一篇作品,我反復閱讀,不忍放棄,最終還是保留了下來。

巴金先生的長篇小說《家》等作品,影響了當時全國各地千千萬萬的讀者。其中有一位浙江寧波鄞縣的十九歲讀者陳蘊珍,就是蕭珊,在與巴金通信半年后,1936年8月在上海見到了巴金。從此兩人開始了長達近八年的戀愛,1944年5月結婚,從此相濡以沫。

巴金先生回憶,他們結婚二十八年,從未吵過一次架,紅過一次臉。巴金在《懷念蕭珊》的文章里,用深摯的文字,追憶比自己小十三歲、有許多美好理想和夢想的愛妻,寫她在“文革”中如何以柔弱的身軀和非凡的勇氣來保護他。

巴金先生一直深深地想念在非正常年代去世的妻子,然而卻在妻子去世六年之后,才能真正抬起筆寫出來。他蘊含了六年的無處可說的情感,最終以這篇感情深厚、真摯動人、蓄著巨大力量的散文《懷念蕭珊》來表達。

在那個靈魂和精神飽受壓抑的特殊時代,巴金一句話也寫不出來。

他說:“一九七二年八月里那幾天,我每天坐三四個小時望著面前攤開的稿紙,卻寫不出一句話。”

他反思:“……頭上仿佛壓了一塊大石頭,思想好像凍結了一樣。”

那時,六十多歲的巴金被關在“牛棚”里被強迫“改造思想”,每天寫思想匯報,像牛一樣干活,像牛一樣反芻,試圖把自己變成一頭不思想或者沒有思想的老牛。

但人是有思想的,尤其是曾以自己的文學創作影響了一個時代的大作家,即使在那樣的重壓下,他的思想也是不會停息的。即使他真的打算“改造思想”,但把自己真誠的、豐富的思想轉換成那些虛假的、邪惡的思想,又是他做不到的。

巴金內心的復雜、痛苦,以及對愛妻的思念和真誠的反思,構成了這部作品中最核心的力量。核心中最關鍵的幾個部分是愛、忍耐、人道主義。在一個“非人”的時代,這些人性中最重要的特質是要被邪惡勢力消滅的,但恰恰是這些人性中的閃光特質,讓人在邪惡勢力的壓迫下堅持下來。

巴金在“文革”開始前就遭到批判了。那些“頭頭”們、“紅衛兵”們對這位曾經受到廣泛尊敬和贊譽的大作家呵斥、責罵、蔑視、唾棄、批斗。可以想見,年輕時的蕭珊該是一名多么驕傲的妻子,那時巴金是多么受人尊重的大作家啊,他們在武康路的家里接待過國內外多少大作家和好朋友啊。“文革”開始,一切都崩塌下來,她要保護先生(額頭上挨了北京來的“紅衛兵”的銅頭皮帶),還要照顧整個家庭,內心的壓力多么巨大。在這種艱難時世,她仍默默承受不公平的命運。在灰暗世界中,她還努力鼓勵巴金先生:要堅持下去!

這里寫到了幾件事情:

(1)蕭珊為保護巴金向派出所求救,不但沒有得到保護,還反遭“紅衛兵”毆打;

(2)蕭珊兩次被揪到機關靠邊勞動并“陪斗”;

(3)淮海中路“大批判專欄”張貼著批判巴金及其家庭的大字報,還顯眼地寫著“臭婆娘”來攻擊蕭珊,“這些文字像蟲子一樣咬痛她的心”;

(4)蕭珊遭受人們的白眼和冷嘲熱罵,“內心的痛苦像一鍋煮沸的水”;

(5)“作協分會”的頭頭、兩個“工人作家”寫了兇狠攻擊巴金的文章《徹底揭露巴金的反革命面目》刊登在報紙上。巴金把報紙藏起來了,怕她看見。但她找到了報紙,“笑容一下子完全消失”。

然后,巴金先生以一個細節對比,寫京劇大師周信芳的妻子對周信芳的偉大的愛,然后反襯蕭珊對自己的保護所包含著的深沉的愛。

京劇大師周信芳和夫人裘麗琳的愛情故事在上海灘曾被傳為曠世奇戀。裘麗琳出身豪門,卻對當時身份不高的周信芳情有獨鐘,夫妻倆曾享受著榮華富貴,卻在“文革”中受盡折磨而死。裘麗琳也是一個奇女子,她對人與事有著極其獨特的敏感和判斷,“文革”之前就遣走了自己的所有孩子,讓這些孩子散布在世界各地……她為了讓自己的丈夫少“挨打”而被“當作皮球推來推去,打得遍體鱗傷”,而蕭珊也有這樣的想法:“她多受一點精神折磨,可以減輕對我的壓力。”

蕭珊是一名堅強的病弱女子,她以默默忍受來對抗那個非人的黑暗世界;而在致命手術醒過來后,她還想著兒子,關心他怎么樣了。這也是那個時代中最令人沉痛的部分。

多么深摯的情感,不離不棄的愛,都在細節中體現:蕭珊仍在默默忍受苦難,多次對巴金說“你辛苦了”;除了擔心輸血過多付不出醫藥費,“并沒有抱怨過什么”;“見到熟人她常有這樣一種表情:請原諒我麻煩了你們”;“眼睛很大,很美,很亮”。這是一段交織著愛與痛惜的文字。

巴金重讀梅林的《馬克思傳》,書中提到馬克思寫給女兒的信里談到燕妮的死“她的眼睛比任何時候都更大、更美、更亮!”,巴金再一次提到蕭珊那雙“很大、很美、很亮”的眼睛。在那個特殊年代,這雙眼睛就像一盞燈一樣,照亮了她慘淡的人生和不甘的心。巴金最難過的是,蕭珊死時家人都不在身邊,“她死得這樣凄涼!”。一個人不該這么凄涼地死去,而應該有溫暖。

一代文學大家的妻子生病了卻得不到基本的人道主義的醫治——那是一個怎樣可怕的時代?這是低聲的訴說,也是最深沉的控訴。

在那個可怕的年代,巴金連陪一下妻子的權利都沒有。那個頭頭“執法如山”地說:“留在家里對他改造不利!”現在的年輕讀者不一定知道什么叫作“改造”,這個名詞帶有一定的科幻小說性,即“改造思想”。在那個時代,許多杰出的知識分子被關押在郊區或者山區農場里,他們被強迫進行體力勞動,在筋疲力盡的勞動之余,每天還要沒完沒了地寫思想匯報,以便“改造思想”,這樣對他們進行肉體和精神的雙重折磨。妻子在重病期間,年近七十的巴金仍受到各種非人道的限制而無法在醫院里陪伴妻子。這時,他表達了自己的悔恨:“我后悔當初不該寫小說,更不該生兒育女”。這是多么沉痛的反思。一名熱愛寫作、聞名于世的大作家,卻在那個特殊的時期產生了悔恨。這種悔恨是因為什么呢?他因無法保護自己的妻兒和無法給妻兒更好的生活而產生深深的愧疚。

散文在寫到蕭珊悲慘死去之后,重新回到文章開頭,巴金花了六年時間來平復自己的內心,但仍然無法平靜。“六年仿佛一瞬間似的遠遠落在后面了”,他在這六年間一定反復地思考、回憶、沉痛以至于無語凝噎。“動亂”結束后,他才開始抑制不住地想表達出來。每次紀念朋友,都想起“自己最親愛的朋友”蕭珊,“一個普通的文藝愛好者,一個成績不大的翻譯工作者,一個心地善良的人”。這是無數次思考之后的結果:“她是我生命的一部分,她的骨灰里有我的淚和血。”這樣,再開始倒敘兩人相識、相戀和走到一起的往事。

在后面這部分里,巴金先生重新回憶兩個人的相愛與相伴,以及兩個人經歷的各種艱苦生活。在抗日戰爭最緊張的時期,兩人一起在日軍進城以前十多個小時逃離廣州,從廣東到廣西,從昆明到桂林,從金華到溫州,“我們分散了,又重見,相見后又別離”。

那么混亂的動蕩時勢,他們始終沒有分別,而是堅持在一起。可是到了非戰爭年代,卻發生了“文革”,這位享譽已久的文學大家,卻無法保護自己的妻子,甚至在她生病時連基本的人道主義治療都難以獲得。這種回憶,帶著深刻的情感。

文章中寫了人世間最值得珍視的愛,這是直面慘淡人生和特殊時期的勇氣的來源。

巴金寫到了蕭珊的自我克制與堅韌,寫到了蕭珊對巴金的默默支持,為保護巴金甚至不惜挨北京來的“紅衛兵”的皮帶,寫到了蕭珊即使在病中,仍然保持著對自己家庭、對孩子的愛。那個時代,有很多類似的家庭分崩離析、妻離子散,但蕭珊和巴金不離不棄,這是在黑暗年代的光明。

通過這篇情真意切、痛徹心扉的文章,巴金深刻地反思了“文革”和那個時代對整個國家、對無數個人的殘害。

他不用控訴性的、吶喊性的語言,而直接、深沉地敘述,這樣所展示的那個特殊時代的人生悲劇更直觀。

重讀這篇情感深摯的文章,我們應該有這樣的思考:如果不徹底反思給我們的國家、給千千萬萬中國人帶來無盡苦難的“文革”,我們的國家將不能成為一個公平、正義的現代文明國家。

思考

巴金與蕭珊相識、相戀、相伴前后三十多年,其間多少風雨,多少相濡以沫的快樂、幸福。但巴金只是寫了自己遭受迫害的那些年,這期間蕭珊默默地承受著巨大的壓力,他的目的很明顯,為盛年早逝的妻子哀悼,控訴那個時代。散文寫作也需要根據作家的思考核心,選取重點,而不用面面俱到。在這些真實而有力的細節中,散文具有令人怦然心動的感染力。

延伸閱讀

巴金《隨想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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