引言
近代世界的起點
以往人們一般將文藝復興、大航海時代、宗教改革、工業革命甚或法國大革命等,視作近代世界的起點。但這是已經受到普遍批判的“西歐中心論”的看法。人類歷史發展,不是某一種文明的獨力所為,而是多種文明的合力推動。在近代世界的起源問題上,同樣如此。近代世界的主體力量,并非西歐一種文明,同樣還包括阿拉伯文明、俄羅斯文明和中華文明。正是這四種文明的角逐,而非西歐文明的一枝獨秀,才構成了近代世界的整體圖景。
蒙古帝國的瓦解,為四種文明的競逐畫出了同一起跑線。蒙古帝國像一陣歷史的狂風,席卷了亞歐大陸,突破了以往不同文明區域交流的模式,首次將亞歐大陸聯系在一起。有鑒于此,日本學者岡田英弘、杉山正明將蒙古帝國的建立視作世界史的開端、全球化的開始。但蒙古較少的人口、落后的文化,使統治者無法對被征服文明開展整體性、深層次的文明整合,而是采取融入被征服文明、因俗而治的被動管理模式。這便使得蒙古帝國雖然疆域遼闊,但內部松散,元朝和四大汗國之間,缺乏實質性的政治合作。14世紀中期,一場蔓延于亞歐大陸的瘟疫,極大地削弱了蒙古帝國的統治根基,面對被征服民族的反抗,蒙古帝國逐漸土崩瓦解。可見,蒙古帝國為新時代拉開了序幕,卻不是開辟未來的掌舵人。掌控歷史的,仍然是他們南面的鄰居,更為發達的農商文明。
蒙古帝國的瓦解,為中華文明、阿拉伯文明的復興提供了歷史空間,為西歐文明解除了長期威脅,為俄羅斯文明的整合與形成提供了歷史前提,四種文明從此開始復興、崛起,紛紛競逐于蒙古帝國瓦解后的權力空間,構成了近七百年世界歷史的基本脈絡和整體圖景,標志著近代世界的開端。如果要為這一事件尋找一個具體時間點的話,蒙古帝國的宗主國元朝滅亡的1368年,可以作為合適的標志。也就是說,元朝的滅亡,明朝的建立,開啟了近代世界。
可見,明朝與以往中國的任何朝代,都有所不同,明朝已不再僅屬于中國,還屬于世界。近代世界的暴風驟雨,已經開始沖刷這個古老的文明,雖然明人對此尚無明確的認識,但早期全球化的歷史進程,已經在整體上開始影響、沖擊這個傳統的帝國。
但另一方面,獨處于東亞相對封閉的地理空間里的中國,長期遠離亞歐大陸交界地區的紛攘喧囂,在廣闊而富饒的地理空間中,依托優越的生態環境,保持了長期的經濟領先,建立起龐大的國家體系,推動了文化的繁榮發展,從而形成了獨具特色的歷史道路和發展模式。外來的文化沖擊,對于具有悠久傳統、龐大疆域、多種文化的中國而言,會在無形之間被悄然稀釋淡化,難以推動國家完成自上而下的整體動員。
西歐文明、阿拉伯文明、俄羅斯文明在近代激烈的變革、競爭的潮流中,為了生存并壯大,順應這種變化趨勢,努力開展自上而下的國家動員。西歐不同規模的政權,通過構建起具有認同感的“民族”觀念,建立起民族國家,走出了封建割據的狀態,擺脫了羅馬教皇的控制,推動了資本主義的產生,開啟了全球擴張和海外殖民的歷史進程。奧斯曼帝國與帖木兒帝國及其后裔通過將“圣戰”意識與游牧民族騎戰風氣相結合,推動伊斯蘭文明在亞歐非腹地瘋狂擴張,成為早期全球化東西交流的中介和使者。莫斯科公國繼承了蒙古帝國廣闊的疆域視野和政治上的威權制度,在很短的時間內,吞并、整合了數百個羅斯部落,建立起嶄新的俄羅斯文明。從地理位置、疆域觀念、擴張方式等方面來看,俄羅斯文明在相當程度上成為游牧族群在近代世界的繼承者。
孤處東亞的明朝,在國家動員上呈現出“有限動員”的保守特征。一方面,明朝在政權規模上,并未像其標榜的“驅逐胡虜”,而是努力接管元朝舊有的廣闊疆域和多種族群,開展復合政權的建設;另一方面,在政權宗旨上,明朝努力“恢復中華”,雖然掌握著當時世界上強大的陸軍、水軍力量,但放棄了蒙古帝國的世界取向,而是滿足于在亞洲尤其是東亞恢復起以中國為核心與主宰的“中華亞洲秩序”,在疆域政策上呈現出內斂的取向。
在早期全球化的歷史潮流中,與以上文明采取國家支持對外貿易與擴張的方式不同,明朝放棄了元代發達的海外貿易和商稅政策,恢復傳統的朝貢貿易和農業財政,長期采取了禁止海外貿易的“海禁”政策。雖然漫長海岸沿線的民眾長期開展走私貿易,推動中國越來越深地卷入早期經濟全球化的歷史進程中,促成中國逐漸成為當時世界的經濟中心,并最終在隆慶年間推動國家開放“海禁”,實現海外貿易的合法化;但國家一直沒有積極主動地借助海外貿易的巨大利潤,推動政權的整體改造和近代轉型。表現在經濟上,便是明朝官方一直堅持朝貢貿易和農業財政,并沒有追隨商人的腳步,產生海外殖民的政治野心;甚至國家財政在日益嚴重的內憂外患沖擊下入不敷出,最終崩潰。
因此,在早期全球化的歷史浪潮中,我們看到了明朝兩張截然不同的面孔:一方面是民間推動了中國經濟、社會在世界范圍內長期保持經濟領先和文化輝煌,眾多的歷史新因素不斷產生;另一方面卻是國家雖然也在吸收早期全球化帶來的白銀貨幣、軍事技術乃至思想觀念,但政權體制呈現出巨大的傳統慣性,不為新思潮所撼動。就像一件衣服,其他文明改換了樣式,而中國只是點綴了花邊。
可見,在世界從傳統走向近代的十字路口,明代中國實行“有限動員”的國策,雖然長期保持了廣疆域、多族群、多文化的王朝國家模式,但未能利用自身的軍事、經濟和國家整體實力,推動國家進一步改造和成長,也未像其他文明那樣積極擴張,而是滿足于在亞洲地區輻射影響。明朝的這一做法,深刻影響了中國在世界近代浪潮中的命運。近代時期席卷西方的暴風驟雨,并未在明代中國產生電閃雷鳴、驚天動地的效果;而是如蒙蒙細雨,潤物無聲。明朝的大地,雖然萌發了歷史的新芽,但依然籠罩在傳統的風月之下,保持著舊時的容顏。明朝的這種選擇,雖然并不成功,但很合理——這是地緣政治、文明傳統、王朝性格綜合而成的必然結果。本書嘗試按照時代順序,選擇每一時期最具代表性的現象展開敘述,從而揭示明代中國的歷史道路和時代特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