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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章 濁流

昭和二十三年(1948年)四月,壹岐在哈巴羅夫斯克迎來了第三個春天。

前年秋天,壹岐正作為證人被帶到日本,后來又被送回蘇聯(lián),和竹村少將一起被關(guān)在哈巴羅夫斯克郊外的別墅。一年半的時間里他沒有走出過這所別墅一步。壹岐和竹村少將之所以被關(guān)在這里,是因為他們有可能被再次傳喚,上遠東國際軍事法庭作證。在這里,一天二十四小時生活在監(jiān)控當中,無所事事,三十五歲的壹岐難以忍受這種俘囚生活。

一天,在壹岐毫不知情的情況下,竹村少將被移送到了其他地方。壹岐緊張地等待著自己的命運。幾天后的一個下午,在衛(wèi)兵“拿上東西!”的催促聲中壹岐登上吉普,離開了別墅。

冰雪融化,阿穆爾河濁流滔滔。吉普越過阿穆爾河上的鐵橋,駛?cè)牍土_夫斯克市區(qū)。壹岐瞪大雙眼看著車窗外。

一年半過去了,哈巴羅夫斯克的街頭出現(xiàn)了一些新建的樓房,路上行人的穿著也比以前光鮮了不少,因蘇德戰(zhàn)爭耗盡國力的蘇聯(lián)以超乎想象的速度呈現(xiàn)出復興的跡象。壹岐為此感到吃驚,痛感一年半與世隔絕的生活所帶來的空白,同時也惦念著關(guān)東軍七十萬官兵的狀況。

吉普穿過市區(qū),向東南行駛了大約十公里,最后停在一座架著鐵絲網(wǎng)、四角設(shè)有崗樓的集中營門前。壹岐被移交給集中營,接受所持物品檢查。

集中營的軍官指著壹岐的身后說:“你的營房和勞動作業(yè)內(nèi)容,來接你的那個人會告訴你。”壹岐轉(zhuǎn)身一看,見一個矮胖的日本兵不知道什么時候站在了他的身后,正死死盯著他。

“安田!這是壹岐,你帶他去辦一下手續(xù)?!?

蘇聯(lián)軍官命令道。那個叫安田的士兵露出一副卑躬屈膝的嘴臉說:“我馬上帶他去總部。感謝蘇聯(lián)的庇護!”

安田叫壹岐跟他走,一出門就用一雙賊溜溜的眼睛肆無忌憚地從頭到腳打量著壹岐。壹岐感到頗為不快,問:“你到底是……”

“你怎么能用你稱呼我?我是民主委員安田藤吉郎。你先跟我到總部去!”安田一改卑躬屈膝的嘴臉態(tài)度蠻橫地說。

長期被不正當拘留的日本兵為什么會說出“感謝蘇聯(lián)的庇護”這樣大錯特錯、阿諛奉承的話?一個士兵為什么對身為軍官的自己用命令的口氣說話?在這個集中營“民主委員”是什么樣的地位?新來伊始,壹岐就陷入深深的疑慮之中。

戰(zhàn)俘們都出工了,集中營里看不到一個人影。用鐵絲網(wǎng)圍起來的近一萬平方米的營地里有六七棟營房,還有醫(yī)務室、伙房、倉庫等附屬設(shè)施。壹岐估計這里關(guān)著七八百名俘虜。

壹岐跟著安田走進一棟掛著“民主總部”牌子的辦公營房。營房里有人活動,但靠近門口的辦公室里空無一人。壹岐走進辦公室,馬上注意到這里異樣的氣氛。他環(huán)視四壁,辦公室正中央的墻上掛著列寧和斯大林的肖像,左右墻上貼滿了用紅筆寫的標語。

世界和平的堅強磐石 蘇聯(lián)萬歲!

生產(chǎn)勞動競賽奪標 迎接五一到來!

打倒天皇制!建設(shè)民主日本!

天皇是帝國主義大廈的守門人!

最令壹岐震驚的是一張漫畫。上面畫著天皇,旁邊是一條挎著軍刀,戴著軍銜,搖頭擺尾的狗。這是在說天皇是帝國主義大廈的守門人,軍官是天皇的看門狗嗎?壹岐感到無比憤怒。

這時,安田從外面回到辦公室,坐在爐子旁邊的辦公桌前,用眼睛示意壹岐坐在辦公桌前的椅子上,說:“你別一直呆站著,坐下!”

壹岐坐下,臉上露出抑制不住的憤怒。

“本來來這里的人都要先報一下姓名、軍銜、戰(zhàn)敗時的職務、來蘇后的經(jīng)歷??墒悄闾厥?,有關(guān)你的材料已經(jīng)轉(zhuǎn)過來了。壹岐正,原陸軍中佐。開戰(zhàn)時任大本營作戰(zhàn)參謀,后調(diào)任關(guān)東軍司令部任作戰(zhàn)主任,戰(zhàn)敗前再次被調(diào)回大本營,成為本土決戰(zhàn)作戰(zhàn)計劃的要員。你可是名副其實的日本軍部的重要人物啊?!?

安田藏在鏡片后面的眼睛不停地在檔案和壹岐的臉之間滑動。看到壹岐默然不作回答,安田突然提高嗓門大聲說:“你還真以為自己了不起??!”

壹岐再也無法忍受對方的無禮,銳利的目光箭一樣射向安田。雖然安田臉上露出一絲膽怯,但馬上曖昧地一笑,掩飾了過去?!拔衣牸袪I政治部的軍官說,你還沒聽說過我們的民主運動。因為不知道,所以你才盛氣凌人。你先記住了,統(tǒng)治這個集中營的早已經(jīng)不是舊日本軍的指揮官,而是我們這些民主委員。不光是這個集中營,在所有的日本集中營里,剛來蘇聯(lián)時的舊軍隊體制已經(jīng)被打倒,無論是在生活上還是在勞動上,在各方面人人平等、民主?,F(xiàn)在,舊日本軍俘虜在偉大的蘇聯(lián)和斯大林同志的關(guān)懷下,享受著勞動帶來的快樂?!?

安田藤吉郎陶醉在自己的話語中,用演講似的語調(diào)給壹岐介紹集中營的情況。他的一字一句都讓壹岐感到驚愕不已。因為在別墅的時候,蘇聯(lián)軍官曾讓壹岐看過兩三次一種四開的小報《日本新聞》,上面寫的都是些虛幻的東西,所以,當時壹岐不相信那是日本人自己辦的報紙,一直以為是蘇聯(lián)人的宣傳。但是,現(xiàn)在,在這里,虛幻變成了現(xiàn)實。壹岐意識到自己被拋到了另外一個世界里。

安田似乎嗅到了什么,滿臉得意地揶揄壹岐:“你好像非常吃驚,臉都變得煞白了。就你這樣還真能去彈劾天皇和東條?”

這句話讓壹岐警覺起來:“你這是什么意思?”

“這有什么!我們什么都知道,你用不著藏著掖著,搞不好反倒對你自己不利?!?

“你到底想說什么?這個問題事關(guān)重大,你不要卑鄙地在那兒繞彎子,有話明說!”壹岐很反感安田的態(tài)度,他在拿別人的困惑尋開心。

安田藤吉郎自以為是,得意揚揚地說:“你一個原大本營參謀這么偷偷摸摸、遮遮掩掩的,那我就告訴你。前年秋天,在日本舉行的遠東國際軍事法庭上,你和原關(guān)東軍副參謀長為蘇聯(lián)出庭作證,列舉、聲討了陸軍首腦部門和關(guān)東軍首腦部門的罪狀。這件事在巴哈洛夫斯克可是盡人皆知的!”

純屬無稽之談!壹岐憤怒地說:“不許信口雌黃!的確,我是被帶上了遠東國際軍事法庭,但是,事實完全不像你說的那樣……”

安田根本不想聽壹岐的解釋,他揮揮手,說:“你的事《日本新聞》都有報道。即便你當時的證詞不是發(fā)自你的內(nèi)心,只是為了應付差事,那現(xiàn)在也用不著解釋。不管你壹岐的過去怎樣,只要你愿意,我們民主委員隨時都可以把你當作一個克服了軍國主義思想的模范同志,歡迎你,對待你。”安田把矮胖的身體往壹岐前面一探,規(guī)勸道,“怎么樣?你考慮考慮?”

壹岐再也無法忍受被這個品行卑鄙的人小看,他猛地站起來。安田一看,馬上改變了態(tài)度。“你干什么?我們不是要你馬上回答。你聽到外面的歌聲了嗎?”安田打開窗戶,用帶有威脅又滿是自信的語氣說,“勞動隊回來了。你從這兒好好觀察一下,看他們到底發(fā)生了什么樣的變化!”

壹岐聽到遠處傳來從嗓子里吼出的歌聲,那歌聲由遠而近。

《國際歌》的歌聲劃破暮色,越來越響亮。壹岐定睛向集中營的鐵絲網(wǎng)外望去,立刻被眼前的情景驚呆了。只見勞動了一天的日軍俘虜每五人一隊,舉著紅旗,列隊歸來。

營門打開了,《國際歌》的歌聲更加響亮,紅旗在暮色中宛如火焰一般舞動。隊伍停下來,點名完畢后,二百名左右的俘虜蜂擁至民主總部前的廣場上,圍成一個圓圈,席地而坐。暮色深沉,坐在冰冷的地面上的俘虜們一個個像蝸牛一樣蜷曲著身體。一個年輕士兵站到圓圈中央,大聲喊道:“現(xiàn)在做今天的勞動總結(jié)。消極怠工的人出來!”

沒有一個人走出來,圍成一圈的人寂靜無聲。

“有的人有做自我批評的機會卻不好好利用,那我們就讓他接受群眾的批判!有誰知道今天在勞動中偷懶的人?”

他的話好像一個信號,話音剛落就有五六個人爭相舉手,說出姓名。

站在中間的士兵用更大的聲音說:“好!被點名最多的人,出來!”

一個五十多歲、瘦骨嶙峋的人被推到圓圈中央。

身體強壯的士兵沖著那個年齡可以做自己父親的人吼道:“你的姓名、原來的職務?”

“原關(guān)東軍第七九九四部隊部隊長、陸軍大佐香川恒久?!?

“原來是原部隊長。大反動派!”年輕士兵惡狠狠地說。他指手畫腳,頗具煽動性地說:“同志們!這個反動派香川在剛到蘇聯(lián)的時候,利用他是俘虜營房室長的地位,以士兵們疲憊不堪為借口,拒絕蘇聯(lián)交給的勞動任務,毫不在乎地把負擔強加給其他營房。他是一個徹頭徹尾的反動派!現(xiàn)在,我們要徹底批判他!”

“同意!”二百人同聲呼應。幾個帶著“青年行動隊”袖章的年輕人怒目而視,一個接一個地發(fā)言:

“反動派香川在勞動中笑,不嚴肅,沒有認真為我們工人農(nóng)民的國家蘇聯(lián)勞動,應該減掉他百分之二十的勞動業(yè)績!”

“同意!”

“這個家伙在勞動時間上了三次廁所,這是故意拖延蘇聯(lián)的建設(shè)計劃,是消極怠工,減掉百分之二十的勞動業(yè)績!”

“還有,反動派香川敵視我們?yōu)樘岣邉趧訕I(yè)績而粉身碎骨的青年行動隊,對我們進行挑釁,減掉百分之十的勞動業(yè)績。共計應該減百分之五十!”

看到第一輪批判差不多了,領(lǐng)頭的年輕士兵逼迫道:“現(xiàn)在為了迎接五一,我們的勞動指標要翻倍。在這個的時候,在這向國家建設(shè)邁進的時候,反動派香川卻偷懶怠工,這是徹頭徹尾的反革命行為,必須進行自我批判!”

香川大佐始終緊閉雙唇,看著遠方,默默忍耐著。

“你為什么不說話?你沒長嘴還是覺得我們可笑?”領(lǐng)頭的年輕人為自己的話亢奮起來,怒不可遏地推了一把香川大佐。瘦弱的香川大佐被推得一踉蹌,終于開口了:“因為我拉肚子,所以在勞動時間上了三次廁所……”

“什么?你這個殺人犯!你當部隊長的時候殺了多少士兵?你還有臉活著,為自己辯解?像你這樣的反動派,我們要讓你勞動死!”領(lǐng)頭的舉起拳頭,他身邊的士兵也大聲喊道:

“這個帝國主義的爪牙,不能讓他活著回日本!”

“讓他變成白樺樹的肥料!”

二百名俘虜一起站起來,挽起胳膊,沖著被圍在中間的香川大佐喊叫著,轉(zhuǎn)起圈來。圈越來越小,轉(zhuǎn)圈的速度也越來越快,香川大佐瘦弱的身體被推來搡去。這簡直就是一伙失去理性、充滿瘋狂、殺氣騰騰的人。

壹岐站在民主總部的窗前目睹了眼前的一切,感到不寒而栗。在短短的一兩年時間里,蘇聯(lián)已經(jīng)成功地給日軍洗了腦。

民主委員安田藤吉郎觀察著壹岐的反應,問:“壹岐,你第一次看到清洗游行,感想如何?”

“清洗游行?這不是游行,是動用私刑!”

“這算不上什么私刑。對更頑固的反動派,我們要緊緊圍住,幾個人把他拋向空中,然后讓他摔到地上,給他好好醒腦。前幾天,原關(guān)東軍報道部參謀,一個叫谷川的法西斯分子還讓我們拋空清洗游行了一回,斷了兩根肋骨?!卑蔡锫冻鲅例l,咯咯地笑著說。

安田的話是為了威脅壹岐。但是,壹岐沒想到會從他的嘴里聽到谷川大佐的名字,不由得心膽俱寒。自從兩年半前在烏蘇里江畔的將官集中營和谷川大佐分別以來,壹岐再也沒有見過他。誰知已經(jīng)年過五十的谷川大佐被從將官集中營送到這個充滿瘋狂和殺氣的普通集中營,還被摔斷了兩根肋骨。剛被帶到蘇聯(lián)的時候,壹岐受不了被俘的打擊,為曾經(jīng)肩負戰(zhàn)爭任務的自己還活在世上而感到羞愧。那時候,正是谷川大佐嚴厲地告誡他:“不管發(fā)生什么事情都要活下去,活著成為歷史的見證人才是我們的使命!”

“谷川大佐現(xiàn)在還在這里嗎?”

“因為像他那樣直到戰(zhàn)爭結(jié)束前一刻還進行虛假報道,不光欺騙士兵,還欺騙老百姓的家伙是要在西伯利亞所有的集中營里接受群眾批判的,所以,我們把他弄到共青城的森林集中營去了。壹岐,明天你就得開始干活了,帶你去營房吧!”

外面的人結(jié)束了批斗,一個個走進總部。安田在其中一個年輕士兵的耳邊說了幾句話,然后讓他把壹岐帶到離總部只有一步之遙的第三營房。

壹岐一走進營房,二百名俘虜?shù)臍馕稉浔嵌鴣恚魵庋?。壹岐在指定的下鋪坐下,頓時覺得臭味更重。他跟左邊的人打招呼:“我是壹岐,多關(guān)照!”那人一副懦弱的樣子,不知所措地說了句“啊,我叫細野”,就避開了壹岐的目光。壹岐又跟右邊的人打招呼,那個人高高舉著一本《蘇聯(lián)共產(chǎn)黨簡史》,假裝沒聽見。壹岐又看了看對面,人人都裝作沒看見,沒人理會他。但是,當壹岐開始整理少得可憐的東西的時候,人們的目光一齊投向他。冰冷的氣氛令壹岐感到身上發(fā)冷,他在只能容下身體的鋪位上躺下,把配給的破爛不堪的毛毯裹在身上。

熄燈時間到了,營房里的煤油燈滅了。壹岐睡不著,他的神經(jīng)因為今天親眼所見的難以想象的事實而處于興奮狀態(tài),置身于同胞當中卻被當作異邦人看待的落寂更是雪上加霜。壹岐不知道谷川大佐是怎樣在這樣一個異乎尋常的環(huán)境里保持軍人節(jié)操,堅持到一個月前的。不過,從被摔斷肋骨這件事上可以推測出幾分。此時,壹岐格外想念谷川大佐,惦念他的安危。

突然,有人悄悄靠近過來,壓低嗓門叫著壹岐的名字:“壹岐。”壹岐大吃一驚,抬起身,看到一個黑影在沖他招手。

“誰?”壹岐屏住呼吸問。

黑影一邊觀察睡在壹岐兩邊的人的動靜,一邊在壹岐耳邊說:“我是水島,總司令部的……”

“是水島少佐?”壹岐借著透進來的月光看著眼前的這張臉。水島是關(guān)東軍司令部的情報參謀,在八月十六日召開的最后一次幕僚會議上他是主張徹底抗爭的主戰(zhàn)派,當時只有二十八歲,是最年輕的參謀。那個曾經(jīng)容貌秀麗的俊美青年如今雙眼窩下陷,兩頰消瘦,與之前判若兩人。如果他不說自己是誰,壹岐根本認不出他來。

壹岐不由得要坐起來,水島制止他:“不要起來,民主小組有人監(jiān)視。你到廁所去,神森中佐也在那里?!闭f完就悄悄地離開了。

壹岐等過了一會兒才起身離開鋪位,出了營房。外面的氣溫降到零下十幾度,壹岐在夜幕中吐著白氣,向一百米開外的廁所走去。寒冷像錐子一樣刺痛他。

走到五十米左右的時候,廁所里出來兩個人影,向壹岐做了一個手勢,拐進一條小巷。壹岐追了上去。兩個人影在集中營的倉庫前停了下來。倉庫似乎沒有上鎖,兩人悄無聲息地打開門,閃了進去。

壹岐也跟了進去。壹岐剛一進去,水島少佐就馬上輕手輕腳地關(guān)上門。倉庫里堆放著草料,神森中佐站在那里。神森中佐比壹岐大一歲,他們兩人在陸軍士官學校和陸軍大學都是同期。停戰(zhàn)時神森中佐是第三軍的作戰(zhàn)參謀。和水島少佐一樣,雖然神森中佐也很消瘦,但是他那濃密的眉毛和透著精悍的目光與從前一樣。

“神森,原來你平安無事……”這意想不到的重逢勾起壹岐的許多回憶,他急步走上前去。神森卻紋絲不動,沉默地審視了壹岐一眼,然后用責問的口氣說:“你小子這一兩年都在哪里?”

壹岐身上的軍裝雖然也有些破舊,但是和神森他們穿的烏黑油亮、領(lǐng)口和袖口都已經(jīng)磨破的軍裝比起來,一看便知這兩年里他沒有干過活。而且,他的氣色也遠比神森他們好。如果是一位高齡的將軍級軍官還可以理解,但像壹岐這樣年輕的中佐沒有勞動,這本身就是受蘇聯(lián)庇護的證據(jù)。這一年多來壹岐雖然也失去了自由,但他仍懷著歉疚的心情給神森和水島講述了自己和竹村副參謀長在阿穆爾河北岸的別墅里度過的一年半。

“原來是這樣……這么說從某種意義上講你比我們還痛苦。”嘴上雖然這樣說,但比別人更加剛直清廉的神森卻仍用嚴厲的目光看著壹岐,似乎無法原諒他。壹岐承受著神森的責難,問:“今天下午我聽那個叫安田的民主委員說,一個月前谷川大佐還在這個集中營,是真的嗎?”

神森點點頭,說:“因為他是關(guān)東軍報道部參謀,所以被民主小組看作是眼中釘,一天二十四小時欺辱他。就連吃飯的時候都不放過,說什么你還要吃斯大林的飯。谷川大佐既不迎合他們也不受他們的誘惑,用不抵抗來抵抗,保持著操守……”

“我聽說他在清洗游行中摔斷肋骨,后來被移送到了其他地方。以他那樣的身體狀況不知道現(xiàn)在情況怎么樣?!?

神森胸中的憤怒一下子爆發(fā)出來:“要是我們在的話,絕不會讓那些家伙干那種事的。當時我和水島都被送到懲罰班,在山里的采石場干活。我們回來知道情況后馬上去醫(yī)務室看他。他那么堅強的一個人,疼得滿頭大汗,跟我們說胸部疼。三天后,我們干完活回來沒有見到他,說是被移送到其他集中營了?!?

這時,外面突然傳來腳步聲。巡邏衛(wèi)兵咔咔的皮靴聲離倉庫越來越近。壹岐頓時緊張起來。神森和水島把他拉進草料堆里,三人屏住呼吸。衛(wèi)兵的腳步聲在倉庫門前停下,門被打開了。衛(wèi)兵在門口用燈往里照了一圈,沒有進來,走了。

三人松了一口氣,交換了一下目光。神森僵硬的表情也變得柔和了。壹岐盤腿坐在草料上,說:“才只有一兩年,蘇聯(lián)為什么就能完全把日軍洗腦了呢?”

神森懊悔地咬著嘴唇,一口氣說道:“因為他們有一流的策略。剛到蘇聯(lián)的第一年這里還保持著舊日軍的秩序,軍官有軍官待遇,集中營的戰(zhàn)俘代表、室長也都是軍官。因為,那時候這種秩序有利于對付那些腦筋還沒有轉(zhuǎn)過彎的士兵。過了一段時間,蘇聯(lián)給各集中營派了政治軍官,向饑餓和疲憊到極點的士兵們宣傳,讓他們認為指揮這場錯誤戰(zhàn)爭的是軍官們,煽動他們的批判和反軍情緒。這就是現(xiàn)在日軍俘虜當中的西伯利亞民主運動的開端?!?

水島以他情報參謀的本色給壹岐梳理了一下情況:“西伯利亞民主運動的最初階段是一個蘇聯(lián)政治軍官作后盾的‘友人會’的組織化。他們先讓士兵們組織各種愛好者協(xié)會,比如短歌、俳句等,后來開始出墻報,墻報上逐漸出現(xiàn)了批判舊軍隊的文章。第二個階段,他們組織俘虜中的舊黨員,創(chuàng)刊了四開小報《日本新聞》。《日本新聞》上都是打倒天皇制和宣傳共產(chǎn)主義的一邊倒的文章,開始的時候沒有人認真看??墒牵瑫r間長了,人們渴望看到日文,渴望了解新聞。在這種環(huán)境下,他們反反復復地讓人們看《日本新聞》,漸漸地人們就覺得那上面寫的都是真的。于是,士兵們和蘇聯(lián)政治軍官聯(lián)手,組織了民主委員會,把持了集中營?!?

“我今天看見的安田藤吉郎是個什么人?”

“那家伙,名如其人,就是個名副其實的給蘇聯(lián)‘拾鞋’的家伙[1],善于投機。剛到蘇聯(lián)的時候,他像勤務兵一樣照顧、巴結(jié)室長香川大佐,得到軍官伙食的好處??墒?,士兵當中剛一出現(xiàn)對軍官的批判,他就最先投靠了蘇聯(lián),向政治軍官告密,說香川大佐多么多么反動。香川大佐因此被撤掉了室長,而安田則進了培養(yǎng)積極分子的哈巴羅夫斯克黨校。他只接受了三個月的速成培訓,回來后就以民主主義者自居,挨個批斗軍官。他就是這樣爬上民主委員的位置的?!?

壹岐的腦海里浮現(xiàn)出安田藤吉郎的面孔。他雖然身材矮胖,一眼看上去相貌平庸,但是笑起來透著幾分狡詐,生氣的時候眼睛里流露出恐嚇。

“該回去了,不然就讓他們發(fā)現(xiàn)了?!彼畭u站起來說。三人雖然誰都沒有手表,但估計時間已經(jīng)過去了三十分鐘左右。神森慢吞吞地站起來,架著肩膀,很不信任地對壹岐說:“壹岐,我告訴你,在這種情況下,你怎么活是你的自由??墒?,你要是背叛了我們,我饒不了你!”

聽了神森的話壹岐臉色大變:“你好無禮!你到底是什么意思?”

神森憤憤地說:“你說什么!你小子在遠東國際軍事法庭上為蘇聯(lián)出庭作證,提供了蘇聯(lián)‘御用證人’該提供的證詞。簡直就是一個讓人瞧不起的家伙!”

神森的話比今天傍晚安田說他是遠東國際軍事法庭上的英雄時更讓壹岐受到強烈的刺激,他不由得揮起拳頭:“神森,連你小子也……”

水島拉住壹岐說:“壹岐,等一下!我們在《日本新聞》上看到了這樣的報道,上面還說,出庭前在蘇聯(lián)的好意安排下,你見到了你的家人。”

壹岐馬上否認:“雖然我的家人的確來看過我,可是我沒見!”

神森和水島都不說話,顯然他們很懷疑壹岐的話。作為蘇聯(lián)的證人被帶到飄揚著星條旗、曾經(jīng)的上司作為戰(zhàn)犯接受審判的日本時的那種屈辱,為了保持一個日本人和一個軍人的操守而斬斷骨肉之情的那種痛苦,從某種意義講,壹岐經(jīng)歷的痛苦無異于命喪黃泉。雖然壹岐心里也清楚,除了竹村少將和自己以外沒有人能理解他的心情,但是,此刻他第一次明白了自己的處境:一面是套近乎的民主委員,一面是投來懷疑目光的同僚們。

早晨六點鐘,起床的鐘聲響了。咣、咣、咣,鐵錘敲在一節(jié)斷裂的鐵軌上,響徹集中營的上空。俘虜們從各自的鋪位上爬起來。

昨晚雖然壹岐一夜未眠,但是,現(xiàn)在為了不落到其他人后面,他也急急忙忙起來?!霸缟虾?!”壹岐跟左邊的細野打招呼,細野垂下一雙懦弱的眼睛,也說了聲“早晨好”。右邊的人大概是急著上廁所去了,已經(jīng)不見蹤影。

“喂!那個原大佐,別磨磨蹭蹭的,還做你的部隊長夢呢!為了讓我們工人農(nóng)民的國家蘇聯(lián)更加強大,現(xiàn)在一分鐘都不能浪費。”

突然,對面的鋪位上傳來粗暴的叫罵聲。原來是昨天遭到批斗的香川大佐又在挨罵。香川大佐可能在昨天的清洗游行中受了傷,兩腿直挺挺的不能彎,正在費力地往外爬。旁邊的一個中年士兵看不過去,剛要伸手去扶,就聽有人說:“你有時間照顧反動派,不如去背《蘇聯(lián)共產(chǎn)黨簡史》。你都背會了?”

中年士兵像干了壞事一樣,馬上做自我批評:“不,不是……我錯了,我不應該幫反動派。”

俘虜每二十人一個班。早上點名完以后,利用排隊吃早飯的時間,各班開起了學習會,練習唱革命歌曲。八點,出工的鐘聲一響,全營房俘虜排成五列接受蘇聯(lián)衛(wèi)兵點名。之后,出發(fā)的命令剛一下,隊伍里就傳出此起彼伏的口號聲。

“為了蘇聯(lián),加油!”

“用四年完成五年計劃!”

年輕的積極分子們揮舞著紅旗,扯著嗓子高喊,其他人也跟著振臂高呼。勞動的隊伍出發(fā)了。壹岐走在隊伍中間,痛切地感到在被切斷與祖國的聯(lián)系、國家心沒有寄托的情況下,民族精神是多么脆弱。缺乏自主和獨立性,使人們輕易地隨波逐流,強迫別人,又被別人強迫,在無力抵抗的情況下順應西伯利亞民主主義。

勞動工地在距集中營五公里的哈巴羅夫斯克市區(qū)附近,是個把丘陵地帶推平,修建工人住宅的建筑工地,大約有一萬平方米。那里有四棟用磚砌的樓,已經(jīng)蓋到了兩三層。工地上堆滿了美國的援助物資,從德國繳獲的攪拌機和卡車發(fā)出巨大的轟鳴聲,八百名俘虜在那里像螞蟻一樣勞作。

壹岐被分配在第三棟樓的工地,任務是往三層運磚。他和另外一個人兩人一組,把每塊兩公斤重的磚頭裝進一種叫納西魯卡的類似擔架的運輸工具,抬著運往三樓,每次二十塊。雖然戴著厚厚的線手套,但是五個來回下來,壹岐的手掌就被磚頭的重量壓得生疼。和壹岐搭伴兒的是睡在他旁邊的細野。在營房里,迫于積極分子們的淫威,細野總是躲著壹岐的目光。到一起干活壹岐才知道他其實是一個內(nèi)心善良的人。壹岐發(fā)現(xiàn)負責裝車的積極分子把磚扔到納西魯卡上之后,細野總是把磚往后堆。細野身體瘦小,雖然壹岐幾次拒絕了他的好意,但是,細野假裝沒聽見,仍然把磚堆放到自己那一頭。

運了十趟以后,壹岐的搭檔換成了香川大佐。壹岐看著香川大佐,他已經(jīng)年過五十,強制勞動損害了他的健康,他雙眼發(fā)黃、渾濁,嗓子里發(fā)出呼哧呼哧的聲音??吹较愦ù笞簦坚拖窨吹脚c他年齡相仿的在清洗游行中摔斷肋骨、被送到別處的谷川大佐。

壹岐學著細野的做法把磚堆到后面,說:“我年輕,我抬后面?!?

壹岐往返于狹窄的踏板,一趟趟把磚送到三樓。一個多小時過去了,也沒有休息一下。他的手套破了,血滲了出來。

雖然香川大佐只剩下皮包骨的胸脯劇烈起伏著,但他仍對壹岐說:“壹岐君,你還不行,還是我到后面吧。”

“不,我只是還沒有習慣,不過,我有體力,沒問題?!币坚蚱鹁裾f。他剛把手放到納西魯卡上,就聽有人惡狠狠地喊:

“老東西和新來的,磨蹭什么!”

“你們要是敢偷懶,就把你們從這兒推下去!”

在這里干活的俘虜,負責運磚的、砌磚的、和水泥的,每個人都有嚴格的勞動指標。民主委員和積極分子們不停地檢查和記錄每個人的勞動情況。

運了幾十趟以后,壹岐才奇怪地發(fā)現(xiàn)他和香川大佐的納西魯卡與那些帶著“青年行動隊”袖章的積極分子們的大小不一樣。

“香川,為什么那些年輕家伙們的納西魯卡比我們的???”壹岐問道。

香川萬念俱灰、見怪不怪地說:“我們用的是反動派專用納西魯卡,所以比他們的大?!?

突然,背后有人說:“你對第一天參加勞動、沉浸在勞動喜悅中的壹岐同志說這種話,打擊他的勞動積極性!你這是什么意思?”

兩人回頭一看,見民主委員安田正不懷好意地看著香川大佐。一個臉上寫滿忠誠的積極分子湊過來,安田命令他和壹岐搭檔。壹岐心中極為反感,就直截了當?shù)卣f:“安田,我并沒有沉浸在勞動的快樂中,反而不理解為什么日本人要給蘇聯(lián)干這樣的重體力勞動?!?

安田露出牙花子,笑著說:“你現(xiàn)在還能講出道道,是因為你的日子一直過得不錯,你還沒有真正挨過餓。等你和其他人一樣,餓得能把磚頭看成面包的時候,你就不會對我這個民主委員說這種話了。”

今天早晨壹岐只喝了一碗稀粥,現(xiàn)在他的胃抽搐著,正忍受著饑餓的折磨。

干了兩個小時活兒,終于響起了休息的鐘聲。休息時間是十五分鐘。壹岐在人群中尋找著水島和神森。他來到南邊的太陽地里,看到數(shù)百名俘虜擠在一起,正在縫補手套或者查看手上的傷。壹岐沒有看見水島和神森,只好坐下。坐下后他才發(fā)現(xiàn)坐在旁邊的是細野,細野正熟練地縫補手套。

“細野君,剛才謝謝你!”壹岐說。

細野不好意思地撓撓頭,指著壹岐磨破的沾著血的手套說:“我這兒還有線,我給你補一下……”

壹岐說:“這上面有血,還是我自己來吧。你把針和線借我用一下就行了?!币坚舆^用鋼絲磨成的針和從綁腿上拆下來的線,一邊笨手笨腳地縫補手套,一邊問:“香川在哪兒?”他想起香川大佐的手套也破得很厲害。細野默默地用眼睛向腳手架的方向示意了一下。壹岐順著細野的目光望去,只見盡管是休息時間,香川卻抬著納西魯卡的后面,像被前面的積極分子拽著一樣,還在運磚。雖然離得很遠,但是還是能看出來香川大佐已經(jīng)疲憊不堪,他腳步蹣跚,隨時都有可能從踏板上掉下來。壹岐還看到離香川大佐十幾米遠的后面還有一組人在任勞任怨地運磚,等他看清那兩個人的時候,不由得怔住了——原來是神森和水島。

壹岐忍不住問細野:“為什么香川和神森他們還在……”

細野的回答聲小得像蚊子叫:“因為他們是反……反動派?!?

結(jié)束了勞動回到集中營,壹岐覺得渾身像散了架一樣,疲勞和饑餓讓他幾乎站不住。

點過名后,壹岐以為終于解放了,可以回營房了,沒想到他們班的班長卻讓二十個班員就地坐下。班長環(huán)視了一下班員們,說:“同志們!現(xiàn)在我們開個反省會,看看我們今天是不是毫無保留地為蘇聯(lián)的建設(shè)工作了一天。”

在從工地往回走的五公里的路上,他們班就已經(jīng)進行了所謂的行進式討論,題目是日本的義務教育,結(jié)論是斯大林領(lǐng)導下的蘇聯(lián)教育是最前進的,天皇制下的日本教育加強了剝削形態(tài)。這還不夠,現(xiàn)在又要開反省會。壹岐簡直受不了了。但是,不少人因為害怕被扣上反動派的帽子,恐懼饑餓而一個接一個地發(fā)言,決心為了蘇聯(lián)要更加努力勞動,提高生產(chǎn)率。

反省會終于要結(jié)束了,班長最后說道:“為了迎接從明天開始的營房之間的勞動競賽,我們?nèi)嘁獔F結(jié)一致!”

壹岐他們班吃飯的時間到了,班員們爭先恐后地往食堂跑去。

食堂前面已經(jīng)排起了一條長龍,民主委員和積極分子在門口發(fā)飯票。伙食根據(jù)當天完成勞動指標的情況分一號到四號共四種。飯票是一個小木牌,上面分別寫著一、二、三、四的號碼。完成百分之八十以下的人是一號伙食,只能領(lǐng)到二百五十克面包;完成百分之八十一到百分之百的人是二號伙食,三百克面包;完成百分之一百零一到百分之一百二十五的人是三號伙食,三百五十克面包;完成百分之一百二十六以上的人是四號伙食,四百五十克面包。湯的量和稠稀也根據(jù)伙食級別不同而有所不同。這時候壹岐才終于明白班員們?yōu)槭裁茨敲丛诤踹_標情況。一個八百人的集中營,他的糧食供應是有定量的,所以,這種分配方法看上去似乎是多勞多得,實際上是弱肉強食。

壹岐站在領(lǐng)飯票的隊列里,下作地盤算著自己能領(lǐng)到幾號伙食:自己上午干的雖然是運磚的重活,但是下午攪拌水泥,這個活相對輕一點兒,所以,大概領(lǐng)不到好伙食。

眼尖的民主委員安田一眼看見壹岐,馬上說:“哎,你是四號伙食。”他遞過來一張四號伙食的飯票。壹岐立刻想到這有可能是民主派的人在拉攏他,他必須拒絕。雖然這種自控力讓他伸不出手,但是,他最終沒有戰(zhàn)勝快要讓他暈厥的饑餓,接過了飯票。安田藤吉郎的臉上露出一絲笑容。

壹岐來到打飯口,接著排隊。隔著六七個人,他看見香川大佐正在交飯票。

“反動派也能領(lǐng)到一號伙食。給你!”炊事員像打發(fā)野狗一樣,粗暴地扔給香川大佐一小塊面包和一個盛著湯的鋁飯盒。飯盒里的湯灑了出來。

香川大佐忍無可忍地說:“你干什么?把灑了的湯給我添上!”

炊事員哼哼地笑了兩聲,叫道:“誰讓你笨手笨腳的?下一個!”

香川大佐站著不動,說:“雖然我每天實際上都完成百分之百以上的勞動指標,可是,只能領(lǐng)到最低的一號伙食。至少你應該給足量?!?

站在后面的那些在民主委員那里有頭有臉的青年行動隊員們七嘴八舌地罵道:

“你不是不喜歡斯大林嗎?斯大林給你的湯少了一點,你還有什么不滿意的?”

“對!老東西,躲開!躲開!”

香川大佐已經(jīng)忘記羞恥,顧不得面子:“你們說什么都沒關(guān)系??墒牵绻B最低量的一號伙食都吃不上的話,我就連鐵鍬都拿不動,往鋪位上爬的力氣都沒有。求你了,給我添上吧!”

“簡直就是個叫花子!你那么想吃,就給人家下跪,求人家給你一勺?!?

“不如你在這兒轉(zhuǎn)三圈,高呼斯大林萬歲!那我就把我的分給你一口?!?

那些拿著四號伙食飯票的積極分子們吵嚷著,說出的話不堪入耳。周圍沒有一個人出來制止。排在后面的人等急了,開始叫罵。香川大佐無奈,只好端著只剩下一半的湯和面包離開了打飯口。

壹岐領(lǐng)到四號伙食的面包和里面有鱈魚片的湯,他馬上轉(zhuǎn)身尋找香川大佐。可是,幾百個人混雜在一起,一時根本找不到。

“壹岐,這兒!”

壹岐順著聲音望去,見水島坐在不遠處的一張桌子前叫他。坐在那兒的幾個軍官擠了擠,給他讓出一個座位。壹岐一坐下,好幾雙眼睛齊刷刷地盯在他的四號伙食上。壹岐發(fā)現(xiàn)水島他們的面包顯然比他的小一圈,湯也是清湯寡水,里面沒什么東西。雖然水島他們一整天都在運磚,而且還沒有休息時間,卻得不到四號伙食。壹岐為自己從安田手里接過四號飯票而感到羞愧難當。水島他們用懷疑和羨慕的眼神看著壹岐的四號伙食,周圍的氣氛因為食物而變得有些緊張。

為了打破尷尬的氣氛,壹岐問水島:“神森已經(jīng)吃完飯了?”

“沒有,他被關(guān)禁閉了?!?

“關(guān)禁閉?為什么?”

“他剛才去找民主委員談判,說明天開始的營房之間的勞動競賽會更加消耗俘虜?shù)捏w力,還會出現(xiàn)生命危險,要求停止競賽。有人馬上向蘇聯(lián)政治軍官告了密,政治軍官說他蓄意怠工,關(guān)了他的禁閉。”

在有著堅強信念的神森面前,壹岐深深感到相形見絀。

水島用堅定平靜的口氣說:“壹岐,在這種環(huán)境下有三種活法。一種是像神森那樣,把舊軍人的信念堅持到底。另一種是像以安田藤吉郎為首的那伙民主委員一樣,把自己的靈魂都出賣給蘇聯(lián)。還有一種就是既不能堅持信念又沒有膽量出賣靈魂,為了有一天能回到祖國而任人擺布,干活,吃飯,不在乎是紅色還是粉紅色,先做出一副被赤化的樣子,這是大部分俘虜?shù)幕罘āH绻f這是日本人的國民性,也確實是。蘇聯(lián)人正是抓住了這個要害。”

“哇!”突然,食堂中央傳來叫嚷聲,立刻圍起了一圈人。壹岐隱約看見有人蜷曲在地上,再定睛一看,是香川大佐。他被摁趴在地上,脖子上還掛著一個寫著“反動派”的牌子。三四個年輕積極分子摁著香川大佐蒼老的軀體,一個人拿著一張明信片在他眼前晃來晃去地說:“想要嗎?想要就學聲狗叫,不叫就不給你?!?

那是香川大佐的家書。雖然香川大佐扭著脖子,拼命地想站起來,但他被人死死摁住。一個人把明信片舉到他嘴邊,說:“香川狗,叫一聲。你汪一聲我就讓你叼住它?!?

香川大佐向前探著身體,發(fā)出悲切的聲音:“那是我等了好幾年的第一封家信,給我!”

“給你看。來,你汪地叫一聲,用嘴把它叼上?!?

積極分子肆意嘲弄。壹岐忍無可忍,猛地站起來,大聲指責道:“你才是狗!夠了!”

積極分子一下子露出膽怯,壹岐趁機一把奪過明信片。

“你干什么!”積極分子撲上去抓住壹岐的胸襟。

壹岐指著在人群后面袖手旁觀的安田藤吉郎說:“我只不過做了一件人事。你要不滿意,找民主委員說去!”

“什么?你敢侮辱我們民主委員?讓大眾批斗他!”

“批斗他!”

積極分子們?nèi)呵榧^,團團圍住壹岐。壹岐雖然心里有些害怕,但仍然態(tài)度強硬地反擊道:“好,隨你們便!不過,我要把今天的經(jīng)過用書面形式提交給集中營營長和哈巴羅夫斯克內(nèi)務總局。”壹岐曾經(jīng)從哈巴羅夫斯克內(nèi)務總局的約瑟夫少校嘴里得知,在有著嚴格的責任體系的蘇聯(lián),干部們都非常害怕有人直接向上級反映情況。壹岐說這個話的時候多半有點兒豁出去的意思,沒想到積極分子們一下子安靜了,偷偷觀察安田的臉色。安田也一臉惶恐。

壹岐扶起趴在地上、身上印著泥腳印的香川大佐,摘下他脖子上“反動派”的牌子,把家信交到他因為干活變得非常粗糙的手里。

從那天起,不管壹岐愿意不愿意,他都被打上了“極反動派”的烙印。

僅僅一個月的時間壹岐就變得面目全非,憔悴不堪。從他身上的軍裝就能看出他每天的勞動強度,袖子和膝蓋處都磨破了,上面沾滿汗?jié)n和污垢。

積極分子們幾乎一整天都緊盯著壹岐不放。早晨,出發(fā)升紅旗的時候,他們要站在壹岐面前,監(jiān)視他,看他有沒有向紅旗行注目禮并且高唱革命歌曲。如果沒有唱,立刻開批判會,全體不得出發(fā),直到他開口唱為止。在去工地的路上,如果壹岐不參加行進式討論會,他們就讓隊伍停下來,讓每個人認清壹岐“極反動派”的嘴臉。

以前壹岐干的是用水把水泥和石子攪拌起來的活兒,現(xiàn)在他被派去運磚。樓已經(jīng)蓋到四層,踏板鋪得很高,很陡,已經(jīng)無法用納西魯卡,只能每個人背一個筐子往上背磚。

每當磚廠運磚的汽車開到工地的時候,集中營紅胡子勞動隊長就大聲命令:“日本人,趕快集合!”

“為了蘇聯(lián),今天我們也要加油干!”

帶著青年行動隊袖章的積極分子們便應聲跳上卡車,往每個人背上的筐子里裝磚。壹岐站在第三輛卡車前,給他裝磚的是睡在他旁邊鋪位上的細野。瘦小的細野不停地眨巴著眼睛,一塊一塊地往壹岐的筐子里裝磚。雖然他按定量裝了十五塊,但是壹岐知道他裝的里面有破損的磚塊。裝完以后,他還偷偷地托起沉重地壓在壹岐身上的筐子,幫他站好。壹岐默默地用眼睛向他表示感謝。壹岐不能跟細野說話,因為那樣會讓細野也被當作反動分子挨批斗。壹岐背著磚,沿著踏板一步一步往上爬。他前面是香川大佐,香川大佐手腳并用支撐著老弱的軀體向上爬。背著磚默默往上爬的人排成一列,就像一隊勤勤懇懇的螞蟻。

終于爬到了四樓。民主委員安田站在記錄指標的班長旁邊冷冷地盯著壹岐。壹岐并不理會安田,他默默地解開繩子,卸下筐,把磚搬出來擺好,然后又下樓回到卡車前面??ㄜ嚿蠐Q成了戴著青年行動隊袖章的積極分子。他大聲說:“來了,原大本營參謀閣下出場了!我們拿出革命斗志來!”

積極分子粗暴地把超過定量的磚塊扔進壹岐的筐子里。壹岐感到脊梁骨都快被壓斷了,身體不由得往前傾。他用雙腿用力支撐著身體,說:“你們按定量裝!”

卡車上傳來反駁聲:“什么?你這個反動派還有不滿?”

壹岐義正詞嚴地說:“不是不滿,是正當要求?!?

卡車上的積極分子大聲說:“同志們!到現(xiàn)在還有一個高高在上的原大本營參謀,這難道不是我們集中營的恥辱嗎?”

五六個青年行動隊員跑過來,七嘴八舌地嚷道:“給他開批斗會!”

“把他拖到卡車上!”

壹岐被推上了卡車。

一個積極分子情緒激昂地說:“同志們!這就是法西斯東條的忠實走狗——大本營參謀的嘴臉,是拿我們士兵當炮灰的家伙?!?

這時,傳來民主委員安田的聲音:“同志們!今天我們有義務徹底批判反動派壹岐!”

“對!贊成!”

人人振臂高呼,呼喊聲震耳欲聾。壹岐感到今天的批斗會里吵鬧、摻雜著不同尋常的興奮。

“反動派,報上你的軍銜、姓名!”

壹岐默然不語。

“你沒有耳朵嗎?”

“回答問題!你害怕了?”

“這家伙,還以為自己是大本營參謀呢!”

“這次要讓他好好進行自我批判!”

“讓他在這兒再說一遍在遠東國際軍事法庭上的證詞!”

“把他拽下來,好好教訓他!”

叫罵聲此起彼伏,匯成一股巨大的聲浪,壹岐無法聽清他們在說什么。在哄吵和怒吼聲中,壹岐的頭開始嗡嗡作響。

安田在下面說:“細野,你去!”

細野被推上卡車,站在壹岐面前。他臉色蒼白,渾身發(fā)抖。就是他經(jīng)常避開積極分子的耳目,偷偷幫助壹岐。

“怎么了?你也和反動派是一伙的?”

聽到這句話,細野哆嗦著嘴唇,閉上眼,鼓起勇氣喊道:“反動派,你還……還以為你在大……大本營呢!”

一個積極分子大聲叫好:“好!好!接著說!”

細野的目光和壹岐的碰到一起,他馬上低下頭,在積極分子們的催促下,又喊道:“你,還不懂只物辯證法[2]嗎?”

嘩的一聲下面人群中發(fā)出一陣哄笑。不知道是誰戲弄小學都沒畢業(yè)的細野,教給他“只物辯證法”。

民主委員安田馬上見縫插針:“好!你就教教他什么是‘只物辯證法’。”

細野更加緊張,他使出渾身的力氣,結(jié)結(jié)巴巴地說:“壹……壹岐,只……只物辯證法就是入鄉(xiāng)隨俗。這……這里是蘇聯(lián),不是日本。你必須馬上做自……自我批判。”

“哇!”下面?zhèn)鱽須g呼聲。壹岐看到細野的臉因為強忍著哭泣而變形,嘴角流著涎水,褲襠也濕透了。雖然他緊張得尿了褲子,但是,下面臨時聚集起來參加批斗的人沒有人覺察。面對安田那樣的家伙,壹岐可以對抗到底,不給他絲毫機會。但是,面對怯懦、弱勢的細野,壹岐心頭涌起了憐憫之情。他對細野說了句連自己都感到意外的話:“細野君,你的話我懂了?!?

下面的人群一時驚呆了,沒有馬上反應過來,一下子變得鴉雀無聲。但緊接著,響起了更大的歡呼聲。積極分子們狂叫著:“大本營參謀進行自我批判了!”人群里爆發(fā)出嘲弄和哄笑聲。

“細野二等兵讓反動派壹岐無條件投降了!”

“好!好!細野干得好!”

“現(xiàn)在宣布,細野二等兵,今天,就在現(xiàn)在徹底擊垮了大本營參謀壹岐正!”

“參謀就是專橫、魯莽、野蠻!”

“還有傻瓜蛋、小氣鬼、花花腸子!”

積極分子們愈發(fā)意氣風發(fā),叫嚷著:“就是因為這種廢物當參謀,所以才戰(zhàn)敗了。我們要好好收拾他!”

幾個身強力壯的年輕積極分子撲向壹岐,把他從卡車上拽下來。壹岐摔倒在地,不容他往起站,一只只腳就踢了過來。

“日本人!現(xiàn)在是勞動時間,你們想偷懶嗎?”紅胡子勞動隊長怒火沖天地跑過來,揮舞著手中的棍棒。在蘇聯(lián),怠工是要受到嚴懲的。

“解散!改成二十四小時群眾斗爭!”

積極分子們四處散去,看熱鬧的人也慌慌忙忙地消失在工地上。壹岐被積極分子們踩在腳下,渾身沾滿泥土。他擦著從鼻子里流出的血,吃力地站起來,他看見民主委員安田藤吉郎正沖著他冷笑。

下午五點,干完一天的活兒,回到營房后,積極分子馬上命令:“反動派壹岐!從現(xiàn)在開始,我們進行二十四小時群眾斗爭。你現(xiàn)在去打掃廁所。”

所謂二十四小時群眾斗爭就是勞動完回到營房后,還要打掃、洗衣服、干雜活,得不到片刻的休息。

“我已經(jīng)完成了今天的勞動指標?!?

“反動派的勞動指標就是只要活著就得干活兒?!狈e極分子大聲說。他看見壹岐對面鋪位上的香川大佐,就說:“老東西,你去教這個家伙怎么打掃廁所!”說完,不容分說地把打掃用具塞給壹岐和香川大佐。

俘虜們在營房外面挖了一個很深的大坑,上面架上木板,權(quán)當廁所。每天早晚,木板上就蹲起一溜人。在零下十二三度的氣溫里,這樣的廁所自然會結(jié)凍。凍在一起的糞便像座小山一樣堆在那里。壹岐用十字鎬刨開糞便,端出去扔掉。白天干了一天活早已經(jīng)筋疲力盡,再加上饑餓,每舉起一次鎬頭都讓壹岐眼前一陣發(fā)黑。終于挖到一半的時候,突然,撲哧一聲糞便濺了出來,惡臭撲鼻而來。原來糞堆下面還沒有結(jié)凍。壹岐差一點吐出來。香川大佐熟練地換上木勺,像淘大糞的一樣,一勺一勺地把糞便舀到大桶里。

“香川,是我連累了你,對不起!”壹岐在熏天的臭氣里向香川大佐道歉。

香川大佐卻為壹岐擔心:“這有什么,反正我也是那些瘋狗嘴里的肉。倒是你,壹岐君,安田看你的眼神和你剛來的時候不一樣了,你要小心。在這里,反動派的烙印和死亡是連在一起的。有人就是在二十四小時群眾斗爭中自殺或者發(fā)瘋的?!?

雖然第二天是星期天,但是,壹岐、香川還有神森、水島等十幾名被打上反革命烙印的人卻得不到休息,他們被命令在集中營內(nèi)勞動。他們的任務是整修集中營四周帶刺鐵絲網(wǎng)內(nèi)側(cè)的禁區(qū)地帶。這是一道兩米寬的地帶,上面鋪著沙子,只要走進去就會留下腳印,是為了防止戰(zhàn)俘們逃跑。如果有人不經(jīng)許可跨入一步,崗樓上站崗的士兵就會開槍射殺。

壹岐默默地用掃帚掃著沙地,他發(fā)現(xiàn)捆鐵絲網(wǎng)的木頭柱子根部開著一朵小小的蒲公英。他的目光馬上被這朵小花吸引了。正看著,就聽有人叫他:“壹岐!”

壹岐回頭一看,是第五營房的神森。神森手里也拿著一把掃帚,雖然顯得笨手笨腳的,但是目光卻很銳利。

“聽說昨天開批斗會的時候你做了自我批判?”

壹岐默默地點點頭。

“你為什么不堅持?像我一樣,不管被關(guān)多少次禁閉,都要對抗到底。”剛直的神森氣憤地說。

壹岐想起二等兵細野說的“只物主義”,就說:“他們的批斗完全失去了理智,和他們對抗又能怎么樣?時間長了,他們也許會變得清醒一些。所以,現(xiàn)在最好的辦法就是不跟他們斗,保存體力,防止精神受損,這才是有現(xiàn)實性的對策。”

“現(xiàn)實性?就是說那樣做合理,是吧?你總是這樣,說好聽點兒是靈活,說不好聽點兒就是機關(guān)算盡,是個妥協(xié)、狡猾的家伙!我討厭你這點?!?

“可是,神森,在這里我們不能唯我獨尊。因為一個人的堅持可能牽連到別人,讓其他人吃苦。我們必須考慮到這一點?!?

“我知道。正因為如此,開始我還搬出國際公約,堅決主張軍官不勞動。可是,當我知道按照蘇聯(lián)的做法,如果我不干活,別人就得替我干,給我掙飯吃的時候,為了我那份飯,我開始干活了。這就夠了,沒有必要做什么自我批判,向他們妥協(xié)?!?

“不是妥協(xié)。我做的一切都不是為了自己,而是因為時刻考慮到七十萬關(guān)東軍俘虜?shù)奈磥怼!?

“那就更應該顯示出軍人堅韌的氣節(jié)?!?

壹岐語氣堅定地勸說道:“神森,現(xiàn)在有比軍人氣節(jié)更重要的事情。在這種日本人互相告密、自相殘殺的情況下,我們應該集中力量,最大限度地防止有人成為犧牲品。”

壹岐的話像是火上澆油,神森的火氣更大了:“我以后不跟你說話了!膽小鬼!”

這時,壹岐覺得背后有奇怪的動靜,回頭一看,香川大佐倒在地上,大口喘著氣。

壹岐大吃一驚,叫道:“不好了,快把他抬到醫(yī)務室!”

香川呼吸急促,卻搖搖頭說:“去也沒用,被民主委員控制的軍醫(yī)是不會給反動派看病的。”

神森說:“那我就去把他拽來?!?

香川害怕地說:“不要!要是他們知道我不能干活了,就會像對待跑不動的軍馬一樣,給我注射,殺死我?!?

神森向醫(yī)務室跑去。壹岐把香川挪到倉庫旁邊的背陰處等軍醫(yī)來,可是軍醫(yī)遲遲不來。

“水,水……”

“水?我馬上去拿,你在這兒別動,等著我?!?

壹岐馬上跑到一百米以外的飲水處去打水,等他端著一罐水回來的時候,香川不見了。壹岐急忙四下尋找,當他看到香川的身影時不由得大聲叫起來:“香川!危險!”

香川正在往剛掃過的禁區(qū)里走,他搖搖晃晃的,像夢游一般。如果他接近禁區(qū),崗樓上的哨兵就會把他當作逃犯開槍射擊。情急之下,壹岐一邊追一邊大聲喊:“危險!站??!”

香川回過頭來,笑著說:“他們在叫我,叫我呢。我的家人……”然后,突然奔跑起來。由于極度的疲勞困頓,香川大佐神經(jīng)錯亂了。崗樓上的士兵把槍對準了他。

“香川,站??!衛(wèi)兵,不要開槍!”

壹岐大叫著,附近的人也都跑過來試圖阻止香川大佐。噠!噠!噠!崗樓上射出一串子彈,香川的身體像泄了氣的皮球一樣,轉(zhuǎn)了一圈,應聲倒在沙地上。崗樓上的衛(wèi)兵端著槍下來,日本兵們也都跑了過來。

壹岐逼問衛(wèi)兵:“我叫你不要開槍,你為什么還開槍?”

“因為他要逃跑!”

“不對!他是因為有病,神經(jīng)錯亂了,不是想逃跑!”

衛(wèi)兵指著躺在壹岐他們剛剛掃過的沙地上,鮮血流了一地的香川大佐,對趕來的警備軍官說:“可是,他跨入了禁區(qū),這就是他逃跑的證據(jù)。”

警備軍官揚揚下巴說:“行了,這家伙是逃犯,把他的尸體處理一下?!避姽俳衼硪惠v馬車。壹岐的心中充滿憤怒,香川大佐穿著破爛不堪的舊日本陸軍軍裝,就這樣像貓狗一樣被輕而易舉地射殺了。

壹岐強烈地抗議道:“等等!香川大佐不是逃犯,衛(wèi)兵無視我不要開槍的手勢,射殺戰(zhàn)俘,違背了國際公約。我們?nèi)哲姺斒遣粫痛肆T休的!”

這時,民主委員安田插進來說:“你這話沒有道理。這個集中營已經(jīng)由日本人自治,所有的事情都應該由民主委員總部來判斷和處理。至于今天這件事,香川平時的言行就表明他早有逃跑的企圖。把尸體交給蘇聯(lián)方面?!?

“香川大佐疲勞過度,直至發(fā)瘋,不都是你們民主委員逼的嗎?難道你就不認為至少應該由我們來挖個墳墓,埋葬他嗎?”

安田若無其事地說:“尸體由蘇方處理,這是規(guī)定,我們必須服從?!彼麆邮謳托l(wèi)兵把香川的遺體搬上馬車。聞訊聚集來的數(shù)百名俘虜沒有一個人出來阻止。

壹岐一把推開安田:“你還是人嗎?香川大佐的遺體應該由我們來埋葬!”他沖到馬車前面,衛(wèi)兵的槍口對準了壹岐他們。香川大佐的遺體被裝進麻袋,扔上馬車,運走了。

那年夏末,壹岐所在的十一集中營流傳著回歸日本的小道消息。

從春天開始,哈巴羅夫斯克車站每天都停著裝滿日軍俘虜?shù)呢涇?,散落在哈巴羅夫斯克地區(qū)的各集中營俘虜?shù)霓D(zhuǎn)移也日漸頻繁。最近,營房里傳出消息說離這里三公里遠的第十集中營的俘虜在哈巴羅夫斯克車站坐上了回日本的火車?,F(xiàn)在,這里的每個人心里都充滿了期待,堅信下一撥就該輪到他們第十一集中營回國了。

俘虜們已經(jīng)度過了近三年的拘留生活,身心極度疲憊。對他們而言,年內(nèi)返回日本是能否活著踏上祖國土地的一個界線。如果年內(nèi)不能返回日本,那就意味著還要在西伯利亞度過一個零下幾十度的冬天。嚴寒的恐怖早已滲透到俘虜們的骨髓里,再過一個同樣的嚴冬無異于死亡的恐怖。

壹岐干完活,蹲在營房前面的草叢里等著吃飯。雖然已經(jīng)晚上七點多了,但在西伯利亞的白夜里,天色依舊發(fā)白。遠方,俘虜營鐵絲網(wǎng)外面的草原上隱約可見兩座駝峰似的連在一起的小山,半透明的乳白色天幕掛在平緩的山脊上。

已經(jīng)很久沒有想起的故鄉(xiāng)的身影浮現(xiàn)在壹岐的腦海中。故鄉(xiāng)就在被稱作出羽富士的美麗的鳥海山腳下,現(xiàn)在正是蘋果紅了的時候,年邁的雙親一定在急切地等待著自己的歸來。但是,即使像傳聞說的那樣,這個集中營將要接到回日本的命令,壹岐也不覺得自己能和其他俘虜一樣被準許回到日本。他不知道自己還要被關(guān)押多久,現(xiàn)在心存僥幸只能動搖忍耐下去的自信心。

“哎,‘反動派’,開飯了!”

最近,同營房的年輕的原軍官們也開始滿不在乎地這么叫壹岐。民主委員們用回日本作誘餌,進一步強化民主運動,使日本俘虜徹底陷入無邊的瘋狂之中。民主委員在工地以感謝蘇聯(lián)的庇護為名展開超負荷的勞動競賽,回到營房又說為了有朝一日回到日本后成為能戰(zhàn)斗的革命戰(zhàn)士,要求俘虜們學馬列,向民主委員表忠誠。他們讓人們相信,只有這樣才能被列入歸國者的名單。

在這種情況下,壹岐甚至被同一個營房的人們所孤立。睡在他旁邊、以前經(jīng)常照顧他的細野自從那次迫不得已批判壹岐之后,好像很害怕他,最終換了營房。現(xiàn)在,壹岐連一個可以互相安慰的人都沒有。

壹岐來到食堂。今天和往常不一樣,人們沒有排成一隊領(lǐng)飯票,而是圍成一團。食堂門口站著十幾個積極分子,陣容強大。壹岐不知道發(fā)生了什么事情,當走近食堂門口時不覺停住了腳步。

食堂門口蹭鞋的墊子不見了,換成了一塊刻著皇室象征的菊花徽章的木板。積極分子們在木板兩邊拉起繩子,對來食堂的每一個人說:“從這上面踩過去!不踩就領(lǐng)不到飯票,也不能回國。”也不知道是誰的手藝,厚厚的木板上生動地刻著一朵十六個花瓣的菊花。

迎合積極分子的士兵抬起沾滿泥土的腳,狠狠踩在木板上,嘴里還說著:“原來是飯桶阿天的家徽,算個屁!”菊花徽章上頓時沾滿了泥土。

“好!下一個!”

在積極分子的催促下,很多原來的軍官也應聲附和,模仿前面士兵的樣子,雙腳踩在木板上。

“好!及格!下一個!”

一個中年士兵臉色蒼白地邁出一步,在木板前卻抬不起腳。

“怎么了,你害怕天皇嗎?我們可是被一張一錢五厘的紅紙[3]拉出來的,你還踩不下去?”

“不,我……”

“你什么?天皇和我們一樣,都是人!”

中年士兵像受到很大刺激,緊緊閉上眼睛。終于,他雖然下定決心,向木板踩下去,但是,他腳下無力,沒有站穩(wěn)。

“沒踩好!使勁踩,往上面吐唾沫!”一個積極分子叫罵道。

中年士兵顫抖著嘴唇,臉也扭曲了。

積極分子威脅道:“你做不到,是不是?你這種家伙拿不到回日本的車票,只能當白樺樹的肥料!”

中年士兵臉色更加蒼白,哆嗦著瘦弱的身體,朝菊花徽章吐了一口唾沫。

壹岐不由得轉(zhuǎn)過臉去。這分明是踐踏天皇畫像的行為,與德川時代對付地下基督教徒的“蹋畫”[4]手段一樣。踐踏象征著天皇的菊花徽章的人可以得到更多的食物,可以拿到回到日本的車票。否則將被切斷返回祖國的道路,課以更加繁重的勞役,挨餓受凍。難道西伯利亞民主中非人性的東西使日本人的心靈變得如此荒誕嗎?

輪到壹岐了。

“大本營參謀閣下駕到!”

積極分子們像早就守候在那里一樣大聲喊道。已經(jīng)升為副民主委員長的安田藤吉郎晃動著矮胖的身體嘲笑道:“壹岐,沒什么可猶豫的吧。咬咬牙一腳下去,像你這樣的大反動派,我們也不是不可以讓你回國的?!?

壹岐緊盯著安田卑鄙下流的嘴臉,按捺著心中的憤怒說:“馬上把御徽章撤掉!難道你不覺得這是日本民族的恥辱嗎?”

“民族的恥辱?現(xiàn)在我們的祖國只有一個,那就是蘇聯(lián)。回日本是向敵人的陣地沖鋒。不敢踩菊花徽章的膽小鬼回到日本能干什么?”安田情緒激昂地說。分明是他自己為回國而興奮不已。

“壹岐,踩天皇的徽章!不踩,今天就連一號伙食也不給你?!?

為了生存下去,壹岐需要最低限度的伙食。但是,即使餓死,他也無法踐踏菊花徽章。菊花徽章是他立志報考陸軍幼年學校以來二十多年人生的結(jié)晶。

壹岐突然彎下腰,用早已磨破的軍裝袖口擦掉菊花徽章上的泥腳印。正當他要搬動那塊徽章木板的時候,有人從背后向他撲來。他想閃身躲開,可是好幾個人從背后把他摁倒在木板上。壹岐越是掙扎背上的人就摁得越緊。在劇烈的疼痛和昏厥中他聽到安田嘲諷的聲音:“壹岐你終于踩了,這下你完蛋了。”緊接著人們發(fā)出浪濤般的喊聲:

“我們讓他踩了!大本營參謀踩天皇了!”

“大反動派把菊花徽章坐在屁股底下了!”

壹岐心中狂暴的憤怒一下子爆發(fā)出來。積極分子們因為興奮手上松了勁,壹岐趁機掙脫他們站起身來:“你這個卑鄙小人!”他喊叫著沖向安田,揪住他的領(lǐng)口,一把將他掀翻在食堂的地上。血從安田的嘴和鼻子里流出來,恐怖扭曲了他的臉。壹岐發(fā)瘋般地把安田拖起來,再次扔到地上。晃動著瘦弱身軀撲向安田的壹岐身上帶著一股陰森森的殺氣,積極分子們嚇得直往后退。壹岐對著已經(jīng)毫無反抗能力的安田大打出手,最后用雙手卡住了他的脖子。

“壹岐,住手!你想殺了他?”

壹岐頭上傳來一個聲音,有人從兩邊抓住他的胳膊,用力把他拽開。原來是神森和水島。壹岐這才清醒過來,看著滿臉是血、一動不動的安田。神森迅速扳過安田的臉,查看了一下他的眼睛,說:“還好,沒有死。”他催促壹岐,“壹岐,趕快回營房去,這里交給我們處理?!?

水島也說:“壹岐,快……”

神森和水島正往食堂外面推壹岐的時候,外面?zhèn)鱽砑贝俚哪_步聲。幾個端著自動步槍的衛(wèi)兵和政治軍官趕來,事態(tài)已經(jīng)無法收拾。

政治軍官瞥了一眼現(xiàn)場,陰沉著臉命令衛(wèi)兵:“這個法西斯分子!關(guān)禁閉!”

壹岐立即被押到了禁閉室。

禁閉室在集中營的最北端,里面陰暗、潮濕、冰冷。

壹岐有生以來第一次被關(guān)禁閉。身為軍人,他從未被關(guān)過禁閉,也沒有關(guān)過別人的禁閉。在當少尉、中尉的時候,作為教官壹岐雖然負責訓練眾多的士兵,并且有賞罰的權(quán)限,但他沒有關(guān)過一個士兵的禁閉。所以,他從未見識過禁閉室是什么樣子。正因為如此,壹岐懷著一種異樣的心情打量著這間結(jié)實的小木板房。禁閉室只有一個送飯兼監(jiān)視用的小窗,里面連干草都沒有鋪。寒氣和潮氣一股股涌上來,人連坐都坐不住。壹岐一會兒站起來,一會兒坐下,不停地搓著手腳取暖,才勉強讓身上有點兒熱氣。但是,時間一長,他的手腳便開始發(fā)麻,饑餓難耐。

到了晚上,寒冷和饑餓愈加強烈。遲遲沒有人來送飯。本來俘虜?shù)幕锸尘秃懿?,從來沒有吃飽過,在寒冷的禁閉室里少吃一頓飯,很可能造成被凍死的結(jié)果。壹岐大聲喊衛(wèi)兵,可是,沒有人回答。他喊了幾次后,發(fā)覺隔著一個房間的禁閉室那邊有動靜。壹岐把耳朵貼在木板上,聽見那邊有人在動。壹岐用嘴對著木板喊了一聲:“喂!”

那邊傳來一個年輕的、有教養(yǎng)的聲音:“您是誰?”

壹岐說:“我是第三營房的壹岐正,你是誰?”

沒有人回答。壹岐再次大聲說道:“我是第三營房的,你是哪個營房的?”

那邊突然沒了動靜。

“喂!我是得罪了民主委員被關(guān)禁閉的,你也是嗎?”

那邊的人壓低聲音說:“我不是。外面說不定有衛(wèi)兵,請不要用那么大聲音跟我說話,會給我?guī)砺闊┑摹!闭f完,那邊的人就再也不吭聲了。顯然他是害怕和被打上極反動派烙印的壹岐說話。一個被關(guān)在蘇聯(lián)集中營這個大牢獄中、現(xiàn)在又被關(guān)進禁閉室的人,在重重枷鎖中仍然懼怕民主委員的耳目,斂聲屏息,不敢和同樣來自日本的人搭話。壹岐從這個人身上看到了被壓制了人性的人們悲慘的縮影。但是,因為被關(guān)進禁閉室,壹岐從連日來無休止的西伯利亞民主運動中解放出來,心靈上得到了一絲安慰。

壹岐躺在地板上,輾轉(zhuǎn)反側(cè),無法入眠。到了深夜,衛(wèi)兵送來一塊黑面包和水。涼水流進肚子里,刺痛著早已冰冷的身體。盡管如此,這仍是十幾個小時以來壹岐第一次得到的水和食物。

第二天,那邊禁閉室里的人被放出去了。壹岐還在里面忍受著寒冷和饑餓。集中營的廣場上傳來群眾斗爭的呼喊聲:

“不讓反動派回去!”

“登陸天皇島!”

“斯大林元帥萬歲!”

狂叫之后響起了高唱革命歌曲的聲音。回國在即,眼前正是緊要關(guān)頭,這種活動被不斷重復著。因為一心想回國,所以幾乎所有的人都追隨民主運動,其中不乏主動配合積極分子,為爭取到回國的機會而出賣自己同伴的人。為了早日回國,日本人出賣日本人,把同胞推向死亡的事實是西伯利亞戰(zhàn)俘的一段屈辱的歷史,這段歷史終將被記錄下來。

被關(guān)禁閉的第三天,壹岐仍只能得到一點兒黑面包和水。寒冷使他渾身發(fā)抖。為了不消耗體力,壹岐只好躺在地板上。深夜,突然傳來一陣急促的鐘聲,是平時搞突然襲擊檢查所持物品或發(fā)現(xiàn)逃跑者時緊急集合的鐘聲。壹岐把耳朵貼在木板墻的縫隙上,聽外面的動靜。他聽見很多人聚集到集中營的廣場上,有人用俄語大聲說著什么,緊接著嘩地響起了一片歡呼聲。

“萬歲!回國了!”

“回國了!”

廣場上響起了《國際歌》的歌聲。那是充滿感謝和祈求的歌聲。感謝能夠回到祖國,祈求自己不要被從歸國者名單上除名。

壹岐懷著復雜的心情離開木板墻。雖然他衷心希望全體俘虜都能夠回到祖國,但是,想到那些沒有等到這一天而被凍死、餓死的人,想到像香川大佐那樣精神錯亂、死于非命的人,壹岐心中充滿悲哀。

突然,禁閉室的門上傳來嗵嗵的響聲。應該不是衛(wèi)兵,因為壹岐沒有聽到重重的腳步聲。外面也沒有刮大風。壹岐湊近小窗口,正要往外看,外面的人輕聲說:“壹岐,我是水島?!彼畭u是趁著人們狂喜混亂的當口跑來的。

壹岐警覺地觀察著四周,也壓低聲音問道:“他們不會發(fā)現(xiàn)你嗎?你怎么來了?”

“回國名單上沒有我,我很可能要被送到更遠的地方去。所以,我來和您道個別?!?

“神森也和你一起去?”

“不,神森今天被帶走了,不知道被帶到了哪里?!?

壹岐深有感觸地說:“是嗎。不過,不管到哪里,神森都會堅持到底的。水島,我們也一定要活著回到祖國去!”

“壹岐,多保重……”水島從小窗上遞進來一些面包和白糖,那是他從自己的定量里勻出來的。

壹岐把東西推回去,說:“我關(guān)在禁閉室里,又不干活。你要干重活,你留著吧。”

“不,請您收下吧。我們就要分別了。”水島的話里包含著今生今世的離別。雖然他們彼此都說要活著回到祖國,但他們心里清楚也許從此兩人再也無法相見。壹岐默默地接過面包和白糖,雖然他想說些什么,但各種思緒交織在一起,無法用語言表達。水島也一樣,他百感交集地看著壹岐,最后一聲道別:“多保重!”然后匆匆離去。

第二天,集中營里充斥著瘋狂地高唱革命歌曲的聲音和群眾斗爭的呼喊聲。人們在醫(yī)務室前排隊接受回國體檢時都在不停地討論,在整理行裝時還不忘高吼國際歌。那聲音一直傳到被關(guān)禁閉的壹岐的耳朵里。整個集中營就像一個狂人集團。這樣的情景一直持續(xù)到第五天,他們企盼已久的回國的日子終于來了。

這天,早晨完成了早升紅旗、敬禮,三呼斯大林萬歲、蘇聯(lián)萬歲的儀式之后,俘虜們高唱著《國際歌》,成五列縱隊走出了集中營的大門。壹岐在禁閉室里看著這一幕。雖然天上下著雨,雨水打濕了身穿蘇聯(lián)配給的立領(lǐng)棉衣、背著行囊的歸國者們,但是,他們闊步走出大門的背影充滿躍動的生機和活力,仿佛艷陽高照。從哈巴羅夫斯克到納霍德卡后,他們就能看到等候在那里、飄揚著太陽旗的客船。那是從祖國來接他們回去的船。壹岐不由得緊緊握住小窗的窗框,在難耐的思鄉(xiāng)之情中目送著歸國者的行列。看著歸國者們漸漸遠去的身影,壹岐暗自對自己說,不看到七十萬關(guān)東軍官兵最后的一兵一卒回國,自己是不能離開這里的。

注釋

[1]豐臣秀吉曾取名木下藤吉郎,在給織田信長當家臣期間,為織田信長拿草屐時先在自己懷里暖過以后再拿給織田信長穿,以此博得歡心。

[2]在日語中“唯”和“只”有時發(fā)音相同。

[3]一錢五厘是當時明信片的價格。一錢五厘的紅紙指郵寄的應征通知書。

[4]德川幕府(1603—1867)時代作為禁止基督教的手段之一,元月4日至8日在長崎等地讓人們踐踏刻有圣母瑪利亞和基督畫像的木板,以證明不是基督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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