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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章 戰犯

壹岐被從禁閉室放了出來。

雨停了,秋天的陽光從云縫里射出來,照在壹岐身上。在陰冷的禁閉室里關了五天,潮氣侵蝕了壹岐的身體,這縷陽光讓他感到十分舒暢。走掉一大半人的集中營像一座廢墟,鴉雀無聲,留在泥濘中的幾百個歸國者的腳印撕裂著無法離去的壹岐的心。

“拿著東西,出發!”警備軍官把壹岐的東西扔給他,命令他往大門外走。等候在那里的不是吉普車,而是一輛沒有窗戶的囚車。

大約一個小時以后,壹岐被帶到了哈巴羅夫斯克市內一座被稱作“白監獄”的監獄里。三年前,因為遠東國際軍事法庭取證而被投入監獄時壹岐就知道哈巴羅夫斯克有紅、白監獄。“紅監獄”里關押的是未被判決的一般罪犯和包括政治犯在內的已被判決的罪犯,而“白監獄”則關押尚未判決的政治犯。但是,他無從判斷自己為何會被再次投入監獄。

搜完身,壹岐跟著看守穿過長長的迷宮般的走廊,來到一扇鐵門前。鐵門被打開了,里面是一排監房。壹岐被關進第十九間監房。狹窄的監房里關著四五個人,有俄羅斯人、德國人、波蘭人。其中最年輕的一個俄羅斯人問壹岐:“現在關東軍都陸續回日本了,你為什么被關進來?”

“不知道。集中營的日本人回國的第二天,我突然被一輛囚車帶到了這里。”

“那就是說戰爭期間你是諜報機關的。關在這里的日本人大部分都是特務機關的,要不就是憲兵、警察或者外交人員。”

俄羅斯人的話讓壹岐明白了一個道理。在集中營的時候,曾經在諜報、特務、外交機關工作過的人被稱為“前職者”,動輒遭到西伯利亞民主運動的激烈批斗,原來這一切都是為了配合以報復為目的的蘇聯的意圖。

壹岐打著手勢用不太熟練的俄語說:“我不是諜報人員,是作戰參謀。不過,對蘇聯來說,可能和諜報人員屬于同一類人。各位都是因為什么罪名被關在這里的?”

一個年長的德國人一直擺出一副不屑的態度,聽了壹岐的話,他突然面帶親切,湊近壹岐說:“閣下是作戰參謀?斯大林格勒戰役之前我也是德軍總參謀部的中校參謀,而且和日本駐德國大使大島先生很熟。”當聽說大島在遠東國際軍事法庭上被判定為一級戰犯后,德國人憤怒地表示,紐倫堡審判也是戰勝國單方面的審判。

“但是,”俄羅斯人插進來說,“你們二位是被曾經交戰的敵國審判入獄的,而我卻是受到自己國家的制裁被判入獄。我曾經將生命置之度外,為國而戰。我是蘇聯紅軍中尉,是忠誠的共產黨員,在這次大戰中與德軍英勇作戰。在列寧格勒戰役的激烈戰斗中我被俘虜,進了德軍的集中營。戰爭結束后我被放了出來,在法國、意大利工作生活。后來,他們說,國家要把你們當作祖國保衛戰的英雄迎接回來,給你們榮譽和好的待遇,而且你們的家人也在等著你們回來。我相信了他們的話,沒想到回來后卻被當成德國特務、賣國賊,以背叛國家罪被判入獄。我有一個朋友,是國營農場的職工,就因為把收回來的土豆在自己院子里放了一晚,便有人告密。他因此以侵吞國家財產,也就是反革命罪被捕,成了政治犯,被送進赤塔的勞教所。難怪人家說我們國家有三千五百萬之多的囚犯。”

聽著俄羅斯人充滿怨憤的話,壹岐腦海中浮現出人滿為患的運送囚徒列車的擁擠場面,不覺點了點頭。坐在對面的波蘭人撓著花白的頭發說:“這么說,這個國家人口的五分之一是囚犯了。囚徒是國家建設最廉價、最忠實的勞動者,這是沙俄帝國時代以來的傳統。可革命后,‘濫造囚徒政策’波及了外國人,真讓人感到憤怒。”

“你是什么罪名?”壹岐問。

“我本來是華沙政府的一名官員,在一次政府會議上發表了批判蘇聯的言論。第二天在回家的路上被突然出現的GPU[1]綁架上汽車。戰后,全波蘭掀起了反蘇的浪潮,人們盼望著早日擺脫蘇聯的統治。雖然身處自己的國家,人們卻時刻籠罩在蘇聯恐怖的陰影下,一聽到門鈴聲就心驚肉跳,生怕GPU出現在家門口。那種生活真是悲慘,令人窒息。”波蘭人深深嘆了口氣,不再說話了。

“即便如此,你們還有祖國。”一個五十多歲的白俄羅斯人打破沉默,憂傷地說,“我雖然還沒有被判決,但終將逃不過強制勞教的命運。你們刑期滿后還有可以回去的祖國,而我們白俄羅斯人成了永遠的流浪民。如果有祖國,我還能期待和在哈爾濱失散的家人團聚。但是,流浪民是不可能與家人重逢的。”

白俄羅斯人的話讓壹岐心中感到一股鉆心的疼痛。在哈爾濱的白俄羅斯人的悲慘命運與日本的戰敗不無關系。

第二天,白俄羅斯人被看守叫走,再也沒有回來。一個月后,波蘭人也被帶走了。直到第二年的昭和二十四年(1949年)三月的一個深夜,壹岐才被傳喚。

壹岐在監獄的院子里再次坐上囚車,被帶到哈巴羅夫斯克內務部。內務部辦公樓大廳懸掛著斯大林和貝利亞的肖像,雖然已經是深夜,但壹岐仍能感覺到這里有很多人還在忙碌。

壹岐被從大廳側面的樓梯帶上樓,走進一個在樓道里隔出來的辦公室。一個軍官驗明他的身份之后,把他帶進了審訊室。主審的軍官坐在審訊室正面的桌子前,旁邊是身穿西服的翻譯,其情景與三年前為在遠東軍事法庭上作證而接受審訊時如出一轍。不同的是,這次壹岐不知道自己為何要接受審訊。

翻譯指著椅子示意壹岐坐下。壹岐坐下后,戴著司法大尉肩章的審訊官用深邃銳利的目光緊盯著壹岐宣布:“我是預審官夏諾夫。蘇維埃聯盟以戰犯嫌疑逮捕你,即日起開始審訊。”

壹岐驚呆了。他知道一級戰犯接受遠東國際軍事法庭的審判,二級、三級戰犯則由各國當地政府進行審判。但他萬萬沒有想到,單方撕毀《日蘇中立條約》發起進攻的蘇聯,在將幾乎沒有反擊的日軍拘留三四年之后,竟然還要以戰犯的罪名加以審訊。

“你要老老實實接受審訊,如實回答問題,爭取蘇維埃聯盟的寬大處理。如果編造謊言,你將永遠無法踏上日本的土地。”夏諾夫大尉一開始就擺出了一副高壓態度。深夜提審也是為了在心理上給壹岐造成壓力。

“首先問你有關情報部俄羅斯課的情況。在你任大本營參謀的一九四一年到一九四四年之間,誰是當時俄羅斯課的課長?”

壹岐冷冷地答道:“我屬作戰部,不了解情報部的情況。”

“那么,我問你一個我們都很感興趣的問題。你雖然身為作戰參謀,卻在一九四三年潛入我國進行情報活動,這又是為何?”

壹岐頓時啞口無言。他的確在昭和十八年(1943年)帶著密令來過蘇聯。當時正值蘇聯與德國苦戰期間,蘇聯的指揮部雖然還留在莫斯科,但大使館撤到了伏爾加河畔的古比雪夫。壹岐那次來蘇聯的目的正是為了前往在古比雪夫的日本大使館。沒想到連這次秘密行動都被他們掌握了。

壹岐態度堅決地回答道:“我的確在一九四三年五月到八月期間造訪過貴國,但那次是為了向移至古比雪夫的日本大使館武官室傳達本國有關人事方面的通知,其目的并不是為了從事你所說的情報活動。”

“這么說,你當時所持護照上的身份自然應該是參謀本部陸軍少佐壹岐正了?可是,我國外交部沒有這個人物的出入國記錄。我想聽聽你的解釋。”夏諾夫目露兇光,步步緊逼。看到壹岐回答不上來,他又把一張貼著照片的入國證件舉到壹岐眼前,問:“你認識這個外交官嗎?”

證件上的照片是留著頭發、身穿西裝的三十一歲時的壹岐正,身份證一欄里寫著外務省秘書高原弘。壹岐無奈,只得承認:“是我……”

夏諾夫把身體往前一傾,說:“你是一個軍人,留光頭。為了偽裝成外交官,必須用幾個月的時間先把頭發留起來。也就是說,你是經過周密策劃,帶著重大的諜報任務潛入我國的。你當時的任務是什么?你要詳細交代。”

“剛才我已經說過了,我的任務是把本國對日本大使館武官室的人事變動的意見準確傳達給他們,僅此而已。至于為什么化裝成外交官,是因為當時正值蘇德交戰,為了避免以軍人身份來貴國有可能招致的不必要的誤解,所以才用了外務省工作人員的身份。這在日本叫作外交信使。作為國際慣例,包括貴國在內的各國都認可這種做法。”

壹岐態度一變,令咄咄逼人的夏諾夫一時無語。

按照國際慣例,外交官前往某個國家,通過海關時是免檢的。所以,他們不失為一個攜帶秘密文件的絕好手段。但是,戰時除了有許多軍事機密文件、密碼冊等需傳送外,還需要有人實地考察對方國家的軍事力量和軍事策略,收集情報。這些都必須軍人親自出馬,而不是外交官。因此,各國常任命持有外交官身份的軍人作為外交信使前往某國。

壹岐被任命為外交信使的主要目的是為了偵察蘇德戰爭的戰況、蘇聯在蘇滿邊境的兵力以及蘇聯是否參加盟軍作戰的動向。

審訊室墻上的鐘表指針指向凌晨兩點。夏諾夫雖然一時啞口,但他絕不是一個就此善罷甘休的預審官。

“在這里不講什么國際慣例!當時,你是一個人來的還是有同伴?”

“我是和參謀本部的上司一起來的。”壹岐心想,既然對方已經掌握情況,不如索性如實回答。

“你是通過哪條路線進入古比雪夫的?”

“我從符拉迪沃斯托克進入哈巴羅夫斯克,然后沿西伯利亞鐵路坐火車到古比雪夫。”

“你的車廂里有沒有白俄羅斯乘客?”

“記不清了,可能有從途經車站上車的白俄羅斯人。”

“你好好兒想想,是不是有個白俄羅斯人在伊爾庫茨克上了你乘坐的車廂,把有關西伯利亞鐵路運送的蘇聯兵力的情報交給了你?”

事實上,日軍的確曾利用白俄羅斯人收集有關蘇德的情報,壹岐在火車上也接觸過白俄羅斯人,但他不能承認這一切。

“完全沒有的事。我和同車廂的人除了談論風景以外,沒有說過其他事情。”

“這不正是在收集蘇聯秘密軍事設施的情報嗎?盡管偽裝得很好,但是你們的言行還是引起了同車廂乘客的懷疑,并報告了內務部。報告說,你和你的同伴每十二小時換班,不停地觀察西伯利亞鐵路過往的列車,并且詳細地記錄了那些運載部隊、武器的列車的行進時間、目的地和數量。”夏諾夫直逼核心。

外交信使之所以兩人一組就是為了能夠二十四小時進行觀察。但是,因為夏諾夫已經明確表示不承認外交信使這一國際慣例,所以,壹岐只能堅持否認到底。他反駁道:“在貴國,和同伴說說話、看看車窗外,就成了收集情報嗎?你說的那些事情我都不知道。”

夏諾夫打斷壹岐,接著問:“在古比雪夫日本駐蘇大使館你都見了誰,轉交了什么文件?”

時針已經指過凌晨三點,但夏諾夫一刻也不讓壹岐休息。壹岐徹夜被迫坐在堅硬的椅子上,伴隨著肉體的痛苦,他的意識也漸漸開始有些模糊。

“我在日本駐蘇大使館見到了東大使和牛場參贊,林武官和五味武官輔佐也在場。攜帶的文件是外務大臣給大使的親筆信和密碼冊。”

“外務大臣親筆信的內容?”

為了以防不測,雖然外務省向壹岐口述了親筆信內容,但壹岐搖搖頭說:“寫給大使的親筆信內容,我們是無從得知的。”

“你又想說謊!告訴你,我們已經掌握了證據和證人。”

“那就請帶來證人,拿出證據。”

壹岐深知對方得寸進尺的習性,咬緊牙關,不后退一步。夏諾夫神情急躁,不耐煩地在紙上寫了些什么后說:“這是今天審訊的筆錄,翻譯念給你聽以后,你在上面簽字。”

聽完翻譯念的筆錄,壹岐瞠目結舌。擔任外交信使的壹岐被寫成了間諜。他當即表示拒絕簽字:“我不會在這種一派胡言的筆錄上簽字的!”

夏諾夫的惡氣終于爆發了:“你要無視長達四個小時的審訊結果,不在上面簽字?你知道這樣做的后果嗎?”看到壹岐決心已定,他又說,“今后的時間還長著呢。我給你一段反省的時間,你好好兒考慮考慮。”說完,他叫來衛兵,把壹岐帶出去。

囚車載著壹岐,在暴風雪中沿著昏暗的道路搖搖晃晃地回到白監獄。壹岐沒有被帶回原來的牢房,而是被關進了一間單人牢房。

壹岐已經在單人牢房里度過了一個月。

雖然這是一間四面環壁的陰冷牢房,但有一個供采光的小窗。小窗很高,靠近天花板,壹岐雖然無法透過它看到外面,但是,白天能感受到從那里射進來的陽光。壹岐覺得小窗上有動靜,抬頭一看,見一只麻雀停在窗框上。這只麻雀讓單人牢房里的壹岐第一次感到心中一亮,他目不轉睛地看著麻雀的一舉一動。

麻雀飛快地用尖尖的嘴啄著翅膀和胸前,又抬起小小的爪子撓頭部,發出嚓嚓的聲音。麻雀可愛的動作讓壹岐想到了自己的孩子,他剛往上探了一下身子,那只麻雀撲棱一聲飛走了。

一股難以言狀的寂寞涌上壹岐心頭。他重新面對灰色的墻壁,忍受著心中的寂寞。他舉起雙拳捶打著墻壁,發泄心中無法排泄的孤獨。墻上留著那些曾經在這個牢房里痛苦呻吟的囚徒們寫的話,字字充滿痛苦和怨恨。雖然囚徒們在被關進這里之前,接受過嚴格的檢查,被搜去了所有鋒利的物品和金屬類物品,但是他們仍用釘子和玻璃碎片在墻上刻上了無數的話語。

這是怎樣的命運作祟!

饑餓 恐懼 命運 囚徒

母親!

要殺就來吧!

我活著。

一九四九年四月 森川武

詛咒、仇恨、痛苦,壹岐能看懂的有限的字里行間里銘刻著被置身于極度絕望中的人們的呼喊,而每一句話都是有著相同命運的壹岐心中的吶喊。墻壁高處有一行隱約可見的俄文,那行字吸引了壹岐的目光:

世界上沒有神的存在!

壹岐仿佛聽到了在這間牢房里高喊世上沒有神的凄慘的聲音。但是,在這樣悲慘的境地里,人沒有精神依托難道還能夠活下去嗎?正是因為信奉神,寫下這句話的人才在難以忍受的地獄般的痛苦中尋求神的存在,呼喚神的心靈,用這句話向神發出呼救。

陽光漸漸從小窗口消失,吊在頂棚上的燈泡亮了。這盞燈不是為了給囚徒照明,而是為了讓看守監視他們。它徹夜長明,一直亮到第二天陽光重新照進牢房的時候。

突然,咣當一聲,牢房的門被打開了。壯得像狗熊一樣的看守探進頭來,命令道:“出來!”

“從今晚開始又要審訊了?”

看守點點頭。

“我還沒有吃晚飯。能不能讓我吃了晚飯的粥再去?”考慮到要徹夜接受長時間的審訊,壹岐請求道。

雖然看守的臉上露出了同情,但仍催促道:“今天的晚飯不能按時開,不能滿足你的要求。接你的車已經來了。”

壹岐走出牢房,跟著看守穿過長長的彎曲的走廊,來到通往大門的筆直、昏暗的樓道里。兩個看守架著一個幾乎不能行走的人從對面走過來,這個人剛在內務部接受完嚴酷的審訊。審訊令他虛弱不堪,似乎已經神志不清,頭無力地垂在胸前。帶壹岐的看守慌忙大叫,示意不要讓兩個囚犯碰面。因為樓道里沒有拐彎處,兩個看守就讓那人貼住墻,把他的臉死死按在墻上。壹岐從這種不同尋常的氣氛中判斷出那個人一定也是日本人。

“往前走,目光朝前看!你要是往旁邊看一眼,明天就得進地下室的禁閉室!”

看守一把抓住壹岐的手臂,拉著他快步往前走。壹岐離那個人的距離越來越近,他好像也是關東軍的軍官。當經過他身邊時,壹岐毅然停住了腳步。一直無力地垂著頭的那個人也把被按在墻上的臉使勁扭向壹岐這邊,兩個人的視線碰到了一起。壹岐看著眼前這張憔悴不堪的面孔,發現他遠比自己年輕,目光中充滿堅定和悲壯。他的臉上還留著少年般的稚嫩,一定是剛穿上軍官服就被派往關東軍,不久便被俘。“堅持!”壹岐用目光發出無聲的鼓勵。就在看守拽著壹岐往前走的那一刻,背后突然傳來疾呼聲:“機動旅團陸軍少尉堀敏夫,死刑!”

壹岐猛地回頭,看到兩個看守正用手捂住堀的嘴,粗暴地往前拖他。壹岐感到心中一陣絞痛,他被推搡著往前走了二三十米,又聽到堀拼命喊出的聲音:“陸軍少尉堀敏夫,死刑。請轉告我在福岡的父母!”壹岐不知道他是真的被判了死刑,還是因為恐懼陷入了精神錯亂。

“堀少尉,明白!你要堅持到最后!我是……”壹岐正要說出自己名字的時候,看守一把捂住他的嘴。兩個日本人的距離就這樣離得越來越遠,終于,壹岐被押上了囚車。

哈巴羅夫斯克內務部的晚上燈火通明。壹岐走進審訊室,預審官夏諾夫早已等候在那里。他面帶冷笑地問道:“好久不見。怎么樣,你的體力恢復了沒有?”

“如您所見。”面容消瘦憔悴的壹岐回答道。

夏諾夫趁機亮出誘餌:“那是因為你太頑固。既然你已經無法逃脫戰犯的罪名,不如老老實實地配合我們。如果你配合我們,午飯我們給你吃小灶,有白面包和奶酪,還可以隨時給你煙抽。”

“謝謝你的好意,不必了。貴國單方撕毀《日蘇中立條約》,發動進攻,最終還要把我們當作戰犯審訊。對這種做法我不能接受。而且我也難以認同貴官這種為達目的不擇手段的審訊方法。倒是我要請你今后的審問從早晨開始,到監獄的熄燈時間時就結束。”

壹岐的話令夏諾夫大為惱火,他發出恐嚇:“放肆!如果你頑固不化,就送你去馬加丹!”

馬加丹是讓蘇聯窮兇極惡的歹徒都不寒而栗的最北部的流放地。看到壹岐沉默不語,夏諾夫以為自己的恐嚇產生了效果,便開始審問。

“你在大本營參謀本部參與了作戰計劃的制訂,你承認嗎?”

“承認。”

“你擔任的開戰作戰計劃是什么?”

“進攻新加坡和馬尼拉的作戰計劃。”

“你的話太抽象,不明確。作戰計劃的目的是什么?往什么地點派多少兵力?為了實施作戰計劃,部隊是什么時候開始行動的?你要把這些情況都具體交代清楚。”夏諾夫把兩手放在椅子扶手上,一項一項慢條斯理地問道。

參與參謀本部制訂日美開戰作戰計劃時壹岐只有二十九歲。他與其他十幾名作戰要員一起為制訂計劃傾注了大量心血。壹岐在腦子里整理了一下半公開的作戰計劃框架,開口回答:“有關日美開戰的第一戰,大本營制訂的作戰計劃是繼海軍襲擊珍珠灣后陸軍進攻新加坡和馬尼拉。兵力部署為進攻新加坡的是第二十五軍十五萬人,進攻馬尼拉的是第十四軍十萬人。從形勢緊迫的十一月中旬開始,從日本內地和日軍在中國的各駐地調集的運送船隊集結在海南島、澎湖列島沿岸待命,等待日美雙方政府的談判結果。如果是和,船隊馬上撤離;如果是戰,日軍則將在襲擊珍珠港一小時乃至兩小時后登陸馬來半島,并且還要在兩小時后開始登陸呂宋島。以上就是大本營作戰計劃的概要。”

“要想把二十多萬兵力秘密運送到東南亞,需要及早做好周密的計劃。這個計劃是什么時候開始做的?”顯然,夏諾夫想以此作為日本早有侵略意圖的證據。

壹岐巧妙地回答:“日美關系開始惡化的六月份。”

“不可能!一定在更早以前就開始準備了。”

壹岐反駁道:“的確,參謀本部的任務是隨時做好一切準備,在國家做出任何軍事方面的決策后馬上做出反應。所以,每個年度都要制訂書面計劃,并根據形勢加以修改。但是,并不只是日本,任何一個國家的軍部都是如此。”

夏諾夫不甘心就此作罷,接著問:“現在,我問你有關日本的對蘇作戰計劃。按照你剛才所說的,日軍參謀本部每年自然也要制訂對蘇作戰計劃了?”

“是的。”

“交代一九三一年‘九一八’事變之后到一九四五年之間每年的作戰計劃。”

“我是從一九四一年開始任職于參謀總部的,與之前的對蘇作戰計劃毫無關系。而且,我多數擔任對美作戰,只在被調到關東軍的前一年參與了對蘇作戰計劃,所以,我只能告訴你這個年度的作戰計劃。”接著壹岐講述了蘇滿過境的防御作戰計劃。

夏諾夫細細的兩眼閃著光,不時打斷壹岐,詢問一些問題。最后,他讓壹岐休息片刻,自己忙著寫了一陣后,從從容容地說:“按照《蘇維埃社會主義共和國聯盟刑法》第五十八條,你在大本營參與作戰計劃的罪行為資本主義幫兇罪。今天的審訊到此結束,在上面簽名!”說完,他把審訊筆錄甩到壹岐面前。

“我不接受!我是日本人,為資本主義國家日本的國防做事,你卻要把蘇聯的國家法律適用在我身上,實屬荒唐無稽。這是違反《國際法》的!”

壹岐堅定的態度激怒了夏諾夫,他怒氣沖沖地喊道:“戰敗者沒有什么接受不接受,也沒有《國際法》可言。對錯善惡由蘇聯決定!”

夏諾夫荒唐的言論令壹岐張口結舌。見壹岐不說話,夏諾夫自以為他默認了,接著說:“現在我問下一個問題。一九四四年你從大本營參謀本部調到關東軍司令部以后,關東軍組建了機動旅團。你承認這一事實嗎?”

憑直覺壹岐雖然感到這是一個很難應付的問題,但他還是努力讓自己平靜下來,回答說:“承認。”

“是你提議組建機動旅團的?”

“不是我一個人,但是我參與了組建計劃的策劃工作。”

“組建這支部隊的目的是什么?”夏諾夫眼中露出毒蛇般的目光。

“潛入敵人背后,切斷交通線,夜襲指揮部、炮兵以及破壞倉庫等軍用設施。”

“部隊的據點在哪里?”

“滿洲的吉林。”

“兵力及旅團長、參謀的姓名。”

壹岐緊張得渾身冒汗。擔任外交信使、作為大本營參謀參與制訂大東亞戰爭的作戰計劃這些問題,無論夏諾夫把筆錄寫成什么樣子,都只關系到自己一個人的罪狀,不會波及關東軍的其他官兵。但是,有關機動旅團的問題,如果回答不好,大有牽連機動旅團所有官兵的危險。

“即使你不說,我們也已經掌握了機動旅團旅團長和連隊長的姓名。而且,我們還知道機動旅團有五千人,是一支特種部隊。你參與策劃組建了這支旅團,當然也承認這一點了?”

壹岐斷然否認道:“組建機動旅團的目的剛才我已經說過了,它絕不是一支特種部隊。”

“我們甚至知道,你任關東軍司令部作戰主任的時候,曾向這個機動旅團下達過特殊行動的命令。你老老實實承認!”

“在你們單方面做出獨斷之前,請你們正確了解機動旅團的主體。首先,機動旅團是正規部隊,穿軍裝,完全作為軍隊的一員行動。即使他們的行動范圍在敵后,使用的武器以炸藥和燃燒劑為主,但是,他們的行動均為作戰行動。”

“潛入敵人背后進行特殊行動,這和特種部隊有什么區別?完全一樣!”夏諾夫加重語氣,妄下結論。

壹岐毫不示弱:“不,不一樣!《國際法》所指的特殊行動是由非軍人或穿便裝的軍人執行的行動,而身穿軍裝的正規部隊的行動純屬作戰行動。”

夏諾夫拿起一本厚厚的法律書籍,完全否定了壹岐的話:“根據《蘇聯刑法》第五十八條,所謂特殊行動指‘利用炸藥或燃燒劑破壞、燒毀國家設施、交通線和指揮部等’,與是否穿軍裝沒有任何關系。”

“不管蘇聯的法律如何界定,因為我是一名日本軍人,是以戰犯嫌疑被拘捕的,所以,應該按照《國際法》進行審理。依照《國際法》,關東軍機動旅團沒有任何特種部隊的嫌疑。”壹岐拼死抵抗。

“閉嘴!你這是對我們蘇聯法律的侮辱!”

為了不再激怒夏諾夫,壹岐努力用平靜的語氣說:“我絲毫沒有侮辱貴國法律的意思。我已經表示過多次,你們根本不考慮戰犯這一特殊情況,而是把我等同于你們本國國民,或把我的所作所為視為在貴國主權之下的行為,進而用你們本國的法律對我加以制裁。我只是不同意這種做法。請你理解。”

沒想到他的話反而更加激怒了夏諾夫:“你這個死不悔改的法西斯分子!我給你時間,讓你好好兒清醒清醒。”他叫來衛兵,大喊大叫地命令了一通。

雙層窗戶外面雖然仍漆黑一片,但墻上鐘表的指針已經指到清晨五點。徹夜接受審訊的壹岐早已疲憊不堪。他吃力地從椅子上站起來,衛兵粗暴地把他帶出審訊室,沒有往樓梯方向去,而是順著樓道一直往里走。

樓道昏暗的盡頭兩側擺著幾個像衣柜一樣的長方形木箱。衛兵打開其中一個,壹岐以為他要讓自己換衣服,沒想到衛兵命令道:“進去!”

壹岐被推進了高兩米,寬五六十厘米的木箱里。

壹岐被關在只能直立的木箱里已經好幾個小時了。

被關進二三十分鐘后,由于剛接受完整夜的審訊,壹岐的腰和腿開始劇烈疼痛,雖然他忍不住想大聲喊叫,但實際上,他早已連喊叫的力氣都沒有了。他靠在木板上,意識漸漸模糊,不知什么時候,他竟站著昏睡過去。

背部劇烈的疼痛讓壹岐睜開了眼睛,他微微扭動了一下身體。被關進來的時候是凌晨五點,外邊還漆黑一團。現在,透過木板上的縫隙,微弱的光亮射進木箱里來。

壹岐清醒過來,一股人體腐臭的氣味令他作嘔。木箱頂端有個通氣孔,但是多年來這個木箱里不知關過多少人,那股氣味早已經滲透進木板里。

除了惡心,尿意也向他襲來。雖然他用麻木的雙腳使勁跺地板,用拳頭敲打木箱的門,但是,沒有人理會他,外面寂靜無聲。難道我就這樣被關在這里死掉嗎?壹岐拼盡全力,用手拍、用腳踢門。

終于,外面傳來了聲音:“安靜!你要干什么?”

“我要上廁所!”壹岐沖著通氣孔大聲說。

外面的腳步聲漸漸遠去。過了一會兒又傳來腳步聲,咣當一聲門被打開了。

一走出木箱,壹岐便感到天旋地轉,腿腳不聽指揮,一下子癱坐在地。

“起來!”衛兵在壹岐腰上踢了一腳。看到壹岐毫無血色的面色,衛兵似乎嚇了一跳,伸手扶起壹岐,把他帶到廁所。

小便完,壹岐才覺得終于起死回生,可以伸展四肢的廁所成了一片難得的自由天地。

下午,壹岐又開始接受審訊。他一走進審訊室,夏諾夫就隔著桌子輕蔑地問:“怎么樣,想通了沒有?”

被關在木箱里的時候,想到最壞的結果,壹岐曾不寒而栗。現在,當他明白那不過是一種合法的“刑訊”后,不覺怒火萬丈。

“對于戰犯,你也想通過刑訊逼供得到你想要的供詞嗎?”

夏諾夫若無其事地說:“在蘇聯不存在刑訊逼供。你剛才進的是從審查的需要出發設置的臨時隔離等候所。我不是只審你一個人,這期間自然會出現讓你等候的情況。”接著他又誘勸道,“如果你不想等候,何不老老實實配合我?”

壹岐直視著夏諾夫,重復了昨晚以來一直的主張。

“是嗎?那就只好再讓你等等了。”夏諾夫說,言外之意又要把壹岐關進木箱。

雖然壹岐再也難以忍受那種像是全身被捆綁住的痛苦滋味,但是,想到許多遭受同樣涂炭之苦、受到審訊的機動旅團相關的其他人,他寧愿把那個木箱當作自己的棺材。他說:“不管你把我關進衣柜里多少次,我都不會改變我的主張。”

夏諾夫死死盯著壹岐看了一會兒后惡狠狠地說:“哼,好大的口氣!那我就看看你能撐幾天。”說完,他提前結束了審訊。

從此后,壹岐每次接受夏諾夫審訊前都要被關進木箱。隨著次數的增多,他對“關木箱”的承受度也從開始的兩個小時漸漸地成了三四個小時。但因為只能保持直立的姿勢,壹岐渾身青紫,全身麻木,難以忍受的疼痛令他不由得想發出聲聲慘叫。每當這個階段過去之后,他的意識便陷入模糊之中。唯一可以得救的是到了晚上壹岐可以回到牢房,躺下睡覺。可是,時間長了,神經痛越來越強烈,半夜一旦被疼醒,他便再也無法入睡。

衣柜式刑訊持續了七天。這天,壹岐被從白監獄帶出來,直接進了木箱。疼痛使壹岐直冒冷汗,他默默地忍耐著。突然,幻覺出現了,他的眼前變成了一片火海。蘇軍攻入新京,留在那里的日本人變作一個個火團驚恐逃生。一個披頭散發、懷抱孩子的母親發瘋般地向他伸出求救的手。他越想伸手救她,火勢就越大。烈焰中,那個母親因怨恨而變形的臉龐向他襲來……

“日本人,不許叫!”

外面傳來大聲的叱呵聲。壹岐從幻覺中醒來,回到現實,渾身都被冷汗濕透了。

“出來!接受審訊!”

看守打開門,架起壹岐,把他帶到審訊室。

夏諾夫預審官看著意識模糊的壹岐,嘴角露出一絲冷笑,問:“知道我是誰嗎?現在我讓翻譯念口供筆錄,你好好聽著!”

筆錄完全無視壹岐的主張,把關東軍機動旅團定為特種部隊。

夏諾夫遞過筆來,說:“在上面簽名!只要你簽了名,一切就都結束了。”

壹岐斷然拒絕道:“不!我不能在你的文章上簽字。不管你說多少次,機動旅團不是特種部隊,是名副其實的作戰部隊。”

自信的微笑從夏諾夫臉上消失了,他暴跳如雷,破口大罵。他像機關槍一樣罵出的話,壹岐一句也沒有聽懂。

翻譯似乎看不過去,勸說道:“壹岐,簽名吧!我國大文豪高爾基有句話,不是人戰勝命運,而是命運戰勝人。”

看到壹岐仍沉默不語,夏諾夫十分不解地問:“你到底對誰這么忠誠?是機動旅團的官兵,關東軍,還是日本國?”

“我忠誠你所說的一切。”

“可是,你一個人這么頑固又有什么用?你看看這個。”夏諾夫把一張明信片舉到壹岐面前。

那是妻子的來信。按照規定,明信片是用漢字和片假名寫的,那字跡的確出自妻子之手。壹岐接過信,抑制著內心的激動,一字一句貪婪地讀著。

看到昭和二十三年(1948年)十二月九日的來信,我終于知道了你的消息,放下了一直懸著的心。直子已經上小學,成績很好。誠也很快就要上小學了。令人悲傷的是,一直盼望你回來的山形的父親因感冒引起肺炎,于前年二月三日離世。萬望你打起精神,不要過于悲傷。孩子們把你的照片擺在桌子上,幼小的他們為自己的父親感到自豪。我們等待著你平安回來的那一天。

壹岐的雙眼蒙上了淚花。去年六月,在哈巴羅夫斯克第十一俘虜營時,他曾通過俘虜通信要求如實告知家人的情況。這封信就是那時的回信。從日期上看,內務部將妻子的明信片扣留了已有半年之多。下達停戰詔書的第二天早晨,自己顧不得說聲再見就飛往新京,并在那里被拘留。年老的父親有多么擔心自己,他又是帶著怎樣的遺憾離開了人世。想到這些,壹岐愧疚萬分。而孩子們的健康成長又給他帶來無比的喜悅。

三年前,作為遠東國際軍事法庭蘇方證人被帶回東京的時候,壹岐拒絕與蘇聯安排前來宿舍探望他的妻兒會面,只隔著二樓的窗戶看到孩子們長高了卻很清瘦的身影。孩子們的身影深深印在壹岐腦海里,無法抹去。現在,他還時常一身冷汗地從夢中驚醒,夢里他無法讓營養失調的孩子們得到應有的食物,眼睜睜地看著他們走向死亡。此時,妻子的信讓壹岐忘記了機動旅團,忘記了嚴刑拷問,思緒飛向發育成長的直子和誠。

耳邊傳來夏諾夫輕柔的聲音:“你的家人是如此盼望你回去。來,簽字吧!”他把筆塞給壹岐。壹岐的心不由得有些動搖。夏諾夫看出了這一點,不失時機地問:“你的兩個孩子都正值可愛的年齡吧?男孩子是不是長得很像你?”

壹岐咬緊嘴唇,一言不發。他怕一開口眼淚便會奪目而出。

“聽政治部最近去過日本的人說,很多日軍陣亡者的遺孀、斷了音信的官兵們的妻子迫于生計都改嫁了。說不定等你回到家的時候,你的兩個孩子已經有了新父親。我的孩子和你的差不多大,作為父親,我勸你不要讓這樣的悲劇發生……”

當夏諾夫拋開預審官的身份,用懇切的語氣說出這段話時,壹岐胸中波濤澎湃。他堅信那樣的事情不會發生,同時又因為害怕失去家庭而感到深深的不安。但是,即使現在按夏諾夫說的在筆錄上簽了字,蘇聯也不會釋放自己,不會讓自己回到祖國。不僅如此,他們還會最大限度地利用組建機動旅團時任作戰主任的自己的口供,讓更多的同胞陷入地獄般的痛苦之中。想到這些,壹岐不禁為夏諾夫狡猾的審訊手段感到不寒而栗。

壹岐一言不發地把筆還給夏諾夫。瞬間,夏諾夫的態度驟變。他威脅道:“你的孩子一定會為有你這樣一個法西斯分子的父親感到羞恥的!因為,日本也終將成為一個社會主義國家。”

壹岐不再理睬夏諾夫,無論他說什么。妻子在信中寫道,孩子們把自己的照片擺在桌子上,引以為自豪。妻子說的照片一定是自己那張挎著軍刀、佩戴參謀肩章的陸軍中佐的照片。孩子們在為那張照片上的父親感到自豪,這成了壹岐的精神支柱,支撐著他賭上性命也決不改變自己的口供。

夏諾夫猛地站起來,丟下一句話:“你這種家伙已經沒有任何酌情減罪的余地,你最好現在就做好心理準備!”

從第二天開始,壹岐好像被遺忘在牢房里一樣,再也沒有被夏諾夫提審過。壹岐被木箱式刑訊折磨得極度衰弱,在沒有提審的日子里,他的體力得以一點點恢復。但是,兩個多月過去了,還是沒有一絲動靜。壹岐心中開始感到不安,他甚至想象所有的日本俘虜都回國了,只剩下他在這里。

以前,透過高高的小窗射進來的淡淡光亮給壹岐帶來安慰,而現在連微弱的陽光都會引起他的不安。他甚至不再想孩子們,越來越多的時候整天抱著頭踞蹐在牢房里。

到了連續出現白夜的九月初,時隔四個月壹岐被再次招到哈巴羅夫斯克內務部,在那里接受了軍事審判。那一天是昭和二十四年(1949年)九月九日。

法庭正面的墻上懸掛著斯大林和貝利亞的照片,照片左右掛著紅旗。法庭中央寬大的桌子前坐著以佩戴司法少校肩章的審判長為首的四名法官,還有翻譯和書記員各一名。這是一場沒有辯護人、沒有公訴人參加的非公開審判。

壹岐被看守帶入法庭,坐在正中間的司法少校審判長宣布開庭。在問明壹岐的國籍、姓名、軍銜之后直接進入宣讀判決的程序。

根據檢方提起的公訴書,現宣判如下:

一、日軍陸軍中佐壹岐正于一九四三年隱瞞其任職于參謀本部的軍人身份,以外務省秘書的身份潛入我國古比雪夫,觸犯了《蘇維埃社會主義共和國聯盟刑法》第五十八條第九款,判處被告反蘇間諜罪。

二、被告在一九四〇年十二月到一九四四年二月的三年多時間里,擔任參謀本部作戰參謀,參與了大東亞戰爭作戰計劃的制訂。依據《蘇維埃社會主義共和國聯盟刑法》第五十八條第四款,判處被告資本主義幫兇罪。

三、被告于一九四四年,作為關東軍司令部作戰參謀,參與機動旅團的組建策劃,并下達過作戰命令。依據《蘇維埃社會主義共和國聯盟刑法》第五十八條第九款,判處被告反蘇間諜罪。

綜合以上罪狀,判處戰犯壹岐正二十五年徒刑。被告所犯的罪行本已夠上死刑,但蘇維埃同盟基于人道主義廢除了死刑。因此,以二十五年徒刑代之。

審判長莊嚴地宣讀了判決書,翻譯將內容翻譯給壹岐。這分明是毫無道理可言的一面之詞!審判長問壹岐:“如果對以上的判決有異議,被告可以上訴。被告,你上訴嗎?”這樣的法庭竟然也準許上訴!

壹岐提出:“雖然我知道有協議規定戰犯在所在國接受審判,但是,我不接受無條件地適用所在國法律的這種做法,比如:我是資本主義國家的軍人,我為我的國家盡忠效力,為什么要依照貴國的法律被判處為資本主義幫兇罪?我請求以《國際法》和戰犯這一特殊情況為前提,對我重新進行審理。”

審判長冷冷地說:“本法庭依據新的國際公約對戰犯進行審判,只是你不知道這一情況而已。”

壹岐半信半疑地要求道:“那么,請宣讀新的國際公約的條文。”

“本法庭認為沒有必要在這里說明這些。法庭同意你不上訴的要求,退庭。”

審判長武斷地宣布審判結束。壹岐站在原地,緊盯著墻上的斯大林像,心中充滿憤怒。僅用十五分鐘就處以一個人二十五年徒刑,不要說在一個文明的國度,就是在世界上任何一個國家都沒有如此無理的愚弄人的審判。二十五年!為了這二十五年壹岐要被奴役到六十二歲。壹岐在心中吶喊:在西伯利亞,我能活過二十五年嗎?即便能活下來,也是形同行尸走肉,為蘇聯做苦力。與其這樣,還不如被槍斃!

哈巴羅夫斯克車站因為一群女犯的出現而變得喧囂嘈雜。女犯們排成五列從男犯身邊經過,已經過去的就有一千多人。她們的服裝各異,有的穿著破舊的棉勞動服,有的則身穿家人送來的鮮艷的上衣或裙子,手挽著一大堆行李。女犯們的隊伍只要稍一停頓,等在路邊的男犯們便抑制不住興奮,兩眼發光,喊出一串串下流的話:

“哎!美人兒,過來!”

“穿粉裙子的小姐,要是能看見下面就更美了!”

女犯們不但不感到臉紅羞澀,反倒扭動腰肢,做出勾引男人的姿態,尖聲大叫:“你先拿出你的來看看!”

“對!只說不干的窩囊廢!”

甚至有的女犯被男人們的目光激起了欲望,撩開裙子,露出白花花的大腿。雖然光天化日之下男女縱欲挑逗的這一幕讓壹岐等日本戰犯們目瞪口呆,但是,人群中那些與家人道別、慟哭不止的女犯們更多地吸引了他們的目光。

“媽媽!媽媽!”

一個七八歲的男孩從壹岐身邊跑過。

一個身穿破舊大衣的女犯沖出隊伍,大喊:“伊萬!”

男孩氣喘吁吁地遞過一個包袱,說:“媽媽!我給你送披肩來了,是奶奶織的。”

女犯緊緊抱住孩子,說:“伊萬,你要好好兒的!十年以后,媽媽一出來就去找你,你和奶奶等著媽媽回來。”

還只有七八歲的男孩緊緊依偎在媽媽懷里哭喊著:“媽媽,你別走!爸爸也判了二十年刑,我怎么辦?奶奶死了,我就成了一個人了。”

“伊萬,不要這么說,媽媽會傷心的。伊萬!”女犯抱著男孩痛哭不止。

自己也被判處二十五年徒刑的壹岐看著這一幕,抑制不住內心的憤怒,渾身發抖。到底犯了什么罪,孩子的父親被判二十年刑,母親要去服十年的苦役?人類世界怎能有這樣的事情發生?

“快走!”衛兵大聲喊道。

女犯的隊伍又開始蠕動,男孩死死抓住媽媽的胳膊:“媽媽,不要走!”

衛兵一把拉開男孩。男孩親手披在母親肩上的綠色披肩被拽了下來,滑掉在地上。頃刻間一群女犯圍上來,哄搶地上的披肩。男孩的母親披頭散發,趴在地上,發出哀叫,無數只手從四面八方向她伸過去。

突然,女犯中傳來一聲尖叫:“把披肩還給孩子的媽媽!誰要不還,我饒不了她!”

女犯們一起住了手。壹岐循聲望去,只見一個身穿大紅絲綢上衣,脖子上圍著圍巾的女犯頭目模樣的女人站在那里。壹岐吃驚地發現,她身上的衣服料子竟然是日本女人做和服里子用的紅綢,不知是從哪里弄來的。穿紅上衣的頭目一發話,連衛兵都敢頂撞的女犯們不情愿地把綠披肩還給了男孩的母親。雖然那個女人穿著妖艷,涂著血盆大嘴,但讓壹岐心中感到一陣清爽。

運送囚犯的列車從哈巴羅夫斯克出發,向北駛去。這列火車有十五節鐵皮車廂,大部分都被女犯占了,男犯擠在其中的兩節車廂里。車廂用鐵格柵隔成幾格,每個格子里關二十人。

壹岐他們十個日本戰犯的格子里,除了他們以外,還有七個俄羅斯人、一個蒙古人、一個烏克蘭人和一個亞美尼亞人。那些有著殺人犯和強盜嘴臉的俄羅斯人在這里肆無忌憚地行使特權。他們強占三層床鋪中的下鋪,還不時打壹岐他們的東西的主意。稍一反抗,他們就眼露兇光,用俄語罵出最骯臟的話:“操你媽!”

即使被盯上,壹岐他們也已經沒有什么好偷的東西了。所以,大家都懶得生氣,選擇睜一只眼閉一只眼。膽大的還巧妙地和那幫家伙套近乎,有時候還能要來幾支香煙,分給大家。

十個日本人都是在蘇聯的軍事法庭被處以二十、二十五年徒刑的情報人員或原滿洲國法務部官員。壹岐是在去年九月被判刑后和這幾個日本人關在一起的。他們被關在紅監獄的一個牢房里,那個在哈巴羅夫斯克監獄過道遇上壹岐,拼命大喊“機動旅團陸軍少尉堀敏夫,請轉告我在福岡的父母”的年輕少尉也在其中。這些日本人,雖然職務、軍銜不同,但都按蘇聯國內法律被判為“資本主義幫兇罪”或“間諜罪”。

列車緩慢地向前爬行。途中幾次進入支線,走走停停,經過沿海繼續向北行駛。車窗外閃過一片片大雪覆蓋的密林地帶。經過共青城后,列車改變方向,向東行駛,第四天下午到達蘇維埃港。

蘇維埃港是一個中轉站,把從西伯利亞各地坐火車集中到這里的囚犯用船送往最北的流放地馬加丹。

四月的陽光照在列車吐出的囚犯們的隊列上。經過長期的監獄生活,加上長時間痛苦的旅途折磨,壹岐他們個個身體虛弱。他們經受不住太陽的照射,口干舌燥,不顧一切地捧起路邊帶有泥土的積雪,往嘴里塞。

壹岐跟著隊伍走出市街,氣喘吁吁地爬過一道山坡,眼前出現了一座巨大的囚犯城。這里的營房比壹岐曾經待過的哈巴羅夫斯克的大得多,而且一座連一座,崗樓林立。當走進第五收容所的那一刻起,壹岐他們便清醒地認識到,他們雖然是戰犯,但在這里與那些兇惡的刑事犯和政治犯沒有任何區別,都是流放之徒。

收容所里一座座用圓木蓋成的營房和廣場交錯相連。這里就像一個民族展示場,院子里形形色色的種族的人們或成群結隊地晃動,或躺在地上,或用撲克賭博。想到要在這個囚犯的大熔爐里等待北洋冰化后被送往馬加丹,本已不再思考前途的壹岐突然感到不安起來。

第二天早晨,壹岐走出營房,看到男人們正聚集在鐵絲網附近,呆呆地看著對面。壹岐也走過去。剛走近鐵絲網,他便吃驚地停住了腳步。

女犯營房的房檐下和倉庫墻根分別躺著二三十個女犯,她們裹著破布或毛毯擠成一團。她們身上落著白花花的霜,像一座白色的小山。

旁邊一個人問:“怎么了?她們死了?”

“沒有,睡著了。”

“怎么在外面……”

“因為營房里住不下。女人比男人殘忍,男人們互相擠一擠,就都住進去了。”

這時,一個衛兵走過去,用槍托捅著女犯們像白色小山一樣隆起的屁股和腰,喊道:“起來!蠢豬們,要睡到什么時候!”

“干什么!一大早就捅人的敏感部位。”

“這個下流陽痿貨!”

女犯們一邊用下流的語言回擊衛兵,一邊起來晾被霜打濕的毛毯、衣物。

這時,另一邊傳來尖叫聲:“什么?你別在這兒找碴兒。”一個胖女人沖著一個瘦小的女人破口大罵。

瘦小的女人正是在哈巴羅夫斯克車站哭喊“媽媽,不要走”的那個男孩的母親。她懇求著:“求求你,還給我吧!那是我兒子給我送來的。”

“哼,在這兒,哭是沒有用的。世界上又不是只有一個綠披肩。”說完,胖女人抓起披肩,回了營房。

被搶走披肩的女人放聲大哭,周圍的女犯竟無人理睬她。她們旁若無人地脫下裙子、上衣,搭在能照見陽光的柵欄上晾曬。有的甚至在男人們眾目睽睽之下,脫得只剩下內衣,手拿鏡子化妝,甚是妖冶。

這個流放中轉站和一般收容所不同,在這里不用干活。這就更讓日本戰犯們為自己的今后感到沉重、不安,他們不停地議論著有關今后的話題。

最年輕的堀擔心地問道:“聽說從去年秋天以來,已經有六七萬囚犯被送到這里來。不知道被用船送到馬加丹以后,我們會被發配到哪里做苦役?”

精通俄語的原滿洲國官員說:“綜合俄羅斯人的議論,以流入北冰洋的科雷馬河為中心,有一片浩瀚的地下資源地帶,那里有不少鈾礦和金礦。聽俄羅斯人講,那些被送到鈾礦的囚犯受到污染,不出幾個月就會死掉。”

他的話令所有的人面色蒼白。壹岐制止道:“不要想這些了,想也沒用。”現在,他終于明白,集結在這里的囚徒們動輒成群結伙大打出手,甚至發展到殺人,那是因為他們不知道明天什么樣的命運在等著自己,以至于自暴自棄。

一到晚上,男犯們或收買或威脅衛兵,偷偷摸摸到女犯的營房,隔著鐵絲網求歡。女犯們被流放到這里,早已絕望,她們像抓住救星一樣,隔著鐵絲網與素不相識的男人私通。

“瓦西里,我是安娜。昨天,是你告訴頭兒想見我的嗎?”

“是我。一到這兒,我就看上你了。停電的時候,我就翻過這道鐵絲網,去見你。”

“真的?這可是你說的,你要是和別的女人好了,我就殺了你!”

“不會的,你快讓我看看。”

在男犯的懇求聲中,女人轉過身猛地撩起裙子。一束探照燈從崗樓射過來,耀眼的燈光下,陰莖在刺著文身的屁股上發出白光。口哨聲從男犯們的嘴里呼嘯而出,一時間群情興奮,大有沖破鐵絲網的氣勢。就在這時,噠!噠!噠!崗樓上的槍響了。囚犯們發出哀號,爭先恐后地四處逃竄。而有一個女犯卻滿不在乎地站在鐵絲網邊,沒有離開。

雖然她披了一件大衣,但壹岐還是認出這個身穿紅上衣的豐滿女子正是在哈巴羅夫斯克車站看到的那個女犯頭目。

“噢?你好像也不害怕他們開槍。你是日本的武士嗎?”

“是的。倒是你,一個女人,勇氣不小。你是政治犯?”壹岐反問道。

女人撇了一下涂著濃艷口紅的嘴,滿不在乎又帶著幾分怨氣說:“沒那么高雅。我是在女犯集中營出生,在國立孤兒院長大的。在孤兒院,他們告訴我們,我們都是斯大林的孩子。我在那里只學會一點,那就是要想活下去,只有去偷。所以,我逃出孤兒院后成了偷搶、賣春的慣犯,被判了十五年徒刑。”

映在探照燈光中的女人的臉龐看上去還年輕,只有二十六七歲的樣子。

“你父母呢?”

“我爸爸就是個笨蛋,聽說在黨的肅反運動中被槍斃了。我媽媽和我姐姐被送進集中營,早就沒了音訊。我是在娘胎里就被送進集中營的。不過,我現在可是女犯的頭兒。”她敞開上衣,露出雪白的胸脯上的男女交歡的文身。

壹岐驚恐地問:“你們為什么要刺這樣的東西?”

“一旦成了女犯,我們就不能再像正常的女人那樣活下去。為了這個,他們給刺的。對了,這里還有一個日本女人,你等著,我給你叫去。”說完,她轉身走了。

壹岐不相信這里有日本女人,他以為一定是長相和日本人相似的朝鮮人或蒙古人。

“我給你帶來了。”剛才那個女犯回來說。

眼前是一個瘦弱的女人,身上的衣服已經破爛不堪。她用朦朧的目光看著壹岐。

壹岐大聲問道:“你是日本人嗎?”

女人點點頭,用虛弱的聲音回答說:“是,我是日本人。”

壹岐驚呆了。他沒有想到,在被送往最北流放地的數千數萬的人群里,竟然還有日本女人!

“你叫什么名字?原來在哪里?”

“在奉天,我丈夫是軍隊的文職人員……”女人欲言又止,慌忙住口,“啊,不,我已經……”她突然把雙手藏到背后。

一瞬間,她手腕上的文身映入壹岐的眼簾。壹岐還看到她脖子后面也有一片發黑的地方。可能她全身都被刺上了文身。面對這樣一個悲慘的女性,壹岐說不出話來。

四月中旬,冬天封凍北冰洋的冰雪消融,可以航海了。蘇聯開始用船往馬加丹運送犯人。

十個日本人當中,壹岐等五名將乘第一批船被送往馬加丹。雖然他們不知道這批人員是怎么分配的,但是在哈巴羅夫斯克的牢房里共同度過歲月的十個人,無論是走的還是留下的,都為彼此無法再相見的命運神思黯淡,用簡短的話語相互道別。

“我也想和您一起走……”年輕的堀無法掩飾心中的不安,帶著哭腔說。

想到他才只有二十一歲,就遇上了戰敗,要在北部的流放地度過大好的青春歲月,壹岐心中充滿憐憫。

“不要泄氣,祖國絕不會對我們見死不救的!”壹岐留下這句鼓勵大家的話,匯入了七千人的囚犯行列里。

通往港口的坡道上擠滿了排成五列的囚犯。清澈的藍色港灣里停泊著好幾艘大貨輪。當走進港口,得知運送七千人的只有兩艘四千噸的破舊貨船時,囚犯中間發生了騷動。但是,在警衛隊的嚴防中,他們無法反抗。壹岐隨隊列走上甲板,手持棍棒的衛兵像驅趕牲畜一樣把他們趕進船艙。

蘇維埃港雖然已經解凍,但水溫仍在零度以下,冰冷徹骨。囚犯們的氣息在船艙周圍的鐵板上結成冰,白花花一片。幾千個囚犯擠在裝著木材的最底層,為了在只鋪著一層木板的地上找到一塊稍微舒適的地方,身體強壯的刑事犯憑力氣說話,趕走前面已經選好地方的人。被趕走的人轉身又去搶更弱的人的地方,一時間暴力和哀叫聲充斥船艙。

原滿洲國官員立花說:“我們再不趕快就連坐的地方也沒有了。這兒還空著,雖然離便桶近,先坐下再說吧。”由于氣象條件不好,這艘船要走十天才能到達目的地,必須先找一塊地方坐下。壹岐他們趕緊在便桶邊兒上坐下,稍稍松了一口氣。

由于間宮海峽北部海水淺,過不去,這艘船將從薩哈林南端迂回,由宗谷海峽向鄂霍次克海北上。壹岐他們雖然在心中期待到時候能夠看到祖國的島嶼,向祖國說聲再見,但是,每天只有發飯的時候才能登上甲板,其余時間都被關在船艙里,壹岐他們的愿望是無法實現的。

壹岐他們五個日本人像芋蟲一樣相互依偎在船艙的一個狹小的角落。三千五百人的體溫和污穢物的惡臭,加上船體搖晃,立花他們開始暈船。壹岐照顧著他們,想給他們弄口水喝。但是,船艙里擠滿人,連個下腳的地方都沒有,根本無法走到樓梯口,只能等到發飯的時候。天快亮的時候,船終于不再那么搖晃,壹岐他們也終于輪到上船以后第一次發飯。

走上甲板,十幾個小時以來第一次呼吸到的新鮮空氣讓壹岐他們倍感清爽。被暈船折磨得有氣無力的立花他們也宛如獲得重生一般,大口呼吸著新鮮空氣,站在排隊領飯的隊列里。

雖說是飯,其實就是一碗粥,但就這樣,盛粥用的粗碗還沒有了。發飯的人叫他們用帽子盛粥,壹岐不由得縮起了手。但是,他終究敵不過饑餓,摘下滿是污垢的帽子盛粥。

壹岐沒有馬上喝下那碗粥,他猶豫片刻,才閉著眼把粥吞下去。身邊的俄羅斯人伸出舌頭,把沾在帽檐上的粥舔得干干凈凈。這簡直就是奴隸在船上悲慘的一幕。壹岐不忍再看,把頭扭了過去。他看到濃淡不一的墨色云端有一縷微弱的光芒。

是日出。從太陽的位置判斷,船正在向東行駛。這里正是宗谷海峽。壹岐他們屏住呼吸,凝視著遠方。終于,他們的眼前出現了島嶼綽約的身姿。那是北海道,千真萬確。

“日本!”

壹岐他們用顫抖的聲音喊出這個名字。他們幾個人中,除了壹岐之外,其他人還是上滿洲前線之后第一次看到祖國。那片土地是他們被拘留之后,詛咒殘酷命運時唯一的精神支柱。壹岐眼中也含著淚花,目不轉睛地看著那片土地。突然,他產生了想跳進大海的沖動。

只要游過眼前這片海,那里就有祖國,有妻子兒女……但是,跳進這冰冷的海水里,便必死無疑。

壹岐他們在心中放聲慟哭,向祖國告別。

注釋

[1]國家政治保安局(1934年廢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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