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我的假期
- 大衛·科波菲爾 David Copperfield(雙語譯林)
- (英)查理斯·狄更斯
- 11415字
- 2022-05-13 11:13:13
天還沒亮,我們就到達郵車停歇的旅店了,這可不是我那個茶房朋友住的那家旅館。我被領進了一間門上寫有“海豚”兩字的舒適小臥室。我記得,當時雖然讓我坐在樓下一個大火爐前,給我喝了熱茶,可我仍感到很冷。所以能讓我爬上“海豚”的床,沒頭沒腦地蓋上“海豚”的毛毯睡覺,真是高興極了。
那個馬車夫巴基斯先生約定早上九點來接我。我八點鐘就起了床,沒到約定時間我就準備停當等著他了。由于晚上睡得少,我有點頭暈。他見了我的時候,那模樣仿佛我們剛分手不到五分鐘,好像我只是進旅店換點零錢或者是做諸如此類的事似的。
我跟我的箱子一上了車,車夫一坐定,那匹懶洋洋的馬,就用它那慣常的步子,拉著我們向前走動了。
“你看上去很好,巴基斯先生。”我說,滿以為他聽了會喜歡。
巴基斯先生只是用袖子擦了擦臉,跟著往袖子上打量著,仿佛想在袖子上找出一點擦下的紅潤氣色似的。對我的那句恭維話沒有任何表示。
“我已經轉告了你的話,巴基斯先生,”我說道,“我給佩格蒂寫過信了。”
“啊!”巴基斯先生說。
巴基斯先生好像不大高興,回答得很冷淡。
“有什么不對嗎,巴基斯先生?”我稍微遲疑了一下后問道。
“呃,是的。”巴基斯先生回答。
“話傳錯了?”
“話也許一點沒傳錯,”巴基斯先生說,“只是到那兒也就完了。”
我不懂他這話是什么意思,就重復他的話追問道:“到了也就完了,巴基斯先生?”
“沒有結果呀,”他斜眼瞧著我,解釋說,“沒有回音。”
“你盼望有個回音?是嗎,巴基斯先生?”我睜大了眼睛,問道。因為這是我沒有想到的新情況。
“當一個男人說他愿意時,”巴基斯先生又緩緩地把目光轉向我,說道,“那就是說,他一直在等回音哪。”
“是嗎,巴基斯先生?”
“是的,”巴基斯先生說,他把目光又移回到馬耳朵上,“打那以后,那個男人一直在等回音哪。”
“你對她這樣說了嗎,巴基斯先生?”
“沒……有,”巴基斯先生咕噥了一聲,接著琢磨了一會兒之后說:“我沒法對她這么說。我從來不曾跟她說上過六個字。我是沒法跟她說這個話的。”
“你想要我去跟她說嗎,巴基斯先生?”我猶疑不定地說。
“要是你肯說的話,那就對她說,”巴基斯先生說道,又緩緩地朝我看了一眼,“巴基斯一直在等回音哪。你就說……她叫什么來著?”
“她的名字嗎?”
“嗯!”巴基斯先生點了點頭說。
“佩格蒂。”
“是教名?還是本名?”巴基斯先生說。
“哦,這不是她的教名。她的教名是克萊拉。”
“是嗎?”巴基斯先生說。
從這一談話中,他似乎找到了一大堆可供他思考的資料,他坐在那兒,輕輕吹著口哨,沉思冥想了一會兒。
“好吧!”他終于接著說道,“你就說:‘佩格蒂啊!巴基斯一直在等回音哪!’她也許會問:‘什么回音呀?’那你就說:‘對我轉告你的話給個回音呀。’她問:‘那是什么話呀?’你就說:‘巴基斯愿意呀!’”
伴隨著這番極為巧妙的指示,巴基斯先生還用胳臂肘在我的腰部重重捅了一下。在這以后,他又按他的老樣子,朝前俯著身子,對這個話題不再多說什么了。過了半個來小時,他才從口袋里掏出一截粉筆,在車篷里面寫上“克萊拉·佩格蒂”幾個字——這顯然作為私人備忘錄了。
啊,現在我回的已不是自己的家了,我所看到的一切,都使我想起從前那個快樂的家,而那個家已像我永遠不能再做的夢了,這是一種多么奇特的感覺啊!我母親,我,還有佩格蒂,我們三人相親相愛,沒有任何人插在我們中間的那些日子,一路上一直讓人傷心地出現在我的眼前。因而我沒法斷定,我是愿意回那個家呢,還是寧愿留在外地跟斯蒂福思做伴,忘掉那個家呢。話雖如此,我還是到家了,很快就來到家門口。只見光禿禿的老榆樹在凜冽的寒風中扭動著手臂,那些舊鴉巢一片片地在隨風飄零。
馬車夫把我的箱子放在花園門口就走了。我沿著園中的小徑朝住宅走去,眼睛不住地朝那些窗子打量,每走一步都生怕看到謀得斯通先生或者謀得斯通小姐從其中的某扇窗口出現。不過,他們總算沒有露面。我來到屋門前,因為知道在天黑前怎樣開門,我便沒有敲門,悄無聲息、戰戰兢兢地走進屋子。
當我邁進門廳時,就聽到從舊客廳里傳來我母親的聲音,上帝知道,它在我心中喚起的是多么孩子氣的回憶啊。她正低聲唱著歌。我想,當我是個嬰兒時,我一定也是這樣躺在她的懷中,聽她這樣對我唱歌。我覺得這歌曲是新的,但又那么熟悉,充滿了我的心房,就像是一個久別重逢的朋友。
從我母親低聲哼唱時那孤獨和沉思的樣子,我就斷定她是獨自一人待著。于是我輕輕地走進房間。她正坐在火爐旁,在給一個嬰兒喂奶。她把嬰兒的小手按在自己的脖子上。她的眼睛朝下看著嬰兒的小臉,低聲對他唱著歌。我猜得一點沒錯,沒有別的人跟她在一起。
我跟她說話,她吃了一驚,喊出聲來。可是一看到是我,立刻就把我叫作她的親愛的大衛,她的小寶貝了!她走過半個房間朝我迎了上來,跪在地上吻我,又把我的頭摟進懷中,挨近偎依在那兒的嬰兒,還把他的小手放到我的唇邊。
我真盼望當時就死去。真盼當時就心懷那份感情死去啊!那時候,我比后來任何時候都更有資格進天堂。
“他是你的弟弟,”我母親愛撫著我,對我說,“大衛,我的好寶貝!我可憐的孩子!”接著她一次又一次地吻我,摟住我的脖子。正在這時,佩格蒂跑進來了。她奔到我們跟前,咕咚一聲坐在地上,在我們倆的身旁鬧了有一刻鐘。
似乎沒有想到我會來得這么快,車夫比往常到達的時間提前了許多。好像謀得斯通先生和謀得斯通小姐都到鄰居家串門去了,要到晚上才回來。我從來不曾有過這樣的希望。我也從來不曾想到,我們三個還能不受干擾地待在一起。當時,我只覺得,仿佛舊日的光景又回來了。
我們一起在火爐邊吃飯。佩格蒂要按規矩在旁邊伺候我們,可是我母親不讓她這樣做,要她跟我們一起吃飯。我用的仍是我自己的舊盤子,上面繪有一艘張著滿帆的棕色戰艦。我不在家時,佩格蒂一直把它藏在什么地方。她說,哪怕給一百英鎊,她也不肯把它打破的。我用的舊杯子也是我自己的,上面刻有“大衛”兩字的那只,還有我原來用的不會割破手的小刀和叉子。
當我們坐在餐桌旁吃飯時,我覺得,這是把巴基斯先生的事告訴佩格蒂的好機會。可是沒等我把要告訴她的話說完,她就開始笑了起來,還把圍裙蒙到了臉上。
“佩格蒂!”我母親說,“你這是怎么啦?”
佩格蒂笑得更厲害了。當我母親想把圍裙從佩格蒂臉上拉開時,她卻用它緊緊地蒙住臉,坐在那兒,就像是頭上套著一只口袋似的。
“你這是干什么呀,你這個笨東西?”我母親笑著說。
“噢,這該死的東西!”佩格蒂叫了起來,“他想要跟我結婚呢!”
“跟你正好相配呀。難道不好嗎?”我母親說。
“噢,我不知道,”佩格蒂說,“別問我了。哪怕他是個金子打的人,我也不要他。我誰也不要。”
“那你為什么不這樣告訴他呢,你這可笑的東西?”
“這樣告訴他?”佩格蒂從圍裙縫里朝外瞧著說,“有關這件事,他從沒對我提過一個字呀。他這還算明白事理。要是他膽敢對我說一個字,我一定摑他的耳光。”
她自己的臉就紅得厲害,我想,我從沒見過她的臉或者是任何別的人的臉有這般紅過;每當她發出一陣狂笑時,她就又把臉蒙上一會兒。這樣笑過兩三次之后,她才接著吃起飯來。
我注意到,我母親雖然在佩格蒂看著她時面帶微笑,卻變得更加嚴肅,更加心事重重了。我第一眼就看出她變了。她的臉依然很美,可是看起來很憂傷,顯得太纖弱了。她的手又細又白,我覺得簡直像是透明似的。但是我現在說的變化還不止這些,而是她的神態變了,她的神態變得憂心忡忡,忐忑不安。后來,她伸出一只手,親熱地放在她的老仆人的手上,說道:“親愛的佩格蒂,你一時還不會去嫁人吧?”
“我,太太?”佩格蒂瞪著眼睛回答說,“我的天哪,不會!”
“眼下還不會吧?”我母親小心翼翼地問道。
“永遠不會!”佩格蒂大聲說。
我母親握住她的手,說道:“別離開我,佩格蒂。跟我待在一起吧。也許不會有多久了。沒有你,我可怎么辦呢?”
“我離開你?我的寶貝!”佩格蒂喊了起來,“說什么也不會的呀!嗨,你這個小傻瓜,你的小腦袋里怎么會有這種想法?”因為佩格蒂當年跟我母親說話時,已經習慣時常把我母親看成孩子。
可是我母親除了對她表示感謝外,沒有做出任何回答。于是佩格蒂便以自己的那種方式說了下去。
“我離開你?我想我知道我自己。佩格蒂離開你?我倒要看看她做不做得出那種事!不會,不會,不會,”佩格蒂抱起雙臂,搖著頭說,“親愛的,她不會的。有那么幾個人,要是她那么做了,他們會很高興的。可是他們高興不了,他們只會更加惱火。我要跟你待在一起,直到我變成一個脾氣古怪的老婆子。等到我耳朵聾了,眼睛瞎了,腿瘸了,牙掉了,話也說不清了,一點用處都沒有了,就連毛病也不值得挑了,那時我就去找我的大衛少爺,求他收留我。”
“那時候,佩格蒂,”我說,“我一定非常高興見到你,我會把你當女王一樣歡迎。”
“謝謝你的好心腸!”佩格蒂叫了起來,“我知道你會的!”接著她預先吻了我一下,對我的款待表示感謝。吻過之后,又用圍裙蒙住頭,把巴基斯先生笑了一通。接著,她從小搖籃里抱起那嬰兒哄了一會兒,然后才收拾起飯桌來。忙完這些,她重新回到小客廳,頭上換了頂帽子,手上端著針線匣,還有那把碼尺和那塊蠟頭,完全跟以前一樣。
我們圍坐在火爐旁,歡快地交談著。我告訴她們,克里克爾先生有多嚴厲,她們聽了都非常同情我。我還對她們說,斯蒂福思是個大好人,一直照顧我。于是佩格蒂說,哪怕走幾十英里地去看他,她也愿意。小嬰兒醒來后,我把他抱在懷中,愛憐地逗他。等他又睡著時,我就悄悄地走到我母親身旁,按照中斷多時的過去的習慣,緊緊地摟住她的腰,坐在那兒,把我紅彤彤的小臉靠在她的肩上,再次感覺到她的秀發垂在我的身上——我記得,當時我老是認為她的秀發就像天使的翅膀一樣——我真是幸福極了。
當我這樣坐在那兒,注視著爐火,看到火紅的煤火中呈現出種種幻景時,我幾乎相信,我從來就沒有離開過家;幾乎相信謀得斯通先生和謀得斯通小姐就是這樣的幻景,煤火滅了,他們也就消失了;幾乎相信,除了我母親、我自己和佩格蒂,我所記得的一切之外,全都不是真的。
在光線亮得能看清時,佩格蒂總是在補襪子。現在她又坐在那兒,襪子像只手套似的套在左手上,右手拿著針,每當火光一亮時,她就縫上一針。我想不出,佩格蒂一直在補的到底是誰的襪子呢?這么多需要補的襪子究竟是從哪兒來的呢?打從我最早的嬰兒時期起,她好像老是做著這種針線活兒,從來不曾做過任何別的活兒。
“我真想知道,”佩格蒂說,她有時候會對某個最出乎意料的問題追究起來,“這會兒大衛的姨婆不知怎么樣了。”
“天哪,佩格蒂!”我母親突然從沉思中驚醒過來,說,“你這是在胡說些什么呀!”
“呃,可我真的想知道呢,太太。”佩格蒂說。
“你腦子里怎么會想起這樣一個人來的?”我母親問道,“世界上再沒有別的人可想了嗎?”
“我不知這是怎么一回事,”佩格蒂說,“要不是我生得笨,那就是我的腦子不會挑選人。他們要來就來,要走就走,要不來就不來,要不走就不走,完全聽憑他們高興。這會兒我想知道,她怎么樣了?”
“你多荒唐,佩格蒂!”我母親回答說,“人家還以為你想要她再來拜訪呢。”
“上帝保佑!”佩格蒂叫了起來。
“哦,好了,那就別再提這種不愉快的事了。你就做了好事啦。”我母親說,“不用說,貝特西小姐準是關在她那座海邊小屋里,一直在那兒過日子呢。不管怎么說,她大概再也不會來打擾我們了。”
“不會了!”佩格蒂若有所思地說,“不會了,決不會來了——不過我在想,要是她要死了,是不是會給大衛留點什么?”
“哎呀,佩格蒂,”我母親回答說,“瞧你這人多糊涂!難道你不知道,這可憐的孩子一生下來,就把她給得罪了嗎?”
“我想,到了這會兒她還不寬恕他嗎?”佩格蒂暗示說。
“為什么這會兒她就該寬恕他呢?”我母親說,語氣有點尖銳。
“我的意思是說,這會兒他有個弟弟了。”佩格蒂說。
我母親聽了立刻哭了起來,說她不明白,為什么佩格蒂敢說這樣的話。
“你這樣說,好像搖籃里這個可憐無辜的小東西害了你跟別的人似的,你這好妒忌的東西!”她說,“你最好還是去嫁給那個馬車夫巴基斯先生吧。你干嗎不去呀?”
“要是我去的話,那就讓謀得斯通小姐高興了。”佩格蒂說。
“瞧你的心地有多壞,佩格蒂!”我母親應聲說,“你這樣妒忌謀得斯通小姐,是會惹人笑話的。我想,你是想由你來掌管鑰匙,分發一切東西吧?你要是有這種想法,我一點不覺得奇怪。你分明知道,她這樣做,只是出于好心和好意!你知道她這樣,佩格蒂——你知道得很清楚。”
佩格蒂嘟噥了一句什么,好像是說“去她的好心好意吧!”接著又嘟噥了一句,大意是,這種好心好意未免有點太多了吧。
“我知道你的意思,你這愛鬧別扭的東西,”我母親說,“我完全懂你的意思,佩格蒂。你知道我懂,我真覺得奇怪,你的臉怎么不紅得像爐火。不過讓我們一件一件地說吧。我們先來說說謀得斯通小姐,佩格蒂,這你是沒法回避的。你不是多次聽她說過,她認為我太沒主見,太……呃……呃……”
“太漂亮了。”佩格蒂提醒說。
“嗯,”我母親半笑著回答說,“要是她傻得一定要這樣說,這能怪我嗎?”
“沒人說要怪你。”佩格蒂說。
“是啊,我當然希望不會怪我!”我母親回答說,“你不是聽她說了嗎?她一遍又一遍地說,由于我剛才說的原因,她愿意讓我免去那一大堆麻煩,她認為我適應不了這一切才來替我,我自己也確實知道,我適應不了。她不是一直起早貪黑,整天跑來跑去嗎?——她不是什么事都做,什么地方都去嗎?煤棚子里,食品儲藏室里,還有我不知道的地方,那些地方是不會很舒適的——而你卻拐彎抹角地說,這里面沒有什么赤膽忠心。”
“我根本沒有拐彎抹角。”佩格蒂說。
“你就是那樣的,佩格蒂,”我母親回答說,“除了干活兒,你就老是拐彎抹角地瞎說,從來不干別的。你就愛好這個。還有你在談到謀得斯通先生的好意時……”
“我從來沒有談過這個。”佩格蒂說。
“你是沒談過,佩格蒂,”我母親回答說,“可你拐彎抹角地說了,這就是我剛才對你說的。這就是你最不好的地方。你喜歡拐彎抹角地瞎說。我剛才說,我了解你。你也知道我了解你。你在談到謀得斯通先生的好意,裝作看不起這種好意時(因為我不相信你在心里真的看不起,佩格蒂),你一定跟我一樣相信,那是多好的好意,是這種好意促使他去做一切好事。要是他對某個人好像嚴厲了一點,佩格蒂——你是知道的,我相信大衛也知道,我并不是暗指在這兒的什么人——那完全因為他認為這是為了那個人好。由于我的緣故,他自然也愛那個人。他的所作所為只是為了那個人好。對于這種事,他比我更有判斷力;因為我十分清楚,我是個軟弱、淺薄、幼稚的人,而他是個堅強、深沉、老練的人。他為我,”我母親說到這兒,由于她那柔弱的性格,眼淚悄悄地從臉上滑落下來,“他為我盡了很大的力,我應當十分感激他,就連思想上都應該完全服從他。每當我沒有這樣做時,佩格蒂,我就心里不安,責備自己,懷疑起我自己的心腸,不知道怎么辦才好。”
佩格蒂坐在那兒,下巴支在襪底上,看著爐火,一言不發。
“好啦,佩格蒂,”我母親接著說,這回語氣變了,“我們就別再互相過不去啦,我受不了。我知道,要是我在世上有個真正的朋友的話,那就是你了。當我把你叫作荒唐可笑的家伙、讓人討厭的東西或者是類似的什么時,佩格蒂,我的意思只是說,你是我真正的朋友,打從科波菲爾先生第一次把我帶回家來,你出來到門口迎接我的那天晚上起,你一直就是我真正的朋友。”
佩格蒂的反應并不慢,她緊緊地摟抱了我一下,借此表示她批準了這個友誼條約了。我想,當時我對這次談話的真正性質,只有些許領悟。可是現在我確信,那次談話,是那個好心眼的人發起和參與的,目的只是為了讓我母親可以用她所沉溺其中的小小的矛盾結論來安慰自己。佩格蒂的這一主意很有效;因為我記得,在那天晚上余下的時間里,我母親似乎格外高興,佩格蒂也很少說她了。
我們喝過茶,撥過爐火,剪過燭芯后,我又給佩格蒂讀了一章鱷魚書,用以紀念過去的時光——她從口袋里掏出那本書,我不知道她此后是否一直把書藏在那兒——然后我們又談起薩倫學校,這話題又把我引到了斯蒂福思身上,他是我的一個重大話題。我們都很快活。那一晚,是我度過的最后一個有此般感受的夜晚,我生活中的那一章注定永遠結束了,因而那一晚永遠不會從我的記憶中消逝。
快到十點鐘時,我們聽到了車輪聲,于是我們便都站起身來。我母親趕忙說,天已經很晚了,謀得斯通先生和謀得斯通小姐都主張年輕人應該早睡,所以看來我還是上床睡覺為好。我吻了吻她,在他們進來之前便端著蠟燭上樓了。當我朝監禁過我的那間臥室走去時,我那幼小的心靈中,只覺得他們給家里帶進來一陣冷風,把舊日熟悉的感情像一片羽毛似的吹走了。
第二天早晨下去用早餐時,我心里感到很不安,因為自從那次犯了令人難忘的過錯后,我一直沒有見過謀得斯通先生。可是,既然非下去不可,在經過兩三次踮著腳中途折回我自己的臥室之后,我還是下去了。我終于來到小客廳里。
謀得斯通先生正背對爐子站在火爐前,謀得斯通小姐則正在沏茶。我進屋時,他一直朝我盯著看,可是一點要跟我打招呼的表示都沒有。
我局促不安地待了一會兒,接著便走到謀得斯通先生跟前,說,“對不起,先生。我為我的行為感到后悔,我請求你能寬恕我。”
“聽到你說后悔,我感到高興,大衛。”他回答說。
他伸給我的手就是我咬過的那只。我的目光禁不住在那上面的紅色疤痕上停了一會兒。但是當我看到他臉上那陰險的表情時,我的臉就變得比那疤痕更紅了。
“你好,小姐。”我對謀得斯通小姐說。
“啊,天哪!”謀得斯通小姐一面嘆氣,一面伸給我那個舀茶葉的小匙子,代替她的手,“假期有多長?”
“一個月,小姐。”
“從哪一天算起?”
“從今天,小姐。”
“啊!”謀得斯通小姐說,“那么已經過了一天了。”
她就是這樣來計算我放假的日子的。每天早上,她都用完全相同的方式劃去一天。做這件事時她總是沉著臉,一直到第十天。可是當天數變成兩位數時,她的神情變得較有希望了;隨著時間往前推移,她竟露出了風趣的樣子。
就在這回家后的第一天,我竟不幸把謀得斯通小姐嚇了一大跳,雖然一般說來她是沒有這種弱點的。當時,我走進她跟我母親正坐著的那個房間,看到小嬰兒(他出生才幾個星期)在我母親的膝蓋上,我就非常小心地把他抱到懷里。這時,謀得斯通小姐突然尖聲大叫起來,嚇得我差一點兒讓嬰兒掉到地上。
“我親愛的簡!”我母親叫道。
“天哪,克萊拉,你看見了嗎?”謀得斯通小姐喊道。
“看見什么,我親愛的簡?”我母親問道,“在哪兒?”
“他弄小寶寶了!”謀得斯通小姐叫道,“這小子把小寶寶給提溜起來了!”
她嚇得腿都軟了,但她還是挺起身子,朝我撲了上來,一把從我懷中搶走嬰兒。接著她便暈過去了;她暈得那么厲害,大家只好給她灌下櫻桃白蘭地。她清醒過來后,鄭重地給我下了一條禁令:我不得再以任何借口碰我的弟弟。我能看出,我那可憐的母親雖然不希望這么做,可她還是溫順地同意了這一禁令,說:“毫無疑問,你是對的,我親愛的簡。”
還有一次,我們三個人正待在一起,這同一個可愛的小寶寶——因為我母親的緣故,我覺得他真的非常可愛——不知怎的又成了謀得斯通小姐莫名其妙地大發脾氣的起因。當時小嬰兒正躺在我母親的膝蓋上,我母親一面看著他的眼睛,一面說:“大衛!你過來!”我過去后,她又看著我的眼睛。
我看到謀得斯通小姐把手中正在串的珠子放下了。
“我敢斷定,”我母親溫柔地說,“他們倆的眼睛很像。我想他們全像我。我看他們倆眼睛的顏色跟我的完全一樣。他們倆真是像極了。”
“你在說些什么,克萊拉?”謀得斯通小姐說。
“我親愛的簡。”我母親聽到這問話口氣嚴厲,有點局促不安,結結巴巴地回答說,“我發現這孩子的眼睛跟大衛的完全一樣。”
“克萊拉!”謀得斯通小姐怒氣沖沖地站了起來,說,“你有時十足是個傻瓜。”
“我親愛的簡。”我母親抗議道。
“十足是個傻瓜,”謀得斯通小姐說,“除了你,誰會拿我弟弟的孩子跟你的孩子相比?他們倆一點不像。他們倆完全不像。不管是哪一方面,他們絲毫都沒有相像的地方。我希望他們永遠是這樣。我可不愿坐在這兒,聽這種胡亂比較。”說著她昂首闊步地走出屋子,砰的一聲關上身后的房門。
簡單地說,在謀得斯通小姐看來,我不是一個討人喜歡的人。在任何人看來,甚至在我自己看來,我也不是一個討人喜歡的人。因為那些喜歡我的人不敢表現出來,而那些不喜歡我的人卻表現得這么明顯,因而使我深深地感到,自己總是顯出一副束手束腳、粗里粗氣、笨頭笨腦的樣子。
我覺得,我使他們不舒服,就像他們使我不舒服一樣。要是他們正在一塊兒談話,我母親本來好像很高興的樣子,可是只要我一進去,她的臉上立刻就會悄悄蒙上一層愁云。要是謀得斯通先生有說有笑、心情正好時,我一進去,他馬上就不再高興了。要是謀得斯通小姐心情正不好時,我一進去,就會使她更加不高興。我當時就能理解,知道我母親永遠是個受難者;她不敢跟我說話,不敢對我好,生怕那樣做了就會得罪他們,隨后就要挨一頓訓斥。她不僅始終害怕自己得罪了他們,還怕我得罪了他們。因而我只要動一下,她就惴惴不安地注意他們的臉色。所以我決定盡可能躲開他們。在那寒冬的時日里,許多時候我都坐在我那冷清的臥室里,身上裹著我那件小小的大衣,專心看書,傾聽教堂的鐘聲。
晚上,我有時去廚房跟佩格蒂一起坐一會兒。在那兒,我感到心情舒暢,不用害怕露出自己的本色。但是這兩種躲避辦法都得不到客廳里的人的許可。在那兒統治著一切的以折磨人為樂趣的惡意,把這兩種辦法都給禁止了。他們認為,為了要磨煉我可憐的母親,我仍然是必不可少的。作為一個磨煉工具,我是決不允許不在場的。
“大衛,”一天晚飯后,當我正想像往常那樣離開小客廳時,謀得斯通先生說,“看到你脾氣這么拗,我心里真不是味兒。”
“拗得像只熊!”謀得斯通小姐說。
我一動不動地站著,低著頭。
“聽我說,大衛,”謀得斯通先生說,“在所有脾氣中,執拗是最壞的一種了。”
“在我見過的有這種脾氣的孩子中,”他姐姐說,“這孩子的脾氣是最倔強、最執拗的了。我想,親愛的克萊拉,連你也一定看出來了吧?”
“請你原諒,我親愛的簡,”我母親說,“你是否確信——我相信,我這樣問,你是不會怪我的,我親愛的簡——你了解大衛?”
“我要是連這孩子或任何別的孩子都不了解,克萊拉,”謀得斯通小姐回答說,“那我真要沒臉做人了。我不能夸口說自己知識淵博,但我自認為一般的常識還是有的。”
“毫無疑問,我親愛的簡,”我母親回答說,“你的理解力是很強的……”
“哦,天哪,不!你別這么說,克萊拉。”謀得斯通小姐憤憤地插嘴說。
“可我相信是這樣,”我母親接著說,“大家都認為是這樣。我自己就在許多方面由此得到很多益處——至少我應該說是這樣——沒有人比我更相信這一點了。因此我這樣說是很謙虛的,我親愛的簡,我向你保證。”
“我們可以說,我不了解這孩子,克萊拉,”謀得斯通小姐擺弄著自己手腕上的“小手銬”說,“我們就姑且同意,我根本不了解他。他對我來說太高深莫測了。不過,也許我弟弟的洞察力能使他看透一些這孩子的性格。我相信,剛才他正談到這個問題時,我們把他的話頭給打斷了——這不太禮貌。”
“我想,克萊拉,”謀得斯通先生用一種低沉、嚴肅的聲音說,“對于這個問題,也許有比你更好、更公正的裁判。”
“愛德華,”我母親戰戰兢兢地回答說,“對于一切問題,你都是一個最好的裁判,比我不懂裝懂要高明多了。你跟簡兩人都是這樣。我只是說……”
“你只是說了一些不著邊際、未加考慮的話,”他回答說,“以后別再這樣啦,我親愛的克萊拉。你要時刻留神你自己。”
我母親的嘴唇動了動,仿佛回答說“是,我親愛的愛德華”,可她并沒有說出聲來。
“我剛才說啦,大衛。”謀得斯通先生傲慢地把腦袋和目光轉向我,說道,“看到你的脾氣這么拗,我心里很不是味兒。我不能眼睜睜地看著你這種脾氣發展得越來越快而不加以糾正。你自己必須努力改掉這種脾氣,先生。我們也得努力幫你改掉它。”
“請你原諒,先生,”我結結巴巴地說,“打從我回來起,我從來不曾有意要執拗過。”
“別用謊言來掩飾啦,先生!”他回答時如此兇相畢露,我看到我母親不由自主地伸出哆嗦的手,仿佛要把我跟謀得斯通先生隔開似的,“就是由于你的脾氣拗,你躲進自己的房間。本應該待在這兒時,你卻躲在自己的房間里。你現在應該知道,一句話,我要你待在這兒,不要待在那兒。還有,我要你在這兒老老實實地聽我的話。你是知道我的,大衛。我說到做到。”
謀得斯通小姐發出一聲干笑。
“我要你對我恭恭敬敬,立即服從,而且還要心甘情愿。”他繼續說,“對簡·謀得斯通也要這樣,還有對你母親,也要這樣。我決不允許讓一個孩子隨自己的心愿,像躲瘟疫似的躲開這個房間。坐下。”
他像對待一條狗一樣命令我,我也像一條狗一樣服從他。
“還有一件事,”他說,“我發現你老愛跟下等人混在一起。你不得跟仆人們交往。你有許多方面需要改正,待在廚房里是無法使你改好的。有關那個叫你使壞的女人,我先不說什么——因為你,克萊拉,”他低聲對我母親說,“由于你跟她相處多年,長期對她偏愛,有一種對她盲目尊重的弱點,直到現在都還沒有克服。”
“一種最最莫名其妙的錯誤思想!”謀得斯通小姐大聲說道。
“我只說,”謀得斯通先生對著我繼續說,“我不贊成你老愛跟佩格蒂那個女人待在一起,以后不許這樣了。你聽著,大衛,你是知道我的。要是你不老老實實聽我的話,你知道會有什么結果。”
我知道得很清楚——就我那可憐的母親來說,我也許比她所想的還要清楚——我老老實實地聽他的話了。我不再躲進自己的房間,也不再到佩格蒂那兒去了。而是一天接一天,沉悶乏味地坐在小客廳里,一心盼望著黑夜和睡覺時間的到來。
我幾小時幾小時地用同一個姿勢坐在那兒,生怕動一動胳臂或者動一動腿,謀得斯通小姐就會指責我不安靜(只要有一點借口,她就會這樣做)我連眼皮都不敢抬一抬,我一抬,她就會露出不高興或監督的樣子,讓她找到指責我的新借口。我受到的是多么令人難以忍受的拘束啊!我呆呆地坐在那兒,聽著時鐘的滴嗒聲,看著謀得斯通小姐在串發亮的小鋼珠,尋思著她是否會結婚,要是結婚的話,會嫁給哪個倒霉的人。我還數著壁爐擱板上刻的裝飾線條,然后又把目光轉到天花板上,轉到墻紙上的波紋形和螺旋形的花紋中間。這是多么令人痛苦難受啊!
我被困在那間里面有謀得斯通先生和謀得斯通小姐的客廳里,這成了我必須挑著的一副擔子,一種我無法打破的白晝夢魘,一種害得我精神沮喪、頭腦遲鈍的重壓。在天氣惡劣的冬日里,在泥濘的小路上,我孤單一人怎么散步啊!
在吃飯的時候,總覺得有一把刀子和一把叉子是多余的,那是我的;總覺得有一張嘴是多余的,那是我的;總覺得有一個盤子和一張椅子是多余的,那也是我的;總覺得有一個人是多余的,那就是我!在默不作聲、局促不安的氣氛中,我吃的是什么樣的飯啊!
晚上,當蠟燭點燃后,無疑要我找點事兒做,可我又不敢看有趣的消閑書,只好看一些古板、枯燥的算術書。結果那些度量衡表都變成像《統治吧,不列顛!》[60]或《忘憂歌》[61]似的歌曲了;它們老是不肯站穩了讓我好好學習,而是像給我的老祖母穿針[62]似的穿過我那不管用的腦袋,從一只耳朵進去,從另一只耳朵出來。這都是什么樣的夜晚啊!
盡管我倍加小心,可仍不斷地又打呵欠又打盹;而當我從偷偷的打盹中醒來時,又是多么驚恐啊。我偶爾說上一句話,也從來沒有人搭理。我就像是一片人人忽視的空白,可我又礙著大家的事兒。每當聽到時鐘敲響九點鐘的第一聲,謀得斯通小姐命令我去睡覺時,這對我而言是多么巨大的解脫啊!
我的假期就這樣一天一天地拖過去,直到有一天早晨,謀得斯通小姐對我說:“最后一天過去了!”接著她給了我假期中的最后一杯茶。
我又要離家了,可是我沒有感到難過。我已經陷入了一種麻木的狀態。不過我的知覺正開始有點恢復,我想念起斯蒂福思來了,雖然在他后面隱約地出現了那個克里克爾先生。巴基斯先生又一次來到門前。當我的母親俯下身來和我吻別時,謀得斯通小姐又發出她那警告的聲音:“克萊拉!”
我吻了我母親和我的小弟弟,當時我心里非常難過,但并不是為離家而難過,因為在家里時,在我們之間,日日夜夜都橫亙著一條鴻溝,一直把我們分開。盡管我母親擁抱我時不知有多熱烈,可是永遠留在我心中的,主要的并不是她的擁抱,而是她擁抱我以后的情景。
聽到她在叫我時,我已經坐進馬車。我朝車外看去,只見她獨自一人站在花園的柵欄門邊,雙手舉著嬰兒叫我看。那天天氣寒冷而無風。她手舉嬰兒,目不轉睛地看著我,一絲頭發、一片衣襟都沒有飄動。
我就這樣失去了她。后來,在學校里的睡夢中,我見到她時也是這樣——一個站在我床邊的默不作聲的影子,同樣目不轉睛地看著我——雙手舉著嬰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