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章 故友重現
- 大衛·科波菲爾 David Copperfield(雙語譯林)
- (英)查理斯·狄更斯
- 13469字
- 2022-05-13 11:13:13
自從我出逃以來,我還不曾想到提及佩格蒂的情況。不過,我一在多佛有了安身之所,不用說,我幾乎立即就給她寫了一封信。在我姨婆正式決定當我的監護人后,我又給佩格蒂寫了一封更長的信,報告了全部詳情。當我進入斯特朗博士學校后,又給她寫了第三封信,詳細敘述了我的幸福生活和光明前途。在最后這封信里,我還隨信附去了半個幾尼金幣,用狄克先生給我的錢來償還以前向她借的債。當時我所感到的快樂,是我一生中從來沒有過的。有關那個趕驢的小伙子的事,我以前從沒向她提過,只是在這封信中,我才告訴了她。
對我這幾封信,佩格蒂簡直像個商務秘書似的,回復得非常迅速,當然不及他們寫得簡明扼要。為了寫出她對我旅途跋涉所感受的心情,她使盡了她的全部表達能力(她用墨水表達的能力無疑是不夠大的)。四頁布滿污漬的信紙上,全是前后不連貫的有頭無尾的感嘆句,依然不足以抒發她的感情。不過對我來說,這些墨痕污跡所表達的感情大大超過最動人的書信。因為它們告訴我,佩格蒂寫信時一直痛哭流涕,所以才滿紙淚痕,那我還要她怎么樣呢?
我不用費多少勁就能看出,她對我姨婆仍然沒有多大好感。她對姨婆的成見已那么久,而得到我的消息的時間則過于短暫,一時難以轉變。她信上說,我們絕不可能看清一個人;而貝特西小姐竟跟大家原來想的那么不同,想想實在是個教訓!這就是她的話。她顯然仍舊怕見貝特西小姐,因為她向姨婆道謝致意顯得有幾分膽怯。她也明明怕我,怕我過不多久又會設法逃跑。因為她一再示意,只要我向她要,她隨時可以給我去雅茅斯的車費。由此可以做出判斷。
她還告訴我一個消息,使我感到非常難過,那就是,我們老家的家具全都賣掉了,謀得斯通先生和謀得斯通小姐已經搬往別處,那座屋子也封上了,打算出租或者出賣。上帝知道,只要謀得斯通姐弟住在那兒,那座房子就沒有我的份,不過想到這座親愛的老宅竟完全讓人拋棄,花園里會長滿高高的野草,小徑上積著又厚又濕的落葉,總讓人感到傷心。我想象冬天的寒風在房子周圍呼嘯,冷雨敲打著窗玻璃,月光照在空房的墻上,映出幢幢鬼影,終夜守著它們的寂寞。我又想起教堂墓地樹下的那座墳墓,如今,仿佛那座房子也跟我的父母一樣死去了,跟我父母有關的一切,全都消逝了。
在佩格蒂的信里,再沒有別的消息了。她說,巴基斯先生是個好丈夫,雖然依舊有點吝嗇,不過我們大家都有短處,她就有很多(我可不知道她有些什么短處)。巴基斯先生也向我問好,我住過的那間小臥室一直為我準備著。佩格蒂先生很好,漢姆也很好,葛米治太太仍不太好,小艾米莉不肯附筆問候,不過她說,要是佩格蒂樂意,可以代她向我問好。
所有這些消息我都盡本分如實稟告了姨婆,只是沒提艾米莉的事。我本能地覺得,姨婆不會很喜歡她。我進入斯特朗博士學校后不久,姨婆來坎特伯雷看了我幾次,每次來都不是在尋常的時候,我猜想,她的用意是趁我不備來查我。不過發現我學習用功,品行端正,從各方面都聽說我在學校進步很快,過不多久她就不再來看我了。我每隔三四個星期,在星期六回多佛看她一次,度一個假日。每隔一個星期的星期三我總能見到狄克先生一次,他都是坐公交馬車來的,中午到達,一直待到第二天早上才回去。
狄克先生每次來總是帶著一只皮的書寫文具箱[112],里面盛著文具用品,還有那份呈文;關于這文件他有一個想法,覺得現在時間已經趨向緊迫,真該是脫手的時候了。
狄克先生非常愛吃姜餅。為了使他對來訪更加高興,姨婆吩咐我在一家點心鋪里開個賒賬戶頭,并且規定在任意一天里賒購的姜餅都不能超過一先令。這筆支出還有他在小旅館里的零星賬單,在付款之前,都得先經過我姨婆過目。這引起了我的疑心,大概只許他把錢弄得叮當響,而不許他隨意花錢。通過進一步的調查,我發現事情果然如此,或者至少也是他跟我姨婆已商議好,他的任何開支都得向我姨婆報賬。由于他根本不想欺騙她,而且總想討她的歡心,因此他花錢就非常小心了。在這一點上也像其他方面一樣,狄克先生確信,我姨婆是女人當中最聰明、最了不起的。他一再把他的這一看法極其秘密地告訴我,而且總是悄聲說的。
“特洛伍德,”一個星期三,狄克先生說了這句心腹話之后,用神秘的口氣問我道,“躲在我們家附近,嚇唬你姨婆的男人是誰呀?”
“嚇唬我姨婆,先生?”
狄克先生點點頭。“我總以為沒什么能嚇得了她的,”他說,“因為她……”說到這兒,他悄悄地輕聲說,“不用說,是女人當中最聰明、最了不起的人。”說完這話,他往后一靠,看看他對她的這一評價會對我產生什么影響。
“他第一次來的時候,”狄克先生說,“是……讓我想想看……一六四九年,是查理國王處死刑的年份吧。我記得,你說過,是一六四九年吧?”
“是的,先生。”
“我不明白,怎么會這樣,”狄克先生說,搖著頭,一副大惑不解的樣子,“我不相信我有那么大年紀。”
“就在那一年,那個男人露面了嗎,先生?”我問道。
“呃,真的,”狄克先生說,“我真不明白,怎么會是那一年,特洛伍德。你是從歷史書上查出這個年份的嗎?”
“是的,先生。”
“我想,歷史是決不會撒謊的。會嗎?”狄克先生抱著一線希望說。
“哦,不會的,先生!”我十分肯定地回答說。我當時既天真又年輕,自以為是這樣。
“這我就想不通了,”狄克先生一面搖頭一面說,“準是什么地方出錯了。不過,就在查理國王腦袋里的一些麻煩錯放進我的腦袋以后不久,那個人就第一次來了。當時天剛黑下來,我跟特洛伍德小姐喝完茶,正一塊兒去散步時,那人就出現了,就在我們房子附近。”
“在那兒走來走去?”我問道。
“在那兒走來走去?”狄克先生把我的話重復了一遍,“讓我想一想。這我可得好好想想。不,不……是,他沒有在那兒走來走去。”
為了要弄清真相,我就直截了當地問他,那人到底在干什么呢?
“啊,開始他根本不在那兒,”狄克先生說,“后來才來到特洛伍德小姐背后,對她低聲說了句什么。這時她回頭一看,一下就暈過去了。我呆住了,站在那兒看著那個人,那人就走了。不過打那以后,他就藏起來了(藏在地底下或者什么地方),這事真是奇怪極了!”
“打那以后,他就一直藏著沒露面?”我問道。
“一點沒錯,他一直藏著,”狄克先生鄭重地點著頭,回答說,“沒有露面,一直到昨天晚上!昨天晚上,我們正在散步,他又出現在你姨婆背后,我又認出了他。”
“他又把我姨婆嚇壞了嗎?”
“嚇得全身直哆嗦,”狄克先生一面說一面裝出受驚的樣子,牙齒格格直打戰,“扶著柵欄哭了起來。不過,特洛伍德,你過來,”他把我拉到身邊,輕聲地對我耳語說,“孩子,為什么你姨婆在月光底下給他錢呢?”
“他也許是個乞丐。”
狄克先生搖搖頭,表示完全不同意我的說法,同時很有把握地重復了好多次,“不是乞丐,不是乞丐,不是乞丐,先生!”接著又說,后來在夜深的時候,他從窗口里看到,我姨婆在花園柵欄外面的月光底下給那人錢;那人拿了錢就悄悄地溜走了——狄克先生認為這人可能又鉆進地里——再也看不到了。隨后我姨婆就急急忙忙、偷偷摸摸地回到屋里,甚至到第二天早上,她的神色還跟她平日迥然不同,讓狄克先生看了心里直難受。
剛聽說這件事的時候我一點都不相信,那個不知是誰的人不過是狄克先生的一種幻覺,跟那個給了他這么多麻煩的倒霉的國王是一碼事。可是待我想了一番之后,我開始產生一個疑問,是不是有人有一種企圖,或者是企圖通過恐嚇,兩次想把可憐的狄克先生從我姨婆的保護下劫走,而我姨婆也許由于對狄克先生的愛護之心太強(這是我從她自己那兒知道的),舍不得他離開,所以被迫拿出一筆錢,好讓狄克先生安生和安靜。由于我本來就跟狄克先生非常親密,也很關心他的安全,我的擔心便加強了這種假設。因而很長一段時間以來,每逢星期三,在他沒有到達之前,我心里總是膽戰心驚,生怕他不能像往常那樣,坐在馬車的車廂里。不過到了那一天,白發蒼蒼的他總會笑容滿面、心情愉快地照常出現,再也沒有提起那個讓我姨婆害怕的人。
這些星期三是狄克先生一輩子最快樂的日子,這些日子給我的快樂也絕對不會少。沒過多久,全校的同學沒有一個不認識他了。雖然除了放風箏,他沒有親身參加過任何別的游戲,但他對我們的所有運動都很感興趣,興趣之大,不亞于我們當中的任何一個學生。有多少次,我看到他全神貫注地看打彈子和抽陀螺比賽,臉上有說不出的興致,遇到緊要關頭時,連氣都不敢喘一口!有多少次,在玩犬兔越野追逐[113]時,我看到他爬上小山坡,大聲喊叫著為全體參賽者加油,在花白的頭頂上揮動著帽子,完全忘記了那位被處死的查理國王的頭,以及跟這相關的一切!夏天時,有多少次他在板球場上看板球賽,我知道那是他的幸福時刻!在冬天,有多少次我看到他站在飛雪和寒風中,鼻子凍得發紫,看同學們滑下長長的雪坡,高興得使勁拍著戴了毛線手套的雙手!
他是個人人都喜歡的人物,要做個小玩意兒什么的,他堪稱是一把好手。他能把橘子雕成各種我們誰也想不到的東西。他可以用任何東西,甚至是烤肉用的串肉扦,做出一條小船。他還能用羊膝骨做棋子,用舊紙牌做羅馬戰車,用線軸做帶軸條的輪子,用舊鐵絲做鳥籠子。不過他最擅長的也許是用細繩和麥稈制作物品。我們都深信,凡是能用手做出來的,任何東西他都可以用這兩樣做成。
沒過多久,狄克先生的名聲就不局限于我們學生中間了。只過了幾個星期三,斯特朗博士本人就跟我打聽起狄克先生的情況來了。于是我便把姨婆對我說的,全告訴了他。博士聽了非常感興趣,他要我在狄克先生下次來時介紹給他認識。這一介紹任務我及時完成了。博士對狄克先生說,不管什么時候,他來時要是在公共馬車售票處找不到我,他可以直接來學校,先休息一下,等我上完上午的課。有了博士這句話,過后不久,狄克先生一下公共馬車就直接來學校,這自然也就成了習慣。要是我們下課較晚(這是星期三常有的事),他就在院子里散步,等我。就是在那里,他認識了博士年輕漂亮的太太(這陣子,她比以前更加蒼白了,我覺得,我自己或任何別的人都更少見到她;她也沒有以前那樣快樂了,不過漂亮不減當年),漸漸地變得越來越熟起來。因此到后來,他一來學校就直接進教室等我。他總是坐在一個固定的角落里,一張固定的凳子上,于是那張凳子也由于他被叫作“狄克”了。他坐在那兒,頭發花白的腦袋朝前探著,不管上的是什么課,他都非常注意地聽著,對他沒有機會得到的學問,深懷敬意。
這種敬仰之情狄克先生推而廣之,及至博士本人。他認為,博士是任何時代學識最為淵博、最有造詣的哲人。很長一段時間以來,他不脫帽露頂是決不跟博士講話的。即便在他跟博士成為好友,兩人按時一起在我們稱之為“博士路”的院子里一邊散步時,狄克先生也還是時時脫帽,對智慧和知識表示尊敬。至于在這種散步時,博士是怎么開始讀起他那本著名詞典的片斷來的,我就不知道了。起初,也許他覺得這跟讀給自己聽是一樣的。總之,后來這也就成了一種習慣了。而狄克先生呢,傾聽時面帶得意之色和快樂之感,打心眼里確信,這部詞典是世界上最令人喜愛的作品。
我看到他們兩人在教室的窗戶外面來回地走著——博士臉上掛著得意的笑容,讀著他的詞典片斷,有時則揮擺著手中的文稿,或者是莊重地點著頭;狄克先生則興趣盎然地傾聽著,其實,他那點可憐的智力早已附在那些艱深的詞語之翼上,天知道神游到哪兒去了——我一看到這番情景,就覺得這是我所見過的一樁最不顯眼的趣事。我只感到,他們兩位仿佛會永遠這樣走下去,而世界不知怎的,會因此變得好起來——好像世界上千百樁引得眾口喧嚷的大事,對世界、對我都沒有這樁事一半有益似的。
很快,愛格妮斯也成了狄克先生的朋友;由于他常到這家來,因而也認識了烏利亞。狄克先生跟我之間的友誼則日益增進,而且我們倆相交的基礎頗為奇特:一方面,狄克先生是以監護人的身份來照顧我的;但另一方面,他遇上疑難不決的小事總是找我商量,而且始終遵照我的意見行事。他不僅對我本身的聰明深表尊敬,而且還認為我得到了我姨婆很好的遺傳。
在一個星期四的早晨,在我回校去上課以前(因為我們早飯前有一個鐘點的課),我正陪著狄克先生從旅館步行去公共馬車售票處時,在街上碰見了烏利亞。他提醒我說,我以前曾答應去他家跟他和他母親一起喝茶,末了還身子一扭補充說,“不過我可沒有期望你會不失約,科波菲爾少爺,因為我們太卑微了。”
我真的還拿不定主意,對烏利亞這個人,到底是喜歡還是厭惡。當時我跟他面對面站在街上,對此依然還是疑惑不定。不過我覺得,讓人認為自己驕傲總是一件很不好的事。所以我就說,我只是等著人邀請罷了。
“哦,要是就這么回事,科波菲爾少爺,”烏利亞說,“你要是不嫌棄我們卑微,那請你今天晚上來好嗎?不過要是因為我們卑微,你不肯賞臉,我也希望你別把這當作一回事,放在心上,科波菲爾少爺,因為我們都很清楚自己的地位。”
我說,這事我得跟威克菲爾先生說一聲,要是他沒有意見,我是很樂意去的。我覺得,毫無疑問,他一定不會有意見的。于是那天傍晚六點鐘(那天事務所下班算是早的了),我對烏利亞說,我已準備停當,可以去他家了。
“我母親一定會感到驕傲的,”我們一起離開事務所時烏利亞說,“要是驕傲不是罪過[114]的話,科波菲爾少爺,她一定會感到驕傲的。”
“可是今天早上你卻毫不在乎地認為我驕傲呢。”我回答說。
“啊呀呀,沒有的事,科波菲爾少爺!”烏利亞回答說,“哦,請你相信我,沒有的事!我的腦子里從來不曾有過這種想法!即使你認為我們太卑微,配不上你,我也決不會認為這是驕傲。因為我們實在是太卑微了。”
“你近來一直在鉆研法律吧?”為了換個話題,我問道。
“哦,科波菲爾少爺,”他做出謙遜的樣子說,“我只是讀點有關的書,談不上什么鉆研。有時候,我在晚上跟提德先生[115]混上一兩個小時。”
“我想,不大讀得懂吧?”
“對我來說,提德有時候很難懂,”烏利亞回答說,“不過對一個有才氣的人來說會怎么樣,我就不知道了。”
他一面朝前走著,一面用瘦削的右手食指和中指,在自己的下巴上打出一個小調的拍子,接著又補充說:“你知道,科波菲爾少爺,提德先生書里的有些東西——像拉丁文和拉丁術語——對我這樣一個學識淺薄的讀者來說,是很難的。”
“你喜歡有人教你拉丁文嗎?”我不假思索地說,“我倒很樂意教你,因為我自己正在學。”
“哦,謝謝你,科波菲爾少爺,”他搖著頭回答說,“我相信,你肯教我完全是出于一片好意。可是我太卑微了,實在不敢當。”
“這是什么話,烏利亞!”
“哦,我真得請你原諒我,科波菲爾少爺!我非常感激你。我對你說實話,這是我最喜歡的了,不過我太卑微了。沒等我因為有了學問把人惹惱,就已經有夠多的人因為我身份低要踏扁我了。學問不是我這種人應該有的。像我這樣的人,最好不要有理想。要是想活下去,就得安于過卑微的日子,科波菲爾少爺!”
在他不停地搖著頭、謙卑地扭動著身子說出這些傷心的話時,我從沒見過他的嘴竟咧得那么大,頰上的皺紋竟那么深。
“我認為你錯了,烏利亞,”我說,“我敢說,要是你真想學,有一些東西我可以教你。”
“哦,你這話我不懷疑,科波菲爾少爺,”他回答說,“一點也不懷疑。不過因為你自己不是卑微的人,也許就難以理解了。謝謝你了,我不能為了求知識而去惹惱那些地位比我高的人。我太卑微了。這兒就是我卑微的住處了,科波菲爾少爺!”
我們走進一個低矮的老式房子,從街上一直通到屋內。我看到了希普太太,她長得跟烏利亞像極了,只是矮了一點。她接待我時謙卑到了極點,連吻自己的兒子時也對我說了一番抱歉的話。她說,他們雖然地位卑下,但仍有著互相關愛的天性;他們希望,這不會讓任何人看著不順眼。房間看起來還過得去,一半做客廳,一半做廚房,但是并不見得舒適。茶具都擺在桌子上,爐臺上水壺里的水正在沸騰。房內還有一只五斗櫥,上面裝了塊寫字臺的臺面,供烏利亞晚上讀書寫字用。那兒放著烏利亞的藍色提包和一些紙張文件;還放著幾本書,主要是提德的著作。另外還有一只角櫥,以及一些常用的家具。我已經想不起哪件東西看上去有一種裸露、皺縮和剝落的樣子;不過我的確記得,整個房間都好像有這種味道。
希普太太仍穿著寡婦穿的喪服,這也許是她表示卑微的一部分。盡管希普先生去世已經多年,希普太太卻依舊穿著喪服。我認為,她的穿戴只是在帽子方面做了一點讓步,其他方面,她還是跟開始居喪時一樣。
“我敢說,今天是個值得永遠記住的日子,我的烏利亞,”希普太太邊說邊燒茶,“因為科波菲爾少爺來我們家看我們來了。”
“我早就說過,你會這樣想的,媽媽。”烏利亞說。
“要是我能找出什么理由,盼望你父親仍跟我們在一起的話,”希普太太說,“那理由就是,他應該活到現在,可以認識認識今天下午來我們家的客人。”
我聽了這些恭維話感到很窘;不過我也意識到,他們是拿我當貴賓招待的,因此我認為,希普太太是一個討人喜歡的女人。
“我的烏利亞,”希普太太說,“盼這一天已經盼得很久了,少爺。他一直怕你嫌我們卑微,不肯賞臉,我自己心里也跟他有同樣想法。我們這會兒卑微,我們從前卑微,我們以后還是卑微。”
“我相信,你們一定不會那樣的,希普太太,”我說,“除非你們喜歡那樣。”
“謝謝你,少爺,”希普太太說,“我們知道自己的地位,能過上這樣的日子已經謝天謝地了。”
我覺得,希普太太漸漸地離我越來越近,烏利亞也慢慢地湊到我的對面。他們恭恭敬敬地硬要我吃桌子上他們認為最精美的食品,其實也沒有什么特別可口的東西。但是我認為物輕人情重,所以也就覺得他們的招待非常周到。不久,他們談起自己的姨婆來,我也跟他們談了我姨婆;他們又談起父母,我也跟他們談了我父母;接著希普太太又談起繼父來,于是我也開始對他們談起了我繼父的情況;不過我很快就打住了,因為我姨婆囑咐過我,要我不要談這方面的事。可是,一個松軟的木塞是對付不了一對瓶塞鉆的,一顆稚嫩的牙齒是敵不過兩個牙醫的;一個小小的板羽球是拗不過兩只板羽球球板的;同樣,我也對付不了烏利亞和希普太太兩個人。他們愛怎么擺弄我就怎么擺弄我;把我原來不想說的、想想都要臉紅的事,全都慢慢套了出來;特別是當時我年幼天真,以為我這樣對人推心置腹是自己的長處,完全是對兩個恭恭敬敬款待我的人的一種眷顧。
他們母子倆非常相親相愛,這是毫無疑問的。這一情況也影響了我,認為這是一種天性。可是他們倆,一個說了什么另一個就接著說什么,這種一呼一應的技巧還是使我難以抵御。等到有關我自己的情況已經沒有什么可套問時(有關我在謀得斯通—格林比貨行的那段生活以及出走的情況,我只字未提),他們又開始議論起威克菲爾先生和愛格妮斯來。烏利亞先把球拋給希普太太,希普太太接住后又回拋給烏利亞,烏利亞把球捧了一會兒,接著又把球拋給希普太太。他們就這樣不斷地把球拋來拋去,直弄得我鬧不清球到底在誰的手里,把我完全給搞糊涂了。而且這個球本身也老在變化,一會兒是威克菲爾先生,一會兒是愛格妮斯小姐;一會兒是威克菲爾先生如何杰出,一會兒是我對愛格妮斯如何贊賞;一會兒是威克菲爾先生的業務和收入,一會兒是我們晚飯后的家常生活;一會兒是威克菲爾先生喝什么酒,他喝酒的原因,以及他不該喝那么多酒。一會兒是這個,一會兒是那個,然后是這個那個,諸事并提。在所有這段時間里,我好像并沒有怎么說話,除了怕他們因過于自卑以及因我的光臨而太受拘束,偶爾說幾句給他們湊點趣之外,我好像什么也沒有做,可我還是發現,自己一直在那兒透露這樣或那樣不該透露的情況,這只要看看烏利亞那凹陷的鼻孔一翕一張的樣子,你就知道了。
我開始有點不安起來,但愿自己這次拜訪能安然結束。就在這時,街上有個行人經過門口——因為當時天氣悶熱,房間里熱,所以開著門通風——又走了回來,朝屋內瞧了瞧就走了進來,一面高聲叫道,“科波菲爾!竟會有這么巧的事?”
原來是米考伯先生!正是米考伯先生!他身上掛著他那只單片眼鏡,手里拿著他那根手杖,脖子上挺著他那副硬領,擺出他那副紳士氣派,說話帶著他那有優越感的洪亮聲調,一切具備!
“我親愛的科波菲爾,”米考伯先生說,同時把手伸了出來,“這次相逢真讓人感到世事滄桑,變幻無常——簡而言之,這次相逢真是不同尋常。我正在沿街走著,心里琢磨,也許會有什么事發生(我現在對這一層相當樂觀),沒想到竟遇上了一位年輕但受我敬重的朋友,是我一生中處于最多事之秋時結交的一位年輕朋友,可以說,跟我的生命轉折點相關。科波菲爾,我親愛的年輕朋友,你好嗎?”
我現在不能說——實在不能說——我在那兒見到米考伯先生很高興;不過見到他我還是高興的,跟他親熱地握了手,問他米考伯太太可好。
“謝謝你,”米考伯先生說,像以前那樣握了握手,把下巴頂在襯衫硬領上,“她漸漸復原了,還過得去。那對雙胞胎不再從他們的‘天然源泉’里獲取食物了,簡而言之,”米考伯先生又露出對我說體己話的樣子,說,“他們斷奶了——米考伯太太現在是我旅途中的伴侶。科波菲爾,她要是能跟她這位從各方面都證明在友誼的圣壇前是位忠誠的摯友重敘舊好,一定會非常高興的。”
我說,我見到她也會非常高興的。
“你真是太好了。”米考伯先生說。
說完,米考伯先生面露微笑,又把下巴頂在襯衫硬領上,看看四周。
“我可以看出,我的朋友科波菲爾,”米考伯先生文質彬彬地說,說話時并沒有特別沖著某個人,“并非一人獨處,而是能參加社交宴會,同座的有一位孀居的太太,還有一位顯然是她的后代,簡而言之,”米考伯先生做出說體己話的樣子,“是她的兒子。你要是能介紹一下,我將感到無上光榮。”
在這種情況下,我不能不把米考伯先生介紹給烏利亞·希普和他的母親。于是我就做了介紹。當他們在他面前極力貶低自己時,米考伯先生坐了下來,以最優雅的姿勢揮著手。
“凡是我的朋友科波菲爾的朋友,”米考伯先生說,“都是我的朋友。”
“我們太卑微了,先生,”希普太太說,“我兒子跟我,不配做科波菲爾少爺的朋友。他心地太好了,肯賞臉來跟我們一起喝茶。他能光臨,我們真是太感激了。我們也很感激你,先生,承你看得起我們。”
“太太,”米考伯先生鞠了一個躬,說,“你太客氣了。科波菲爾,你現在在做什么?還做酒的生意嗎?”
我急著想把米考伯先生支開,于是就拿起帽子,無疑臉也已經通紅,回答說,“我是斯特朗博士學校的學生。”
“學生?”米考伯先生揚起了眉毛,說,“我聽到這話,真是太高興了。盡管像我的朋友科波菲爾這樣的頭腦,”他對烏利亞和希普太太說,“根本不需要這種培養。只有那些對人對事的知識都沒有他那么豐富的人,才有這種需要。他的大腦依然是一片沃土,蘊藏著勃勃生機——簡而言之,”米考伯先生微笑著,又做出說體己話的樣子說,“他這種智力用來研究古典文學,想要多深就能多深。”
烏利亞慢慢地交纏起兩只瘦長的手,還從腰部以上可怕地扭動著身子,表示贊同米考伯先生對我的奉承。
“我們去看看米考伯太太好嗎,先生?”我說道,一心想把米考伯先生支開。
“如果你肯賞臉,那好,科波菲爾,”米考伯先生站起身來回答說,“在在座的我們的朋友面前,我要毫無顧慮地說,我這個人,一些年來,一直在跟經濟困難的壓力做斗爭。”我知道他一定會說出一些這類事來的,因為他總是愛拿自己的困難來夸口。“有時候,我戰勝了困難,有時候,困難——簡而言之,把我打得趴下。也有過這種時候,我接連不斷地給困難迎頭痛擊;但也有過這種時候,困難太多了,我不得不認輸。我借加圖[116]的話對米考伯太太說,‘柏拉圖啊,你的論說確實有理。現在一切都完了,我再也不能挺身戰斗了。’不過在我這一生中,”米考伯先生說,“能把我的悲傷(如果我可以用這個詞來形容主要由保證書和兩個月及四個月期票所引起的困難的話)倒進我朋友科波菲爾的胸膛,就是我最大的快慰。”
米考伯先生用下面的話結束了這篇對我恭維的精彩講話:“希普先生,再見!希普太太,我告辭了!”說完,他以他那最優雅的儀態跟我一起走出門外,在人行道上,他的皮鞋一路高響不絕,他一面走一面還哼著小曲。
米考伯先生落腳的是一家小旅館,而且住的是這家小旅館里的一個小房間,跟那些旅行商販們的房間只有一墻之隔,因而房內彌漫著濃烈的煙草味。我想這房間的下面一定是廚房,因為地板縫里一直冒出一股熱烘烘的油膻味,墻上也掛著淋漓欲滴的水珠兒。我知道,房間還靠近賣酒的吧臺,因為這兒能聞到烈酒味,能聽到玻璃杯叮叮當當的聲音。就在這樣一個地方,我看到了米考伯太太。她斜倚在一幅賽馬圖下面的一張小沙發上,腦袋緊靠火爐,雙腳擱在房間另一頭的一個食品架上,把上面的芥末瓶都推下來了。米考伯先生先走進房間,他對米考伯太太說:“親愛的,讓我向你介紹一位斯特朗博士學校的學生。”
我順便說一下,雖然米考伯先生仍跟以前一樣,弄不清我的年齡和身份,但是他始終記得我是斯特朗博士學校的學生,因為這是件體面的事。
米考伯太太起初大吃一驚,不過看到我她很高興。我見到她也非常高興,雙方親切地互相問好之后,我挨著她在那張小沙發上坐了下來。
“親愛的,”米考伯先生說,“你把我們的近況跟科波菲爾說說吧。我認為,毫無疑問,他一定很想知道;我先去看一會兒報紙,看看廣告里有什么機會沒有。”
“我本來還以為你們在普利茅斯呢,米考伯太太。”米考伯先生出去后,我對他太太說。
“我親愛的科波菲爾少爺,”她回答說,“我們是去普利茅斯了。”
“人在當地好找事嘛。”我提醒了一句。
“正是這樣,”米考伯太太說,“人在當地好找事。可是現實情況是,當地的海關不用有才能的人,要想給米考伯先生這樣有才能的人在那個部門安排個什么位置,我娘家在當地的勢力還夠不上。他們情愿不用米考伯先生這樣有才能的人。因為用了米考伯先生,只會顯出別人不中用。除了這個以外,”米考伯太太說,“不瞞你說,我親愛的科波菲爾少爺,我娘家在普利茅斯的那一房,知道米考伯先生除了帶了我,還帶了小威爾金斯和他的妹妹,還有那一對雙胞胎一起去后,他們就沒有熱情地來接待他,本來他們是應該熱情地來接待他的,因為他剛從羈絆中擺脫出來呀。事實上,”米考伯太太放低了聲音,“這話我可只跟你說——他們對我們是很冷淡的。”
“有這樣的事!”我說。
“沒錯,”米考伯太太說,“人會變成這樣,想想真讓人痛心,科波菲爾少爺。不過他們待我們確確實實冷淡得很,這毫無疑問。我對你說實話吧,我們還沒有待上一個星期,我娘家在普利茅斯的那一房,就很不客氣地攻擊起米考伯先生來了。”
我嘴里說,心里也這樣想,他們真該為自己感到羞愧呢。
“然而,事情就是這樣,”米考伯太太接著說,“在這種情況下,像米考伯先生這樣一個有骨氣的人,你說該怎么辦?明擺著只有一條路,跟我娘家的那房人借錢回倫敦,不管有多大犧牲,都得回倫敦。”
“這么說,你們一家又全都回倫敦啦,米考伯太太?”我問道。
“我們一家又全都回倫敦啦,”米考伯太太回答說,“打那時起,我又跟我娘家的另外幾房商議,怎樣為米考伯先生找個最適合的事做——因為我始終認為,他總得找個什么事做,科波菲爾少爺,”米考伯太太理由充足地說,“一個六口之家,還不算仆人,總不能靠喝西北風過日子呀。”
“當然,米考伯太太。”我說。
“我娘家另外那幾房,”米考伯太太接著說,“都認為,米考伯先生應該馬上把注意力轉向煤炭方面。”
“轉向什么,米考伯太太?”
“轉向煤炭方面,”米考伯太太說,“轉向煤炭業。米考伯先生打聽下來,覺得梅德韋河[117]的煤炭業也許用得著有他那種才能的人。于是,正像米考伯先生正確指出的那樣,第一個應該采取的步驟,顯然是得先來看看這條梅德韋河。所以我們就來看了。我說‘我們’,科波菲爾先生,因為我決不會,”米考伯太太激動地說,“我決不會拋棄米考伯先生的。”
我嘟囔了一句,表示我對她的敬佩和稱贊。
“我們來了,”米考伯太太又重復說,“看了梅德韋河。我對那條河上煤炭生意的意見是:這個行業也許需要才能,但它確實需要資本。才能,米考伯先生有的是;資本,米考伯先生一無所有。我想,我們已看了這條河的大部分,這就是我個人的結論。我們既然來了,離坎特伯雷這么近,米考伯先生認為,要是不來這兒看看大教堂,就顯得太性急了。第一,大教堂是如此值得一看,而我們從來沒有看過;第二,在一個有大教堂的城市里,很可能會碰上什么好機會。我們已經來這兒三天了,”米考伯太太說,“還沒有碰上什么機會。我親愛的科波菲爾少爺,你聽了也許不會像陌生人那樣詫異的。我們現在正在等倫敦來的一筆匯款,好付這家旅館的賬。那筆款子要是匯不來,”說到這兒,米考伯太太非常傷感,“那我就跟我的家(我指的是在彭通維爾[118]的寓所)隔絕了,也見不到我的兒子、女兒跟雙胞胎了。”
米考伯先生和米考伯太太處在這種山窮水盡的絕境之中,我感到無限同情,于是就把這份意見對米考伯先生說了(這時他已回來),我還補充說,要是我有錢就好了,他們需要多少,我就借給他們多少。米考伯先生的回答表明他心里很亂。他一面跟我握手一面說,“科波菲爾,你是一個真正的朋友;不過一個人到了糟得不能再糟的時候,無論是誰,總能找到一個有刮臉用具的朋友的。”米考伯太太一聽到這句含義可怕的話,就立刻用雙手摟住米考伯先生的脖子,求他鎮靜下來。米考伯先生哭了起來。不過他很快就恢復了常態,幾乎立刻就按鈴叫來侍者,預訂了第二天的早餐:一客熱腰子布丁和一盤小蝦。
我跟他們告別的時候,他們倆都懇切地再三邀我再去,在他們離開前去吃一餐飯,我無法謝絕,便答應了他們。不過我知道,第二天我去不了,晚上還有很多功課要準備。于是米考伯先生跟我約定,第二天上午來斯特朗博士學校(他有預感,匯款會在那一郵班送來),還提出,要是我方便的話,改在第三天晚上去他家。果然,第二天上午,我給叫出教室,發現米考伯先生正在客廳中;他是來告訴我,晚上仍按原來的約定時間不變。我問他匯款到了沒有,他只是緊握了一下我的手就走了。
就在那天晚上,當我朝窗外看時,突然看到米考伯先生和烏利亞手挽手走過,這使我吃驚不小,也使我頗感不安。烏利亞自感卑微,認為米考伯先生這是給他增光,米考伯先生則怡然自得,覺得這是對烏利亞的眷顧。而第二天,我在約定時間——下午四點——應邀去那家小旅館吃飯時,更使我吃驚的是,米考伯先生說,他曾跟烏利亞一起去他家,在希普太太那兒喝了摻水的白蘭地。
“我要跟你說,我親愛的科波菲爾,”米考伯先生說,“你的朋友希普是一個將來有可能當大法官的青年。要是當年我的困難到危急關頭時我就跟這位年輕人認識,我可以說,我相信,對付我那些債主,我就會高明得多。”
我不怎么懂如何會高明得多,因為事實上,米考伯先生一分錢也沒有給他的債主償還過,不過我不喜歡追問。我不喜歡說,希望他不要跟烏利亞說得太多,也不愿意問,他們是否談了很多有關我的事。我怕傷害米考伯先生的感情,或者說,不管怎么樣,我不愿傷害米考伯太太的感情,因為她很敏感。不過這件事弄得我頗為不安,后來時常想到它。
我們吃了一頓非常可口的便飯——有味道鮮美的魚,烤小牛里脊,煎肉末香腸,還有鵪鶉、布丁;我們喝的是葡萄酒,還有烈性的麥酒。飯后,米考伯太太還親手給我們調制了一缽滾熱的潘趣酒。
米考伯先生的興致特別好,我從來沒有看見他跟人這樣有說有笑過。潘趣酒喝得他容光煥發,就像臉上抹了一層油彩。他對這座城市頗有好感,頻頻舉杯祝它繁榮。他說,米考伯太太跟他在這兒過得非常舒適愉快,他們永遠不會忘記在坎特伯雷度過的這段美好時光。接著,他又為我干杯;他、米考伯太太,還有我,我們三人還把我們往日的友誼重新回憶了一番,回憶中又把家具、財物等等重新賣了一遍。隨后,我向米考伯太太敬酒,或者,至少是很有禮貌地說,“要是你允許,米考伯太太,我現在就榮幸地祝你身體健康啦,太太。”接著,米考伯先生就趁機對米考伯太太的人格發表了一大篇頌詞,說她一直是他的導師、軍師、朋友。他還建議我,等到了結婚年齡時應該娶一個像她這樣的女子,要是能找到這樣的女子的話。
潘趣酒喝完后,米考伯先生變得更加親熱、更加高興了。米考伯太太的精神也大為振奮,于是我們唱起了《往日的時光》[119],當我們唱到“忠實的老友,伸出你的手”時,我們全都圍著桌子牽起手來;當唱到“再干一杯友情的酒”時,我們雖然一點不懂這句蘇格蘭方言的意思,可我們真的都深受感動。
總之,那天晚上,直到我跟米考伯先生以及他的藹可親的太太熱誠告別的最后時刻,我從來沒有見過有人像米考伯先生這樣快樂過。因此,第二天早上七點鐘時,當我收到寫于頭天晚上九點半鐘——我離開他們后一刻鐘——的下面這封信時,完全出乎我的意料:
我親愛的年輕朋友:
大勢已去——一切全完了。今晚,我用故作歡樂的面具掩蓋了遭到毀滅的悲痛,沒有把收到匯款無望的消息告訴你!在這樣的情況下,受之可恥,思之可恥,言之同樣可恥。旅居此店的債務我已開出一張期票,約定十四天后,在倫敦彭通維爾我的寓所付清全部款項。此票到期,我一定無錢可付,屆時唯有毀滅而已。雷霆當頭,樹木勢必擊倒。
讓寫此信給你的可憐蟲,我親愛的科波菲爾,做你終生的燈塔吧。他所以寫此信,目的在此,希望也在此。要是此人尚可認為自己還有如許用處,則一線陽光也許還能照進他度過余生的暗無天日的地牢之中——雖然他的壽命目前(至少在目前)極成問題。
這是給你的最后一封信,我親愛的科波菲爾。
淪為乞丐的游民
威爾金斯·米考伯
這封內容令人斷腸心碎的信使我大為震驚,我立即朝那家小旅館奔去,想在去斯特朗博士學校時繞道去那兒,設法說幾句勸慰的話來安慰安慰米考伯先生。可是跑到半路上,迎面遇見了駛往倫敦的馬車,車的后部高高坐著米考伯先生和米考伯太太。米考伯先生一副泰然自若的樣子,微笑著在聽米考伯太太說話,一面從一個紙袋里往外掏胡桃吃,胸前的口袋里還伸出一只酒瓶。他們并沒有看見我,我覺得,從各方面來看,我最好也裝作沒有看見他們。于是,我心中除去了一個沉重的負擔,便拐進一條去學校最近的胡同。總的來說,他們走了我也感到輕松了;雖然如此,我還是非常喜歡他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