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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西伯利亞

西伯利亞的秋天非常短暫,剛進入十月,就已經有了寒意。

關東軍司令部山田司令官以及壹岐等二十六名幕僚作為俘虜被關押在哈巴羅夫斯克近郊距黑龍江不遠的地方。前幾天還綠油油的白樺樹梢悄然發黃,大地剛披上一層金黃,轉眼樹葉便片片飄落,裸露出廣漠的大地。

看守所設在蘇軍江上艦隊軍官訓練所,雖然簡陋,但單人房間、食堂等設施齊全。房屋四周有一處寬二百米、長一千米的地帶,被指定為散步區,周圍有哨兵把守。集中營的內務以及其他事務都交由日軍自治。

剛被送進這里的時候,因為分配房間、整理行李、打掃忙亂了一陣。現在,一個月過去了,蘇軍還沒有來審問,也沒有提出任何要求。時光一天天流失過去。

一天,所長說附近的集體農莊因為缺乏勞動力,馬鈴薯收不上來,希望有人去幫忙。雖然《國際法》禁止勞役戰俘,但壹岐他們還是決定每天去幫助收幾小時馬鈴薯,權且當作是一種鍛煉。

在所長的帶領下,壹岐他們步行四十分鐘左右,來到一片廣闊的馬鈴薯地。農戶用鐵絲網圍起的自留地里莊稼長勢很好,而集體耕種的土地則雜草叢生。壹岐臉上露出苦笑,心想難怪集體農莊的產量上不去。集體農莊的干部們歡天喜地地歡迎壹岐他們的到來,答應把收獲的四分之一的馬鈴薯分給他們,并且手把手地教這些笨手笨腳的軍人挖土豆。

除了山田司令官等將軍以外,其他二十多個人按照安排,每三人一小組,其中一個人用兩手拔藤蔓,一個人刨出埋在土里的馬鈴薯,另外一個人把刨出的馬鈴薯運到集體農莊干部那里,換取一個牌子。因為缺少農具,僅有幾把鐵鍬和鋤頭,所以壹岐他們幾個年輕參謀只能用木頭片挖。西伯利亞的土地黑紅堅硬,而且有很多牛虻,干活的時候人們只好用毛巾包住臉和脖子。天氣雖然已經有了寒意,但是在一壟一公里長的馬鈴薯地里不停地往前挖,壹岐還是出了一身汗。他默默地挖著土豆,想起了故鄉的村莊。

壹岐的家鄉在山形縣游佐町杉澤,鳥海山的腳下。現在,鳥海山的山頂大概已經披上了初雪。年少的壹岐在農村的孩子里屬于身體虛弱的,這個叫正的孩子從小就喜歡看書,小學校長的父親希望他能子承父業,將來成為一個教育工作者。但是,出了名的固執的祖父卻認為健康比學業更重要,他一年四季逼著壹岐用冷水擦澡。就這樣,到了四五年級的時候,壹岐變得強壯起來,下學以后也不回家,而是在山野里到處亂跑。即使在積雪有一兩米厚的冬天,他也會跑到山上去追野兔,讓祖父都開始為他提心吊膽。上小學六年級的那年秋天,山形連隊來鳥海山麓進行秋季演習。壹岐看到威風凜凜的連隊旗手高舉著白底紅日、帶著紫色流蘇的隊旗,看到步兵、騎兵和炮兵的聯合演習,被他們的勇猛深深吸引,于是他報考了東京陸軍幼年學校。十四歲的春天,他走進了這所學校的大門。

在陸軍幼年學校的三年時間里,壹岐接受的更多的是外語教育和情操教育,而不是軍事訓練。壹岐從德語、俄語、法語、漢語中選修了德語,還跟上野音樂學校的教官學習在老家從來沒有摸過的鋼琴。

進入陸軍士官學校以后,壹岐正式接受了成為一個軍人的教育。除了學習軍事學以外,上完兩年預科之后,他還被派到連隊,分別當了三個月的上等兵和三個月的軍曹[1]。在這期間,從擦槍到做飯、洗衣,他體驗了部隊的一切日常生活。進入本科后,主要學習轉為軍事學。畢業后他成了一名見習士官,戴的是曹長肩章,佩的卻是將校的軍刀。就這樣,作為軍人中的精英,壹岐邁出了第一步。

壹岐在山形連隊擔任一段時間陸軍少尉后,昭和十二年(1937年),也就是他二十五歲任中尉的時候,所屬連隊長推薦他報考了陸軍大學。在從一千名考生中只錄取五十人的激烈競爭中,壹岐脫穎而出,被陸軍大學錄取。在陸軍大學他接受了完全徹底的、成為一名參謀的教育。他學習的主要內容是調動師團以上兵力的高級戰略和戰爭史。學員們沒有教科書,教官每天上課時出一道題,五十人的班分成四個組,各自討論并尋求答案,相互競爭。所以,他們常常討論到深夜十二點、凌晨一點。在這里壹岐學會了作為一個參謀能夠怎樣在任何情況下冷靜地控制感情,怎樣將不可能變為可能。

壹岐以首席的成績從陸軍大學畢業。他至今都不能忘記有幸接受恩賜的軍刀,并在御前進行演講的榮耀所帶來的激動。

正因為有這樣的經歷,雖說是奉旨行事,但壹岐仍難以忍受現狀——成為蘇軍的俘虜,軍裝上沾滿泥土,彎著腰挖馬鈴薯。

“壹岐,你在想什么呢?你看,你在那兒發呆,我們這壟沒往前走多少。”壹岐的同鄉、報道參謀谷川大佐喊道。谷川在教育總監部任職過很長時間,很會關心照顧人,壹岐心里有什么事兒也愿意找他聊。

“谷川大佐,我們就這樣在這兒挖馬鈴薯嗎?留在滿洲的日本僑民那么悲慘,被解除武裝的七十萬官兵也被關押在惡劣的環境下,而我們卻在這里挖馬鈴薯,我心里能不難受嗎?”壹岐的眼中流露出痛苦。

谷川大佐深深地看了一眼壹岐,說:“現在說這些還有什么用?你就是沖到斯大林面前質問他也無濟于事。倒是你,你本來的任務就是傳達完圣旨后回大本營復命。現在,在國家主權所不及的范圍內,被解除武裝、毫無抵抗能力的關東軍官兵有多么悲慘,將來的命運又會如何,把這些情況報告給日本國民不是你的新的任務嗎?”

壹岐沉默了。一個月前,他們被從新京押送到哈巴羅夫斯克,在機場分乘幾輛吉普在哈巴羅夫斯克最熱鬧的街道示眾時的屈辱情景歷歷在目。

“我的確有些放縱自己的個人感情,應該反省。但是,作為軍人蒙受這樣的屈辱……”

谷川大佐打斷壹岐的話,心平氣和地說:“你還是年輕,有些多愁善感。你應該把個人的懊悔和難堪與日本整個國家所遭受的恥辱做比較。現在活下去不是我們個人的愿望,而是作為一個‘國家的人’所接受的最高命令。如果作為一個曾經的關東軍參謀和大本營參謀,你感到對國家和軍隊陷入如此絕境有責任的話,那么,見證關東軍官兵的命運,直到最后的一兵一卒才是你履行職責的道路。唉,干了這么多沒干慣的活兒,口渴了。壹岐,你去要點兒水來吧!”

壹岐找到集體農莊的干部,說:“水!水!”農莊干部說,這一帶水質不好,就給了他一筐西紅柿。西紅柿雖然還沒有熟透,但水分充足,咬一口酸酸的汁液滋潤著喉嚨。壹岐他們貪婪地吃著,這是他們到蘇聯后第一次吃到新鮮蔬菜。

秋日天短,當他們挖完馬鈴薯的時候,田野盡頭的地平線上火紅的太陽已經開始落下。

壹岐他們拿著分得的馬鈴薯和西紅柿往回走。壹岐走在最后,看著谷川大佐的背影。谷川就像走在自己家鄉的田壟上一樣,完全是一副村夫子的模樣。壹岐耳邊又想起谷川剛才說的話,“即便是蒙受恥辱,現在活下去也是一個‘國家的人’的責任”。這句話讓壹岐終于擺脫了戰敗以來一直困擾著他的為什么自己還活著的自責和恥辱感。

早晚突然變得冷起來,如果不把玻璃窗糊嚴實,房間里就冰冷難耐。壹岐他們找來報紙,裁成細條,抹上用面包熬成的糨糊,把雙重玻璃窗上的縫隙一個個糊上。壹岐在糊一個朝北的陰冷房間的玻璃窗時,突然,他的手停住了。他看到兩層玻璃中間有一個已經僵死的夏天的蒼蠅。他心里很不是滋味,不知道這些報紙被撕下來的時候,他們將處于什么狀態,是否還活著。這時,一輛吉普車開了進來,竹村副參謀長和蘇聯軍官一起下車來。

壹岐大感意外,他邊大聲喊著“副參謀長!您沒事,太好了!”邊跑了過去。

秦參謀長也看到了這一幕,他走過來說:“竹村,你還好吧?讓你受苦了!”參謀長的眼睛濕潤了。

“沒什么,他們是把我當客人接待的。”

竹村副參謀長憔悴的臉上露出他慣有的爽朗的笑容,講述了他在扎里科沃的人質生活。在遠東軍總司令部,竹村副參謀長沒有受到審問,行動也沒有受到限制。但是,兩周后,他被移送到伏羅希洛夫格勒[2]的看守所,在那里見到了第一方面軍司令官喜田大將、第五軍司令官清水中將以及東線的官兵們。山田司令官問道:“原來是這樣。入蘇以來一直沒有各方面軍將官們的消息,我一直很擔心。他們都還好嗎?”

“各位將軍都還好。但是,奉天方面的后宮大將和他的部下受到蘇軍的欺騙,以為要在新京召開有關停戰的重要會議,結果被帶上火車,直接送到了蘇聯。所以,他們沒有帶任何物品,現在快到嚴寒季節了,他們的處境令人同情。”

向司令官匯報這些情況的竹村副參謀長身上穿的也是夏裝。

“在伏羅希洛夫格勒的將軍們還委托我轉告你們,請秦參謀長向蘇軍提出要求,讓關東軍官兵早日返回日本,特別是要取道滿洲返回。”

秦參謀長聽后說:“這種要求提了也是枉然。自從我們停止作戰行為以后,蘇軍無視國際慣例,宣布關東軍所有官兵全部成為俘虜。從這點上考慮,我估計他們不會輕易讓我們走。而且,從蘇聯的運輸能力上講,早日返回日本,現在看來也是根本不可能的。”

秦參謀長不愧為關東軍首屈一指的蘇聯通,他冷靜地分析預測了事態。年輕的參謀們沉不住氣了,說:“您的想法是不是太消極了?這時候我們應該回應在伏羅希洛夫格勒的將軍們的意見,態度強硬地向蘇軍提出要求!”

壹岐提出了不同意見:“我覺得秦參謀長的判斷很正確。前幾天,他們以調查簡歷為名,讓我們每人填了一份調查表,上面有一項是日軍對美戰略戰術。從這點上可以判斷,和德國、日本打過仗的蘇聯的下一個假想敵是美國。所以,也可以看出蘇聯是想把關東軍七十萬官兵當作人質,作為美蘇占領日本策略當中的一個籌碼。我也認為讓我們盡早返回日本的可能性不大。”

那天以后,幕僚們分成兩派,對有關回國的問題討論了很久。一派主張要求早日回國,另一派主張靜觀其變。但是,隨著時間一天天過去,主張要求早日回國派的希望破滅了。天氣越來越冷,有一天終于下雪了。

因為看守所原本是江上艦隊的夏季訓練基地,所以,沒有任何取暖設備,光靠用報紙糊住窗戶自然擋不住嚴寒。壹岐他們只有晝夜穿著大衣御寒。秦參謀長再三向蘇軍提出配備取暖設備的要求,但蘇軍只是一味地答復“快了”,而沒有行動。人們很擔心,這樣下去,再過半個月說不定會被凍死。

就在這樣的日子里,一件突如其來的事降臨在壹岐身上。

那天,壹岐躺下兩個多小時,剛剛忘記嚴寒終于睡著的時候,房門被一聲不響地打開了,一束手電光射進漆黑一團的房間。來者是帶著兩個士兵的蘇聯軍官。

“壹岐在不在?馬上出來!其他人不要動!”

壹岐問道:“深更半夜的,有什么事?”

來人命令道:“我的任務就是帶你走。你馬上收拾行裝!”

谷川大佐迅速往壹岐的行李里塞進一套針織內衣和一雙襪子,剛要說話,被蘇聯軍官嚴厲制止住:“別說話!”

外面是零下二十攝氏度的西伯利亞的夜晚。看到停在門前、投下一道黑影的汽車,壹岐停住了腳步。那是一輛他從來沒有見過的沒有窗戶的黑色汽車。

“快點兒上去!”蘇聯軍官打開車門催促道。

壹岐緊盯著對方的眼睛問:“這么晚了,你要把我帶到哪里去?告訴我去哪兒?”

“不知道。”

蘇軍軍官顯然在撒謊。兩個士兵從左右兩側用自動步槍抵住壹岐,把他押進車里。

車里有一盞小燈泡,兩邊各有一排木椅。壹岐在木椅上坐下,兩個士兵也上了車,關上車門。

車剛開動的時候壹岐還能辨別方向,但是十分鐘后,他就完全迷失了方向。壹岐在猜測會發生什么事情,也許會就此被流放到西伯利亞腹地,也許會被槍斃。他的腦海里掠過情報參謀的身影,一個月前他也是突然被帶走,此后便杳無音信。

突然,車停了,壹岐被勒令下車。下了車,壹岐看到一座沙俄時代的建筑,他判斷自己被帶到了哈巴羅夫斯克市內。但是,眼前的這座建筑物上沒有任何標志,使他無從判斷自己被帶到了什么地方。

進了大樓,壹岐被帶進緊靠大門的一個房間。房間的墻上掛著斯大林和貝利亞的巨幅肖像。斯大林身穿佩戴金絲綬帶和勛章的元帥服,目光中有股睥睨仰視他的人的威懾力。貝利亞穿著立領西服,光滑的圓臉上架著一副眼鏡,薄薄的嘴唇。壹岐終于明白,這里是哈巴羅夫斯克的內務部,也就是秘密警察。

“過來!”

押送壹岐的士兵招手叫他過去。壹岐跟在士兵后面,雖然已是深夜,但他看到仍有很多下級軍官在這里忙碌。樓道兩側有一間間審訊室,壹岐被推進其中一間。

房間窄長,大約有十五平方米。正面墻上有一個上了粗重的鐵格柵的雙層窗戶,門周圍貼了好幾層厚厚的布,大概是為了隔音。

壹岐不由得往窗邊走,這時身后的門被推開了,一個體格健壯的軍官和一個穿著西裝的男人走了進來。軍官重重地坐在一張很結實的桌子前面,穿西裝的男人用陰險的目光從頭到腳打量完壹岐之后也坐到軍官旁邊,指著桌子前面的一張木椅說:“我是日語翻譯,你可以坐下。”

壹岐坐下,把軍刀緊貼在腰際。蘇聯軍官目不轉睛地看著壹岐的舉動和態度,自己也特意擺出一副架子,開口說道:“我是內務部哈巴羅夫斯克內務總局審訊官約瑟夫少校。深夜請你到這里來,辛苦你了。為了弄清日軍在這次世界大戰中所犯下的罪行,現在我開始審訊。對于無條件投降的日本來說,已經不存在任何秘密,所以,你應該坦白以前對蘇聯犯下的罪行。如果有不實之處,或隱瞞事實,你將受到法律的制裁。你要想好了!”

少校用威脅的口吻說完這番訓示之后,穿西裝的翻譯用蹩腳的日語把他的話翻譯給壹岐。這時壹岐才終于明白自己為什么被帶到這里。

“先講一下你的簡歷。”

壹岐重復了一遍前幾天給從莫斯科來的調查團寫的簡歷內容——出生地、出生年月日,陸軍幼年學校、士官學校、大學,大本營參謀、關東軍參謀,再次就任大本營參謀。

“從你的簡歷上看,你年僅三十三歲就當上了中佐,跟同齡的日本軍官比較起來,你的提升是破格的。你是地位很高的貴族出身,還是有皇室血統?”

四十歲左右的約瑟夫少校毫不掩飾對壹岐出身的極大興趣。普魯士時代的德國軍官都是貴族出身,因此,他以為日本也是一樣。

“我父親是地方上的一個教育工作者,我沒有你說的高貴血統。”壹岐否認道。

“不可能!我這里有關東軍司令部所有參謀的履歷書,這么年輕就當上中佐的除了你沒有第二個。你一定是在編造出身。”少校十分肯定地說。事實上,在陸軍大學的同窗里壹岐的確是晉升很快的一個。

壹岐苦笑著說:“我沒有編造,也沒有隱瞞。我真的就是地方上一個教育工作者的次子。”

審訊官很明顯非常失望。雖然這是一個要消滅階級的國家,但是少校卻對階級顯示出異乎尋常的興趣,這倒與他哈巴羅夫斯克地方審訊官的身份很吻合。

“那我問下一個問題,你詳細敘述一下大本營的組織結構。”

壹岐盡可能簡單地回答道:“大本營是戰時體制,分大本營陸軍部和大本營海軍部兩大部。陸軍部由總務、第一部、第二部、第三部、第四部組成。第一部的主要任務是作戰,第二部的主要任務是情報,第三部是鐵路、船舶,第四部是編制。除此之外,還有通信、兵站等科室。”

“你在第一部擔任作戰任務,作戰計劃是在什么指揮系統下制訂的?”

“陸軍部的作戰計劃是在參謀總長,海軍部的作戰計劃是在軍令部總長的指揮下起草制訂的。”

話音剛落,約瑟夫少校啪地一拍桌子,大聲叱呵道:“大本營的最高指揮部不是天皇嗎?你為什么要隱瞞?”

“大本營的確設在大元帥天皇之下。但是,比如在陸軍部,第一部制訂的作戰計劃的確是由參謀總長上奏天皇裁定,但制訂作戰計劃本身完全是在參謀總長的指揮下進行的。所以,認為天皇是最高指揮這種看法是錯誤的。我希望你知道,貴國的斯大林元帥和日本的天皇,兩者的地位是完全不同的。”

雖然壹岐努力讓自己用平靜的口吻解釋,但是,蹩腳的翻譯無法使約瑟夫少校準確地理解壹岐的答辯。約瑟夫少校滿面通紅,一掌擊在桌子上。長相寒酸瘦弱的翻譯慌忙把身體探到壹岐前面,開導他:“現在不是追究你自己的責任,你就適當附和一下少校的問話。再這么犟下去,只能對你不利。”

“好了,別說了!你這是有意回避我的問題,爭取時間。如果你不老實交代,我們也有我們的考慮,你好好記住這句話!現在,你把日美開戰的經過、日本的戰略詳細寫下來。”

約瑟夫少校威脅完之后,扔給壹岐一沓粗糙的稿紙。莫斯科的調查團同樣問過與蘇聯無關的日美開戰經過。壹岐盡量避開日期、地名、數字、人名等可能被當作證據的具體內容,寫了兩頁,交給審訊官。

“荒唐!”審訊官再次發怒,“你寫的這份供詞里,除了連小孩都知道的情況以外,就是一派胡言,簡直是廢紙!你是在侮辱我們內務部嗎?”

“我沒有一點兒侮辱你們的意思,我只是寫了我知道的情況。”說完后,壹岐緊閉雙唇,一言不發。審訊官咆哮,怒罵,當知道這一切沒有效果后,改變了審訊內容:“下面我問你對蘇作戰計劃,你參與了沒有?”

“在調往關東軍任參謀以前,我在大本營主要參與東南亞的作戰計劃,沒有參與任何對蘇作戰計劃。”

“但是,你一定知道大本營有對蘇作戰計劃書。”

“是的。但是,這個作戰計劃完全是假設日蘇發生戰爭時的作戰方案,根本沒有訴諸執行。”

“你又在胡言亂語!在蘇德戰爭期間,大本營對關東軍下達過什么命令?說!”

本以為只不過是哈巴羅夫斯克的一個區區地方審訊官,但約瑟夫少校的審問越來越尖銳激烈。正如約瑟夫少校追究的那樣,蘇德開戰后,大本營對關東軍下達了向蘇滿邊境集結兵力的命令,意在牽制蘇軍對德國的兵力。但是,壹岐不能承認這一事實。

“大本營沒有制訂過這樣的計劃。”

“那么,關東軍向蘇滿邊境集結兵力,威脅蘇軍后方,是關東軍的獨斷專行嗎?”

壹岐語塞了,雙腋下滲出細汗。

“不。正像少校指出的那樣,有段時期我軍在滿洲的兵力的確有所增加,但那是為了對英美作戰,利用滿洲作為通道,向東南亞輸送兵力。”

本以為可以巧妙地蒙混過去,但是約瑟夫少校一腳踢開椅子,用憎惡的口吻說:“你說的都是謊言!日本與德國進行勾結,企圖侵略全世界是顯而易見的事實。到現在,你在精神上還一點兒都沒有投降。我給你一個晚上,今晚你好好兒考慮考慮!”

立刻,押送壹岐的兩名士兵出現了,他們架起壹岐的雙臂,把他帶出審訊室。

黑色的無窗汽車停在一道高高的磚墻下。壹岐透過黑暗定睛望去,看到磚墻后面是一道黑色的鐵絲網。

壹岐馬上憑直覺意識到這里是監獄。他還是第一次看到蘇聯的監獄,磚墻里面是一排排兵營一樣的房子,陰森森的。

壹岐被押送的軍官帶進大門,進了最里面的一間屋子。一個帶著中尉軍銜的軍官通知壹岐:“我是監獄長,你被哈巴羅夫斯克監獄收監了。”

壹岐氣憤地逼問:“把軍事俘虜關進監獄是違法的!你們這樣做是違反我們和蘇聯遠東軍總司令簽署的協議的!”

監獄長若無其事地說:“蘇軍和日軍簽署了什么協議,跟我沒關系。我們是按內務部內務總局的命令行事。有什么不滿明天跟審訊官說去!”說完,監獄長命令看守搜身。

雖然都是蘇聯軍官,但是,在昨天以前接觸的蘇軍軍官身上,壹岐多少還能感受到一些同為軍人的精神。而內務部的這些軍官們身上絲毫沒有這樣的精神,他們是徹頭徹尾的警察官僚。

看守把壹岐帶到檢疫室,命令他摘下軍刀和手表,脫下衣服。

壹岐脫下軍裝,看守把軍裝里里外外翻了個遍,檢查得非常仔細。檢查完后,一個醫生模樣的人進來,命令壹岐:“全部脫光!”

“我只脫上半身。”

聽到壹岐拒絕,醫生再次冷漠地命令他“脫光”。看守動手去解壹岐的皮帶,壹岐一把推開他的手,自己脫掉了身上所有的衣服。醫生拿聽診器在壹岐胸部輕輕按了兩下,然后突然用手托住壹岐的下巴,讓他張大嘴,檢查他的牙齒和喉嚨,又檢查耳朵。最后,他讓壹岐趴下,把手伸進他的肛門,檢查里面是否藏著自殺用的氰化鉀膠囊。檢查完之后,醫生命令壹岐去洗澡。壹岐被帶到一個裸露著水泥墻的浴室,浴室只有三四平方米,兩三個噴頭。看守拿來毛巾和一塊半個火柴盒大的肥皂,然后不容分說地用一把推子剃去壹岐的頭發和腋下、陰部的毛發,告訴壹岐是為了防止生虱子。一種難以言狀的屈辱使壹岐渾身發抖。但是,在這樣的一個深夜,在異國的監獄里,他一個人就是再憤怒、再怨天也無濟于事。壹岐緊咬牙關,強壓著憤怒和委屈。洗完澡,壹岐在更衣室看到自己被消過毒的衣服,卻不見軍刀和手表。他大聲喊道:“我的軍刀和手表呢?”

“在你出獄前由我們保管,這是監獄的規定。特別是軍刀,那是武器,服刑人員是不準帶武器進監房的。”看守冷笑著說,命令壹岐快點兒穿上衣服,然后把他從地下室帶到一樓。

穿過院子,走過昏暗漫長的樓道,壹岐站在一扇不大的鐵門前。咯吱一聲,門被打開了。

壹岐被帶進去,里面是一間四平方米左右的單人牢房。房間里只有一張鐵床、一塊毛毯和兩個五升酒桶大小的木桶。看守告訴他,一個桶是盛飲用水的,另一個是小便用的。

壹岐說:“我要大便。”

看守露出不耐煩的表情,讓壹岐跟他走。廁所是一個比四斗酒桶還低的大木桶,上面搭著兩塊木板,人就坐在上面方便。壹岐大便完問看守要紙,看守奇怪地看著他。

“給我紙!”

看守搖搖頭說:“沒有!”他們似乎不理解為什么大便完要用紙。壹岐沒辦法,只好撕下一塊褲腳。大便完回到牢房,看守環視了一遍牢房,然后砰的一聲關上門走了。

那是一種碾碎人的心房把它拖入地獄的聲音。壹岐感到一陣悚然,他再次環視自己的牢房。沉重的鐵門上有個直徑三厘米左右的監視孔,正好在眼睛的高度,上面有一層很厚的玻璃。在燈光的反射下,監視孔像只假眼一樣閃著光亮。側耳傾聽,聽不到一絲聲響。壹岐覺得,一個人如果被長期單獨關在這里肯定會發瘋的。但是,他不能就此屈服。壹岐對自己說,我曾經參與過關系到日本四百五十萬陸軍官兵性命的作戰計劃,我必須用那份冷靜和縝密,用我堅韌不拔的精神挺過這一關。

壹岐終于讓自己平靜下來,在角落里的鐵床上躺下。床很小,剛能容下身體,兩條胳膊就只能耷拉在外邊。再往上看,墻上的臭蟲正排著隊向他爬來。由于瘙癢和寒冷,這一夜壹岐幾乎沒睡。

整個晚上壹岐只迷糊了一兩個小時,早晨六點他就被叫醒了。看守命令他把房內的小便桶拿到廁所倒掉,然后用飲水桶簡單洗了一把臉。早晨七點,看守把一天六百克的黑面包、九克白糖和半碗白開水從小窗里遞進來。中午壹岐領到大約兩碗的麥粥和一些卷心菜湯。菜湯是用腌制的快要腐爛的卷心菜做的,一股酸臭味,讓人難以下咽。

終于熬到下午,看守打開沉重的鐵門。

“走!”

壹岐走出牢房,被帶到昨晚見過的監獄長辦公室。

“現在要押送你走。”監獄長把壹岐的物品和手表放在桌子上說。“我的軍刀呢?還給我!”

“軍刀不能還給你,因為你是因戰犯的罪行被拘留的。”

“我們和華西列夫斯基元帥簽署的協議是允許日本軍官佩刀的。無論如何我要求把軍刀還給我。”壹岐用自己知道不多的俄語拼命抗爭。軍刀是他以首席成績從陸軍大學畢業時,承蒙天皇恩賜的,是他軍人節操的結晶。

“作為監獄長,你沒有權力沒收我的軍刀。這是違法的!”壹岐提出強烈抗議,但沒人理睬他,他被強行拉出了辦公室。

門外停著一輛押送車,壹岐做好了再次被送到內務總局受訊的思想準備。但是,車開了很長時間仍沒有停下來。壹岐開始感到不安,他想看一下外面,但是車上沒有車窗。

押送車外傳來沉悶的震動聲,壹岐判斷自己坐的車正沿著鐵路前行。

車停了,車門被打開。壹岐的眼前出現了幾條鐵路,停著好幾輛客車、貨車。這里應該是西伯利亞鐵路的主要車站哈巴羅夫斯克車站。車站內的線路上散落著垃圾,站務員訓斥著毫無顧忌地在鐵道上穿行的人們。整個車站秩序混亂,一片嘈雜。

壹岐在押送兵的催促下穿過鐵道,走向一輛停在專用線上的列車。走近后壹岐看到很多服裝各異的人,他們背著骯臟的包裹,排成一條長隊,兩邊有手持自動步槍的士兵把守。壹岐意識到這輛悶罐車是運送囚徒的專用列車。

難道這就是蘇聯的做法嗎?他們不遵守停戰協議,把一名戰俘突然投進監獄。審訊時沒有得到滿意的答案,便把他當作囚犯送往西伯利亞的腹地。壹岐感到無比憤怒和悔恨,他的腦海里浮現出山田司令官、秦參謀長和司令部參謀們的身影,直到前天壹岐還和他們在一起同生共死。

走進押送列車車廂,壹岐不由得倒吸一口氣。鐵皮車廂的一側是通道,另一側是一排用鐵格柵隔開的牢房。車窗在通道一邊,牢房里光線昏暗,只能隱約看到兩側有三層木板鋪。每個牢房里關押著六到七名囚犯,有俄羅斯人、烏克蘭人、蒙古人、朝鮮人,他們大聲謾罵、喊叫著,那鐵格子就像動物園運送動物的籠子。

壹岐從這些牢房前面經過,被關進了一個單人牢房。整個車廂只有他受到這樣的特殊待遇,牢房前還設有專人把守。壹岐隔著鐵窗格子問:“帶我去哪里?”

“不知道!”

士兵待理不理地搖搖頭。押送兵們的會話斷斷續續、隱隱約約地傳進壹岐的耳朵里,“日本兵”“審訊”。從這些詞匯里他猜測自己將被送到某秘密警察處,接受更嚴厲的審訊。

列車從哈巴羅夫斯克車站出發了,不久傳來長時間的跨過鐵橋的巨大聲響。壹岐站起來,隔著鐵格子透過對面的窗戶向外望去,只見列車正在穿越被冰雪封凍的阿木爾河。

列車像忘記時間一樣地慢慢爬行。窗外的景色一成不變,銀白色的大地一望無際。昨天晚上突如其來的審訊,接著被投入獄令壹岐疲憊不堪。五六個小時后,他裹著大衣,躺在木板鋪上睡著了。

列車每天都在向西奔跑。外面被白雪覆蓋的大地映入眼中,無邊無際,仿佛列車停滯不前。壹岐整日看著窗外,到了晚上就倒在木板鋪上迷糊一陣。這些天來,他做的唯一一件像人做的事情就是拿出隨身帶的文庫本[3],在上面記下日期。

隨著時間一天天過去,車廂里的囚犯也在漸漸增多。本來六七個人一個的鐵格子里,現在關進了十二三個人,車廂里愈加騷亂起來。一個鐵格子里只有六張狹窄的木板鋪,關進那么多人,上中鋪睡滿人之后,就得有八九個人擠在下面的兩個鋪位上。為了公平起見,規定囚犯們每兩小時換一次鋪位。但是,關押的囚犯除了民族不同以外,殺人、盜竊等刑事犯和政治犯混在一起,因此,為爭搶座位爭吵的事情不斷發生。其中還有人利用暴力搶占最好的鋪位,車廂里爭搶食物的喊叫聲也不絕于耳。

囚犯們是在上車前領到好幾天的干糧,一些黑面包和咸魚。提前吃完的人就去搶新上來的囚犯的干糧,騷動此起彼伏。再加上不能隨時上廁所,就更加增大了騷動的程度。

囚犯們每天的大小便由專人負責,按順序帶去上廁所。為了防止逃跑,廁所門大開,囚犯們只能在自動步槍的槍口下大小便。開始的一兩天一天能上三四趟廁所,但隨著囚犯人數的增加,次數越來越少。有時候只能早晨和中午輪到上廁所,晚上就沒有機會了。

從哈巴羅夫斯克車站出發以后,列車有時候整日奔跑,有時候又在專用線上停留一整天。一周后的一個下午,列車進了站,壹岐判斷這里應該是赤塔車站。透過微弱的陽光,可以看到車站附近工廠的煙囪里冒著濃煙。車站附近有很多民居,人們穿著厚厚的大衣來來往往。列車在雪原上奔跑了一個星期,現在終于看到了有人居住、工作、生活的城市。

車站里停著好幾輛押送囚犯的列車,每列車都有數名押送兵把守,情景非同尋常。壹岐以前就聽說過,蘇聯內務部的軍隊里有一支專門押送囚犯的隊伍,但并不了解其真實情況。現在,當他自己作為囚犯被押送的時候,他明白了,押送部隊的任務就是負責運送囚犯的警戒工作。當時,蘇聯有三千五百萬包括外國人在內的囚犯,這些囚犯被迫充當相當于全蘇聯一半的勞動力。因此,押送囚犯的部隊是一支蘇聯特有的軍隊。

“走!走!”

押送兵正在把新囚犯押進火車里。壹岐朝那邊看了一眼,不由得懷疑起自己的眼睛來。越過像蝸牛一樣排成一隊的囚犯,鐵道那邊有一個陪著夫人的蘇軍軍官。軍官夫人把一件手繪和服外罩當短大衣披在身上,那一定是她丈夫從滿洲給她帶回來的禮物。想到為此有位日本婦女遭到了掠奪,想到那個婦女的痛惜,壹岐感到心像被刀割一般。三十三歲的壹岐心中不由得升起對妻子的思念。

壹岐佩戴著天皇恩賜的軍刀從陸軍大學畢業后,年僅二十七歲便當上了大尉。壹岐一度返回山形連隊后,各色人等都為這位前途無量的年輕人拿來相親的照片。但壹岐因軍務繁忙,無暇考慮結婚的事情。一天,連隊長把他叫去,說要把壹岐的同鄉濱田大將的女兒介紹給他。看到壹岐有點兒猶豫,連隊長就自作主張地說:“你先見一面再說。就在敝舍相親吧!”出現在相親席上的濱田大將的小姐輪廓清晰,容貌美麗,性格開朗。但是,她在話語間總是提到父親濱田大將,流露出希望壹岐將來也能成為大將的期待。這一點讓壹岐感到不那么如意。首先,小姐似乎把自己的婚姻當作飛黃騰達的手段,這令壹岐心中不快。其次,壹岐以前從未考慮過自己喜歡什么樣的人,尋找伴侶時有什么要求。但是,通過這次相親,他突然知道自己要什么了。軍人為了國家隨時都可能獻出生命,所以他希望找一個有堅定信念的女性。在失去丈夫的時候,她能夠將子女撫養成人,在丈夫飛黃騰達的時候,她能夠不看重丈夫的地位,同時她又不能是山內一豐[4]夫人式的女中豪杰。壹岐希望自己未來的妻子是一個能夠讓枯燥的軍人家庭充滿柔情和情趣的女人。也許,沒有一開始就十全十美、完全符合自己要求的女人,但是,結婚以后夫妻可以交流感情,相互了解。壹岐想明白這一點以后,一位小姐的身影便浮現在他的眼前。那是他上陸軍大學時曾經愛慕過的一位教官的女兒,她是最受學生喜愛的坂野大佐的獨生女。在去過幾次教官家以后,清純美麗的小姐打動了壹岐的心。雖然除了問候以外,他沒有和她交談過,但是,陸大畢業后壹岐仍不能從心中抹去她的身影。于是,壹岐婉言拒絕了濱田大將的女兒,大膽地給坂野教官寫了一封信,向他的女兒求婚。

坂野教官收到學生的求婚信,雖然感到驚訝,但也掩飾不住內心的喜悅。他馬上回了一封信:“本人自不必說,小生我也求之不得。”收到回信,壹岐利用休假前往東京荻洼,拜訪了教官一家。教官簡樸的會客廳里插著一支白梅,坂野佳子上來獻茶。她清純美麗中透著一股像白梅一般的頑強。第二天,壹岐就向連隊長提交了結婚申請。不久,壹岐接到陸軍大臣的結婚許可書。緊接著,他請連隊長做媒人,舉行了一場只有雙方家人、親朋好友參加的簡樸的婚禮。

壹岐的父親打算在他服役的地方買塊地,給他們蓋棟房子。可是,壹岐說他是個軍人,隨時準備獻出生命,不需要房子。而且,住在自己私人的房子里又有何顏面面對戰友們。

父親又說要把買房子的錢用壹岐妻子的名義存在銀行,但同樣被佳子拒絕了。佳子說:“爸爸,我是軍人的妻子,我只靠國家的俸祿生活。”壹岐的父親非常高興,認為佳子的人品令人欽佩。

當時,壹岐是陸軍大尉,每月工資七十日元,生活不能說富裕。但是,在甘于清貧的軍人家庭里長大的妻子從來沒有抱怨過。即便壹岐經常和同僚、部下們出去喝酒,使生活更加拮據,她也毫無怨言。

正是因為有這樣一個妻子,壹岐才能放心地把家交給她,一心把精力放在軍務上。就連生育這種對女人來說最大的事情,妻子也沒讓壹岐操心過。生女兒直子和兒子誠的時候,她都是到快臨盆的時候悄悄回娘家去生產的。

后來,壹岐擔任大本營參謀這個中樞機關的要職,根本無暇顧及家庭。妻子獨自用心照顧兩個孩子,教育他們成長為健康、正直的人。有一次,直子鬧著要一個昂貴的洋娃娃,妻子教育她說:“你這么任性,將來怎么當像爸爸那樣優秀的軍人的妻子?”這句話深深印在壹岐的心里。壹岐在停戰四個月前突然被從關東軍司令部調回大本營時,一接到命令他便馬上乘飛機回內地赴任。那時候,被留下來的妻子只用了一個星期的時間就收拾好家具行李,一個人帶著孩子來到了壹岐身邊。

轟隆一聲列車從赤塔車站出發了。此刻,妻子根本無法想象自己正在運送囚犯的火車上,被送往西伯利亞的腹地。她一定在天天等待著丈夫完成大本營特使的任務后返回家園。但是,無論自己現在處境如何,像他這樣家人留在內地的軍人仍是幸福的。山田司令官、秦參謀長、竹村副參謀長以及關東軍參謀們的家屬,在蘇聯參戰后,雖然從新京乘避難列車踏上了歸國的旅途,但之后卻杳無音信,他們的安危令人擔憂。盡管如此,無論是秦參謀長還是竹村副參謀長,他們從未提起過家人。雖說對軍人來說離別是常事,但是,在蘇軍攻入滿洲的情況下,他們如何能斬斷對妻兒的掛念。和他們比起來,壹岐是幸運的。而且,他堅信為了孩子妻子什么苦都能吃,但絕不會做不知廉恥的事。這種對妻子的信賴拯救了壹岐的心靈。

列車在無盡的雪原上晝夜兼程。

第九天早晨,壹岐發現窗外似乎變亮堂了。他向外望去,只見列車正在一個冰封的大湖邊上緩緩爬行。湖面結著一層厚厚的冰,乍一看分不出是湖還是雪原。但是,結冰的湖面在朝陽的照耀下,反射出白色的光亮。朝陽的光輝非常短暫,一到下午,天邊便堆起了鉛灰色的烏云。湖岸附近出現了山巒,火車開始穿過一個個隧道。壹岐知道這就是貝加爾湖。

火車沿著貝加爾湖走了一天,第二天早晨才終于駛過貝加爾湖,開進了伊爾庫茨克車站。這是座古老的城市,有著歐式建筑,從落著積雪的樹梢之間可以看到教會高聳的尖頂。

火車停下來,又上來一批囚犯。車廂內臭氣熏天,令人窒息。最初六七人一間的牢房,在赤塔變成了十二三個人,現在膨脹到二十個。一直單獨關押壹岐的牢房也被打開,關進來三個男人。

其中兩個是體格結實的中年俄羅斯人。另外一個看不出是日本人還是蒙古人,也看不出年齡。他疲憊不堪,已經十一月份了,卻連大衣都沒有,還穿著夏天的衣服。腳上的鞋也早沒了鞋帶,后跟被踩平,變成了拖鞋。壹岐目不轉睛地看著他,那個人低聲卻清晰地問道:“您是關東軍軍官嗎?”

是日本人。

“是。你是……”

“我是滿洲電信電話公司分室的。”

“滿洲電信電話公司的職員為什么……”壹岐說不出話來。

“我是在奉天[5]車站準備上避難火車的時候被抓的。他們說我監聽蘇聯電臺,專門從事諜報活動。他們在奉天把我押上貨車,坐了十天火車后,又把我關進了赤塔監獄。我說我從來沒做過諜報活動,他們說我不老實交代,又把我關進了伊爾庫茨克監獄。我就這樣像皮球一樣被踢來踢去。”說完那人咳嗽起來,他的身體似乎受到了很大摧殘。

“你的衣服……”壹岐同情地看著滿洲電信電話公司職員襤褸的衣衫和憔悴的面容,他消瘦的臉上閃著一雙知性的眼睛。

“這都是關東軍司令部造成的,因為你們在戰敗時沒有制訂送還留在滿洲的平民的計劃;因為你們沒有誠意,讓軍隊家屬優先避難,把老百姓放在后面。”滿洲電信電話公司職員由于憤怒,渾身顫抖。他接著說,“不知道我的妻子和女兒是不是到了安全地帶。一想到她們或許有萬一,我簡直無法活下去……”他哽咽了,深陷的雙眼中流出兩行熱淚。

壹岐無言以對。他告訴那個人,自己當時雖然在國內,但是知道一些情況。“我不是替軍方辯解,實情是這樣的。蘇聯入侵的時候,關東軍司令部首先考慮到的是讓在滿洲的日本平民避難,并于八月十三日、十四日發出緊急指令,要求國人乘坐滿洲鐵路準備的火車回國。但是,人們拒絕了,說那里是他們的家,他們不可能在那么短的時間里整理好家具財產。司令部無奈,但卻認為不能浪費了滿鐵準備的火車。于是司令部向部隊和軍屬下達了一道命令,命令他們只帶上隨身物品,馬上到車站集合,出發。”

壹岐把在司令部了解到的情況如實地告訴了滿洲電信電話公司的職員。看到壹岐態度真摯誠懇,職員相信了他的話。沉默片刻,他又說道:“問句非常失禮的話,對蘇作戰是關東軍最主要的任務,可是,事先為什么沒有估計到蘇聯會撕毀《日蘇中立條約》而參戰呢?”

事實上,大本營也意識到蘇聯有可能撕毀《日蘇中立條約》,但一是由于條約在撕毀后一年內仍有效,二是認為剛和德軍打完仗的蘇軍沒有能力在撕毀條約的同時向滿蘇國境派兵,他們至少要到十一月份才能調集好部隊、彈藥和糧草。可沒想到美國投下原子彈,這一意外事件加速了蘇軍的參戰。然而,時至今日,這些都只能是敗軍之辯。所以,壹岐什么也沒說。

滿洲電信電話公司的職員繼續說道:“關東軍司令部為什么輕信蘇軍會遵守停戰協議?”

壹岐說:“最大的原因是由于德軍投降,我們基本上無法獲得歐洲的情報。日本和蘇聯的關系與英、美、荷的不同,我們沒有積極與蘇作戰。而且,蘇聯參戰后僅一個星期日軍就停戰了。所以,我們以為蘇聯不會對日軍和日本平民采取粗暴的行動。”自己是一個軍人,哪怕被送到西伯利亞的腹地或者被處以極刑都甘愿認命。但是,眼前這個人僅僅因為偶然收到蘇軍的電波,就被在蘇聯監獄里踢皮球——壹岐覺得自己無法面對這個衣衫襤褸、疲憊不堪的滿洲電信電話公司職員,也對他們的暴虐行徑感到無比憤怒。不僅是戰俘,蘇聯對待非戰斗人員竟然同樣不履行遣返回國的諾言,不僅把他們關押在蘇聯境內,還把他們等同于盜竊、殺人的囚犯對待。

第三天早晨,押送兵命令滿洲電信電話公司職員準備在泰舍特下車。身無一物的滿洲電信電話公司職員沉默地縮著肩膀。壹岐脫下自己的大衣披在他的肩上。他驚訝地看著壹岐,推辭道:“在這嚴冬的西伯利亞沒有大衣怎么行?您去的地方比我還要遠……”

壹岐搖搖頭說:“我是軍人,抗得住。你一定要活下去。你是非戰斗人員,只要活著就一定能回到日本。”

火車到站后,壹岐把身穿大衣的滿洲電信電話公司職員推出牢房,向他告別。壹岐坐的囚犯列車調換線路,繼續向泰舍特的縱深方向駛去。

壹岐在泰舍特以北六十公里處的一個車站被勒令下車。這是一個不在主干線上的小站。壹岐和從同一輛車上下來的十幾名囚犯被移交給已經等候在站臺上的士兵。火車補充好燃料和水后繼續向前駛去,囚犯們踏著漫過膝蓋的雪離開車站,徒步前行。

被柵欄圍起來的車站里,人走光了,停在車站前的雪橇和馬車也消失了,雪中只剩下壹岐和押送兵。押送兵告訴壹岐,他們要等雪橇,然后就把下巴埋在豎起的大衣領子里,蹲到房檐下。壹岐把大衣給了滿洲電信電話公司的職員,刺骨的嚴寒穿透棉軍裝,凍得他瑟瑟發抖。

一個小時過去了。壹岐已經坐了十四天火車,疲勞加上寒冷使他的神志有些恍惚。也許自己會被一個人扔在這西伯利亞的腹地,像前天在貝加爾湖畔看到的倒下的白樺樹一樣,變成一堆白骨。他身心衰竭,覺得眼前荒涼的雪原仿佛是地獄的盡頭。

車站前面終于出現了一輛兩匹馬拉的雪橇。來接壹岐的軍官看到他這么年輕,驚訝地問道:“你就是日軍壹岐中佐?”得到肯定的答復后,來人說:“我是尼古拉中尉,上雪橇!”

“去哪里?”

尼古拉中尉沒有回答。壹岐又問了一遍。

“不遠。”

尼古拉中尉讓壹岐坐上雪橇,命令出發。

雪橇在雪中唯一的一條路上奔跑。無邊無際的雪原因為連續不斷的暴風雪,形成了一道道梁,像一座座沙丘。針葉樹屹立在雪原中,枝葉像鋼針般堅硬。

雪橇來到一座小山丘前時,飄飄灑灑的雪花越來越大,風呼嘯著從山上襲來。凜冽的寒風像刀子一樣劃在沒有穿大衣的壹岐身上,他的耳朵和四肢漸漸開始麻木。他再也無法讓自己暴露在暴風雪中,只能鉆進鋪在座位上的干草里。

暴風雪仿佛要卷走一層地面,雪橇在風雪中艱難地向前行走。穿過幾座山間小村落,又走了數公里后,白茫茫的遠處隱約出現了一座瞭望臺。雪中的路就是通往那里的。瞭望臺越來越近,壹岐終于看清楚瞭望臺下有兩道鐵絲網和高墻。原來那不是瞭望臺,是設在高墻四角的崗樓,上面有持槍的士兵把守。壹岐的直覺告訴他,這里是集中營。

雪橇在用圓木做成的結實的大門前停下。門柱上掛著斧頭和鐮刀圖案的蘇聯國徽,門邊站著身穿長棉大衣的哨兵。

雪橇進了大門,停下。壹岐撣掉身上的干草,整理好軍裝,下了車。四周悄無一人,五百米見方的院子里有十幾棟木板房,低矮的屋頂和狹小的窗戶框上積滿冰雪。雖然看不清屋子里面,但是壹岐看得出那只是些勉強御寒的簡陋房屋。

“這里是集中營嗎?”壹岐問。

尼古拉中尉第一次正面回答道:“是的,這里是泰舍特第十一集中營。我們要立刻對你進行檢查并關押你。”

尼古拉中尉把壹岐帶進大門旁邊的一個房間,命令他脫掉衣服,然后仔細檢查有無可以幫助逃跑或自殺的金屬物品和藥物。檢查完之后,他命令壹岐交出隨身攜帶的物品。壹岐的攜帶物品只有內衣、洗漱用具,還有離開關東軍司令部時隨手從樓道的書架上拿的兩本文庫本、《復活》上下冊。尼古拉中尉把目光停留在壹岐插在軍裝口袋的鋼筆上,說:“我聽說你是日軍的重要人物,我們不希望你這樣的人物帶著鋼筆。交給我保管!”

尼古拉中尉沒收了鋼筆,結束檢查之后說:“現在我要告訴你在集中營應該遵守的紀律。第一,你被關押在第三棟。第二,絕對不要靠近集中營的鐵絲網。在沒有得到允許的情況下,靠近距鐵絲網兩米以內,哨兵將不予警告,立刻開槍射擊。第三,夜間上廁所時需要得到看守的許可。第四,十天洗一次澡。第五,軍官不需要出工,但是,必須參加日常生活中的勞動。第六,早六點起床,晚十點就寢,以號聲為準。”說完,他命令士兵把壹岐帶走。

夜幕已經降臨,木板屋的小窗戶里透出微弱的亮光。壹岐邁著沉重的腳步走在雪地里。突然,屋子里傳出的說話聲讓他不由得停住了腳步。那是真真切切的日語。

“進去!”

房子有兩道門。士兵打開房門,一股濕臭的氣味撲鼻而來。透過昏暗的光線可以看見房間里擺著雙層大通鋪,穿著軍裝的日軍軍官一個挨一個地擠在一起。壹岐不知所措,默默地站在那里。通鋪上的軍官們也用驚訝的目光看著被單獨送到這里來的壹岐。一時誰都無話,保持著復雜的沉默。終于,門邊鋪位上的一個軍官站了起來。接著,十幾個人馬上圍過來,七嘴八舌地問:

“你是被單獨帶到這里的?”

“你是哪個部隊的?”

他們個個面容消瘦,臉色如土。壹岐不知道該從哪里說起。這時,一個滿臉胡子的軍官制止住大家,問壹岐:“我是駐扎在掖河地區的第五軍坦克大隊大隊長寺田少佐,日軍戰俘隊長。你是哪個部隊的?”

壹岐的軍刀和代表軍銜的肩章在哈巴羅夫斯克的監獄都被沒收了,但他還是如實地回答道:“我是大本營參謀壹岐中佐。”

一屋子人更加震驚:“大本營參謀為什么會被關押在西伯利亞?”

壹岐講述了他被帶到這里的經過,講述了山田總司令以及被關押在伏羅希洛夫格勒收容所的各軍司令官的情況。寺田少佐哽咽著說:“原來我們第五軍清水司令官閣下平安無事。我們在穆棱被解除武裝后,指揮系統同時被切割得四分五裂,沒有上級的任何消息。我們一直很擔心他,沒想到在這里聽到了他的消息……”

壹岐問:“關押在這里的都是哪個部隊的,一共有多少人?”

“這個集中營里關押的大部分是穆棱、掖河激戰區的步兵和炮兵。我們直到八月十九日才得知已經停戰的消息,十九日停止了作戰行為,被解除武裝。后來被集中到敦化,編成一千人的集中營,坐了二十七天火車,被押送到這里。”說到這兒,寺田少佐緊咬嘴唇,說不下去了。

“從敦化坐了二十七天……”

聯想到蘇軍毫不顧忌地用押送囚犯的火車運送軍事俘虜的做法,壹岐啞口無言。這時,一直沒有說話的其他軍官像決了堤的洪水一樣,開始憤怒地訴說蘇軍在押解過程中的慘無人道的行徑。

我們部隊被解除武裝后,先是被集中到敦化。八月二十三日開始步行,目的地是一百五十公里以外的吉林。我們在塵土飛揚的路上,在酷暑中不分晝夜地行軍。蘇聯士兵用槍逼著我們,不停地“走,走”地叫著。有多少次,我們都覺得自己不行了。官兵們一路上不斷地扔掉背包里的行裝,漸漸只剩下干糧和毛毯。最后,連毛毯也被撕成兩半,就這半塊毛毯也在痛苦難耐中被扔掉。一路上官兵們扔掉行李,又撿起前面的人扔掉的東西,終于走到了吉林。在吉林,我們在野外住了一個月以后,被押上了火車。當時,蘇聯軍官在我們面前發表送別演說:“按照停戰協議,你們將踏上返回日本的旅程,請你們遵守紀律,聽從蘇軍的指揮,出發吧!”其實這是他們演的一場戲,為的是讓一直使他們心懷恐懼的武士——關東軍的官兵們老老實實地坐上火車。心眼實誠的日軍官兵高高興興地上了火車,大家深信不疑,我們將繞道哈爾濱前往符拉迪沃斯托克[6],然后在那里換乘船返回日本。

但是,火車跨過松花江,日夜兼程地向西、再向西行駛。當火車通過前往符拉迪沃斯托克的最后一個岔道口赤塔的時候,此前因為堅信能夠回到日本,所以不管多么艱難都能挺過來的旅途一下子變成了失去希望的悲慘之旅。

火車其實就是一列十四噸的貨車,關著四十個人,車上連躺的地方都沒有。我們自己搜羅了一些木頭片,搭起了簡單的雙層鋪,并用汽油桶做了一個爐子,放在貨車中間,每到停車的時候就下去撿一些樹枝回來燒。寒氣從車廂的縫隙里嗖嗖地往里灌,我們把內衣和毛毯撕成條,堵住縫隙,但仍然抵擋不住冰冷的寒氣。我們被寒冷和饑餓折磨得痛苦不堪。雖然蘇軍從關東軍的糧草庫裝了很多糧食,但是都被軍官貪污了。我們每天只能領到一些骯臟的高粱米粥。拉肚子的人越來越多,有的甚至因為便血不止,連動彈的力氣都沒有了。而且,過了伊爾庫茨克以后,虱子開始大量繁殖,出現了可怕的斑疹傷寒。發燒的病人被隔離到后面的車廂里,他們絕大多數都沒有回來。我們無從知道死了多少人,更不知道他們的尸體是被怎么處理的。

說到這里,日軍軍官們沉默了。漫長的、絕望的沉默。壹岐的眼前浮現出官兵們慘不忍睹的身影。在炎天之下酷暑當中,路途遙遙,官兵們像螞蟻一樣爬行。雖明知道嚴冬就在前面,但他們仍無奈地把毛毯撕成兩半,扔掉一半以減輕身上的負重。他們扔了又撿,最后終于搭上火車。在車上他們又備受西伯利亞的嚴寒和饑餓的折磨,有的人因此而無謂地死去,并且被殘忍地丟棄。而與此同時,自己這些司令部的參謀們被用飛機送往哈巴羅夫斯克,在那里無所作為。想到這些,壹岐羞愧難當。

寺田少佐收拾出自己旁邊的鋪位,對壹岐說:“您一定累了。明天早晨六點起床號一吹,再累也必須得起床,您早點休息吧。”

壹岐倒在鋪位上,馬上失去了思考的能力,像被拖入泥潭一樣昏睡過去。

早晨六點,隨著起床號聲,壹岐在泰舍特第十一集中營的俘虜生活開始了。

西伯利亞的早晨天還沒亮,外面漆黑一團。三百多平方米的營房里,只有一個用罐頭盒做成的煤油燈,二百五十個人在昏暗中蠕動。房間里一共有四排雙層通鋪,中間兩排,兩邊各一排。壹岐的鋪位在靠墻的下鋪。他剛起身穿好衣服,門就被打開了。負責伙食值日的日軍軍官用扁擔挑著兩個大桶進來。

“拿著飯盒集合!”

話音剛落,拿著飯盒的軍官們從上鋪、下鋪跳下來,爭先恐后地圍住飯桶。桶里冒著白色的熱氣,里面是高粱米粥。

“又是粥。”

人群中雖然有不滿的聲音,但是,領粥的時候,每個人都用近乎下作的目光緊盯著自己的飯盒。

“哎,給我的少了!”

“你的粥才稠呢。哎,好好兒攪一攪!”

值日的人在七嘴八舌中只好從這個飯盒里舀出一點給那個添上,又從那個飯盒里舀出一點兒勻給這個。折騰來折騰去,粥很快就涼了。就這樣,仍有人你的稠我的稀地爭執不休,每個人都露出饑餓的目光。壹岐因為剛來,拿著寺田少佐給他找來當飯盒的罐頭盒,不知所措。但是,他昨晚就滴水未進,實在難耐饑餓,便湊上前伸出罐頭盒。這時,桶里只剩下一點兒稀湯,壹岐分得半罐頭盒。因為沒有勺子,所以壹岐只能像喝米湯一樣就著罐頭盒吸。

“今天您先用我的,明天我想辦法給你弄個飯盒和勺子。”寺田少佐說,“軍官這里還算好的,士兵那邊更不像話。有人提出來,說飯盒有鋁的和耐酸鋁的,分量不一樣,就用木棍和石頭做成秤,稱飯盒的重量。分面包的時候,也要用自己做的尺子量,搞得值日的人分飯的時候手都發抖,最后都沒人敢值日了。更有甚者,有人還埋伏在門外,等值日的人擔著飯桶過來時用勺子去桶里偷。”

寺田少佐滿是胡楂的臉上露出苦笑。盡管他語氣平淡,但是曾經同生死的戰友們現在卻要用秤來分配一碗粥,這讓壹岐感受到在饑餓面前人是多么脆弱。

飯后,二百五十名軍官中有一半人要去干活,砍取暖用的柴火。他們穿上大衣正準備出發時,蘇聯兵進來說,今天要給不去干活的人體檢,命令他們去醫務室集合。

壹岐和寺田少佐一起走出了營房。

雖然已經八點多了,但太陽還沒有升起,鉛灰的濃云垂在天幕。灰暗天空下的集中營,一排排簡陋的營房被兩層鐵絲網緊緊圍住,陰森凄慘。因為周圍都是森林,集中營里也生長著一些西伯利亞松和白樺樹林。這些樹木是這里唯一給人帶來些許生氣的景象。

壹岐看到另一條路上走過一隊穿著德軍軍裝的人影,令他簡直不相信自己的眼睛。這隊人似乎已經被關押了很久,他們的面容比日本兵更干枯,補丁摞補丁的軍裝遮不住骨瘦如柴的身體。

壹岐問:“這里還關押著德軍?”

寺田少佐點點頭:“對。這里的日軍俘虜最多,還有幾百名德軍和匈牙利的俘虜。我們被關押在不同的區域,很少有來往。但是,他們畢竟是曾經的同盟國,對我們很友好。我們剛到這里的時候,他們叫我們‘戰友’,告訴我們很多生活上需要注意的地方。”寺田少佐嘴里呼出的氣形成一股股白霧,接著說,“你看見松樹林對面的那幾間營房了吧?前面的那間就是我們要去的醫務室,那邊是廚房和洗衣室。雖然我不忍心讓中佐閣下您去當炊事值日、去砍柴火,可是,我們當中有些是戰爭快結束的時候在當地征的軍官,他們的年紀都不小了。所以,體檢完,休息幾天之后,您得干這些活兒。”

“當然,我也是這么打算的。”壹岐邊向醫務室走邊答道。

一絲不掛的日本官兵排成一排站在醫務室里。一個留著兩撇紅胡子的軍醫既不用聽診器也不把脈,而是讓每個人在他眼前轉一圈,他伸手捏一下屁股,然后分別診斷出“一級”“二級”“三級”。一級、二級的人適合重體力勞動,三級的人適合輕體力勞動,四級的人屬于營養不良。這個軍醫只捏一下屁股,每個人的體檢連一分鐘都用不了,和判斷牲口的好壞沒什么區別。日本官兵中雖然有不少人瘦骨嶙峋,腹部因為營養不良而鼓起,但是,他們仍被診斷為三級輕體力勞動者。壹岐實在不忍看這一隊赤身裸體的人。

寺田少佐看透了壹岐心思,對他說:“這就跟給征用的馬分等級一樣,捏一下屁股就知道好壞。他們的做法就是把大部分人說成二級,列入可以干重活的隊列里。其實,哪有什么二級,有三級就不錯了。唉,我先去干活了。”

寺田走了以后,壹岐跟站在他前面的一個五十歲左右的軍官一樣脫光衣服,站在軍醫面前。軍醫通過做記錄的翻譯問:“你是新來的?”壹岐回答:“是。”然后他又問:“從哪里來的?”

“哈巴羅夫斯克的將官看守所。”

“哦?哈巴羅夫斯克的將官看守所?看來你吃得很不錯嘛。”軍醫露出下作的笑容說。在哈巴羅夫斯克的將官看守所時的確能吃到面包、菜湯和咸魚,雖然同樣吃不飽,但和這里的伙食比較起來,算是很奢侈的了。

“的確不錯,肉很肥。”他讓壹岐轉過身去,捏住他的屁股,像檢查有沒有彈性一樣,用長滿紅毛的指頭啪啪地彈了幾下,然后像給牛、馬肉定等級似的說:“一級,明天開始重體力勞動。”

壹岐感到一種強烈的屈辱感。雖然他告誡自己這就是戰俘生活的現實,但心靈上仍然受了強烈的沖擊。

上午八點,壹岐作為勞動隊的一員站在了集中營大門口的隊列里。太陽還沒有升起來,天才蒙蒙亮,壹岐踏著雪,和其他人一起等待點名。寒氣透過大衣像針一樣扎在他身上。

“一、二、三……”

勞動隊呈五列縱隊,蘇聯軍官每點五個人,哨兵就打開大門讓這些人出去。每班五人,十個班五十人成一小隊。每點夠一小隊人之后,哨兵就帶著這支小隊向前走幾米,把他們交給衛兵。如果哪個班里有人走得過快或跟不上隊,哨兵就方寸大亂,大叫“立定!”,然后重新“一、二、三……”地再數一遍。于是,前面的官兵很快就會變成雪人,露在棉帽外面的鼻子幾乎被凍掉。

站在最前面的隊長寺田少佐傳令:“往后傳,五個人五個人地挽起胳膊,這些家伙不會數數!”后面的人一齊挽起了胳膊。

“好!”

哨兵終于數好人數,把隊伍交給了衛兵。衛兵在大門外再次清點人數,確定一個不少以后才出發。

壹岐踩著堅硬的冰雪和大家一起往向伐木場。他幾次險些滑倒,每次都是寺田少佐伸出手拉他一把。對于過著戰俘生活、身體虛弱的日軍官兵們來說,三公里的雪地走得非常艱難。一個本來是預備役的老軍官拖著疲憊的雙腿,走得稍慢了一點兒,衛兵就用槍頂著他,破口大罵。見他快站不住了,就把狗牽過來恐嚇他。

隊伍里有的官兵實在看不下去了,就過來制止。

“住手!他的身體很虛弱。”

只有十七八歲的少年兵臉上露出勝利者的不屑,大聲喊道:“什么?你們是俘虜,沒有資格說話!”

路越走越窄,越走越陡,一隊人精疲力竭地爬上山丘,看到一片原始森林。紅松、白樺、冷杉等參天大樹遮住了天際。森林里除了偶爾有雪從樹梢上落下來的聲音以外,寂靜無聲。身臨其境,仿佛被圍困在無聲的死亡世界。壹岐他們沿著林區小路走到采伐場,只被允許休息了三十分鐘,就開始伐木。他們兩人一組,一人一邊,拉開伐木鋸,鋸倒高二十米、直徑為一米的大樹。壹岐和寺田少佐一組。

寺田戴著棉帽,只露出一張胡子拉碴的臉,對壹岐說:“伐木是件很危險的活兒,稍不注意就會被壓死或者砸斷腰,你一定要留神。我先用斧子在樹上砍一道口子,等會兒再拉鋸。你先在旁邊看看,休息一下。”

“這伐木工干的活也不是你的專長。我生長在山形的鳥海山麓,看也看會了……”

壹岐拿起斧頭砍下去,一下,兩下。可是,他腰使不上勁兒,斧頭根本砍不進去。

寺田少佐說:“人們常說薩哈林的伐木工都怕西伯利亞的森林。我一開始也不行,干了一個月,現在已經習慣了。而且,如果這個口子砍不好的話,樹會往預想不到的方向倒,造成事故。”他清除掉紅松樹根周圍的雪,掄起斧頭向粗大的樹干上砍去。樹皮在斧頭下噼噼啪啪地裂開、剝落,最后樹干上被砍出一道口子。寺田少佐長長地呼了口氣,說:“來,我們一塊兒鋸吧!”說完他繞到樹的另一邊,拿起長長的伐木鋸和壹岐面對面地拉起來。

伐木鋸發出刺啦刺啦的響聲。壹岐拉了三四十分鐘就感覺到呼吸急促,戴著棉手套的雙手和雙臂開始發麻。寺田少佐吐著熱氣,胡楂上結著冰碴,用力地拉著大鋸。遠處傳來其他組拉鋸的聲音。在這廣袤的西伯利亞原始森林里,即使有五百人的伐木隊在這里砍伐,周圍也看不到人影,只能聽到斧頭和拉鋸的聲音在回蕩。

壹岐和寺田少佐花了三個小時才鋸到粗壯樹干的一半。突然,樹發出嘎吱嘎吱的響聲,寺田少佐說:“快了,再往那邊鋸一點兒就趕緊離開。”又鋸了一會兒,寺田少佐拔出鋸子,大喊一聲:“快跑!”兩人迅速離開大樹,跑出去十多米。大樹失去重心,發出噼噼啪啪的聲響開始傾斜,傾斜的速度越來越快,一路上壓斷周圍大樹的樹枝,終于在一聲巨響中轟然倒下。隆!隆!隆!那一瞬間仿佛重炮齊放,巨大的轟鳴聲響徹原始森林,樹倒之處升起一股雪煙。壹岐看到四五十厘米粗的樹枝被震得四處亂飛,那情景與他在老家看到的伐木無法相提并論。這時,他終于明白寺田說的有人被樹枝砸斷腰,甚至有人被樹壓死是真的。

“現在該砍樹枝了。”寺田少佐騎在倒下的大樹上,用鋸子鋸掉粗的樹枝,細樹枝則用斧頭砍。壹岐也學著他的樣子清理樹枝。剛才還照射在林間的一絲陽光沒了蹤跡,氣氛開始驟然下降,壹岐被凍得手腳發痛,眼淚直流。

到砍第二棵樹的時候,寒冷和饑餓讓壹岐幾乎無法堅持。午休的時候,他顧不得身份和面子,急忙湊近篝火,一邊取暖一邊啃帶來的黑面包。寺田少佐他們把雪放進一只鐵桶里架在篝火上燒開,解下掛在腰上的空罐頭盒,放進一塊火柴盒大小的白糖沖開,然后就著面包喝下去。寺田少佐認真地告訴壹岐:“這樣能暖身子,而且也能有飽腹感,雖然一會兒就又餓了。”壹岐也喝了幾口糖開水,頓時覺得身上熱乎乎的,又生出些力氣來。

突然,有人大聲叫道:“參謀閣下,這不是壹岐參謀閣下嗎?我是勤務兵丸長!”

壹岐沒有料到這場重逢,他驚奇地問:“丸長!你在這兒?”丸長是壹岐在關東軍當參謀時的勤務兵。他本來有一張方方正正的大臉,現在卻成了尖下巴,一雙像大象一樣細長溫和的眼睛也凹陷下去,完全變了樣。丸長不顧其他軍官在場,一下子坐到壹岐面前,急切地說:“昨天晚上,我們營房里也傳說有個大本營參謀被送進來了,我還不相信。可是,因為心里又惦念著,所以,今天我就跟看守的士兵編了個謊話,專門來了。您不是在內地嗎,怎么會在這里呢?”

壹岐簡短地回答道:“我是被大本營派來傳達命令的。因為我最后還是想和關東軍共命運,所以就留了下來。”

“您的夫人和孩子都平安無事嗎?”

“應該沒事兒。”壹岐這樣回答,心想妻子和孩子們現在應該疏散在自己的老家山形。

“丸長,你家里怎么樣?”

“參謀閣下,實話跟您說,我本來滿心歡喜,以為仗打完了,可以回去和老婆孩子團聚了。可是做夢也沒想到被弄到西伯利亞來伐木。我老婆一個人,現在可能正拿著推子辛苦操勞……不,說不定她以為我已經戰死,又跟了別的男人……”

壹岐以前聽人說過丸長的老婆在大阪開了一家理發店,人很能干,也很漂亮,就勸說道:“你這是自尋煩惱。我老婆還經常夸你太太,說她踏實能干,她一定能守著理發店和孩子,等你回到他們身邊。”

“真的嗎?我老婆雖然不能跟您夫人比,不過,也是個要強的人。”丸長喜形于色,一興奮就忘了自己說的是滿口大阪話,“要真是這樣,能不能請參謀閣下跟集中營請求一下,讓我給我老婆發封信?”

壹岐點點頭,說:“按照《國際法》是允許戰俘通信的。可是,蘇聯現在連我們的名單都沒有整理出來,各方面都跟不上。不過,迫于世界輿論,他們早晚會允許戰俘通信的。”

“早晚?太讓人受不了了!壹岐參謀閣下,您是有恩賜軍刀的人,別人做不到的您一定能做到。”丸長非常認真地說,看到壹岐臉上露出苦笑,他又雙手合十,懇求道,“我不怕您笑話我沒出息。從明天開始,我還像給您當勤務兵的時候那樣,給您理發、洗衣服。我什么都干,請您一定想想辦法,讓我給我老婆發封信!”壹岐忍俊不禁。丸長快急哭了,抗議道:“您笑什么?人家這么誠懇地求您,您太過分了!”

壹岐拍著丸長的肩膀安慰道:“好,好,我去請求他們盡快讓俘虜通信!你再等等,別哭了。”

丸長眨著細長的眼睛笑了。壹岐的臉上也露出了微笑,自從被關押以來,他第一次感受到了一股人間的溫暖。

壹岐迎來了戰俘生涯中的第一個新年。蘇聯元月一日也是假日,不出工。所以從年底開始,集中營里就有人想盡各種辦法,偷偷準備過元旦用的點綴和食物。

壹岐所在的營房也在大門兩側裝飾上用冷杉做的門松[7]。元旦早晨六點一起床,二百五十名軍官就穿好軍裝,來到門外,面向東方列隊。依然籠罩在夜幕中的西伯利亞天空上閃爍著滿天冰霜般的繁星,壹岐他們在這里迎來了一個蒼茫的新年。

面朝東方,每個人都難以抑制內心的激動。國家戰敗,身為俘虜,他們生活在異國的土地上,他們祈禱祖國的重建,祈禱早日回到家鄉。突然,不知誰唱起了日本國歌,歌聲凄惻地回蕩在西伯利亞的天空。

回到營房,壹岐他們把比平時稠一些的粥和鹽鯡魚子當作年飯,吃得很香甜。吃過飯,有人拿出用白樺木自制的將棋[8]盤和棋子,愛好者們圍在一起下棋。

這時,被關在同一個集中營的德軍少校和一個年輕的中尉走進營房,說:“新年好!各位日本軍官!”平時他們從來沒有進過日軍戰俘的營房,今天為了慶賀新年,他們似乎喝了酒,面黃肌瘦的臉上浮著潮紅。壹岐見過這兩個人,上前和兩人握手,問候他們:“新年好!你們看上去很高興啊!”

年齡和壹岐相仿、畢業于德國陸軍大學的少校知道壹岐會說德語,就對著他一個人說:“我們聽說日本的元旦相當于我們的圣誕節,就代表我們的軍官來向你們表示祝賀。這是我們德國軍官送給日本軍官的禮物。”

德國少校拿出一瓶伏特加,日本軍官頓時眼睛一亮。壹岐問道:“這是非常珍貴的禮物。可是,你們怎么會有這種東西?”

年輕的德國中尉稍顯得意地說:“很簡單。一星期以前,我們在把砍伐的木材運往離這兒五公里的河道停船場的時候,賤賣給管運輸的蘇聯軍官一卡車。”

日軍俘虜里頂多有幾個眼明手快的人在伐木的時候撿些碎木頭,偷偷藏在雪橇里拿回來,修營房用。他們從來沒想到過倒賣整卡車的木材。

壹岐表示佩服:“就算負責運輸的軍官有心買木材,可是你們能逃過那么嚴格的監視,也真夠不簡單的。”

“集中營的蘇軍沒有不吃賄賂這一套的。集中營營長是個預備軍官,原來是學校的老師。這個人看上去很善良,可是卻明目張膽地貪污俘虜的口糧、被服等供應物資,是個極荒唐的人。在這里不和他同流合污的只有政治部委員、黨員尼古拉中尉。不過,他對這一切也是睜一只眼閉一只眼,也沒有把營長及其下屬的胡作非為報告給黨。”

聽到尼古拉這個名字,壹岐馬上想起他就是去車站接自己的那個人,心里不由得感到奇怪。雖然進來以后他還沒有見過尼古拉,但是壹岐不明白身為集中營政治部委員、黨員的尼古拉為什么要專門去車站接自己。

兩個德軍軍官毫不顧忌壹岐的感受,越說越熱烈。年輕的中尉說:“他們為什么在物資問題上違法亂紀?就是因為蘇德戰爭讓他們的國家和國民都很疲憊。我們德國如果認真研究蘇聯的氣象情況,準備好充足的御寒物資再和蘇聯作戰,是絕不會敗給他們的。希特勒在整個大局上沒有犯戰略性的錯誤,但是卻重蹈了拿破侖兵敗俄羅斯‘嚴冬將軍’的覆轍。在這點上,他是應該受到指責的。”

少校也借著幾分酒意說:“我們現在雖然淪為俘虜,可是,世界形勢無時無刻不在發生變化。我們回到祖國德國的那一天一定會來到!那時候我要再次入伍,把蘇聯打得體無完膚。只要國民有信念,戰爭就一定能夠勝利。所以,各位,請你們好好記住我的相貌和名字,將來我就是超越希特勒的大元帥,統帥德國軍隊!”這位少校雖然已經當了三年俘虜,但是仍然沒有失去“我是德國人”的強烈的民族意識。而日本官兵被送進蘇聯僅幾個月就像喪家犬一般搖著尾巴,心如死灰。

元旦過后,壹岐又親眼看見了一件事,讓他再次深深體會到德國人的民族性。

那天,三十五歲以下、身體強壯的官兵們被帶到比平時伐木還要遠五六公里的地方修路。原始森林里被砍伐出一條四十米寬的路,中間用土墊起來,壹岐意識到這是在修鐵路。他當關東軍參謀的時候就已經得到情報,蘇聯計劃修一條自貝加爾湖西岸泰舍特至阿穆爾的巴姆鐵路[9]。

下午四點,干完一天重活兒,壹岐他們正準備上來接他們的卡車。負責看守的軍官用肉麻的聲音說,就剩下一點兒樹墩子了,讓壹岐他們今天把這個活兒干完。班長寺田回答說不可能。蘇聯軍官便威脅道:“那我就讓你們在這兒待到明天,你們就不怕吃不上飯,甚至凍死嗎?”被他這么一說,大家覺得再干三四十分鐘就完了,便回去接著干活。這時,從德國人干活的地方傳來吵鬧聲。

“走!走!德國法西斯分子!”

“住口!無能的俄國佬!”

看守和德國人之間發生了激烈的罵戰,負責看守的蘇聯軍官急忙向那邊跑去。德國官兵排著隊從雪路的那邊朝回集中營的卡車走過來。

“站住!再不站住開槍了!”六名看守的士兵舉起自動步槍。但是,德國人的隊伍沒有停下來,他們徑直走到了卡車旁邊。蘇聯軍官指著手持鋸子的日本人說:“就剩下一點兒活了,你們為什么不干?日本人已經答應干了!”

元旦來壹岐他們的軍官營房賀歲的那位德軍少校以德國人的方式拒絕道:“日本人是日本人,我們認為沒有必要加班加點干活兒。”

蘇聯軍官發瘋似的瞪著眼睛,情緒激昂地喊道:“在蘇聯怠工是要槍斃的!全體注意,每五人一組,向前一步走!”

六十名德國人按照口令重新列隊,每五人一組,向前一步。雖然他們一言不發,但是臉上露出不屑的嘲笑,仿佛在說你開槍試試,看你會有什么下場!

一陣可怕、漫長的沉默。德國官兵依然一動不動,日本官兵緊張地關注著事態的發展。

突然,傳來一陣腳步聲,尼古拉中尉不知什么時候站在了德軍官兵面前。他說:“現在氣溫急劇下降,剩下的活兒明天再干。今天的勞動不能算完成,而是中止。”

德軍官兵一副理所當然的樣子,撇下正在加班的日本官兵一個個上了卡車。

一個操著清晰易懂、語速緩慢、句子簡短的俄語的人對壹岐耳語道:“壹岐先生,你好像對德國人的反抗很感興趣。”壹岐吃了一驚,回過頭看到一張蒼白的臉,是尼古拉中尉,他正用一雙褐色的眼睛盯著壹岐。

壹岐答道:“不是對他們感興趣,而是被他們震撼了。我在想,這大概就是被送往西伯利亞的途中失去半數,在三年的集中營生活中失去十萬以上的同胞,但仍不失民族自豪感和堅強的德意志精神吧!”

“原來如此,這就是你的思想嗎?集中營的勞動對于你這個大本營參謀來說是不是太重了?”

這是個奇怪的問題。壹岐說:“不僅是我,所有的俘虜每天都在縮短生命。”

“這可不行啊!干活兒的時候一定要注意。”尼古拉中尉說完走了。壹岐覺得這句話意味深長,他反復琢磨著這句話的意思,再次感到尼古拉中尉是個可怕的人物。

注釋

[1]軍曹是日本獨有的對中士級別士官的稱呼。

[2]1958—1970年稱盧甘斯克州。1989年復稱為盧甘斯克州。

[3]日本書籍版本的一種規格,10.5cm×14.8cm。比一般書籍小,便于攜帶。

[4]1545—1605,日本戰國時期至江戶時代的武將。

[5]沈陽市的舊稱。1932年3月,在日本的扶植下偽滿洲國成立,沈陽再次被更名為奉天,直到1945年抗戰全面勝利,重新使用沈陽作為市名,沿用至今。

[6]清朝時為中國領土,1860年11月14日《中俄北京條約》將包括海參崴在內的烏蘇里江以東地域割讓給俄羅斯,俄羅斯將其命名為符拉迪沃斯托克。現為俄羅斯遠東最重要的城市。下同。

[7]一種用松竹做成的慶祝元旦用的裝飾。

[8]日本象棋。

[9]西伯利亞鐵路,俄文縮寫為巴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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