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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社長辦公室

近畿商事社長辦公室的門打開了,大門一三響亮有力的聲音把壹岐從關東軍毀滅的回憶中喚醒。

“哎呀,對不起!讓你久等了!會議延長了時間……”

剛才,大門社長說要去開公司高層會議,讓壹岐在辦公室等他。壹岐把身體深深埋在社長辦公室的沙發里,等待會議結束。因為他完全沉浸在關東軍毀滅的回憶中,竟不知道等了多長時間。大門一三紅潤的臉上綻放著笑容,在壹岐對面的沙發上坐下,點上煙說:“剛才那么短時間就結束這次會面,我覺得實在太可惜了。所以,才強人所難,讓你留下來。”

“你在西伯利亞被判處二十五年苦役的重刑,真是難以想象你是怎么熬過來的。”

壹岐的眼前重新降下一塊黑色的帷幕,緊接著關東軍毀滅的回憶,西伯利亞的羈押生活又浮現在他的眼前。

“我有一個原則,不和任何人談論和提起在西伯利亞的經歷。”

壹岐是昭和三十一年(1956年)十二月返回日本的,剛兩年。因此,對他來說,西伯利亞的悲慘生活至今仿佛仍然是鮮血淋淋的現實。

“失禮了!我這個人有個毛病,什么事情都喜歡刨根問底。”大門苦笑著說。

這時,通話機響了,話筒里傳來秘書急切的聲音:“社長,雅加達分店店長來電話,是打給常務的。但是,一丸常務去非洲出差了,他們把電話轉到了這里。”

大門“嗯”了一聲,從桌子上的三部電話中拿起其中一部的話筒。

“我是大門。什么?印度尼西亞內閣會議已經內定纖維紡織品國際招標了?里面確實有十萬捆棉紗嗎?嗯,這個情報是從哪里來的?”

大門表情嚴肅,握著話筒的粗壯的手腕顯然非常用力。

“好。如果是直接從經濟大臣旺同那里得到的消息,應該很可靠。”

旺同經濟大臣是近畿商事的后援,這個情報有很高的可信性。問題是雅加達分店店長是通過什么途徑,在什么時間得知這個消息的。

“這是昨天的內閣會議上決定的?嗯,嗯。你是當天晚上在旺同公館召開的酒會上得知這個消息,然后馬上打電話來的?”大門的表情越來越興奮,他滑向手表時針的目光如電光般明亮。雅加達、大阪之間的國際電話最快需要九個小時,減去兩個小時的時差,說明雅加達分店店長在深夜掌握機密情報后便馬上申請打國際電話。結合今天早盤的市場價格還沒有出現任何變化這點來考慮,可以斷定近畿商事是國內最早得知這一消息的公司。

“干得好!我馬上通知有關部門大量買進。”

大門右手啪的一聲放下話筒,同時用左手抓起另一部電話,直接要通棉紗部部長,用極快的速度傳達完雅加達分店店長傳遞的消息后說:“對,別的公司都還沒有注意到這一點。今天早盤的價格是一百九十九日元,看來會漲到二百五十日元。不過,這可是尼西亞,你一定要在絕密的前提下速戰速決。”大門像打機關槍一樣一口氣指示完。

昭和三十三(1958年)年國內的棉紗市場生產過剩,停留在低谷狀態。紡織公司情況窘迫,雖然他們一再縮短工作時間,以期恢復國內市場需求,但效果不佳,所以只有依靠出口打開局面。因此,印度尼西亞這十萬捆前所未有的國際招標,就成了活躍市場、提高價格的絕好材料。大門像鯨魚噴水般“呼”地長長出了一口氣,把目光投向一直默默坐在沙發上的壹岐。這時響起了敲門聲,一個瘦小的男人毫不客氣地推門進來。他看了一眼壹岐,小聲說:“我知道你在會客。不過,我去大友銀行,還是順便進來了。”

“鬼頭你搞突然襲擊,我沒什么話說。來,坐吧!”

大門讓來人坐到辦公桌前的椅子上,自己坐在一把轉椅上。壹岐正要起身回避,大門攔住他:“不必回避。這是中京紡織的鬼頭,我們關系親密,你不必介意。”

中京紡織生產的棉紗占全國產量的一半,鬼頭不僅是中京紡織的老板,而且還是名聲在外的期貨交易高手。

鬼頭一坐下便問:“今天怎么樣?”

“不怎么樣。”大門答道。

“雖然最近一直下跌,我就一直買進,但是被套住的可能性很大。我想聽聽你怎么看。”

“我準備買進。”

此言一出,鬼頭細細的眼睛一下子亮了起來。

“你憑的是什么?”

“印度尼西亞大概有十萬捆的生意。”

“噢?這可是個好消息!那,馬上動作,今天,怎么樣?”

“好啊,一萬捆吧!”

“行,那我走了!”

兩人用極快的節奏你一句我一句地對答。辦完該辦的事,鬼頭也不久留,馬上離開了辦公室。大門重新坐到壹岐前面,輕描淡寫地說:“真是個不速之客。不過,來得正好。一筆八億日元的生意做成了。”

大門一三和中京紡織老板鬼頭剛才的談話,在壹岐聽起來宛若世外之音,不知所云。但是,兩個人在短短的幾分鐘里,只用幾句簡短的對話就完成了一筆八億日元的巨額交易,相當于近畿商事資本金的五分之一。其精彩或者說老練令壹岐驚訝不已。

“壹岐,你好像很吃驚啊!沒有聽懂剛才的話吧?”

大門發出咯咯的笑聲,說:“我來解釋一下,也好給你今后做個參考。首先,鬼頭一進來就問我怎么樣。他問的不是我的健康,也不是催問我給他辦的事情怎么樣了,而是問今天上午的行情怎么樣。所以我回答他不怎么樣。然后,鬼頭又說他最近一直在下跌的時候買進,這個意思就是說因為他一直低價買進,不賣出,有可能砸在手里,算得上有風險。說實話,當時我有點猶豫,要不要告訴他我們掌握的印度尼西亞的消息。不過,因為現在我們需要爭分奪秒地為買進棉紗做準備,所以我還是告訴了他。作為答謝,鬼頭就把他手上的五萬捆中的一萬捆以低價轉讓給我。就這么簡單。我掌握的這個情報很寶貴,我之所以還是向鬼頭亮了底牌,也就是因為我們兩個人關系不一般,可以說是肝膽相照。”

大門和鬼頭二人關系的確不一般,他們有時因為對市場的看法不同,各自站在買方或賣方的立場上殊死搏斗數月;有時又結成統一戰線,買賣全國棉紗的總生產量。

可是,壹岐連大門的解釋也沒有聽懂。他覺得商社和自己是完全不同性質的兩個世界,不是自己可以發揮才智的地方。他端正坐姿,說道:“我剛才說今后請您關照,可是,現在我想還是請允許我辭退您這里的工作吧。聽了您剛才的話,我覺得像我這樣一個只有軍人經歷的人無法勝任您這里的工作。”

大門哈哈笑著說:“壹岐,你退卻了?可以理解。聽了我和鬼頭的話,別說是軍人出身的你,就是業界人士也會膽怯的。壹岐,你先看看那座大阪城。”

壹岐順著大門手指的方向望去。在冬日清冽的陽光下,大阪城的五重天守閣瓦頂和砌著灰漿的白色墻壁高聳云天。大門俯瞰大阪城的眼中閃爍著精明強悍的光芒。

“我每天一進辦公室,做的第一件事就是眺望大阪城。要想奪取城池就必須打勝仗。我每天看著大阪城,心里想的只有勝利。壹岐,你當參謀的時候,每天想的不也是勝利嗎?也就是說,我是把心血傾注在商業戰略上,而你是把心血傾注在軍事戰略上。從這點來講,你我不是都一樣嗎?”大門的話里充滿激情和斗志。

“但是,商業戰略和軍事戰略是性質完全不同的東西。商業戰略是利益至上,對于只懂軍事的我來說,它太遙遠了。”

聽了壹岐的話,大門把身體往前一探,說:“你不能認為它是利益至上的。商社的經濟戰略關系到日本國家的經濟復興。極端地講,如果你把士兵換成商品考慮的話,作為戰略,經濟戰略和軍事戰略有什么不同呢?在敵人面前,軍事戰斗只有進或退,沒有中間的路可走。商社的工作也同樣沒有第三條路,只有買或賣。我們絞盡腦汁,拼盡全力為的就是如何準確迅速地做出判斷,并且馬上訴諸行動。目的只有一個,那就是勝利。這些不都和軍事戰略一樣嗎?還是說,像壹岐你這樣的人,居然也因為在西伯利亞被羈押了十一年而得了羈押后遺癥嗎?”大門的語氣中多了一些責問。他的聲音充滿自信,像一個叱咤風云、指揮千軍的司令官,堅定有力。

壹岐感到胸中涌起一股久違的浪濤,洶涌澎湃。但是,他剛剛親眼看見大門和中京紡織老板鬼頭之間名副其實的一對一的激烈商戰,那個瞬間深深印在他的腦海里,使他難以下定決心。

“壹岐,你還要猶豫到什么時候?如果你覺得戰爭失敗,你負疚的話,那就應該為了日本的經濟發展,把你用軍事戰略練就的頭腦用于經濟戰略。好了,我等著你來上班!”大門用不容置疑的口吻說完,不等壹岐回答就走出辦公室,去赴下一個約見。

壹岐在南海電車住之江車站下車后沒有馬上回家,而是進了站前街的市場。為外出工作的妻子和上學的孩子們買菜,是無業游民壹岐的日常工作。

壹岐來到經常光顧的、位于市場中間位置的菜市場,掏出今天早晨妻子交給他的紙條,上面寫著今天晚飯的材料:油豆腐兩塊、鬼芋塊一塊、白蘿卜一根、蔥一把。因為一家四口靠妻子一個人的工資度日,所以晚飯總是很簡單。

買完東西,壹岐用報紙包好,沿著大和川的堤壩往家走。大和川在冬日的陽光下緩緩流淌,河面寬闊。雖然今天答應了大門社長的邀請,但是,如果可能的話,壹岐很想像這河水一樣,再度過一段無拘無束、悠悠然然的時光。這是此刻他心中最真實的想法。但是,每天早晨,妻子去大阪府民生部服務課上班,孩子們上學走后,壹岐打掃完房間,白天除了幫助以前的部下們找工作,就是在家看看書或者看看報紙。到了傍晚,再給妻子做好做晚飯的準備工作。這樣的現實生活容不得壹岐有如此的奢望。

大和川市營住宅的房子很簡樸,只有六疊和四疊半兩個房間加廚房。壹岐從自制郵箱里掏出放在里面的鑰匙,打開關不嚴實的房門。一進門的四疊半的房間里并排擺著兩張用蘋果箱做成的桌子,上面貼著包裝紙。那是上高中的女兒和上初中的兒子學習用的桌子,兩人的桌子中間擺著壹岐軍人時代的照片。照片上是一個帶著參謀肩章、手扶軍刀的陸軍中佐。或許他在西伯利亞的十一年里,孩子們就是看著這張照片,把照片中的父親當作精神支柱挺過來的。但等壹岐真正回到家的時候,孩子們看到的父親是個穿著寒酸的復員服,面容消瘦,牙齒脫落,面容蒼老的男人。看著和照片上似是而非的父親,女兒直子還能掩飾自己的感情,而兒子誠則搖著頭說:“你不是我爸爸!”壹岐想抱他,他竟嚇得直往后躲。壹岐在家里安頓下來很長時間以后,誠都不肯跟他親近。誠現在也已經是初中生了,雖然也經常跟壹岐撒嬌,可是女兒直子跟父親更親近一些。

壹岐脫下大衣,換上舊褲子和毛衣,把陶爐端到廚房外面,開始生爐子。他先點著舊報紙,把蜂窩煤放到上面,然后用團扇扇。爐子光冒煙,卻不著。生不著爐子,妻子回來以后就不能馬上開始做飯。

壹岐終于把爐子生著的時候,傳來了女兒和兒子的聲音。

“爸爸,我們回來了!”

“你倆今天一起回來的。冷不冷?正好爸爸剛生著火。”壹岐把爐子搬進家里。兩個孩子馬上圍過來,在爐子上烤手取暖。上高中的直子暖和過來以后就馬上去洗菜,準備母親回來后做晚飯。壹岐看著女兒忙碌的身影,眼神中充滿了為女兒的成長感到喜悅的父親的慈祥。

不一會兒妻子佳子回來了。她穿著一件耐臟樸素的大衣,帶著自己編織的圍巾,手里提著手提包和市場里的購物袋。

“媽媽!你回來了!”

孩子們把媽媽迎進家,家里立刻變得明亮溫暖起來。壹岐也用關愛的眼神看著下班回來的妻子。佳子手腳麻利地系上圍裙,去了廚房。

“你今天面試的情況怎么樣?”佳子擔心地問。

“噢,大門社長當時就決定錄用我了。”

“哎呀,那可太好了!近畿商事在關西可是老字號的名門商社啊!”

“這倒可能沒錯。首先大門社長的人品和見識都非常過人。”

“那你就沒什么可猶豫的了。”佳子似乎終于松了一口氣。

“不過,我還是覺得商社不適合我,那畢竟是一個金錢利益的社會……”壹岐仍有些躊躇不定地說。看到妻子和女兒臉上流露出不安,他又做出一副開朗的笑臉,催促道:“工作的事情待會兒再說,先做飯吧!”

吃完晚飯,壹岐把有點兒感冒的誠留在家里,帶著女兒直子去澡堂洗澡。澡堂離家有十分鐘的路程。在西伯利亞的時候,因為壹岐十天只能用桶里的兩杯熱水擦一次身體,所以去熱水充足的澡堂,把身體浸泡在寬敞的浴池里是他的一大樂趣。來到澡堂門前,他和女兒像往常一樣約好三十分鐘后在門口見面,然后各自進了男女浴室。壹岐身高一米七五,體重五十公斤,脫了衣服以后顯得瘦骨嶙峋。壹岐把身體舒服地靠在浴池邊上,閉上眼。一股睡意襲來。想到大概是因為今天接受了大門前后兩個小時的面試,有點累了,壹岐又開始為自己這個年紀才進入一個完全不了解的社會感到惶恐不安。

壹岐看了一眼收款臺上的表,擔心直子在外面等他,便匆忙穿上褲子和毛衣,趿拉著拖鞋來到門外,可直子還沒有出來。壹岐苦笑著想,到底是女孩子,花時間。他在澡堂門口賣章魚丸的小攤上給誠買了十個章魚丸,又怕涼了,就塞到毛衣里保溫。

“爸爸,我洗頭發,所以出來晚了。”留著娃娃頭的直子跑過來說,頭發還濕漉漉的。

“不馬上把頭發擦干,會感冒的。”壹岐用自己的毛巾給女兒擦著頭發說。直子有一頭烏亮的濃發,很像她母親。

“我們快回去吧,要不媽媽就來晚了。”

父女倆沿著昏暗的路往家走。直子停下腳步說:“爸爸,我有件事請求你。”

“怎么還這么正式?說吧,什么事?”

“爸爸,剛才我看見你還在猶豫要不要去近畿商事,我求你了,你就去公司工作吧。就是不要去防衛廳。”

壹岐回來后,防衛廳曾多次邀請他去。一年前還專門派了一個一佐[1]級別的人親自從東京來大阪請壹岐。

“你怎么突然求爸爸這樣的事?”

“媽媽這十幾年這么辛苦,不就是因為爸爸是軍人嗎?所以,除了不當軍人,你做什么我都沒意見。”

直子還是高中生,她自然還沒有復雜的反軍意識。壹岐深切地感受到她的話完全是出于對母親的質樸情感。

“我知道了。你放心,爸爸就去普通的公司工作。”壹岐回答道。以前,任何時候他都是以軍人的身份判斷事情。今天,他第一次以一個父親的身份決定一件事。

那天晚上,壹岐躺在妻子身邊,感謝自己在西伯利亞的十一年里妻子所付出的一切。

“以前讓你吃了那么多苦,現在終于可以不用讓你出去工作了。”

“你真的決定去近畿商事工作了?你是不是在勉強自己?……”

“不是。說實話,我確實想了很多,也猶豫過。不過,我已經決定了。”

妻子好像放下了心,說:“是嗎?難為你下這樣的決心。本來,對你來說,防衛廳的工作駕輕就熟,我也大體上做好了思想準備。現在好了,我放心了。”

“不過,我要是去了防衛廳,你經濟上可以寬裕一點兒。”

“不,我們一家四口能在一起安安穩穩地過日子,比經濟上寬裕更讓我高興。你被關押了十一年,這十一年我不知道你是死是活,每天都像在受酷刑折磨一樣。”佳子在壹岐回來后,第一次向丈夫吐露了心聲。說完這些話,沒過多久她便睡著了。

壹岐卻久久不能入睡。兩年來,壹岐一直在努力忘卻。可是,大門今天的發問,讓剛剛開始治愈的西伯利亞帶給他的可怕的創傷再次被撕裂,鮮血直流。暗無天日、人間地獄般的西伯利亞羈押生活又被喚回壹岐的心中,可謂歷歷在目。

注釋

[1]一等陸佐或一等海佐、一等空佐的簡稱。是佐官中最高的一個級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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