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講 退讓與包容：李瓶兒的自我凈化

【導讀】

上一講交代西門慶在怒氣當中娶了李瓶兒，而且冷落她，轎子到了門口他不去接，最后吳月娘勉勉強強出來把她接進去，李瓶兒抱著寶瓶進了新房，西門慶三天都不光顧她那里。李瓶兒在備受羞辱的情況下上吊自盡，不過后來還是被救過來了。西門慶讓她跪下來，脫去衣服，鞭打她，斥責她，但是李瓶兒最后一番真情傾訴，又挽回了西門慶的心，西門慶把她摟在懷里，兩個人又和好了。這樣李瓶兒終于嫁進西門府，成為西門慶排名最后的一房小老婆。李瓶兒嫁入西門府后又是一個什么情況呢？請看本講內容。

從書里的描寫來看，李瓶兒嫁給西門慶后就走上了一條自我靈魂凈化的道路，她確實痛改前非了。原來李瓶兒的問題還是比較多的。她和花子虛一起生活的時候，花子虛不愛李瓶兒，不顧家庭，雖然他們住的是一個大宅院，但沒有家的樣子，花子虛成天帶著群狐朋狗友在妓院里面鬼混。這種情況下，李瓶兒就逮著機會和西門慶勾搭上了，西門慶翻墻過來偷情。所以，是花子虛不好，讓李瓶兒守了活寡。但她畢竟是一個有夫之婦，西門慶又是一個有妻妾的人，他們偷情，從道德上來說，是有問題的，很不光彩的。但對她這個表現的評價，不必太嚴苛，李瓶兒還是有可以理解的苦悶，她和西門慶的偷情也多少有一些能夠理解和諒解的因素，但總歸是不好。李瓶兒不能夠把控旺盛的欲望，最后突破了道德底線。

到了西門慶府以后，當然情況就不一樣了，李瓶兒是一房小老婆，她和西門慶做愛就屬于非常正常的一種行為了。可是妻妾之間會爭寵，李瓶兒就收斂了自己性欲上爭強的心思，變得非常隨和，非常能夠退讓。她把她在前一階段性格當中的毛病加以抑制，處理得很好。

李瓶兒和潘金蓮住在花園里面，潘金蓮住一座兩層樓下面的三間房，李瓶兒住另外一座兩層樓下面的三間房，這兩個樓還是挨著的，她們是鄰居。從書里面的描寫來看，西門慶很多時候去找潘金蓮，李瓶兒并不嫉妒潘金蓮。她覺得一個男主人他愛找誰就找誰，他有這種權利，自己守本分就好，你來我就接待，你不來我也不爭。這是李瓶兒第一個方面的表現，她就把那種性欲高揚，不惜突破很多底線、規范的人格缺點消除了，也就是凈化了自己的心靈。

李瓶兒前面有一段把她人性當中的弱點和人性當中的惡暴露得很充分，就是她和蔣竹山生活那段。西門慶遇到情況了，不露面了，李瓶兒有所疑惑，難以理解，這都好說，但是她又不能忍耐，而是機會主義地、饑不擇食地招贅了蔣竹山。當西門慶使手段陷害了蔣竹山之后，李瓶兒不但不幫著蔣竹山擺脫困境，而且潑水休夫，把蔣竹山置于無路可走的可悲境地。蔣竹山后來怎么樣，書里就沒交代了。估計他在社會上很難生存，恐怕得離開清河縣，另外想辦法重新起步，度過他的余生了。

嫁入西門府以后，李瓶兒當然知道自己這一段做錯了，西門慶忽視她，鞭打她，她認同。因此，在李瓶兒以后的故事發展當中，她那種機會主義的表現，饑不擇食、降低自己身段、貶損自己人格的事情就都沒有了。也就是說，李瓶兒人性當中那部分惡基本上被壓制了，沒有再爆發，她變成一個很謙和、很溫柔、很仁義、很能忍讓的小老婆，和吳月娘、李嬌兒、孟玉樓、孫雪娥、潘金蓮，包括大丫頭春梅，都能夠相安無事。從李瓶兒的角度來說，她對那些人沒有任何的侵略性和威脅性，她不跟她們爭寵，她安安靜靜地做最后一房小老婆。

李瓶兒原來人性當中的弱點和人性當中的惡之所以能夠暴露無遺，是她一直尋求一種安穩的、平安的、安全的生活而不得時，慌亂當中造成的。現在李瓶兒有了西門慶這樣一個在縣城里面有錢有勢的男子漢做丈夫，她就一心一意過日子了，滿足于眼前安全、安穩和富裕的生活。李瓶兒在西門府里面簡直就變了一個人，原來身上的毛病全沒了，她把自己凈化了，有很多細節表現出來。比如書里寫西門慶后來把花園蓋得很好，花園里面有卷棚，這是西門慶經常活動的一個空間，兩邊有細竹片制成的大大寬寬的簾子，夏天兩邊都垂這種簾子，外面花木叢生，非常美麗，也非常舒適。這個地方西門慶給它取了一個很雅的名字叫作翡翠軒。有一天西門慶就把頭發打開，等丫頭、小廝來伺候他洗臉梳頭。西門慶發現簾子外頭盛開著一種很香、很美麗的瑞香花，他就命令仆人、丫頭去給他摘一點進來。這個時候潘金蓮和李瓶兒來了，兩個人手拉著手。潘金蓮拉著李瓶兒的手，她是有心機的，她其實嫉妒李瓶兒，恨死了李瓶兒，因為自從李瓶兒到了西門府，西門慶很大一部分精力轉移到了李瓶兒的身上。但是潘金蓮會來事。李瓶兒拉著潘金蓮的手，她是真心的，她非常愿意跟潘金蓮成為朋友。在西門慶對誰好，到誰的房里多的事情上，她很愿意退讓，不跟潘金蓮爭。

潘金蓮到了翡翠軒，看見瑞香花就要拿手掐花往頭上戴。西門慶就讓潘金蓮別忙著掐，他屋里的瓷盆里面已經掐了好多朵了，她拿一朵去戴就是了。西門慶知道潘金蓮的性格，什么事都要拔尖，搶在前頭。李瓶兒就完全沒有一定要戴花，一定要第一個戴，一定要戴最好的那朵的心思，她非常溫柔，非常禮讓，非常隨和。西門慶遞了朵花給李瓶兒，并說也給吳月娘、李嬌兒她們送花，還讓孟玉樓過來彈月琴。潘金蓮讓春梅給吳月娘和李嬌兒送花，她給孟玉樓送花，順便把孟玉樓叫過來。這樣翡翠軒里面，其他人暫時都退出了，只剩下了西門慶和李瓶兒。西門慶一下被李瓶兒的美色打動，興致來了，摟著李瓶兒就在翡翠軒的涼椅上做愛。

潘金蓮其實并沒有真正離開，走到花園角門首，她把花遞給了春梅，然后就走回翡翠軒。潘金蓮隔簾竊聽，聽到西門慶和李瓶兒在交歡，這倒也罷了，她還聽見李瓶兒跟西門慶說私房話，說她現在的身子有變化，讓西門慶輕點、慢點，她就明白李瓶兒懷孕了，潘金蓮妒火中燒。本來西門慶喜歡李瓶兒，李瓶兒嫁入西門府以后西門慶經常在李瓶兒的屋子里面安歇，潘金蓮就已經很不高興了，更何況現在李瓶兒懷孕了。要知道潘金蓮也一心想懷孕，沒想到喝了符水（把算命的人畫的符燒成灰以后兌水喝，據說喝了符水就能促使女子懷孕）肚子還是沒動靜。

李瓶兒跟西門慶說她懷孕了，西門慶當時就很高興。西門慶和李瓶兒做完愛以后又恢復常態，其他人陸續都到了翡翠軒，大家就圍在一起吃飯。這個時候潘金蓮就有一些令人大惑不解的言辭和舉動，比如她偏要坐很涼的那種瓷凳。瓷凳過去叫涼墩，如果放上一個褥子還暖和一點，但是她就是要坐冰涼的東西。孟玉樓說：“五姐，你過這椅兒上坐，那涼墩兒只怕冷。”潘金蓮就說怪話：“不妨事，我老人家不怕冰了胎，怕什么？”意思就是她肚子里沒有什么怕涼的物件，她不在乎。然后席上潘金蓮又不斷地呷冰水或吃生果子。孟玉樓又問潘金蓮：“五姐，你今日怎的只吃生冷？”潘金蓮說：“我老人家肚里沒閑事，怕什么冷糕么？”

這些話潘金蓮都是說給李瓶兒聽的，當然西門慶也聽出這個味兒了。西門慶作為男子漢，對自己這些大小老婆爭風吃醋的言行習以為常了，不是很在乎。可是對李瓶兒來說，這些譏諷的話就是一種心理戰。現在潘金蓮最強大的對手就是李瓶兒這一房，潘金蓮先用一些閑言碎語來敲打李瓶兒。李瓶兒確實已經懷孕了，潘金蓮又在府里面嘰嘰喳喳，包括跟孟玉樓私下竊語，說這個月份不對吧，李瓶兒是八月娶進來的，有那么快懷孕嗎？意思就是搞不好這孩子不是西門慶的，指不定是誰的。這種謠言如果傳到李瓶兒耳朵里，那是非常扎心的。

潘金蓮對李瓶兒實行了大量的心理戰，讓李瓶兒很不舒服。一日三伏天氣，西門慶全家都在花園里面聚著看荷花。吃酒的時候，李瓶兒忽然肚子疼起來了，就回屋休息。這樣把氣氛鬧得挺緊張的，吳月娘也挺著急，說是不是要臨盆了。李瓶兒生孩子，吳月娘還是高興的，當然吳月娘自己來生最好，但如果吳月娘自己沒生，其他小老婆生，也算是西門慶跟她的后代，對家庭來說，也是有好處的。所以，吳月娘對李瓶兒要生孩子這件事情，不但不嫉妒，她還很在意地保護這孩子。

發現李瓶兒確實要臨盆了，西門慶就急如星火地派小廝去請產婆，產婆來了，所有人都圍在李瓶兒屋子的周圍。這個時候潘金蓮又跟孟玉樓說閑話，說這哪是生孩子，這不是下象膽嗎？過去把大象生產叫作下象膽，認為生下的是祥瑞之物。現在李瓶兒生一個孩子，就是這種局面了，又不是什么稀罕事。還說就李瓶兒尊貴是吧，她們是買來的母雞不下蛋。潘金蓮這樣一些尖刻的話語孟玉樓聽了以后就不吱聲了。其實孟玉樓的心里頭應該也是不平靜的，她也恨自己不能為西門慶生下孩子，可是她生不了，現在李瓶兒先生了，她不能說一點都不嫉妒，但是像潘金蓮這樣尖酸刻薄，說出一些有失體面的話，她說不出來，也聽不下去，她就不作聲了。

后來產婆報告，李瓶兒生下了一個小子，西門慶高興得不得了。西門慶原來和已亡的正妻陳氏有一個女兒西門大姐，西門大姐已經出嫁了，后來女婿、女兒都回到清河，現在住在一塊兒。但是那個時代，儒家禮教有一個講究叫作“不孝有三，無后為大”。這句話最早出自《孟子》，后來經過一些儒家人士的發揮，有的學者指出這句話的原意不是現在人們理解的這個意思。我們在這兒不做學術探討，我就直截了當告訴大家，后來“不孝有三，無后為大”成為家族倫理道德當中很重要的一個信條。就是一個男子漢，你對父母不孝順可能有很多種表現，最嚴重的就是你不給父母生育后代，而且這個后代指的是男孩。你不為父母生下男孩，不為他們生孫子，你就是大不孝。

中國的漢族幾千年來沒有形成真正有效的能夠使整個民族凝聚起來的宗教信仰。雖然漢人進了道觀拜道觀里面的神像，進了佛寺拜佛寺里面的神像，進了風俗神廟就拜風俗神廟里面的神像，甚至于拜樹精，拜一塊石頭，但是這都不是堅實的宗教信仰，都算是實用主義的，是想通過這一拜保佑自己或者解決自己一些很具體的問題。直到當代社會，有人進了道觀磕頭，進了佛寺也磕頭，他是通過燒香拜佛解決一些很具體的問題，比如能不能考上大學、能不能升職、能不能加薪、能不能找到對象、能不能生出孩子等。所以，中國的漢族在源遠流長的歷史當中重視傳宗接代，重視一代一代地生男孩，把自己的宗族延續下去。所以，西門慶對這個男孩的誕生非常重視，也非常興奮，后來雇了奶媽如意兒來喂養他。

西門慶還搞了各種名堂，包括請法師來給這個兒子祈福。在這個過程當中，潘金蓮始終站在李瓶兒的對立面，搞一些破壞活動。一次，道士送來經疏，就是一種給孩子祈福的經文，上面抬頭有文字，就說這個經疏是給哪個孩子來祈福的。潘金蓮識字，她不像有的小老婆，比如李嬌兒、孫雪娥，可能都不識字。潘金蓮一看經疏抬頭的名字她就覺得不對頭，立刻找到孟玉樓，因為她總是把孟玉樓當成自己的同盟軍，畢竟一個人上陣作戰，氣勢總歸還不夠。潘金蓮拉著孟玉樓說，這寫的像話嗎？上面只寫李瓶兒的名字，她們的名字都沒有，李瓶兒是西門慶的老婆，她們就都不算嗎？孟玉樓沒有完全上潘金蓮的當，潘金蓮多次拉著孟玉樓一塊兒沖鋒陷陣，孟玉樓都能夠比較冷靜地臨陣避讓。孟玉樓問：“有大姐姐沒有？”潘金蓮才補充說有吳月娘的名字。李瓶兒就是一個小老婆，單寫她不合適，但是如果把吳月娘寫上了，再寫李瓶兒，孟玉樓覺得說得過去，不算大問題，就不跟著潘金蓮搗亂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