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努爾哈赤能有天命,肇始有清一代,與他是一個有準備的人不無關系。
他還沒有真正統一女真時,就想到了要為自己的子民和將來的國家創制文字。
他這個赳赳武夫,很早就在與漢人、蒙古人的撫順“馬市”貿易中,學習了蒙古文,能看懂漢文書寫的《三國演義》和《水滸傳》。
本來女真人有文字,但在金亡后使用者日少,至明朝中期便已失傳。
正統九年(1444)二月甲午,女真玄城衛指揮使撒升哈、脫脫木達魯等聯合向明英宗遞交報告,說:“臣等四十衛無識女直字者,乞自后敕文之類第用韃靼字。”(《明英宗實錄》)得到了明廷的批準。
女直,即女真。韃靼字,就是蒙古文字。
女真人使用蒙古文,也是謹遵明朝皇帝的規定。
習蒙古書、譯蒙古語,就成了女真人將蒙古語作為“官方語言”的一種表現形式。
臨近蒙古地區的女真人習得蒙古文,而與漢人打交道較多的女真人就掌握了基本的漢文。努爾哈赤就是認得兩國外文,卻不知本族文字的代表人物。
努爾哈赤起兵后,于明萬歷十五年(1587)六月二十四日在蘇子河畔筑城,“定國政,禁革作亂、竊盜、欺詐,立禁約法制”(《滿洲實錄》卷二,滿文體),以女真國主自居,但他在東征西討中,使用的還是明朝天皇帝恩賞的建州都督及龍虎將軍稱號。
因而,他給明朝的文書,主要是漢人龔正陸用漢文書寫的。
2
萬歷二十一年九月,努爾哈赤在古勒山一戰大敗以葉赫部為首的九部聯軍,勢力范圍迅速擴張,轄區人口急劇增多,與周邊國家的官方文書往來也越來越多。
然而,非正式的女真國,也沒有自己的正式文字。
努爾哈赤不想永遠用別人的語言文字,于是想到了創制滿文。
萬歷二十七年二月,努爾哈赤召集身邊的文職官員召開座談會。
努爾哈赤提出,以蒙古文字編成女真國語。
文臣額爾德尼、噶蓋說:“我們是因為讀了蒙古文,才知道蒙古語,如果以此來為我國語創編譯文,我們的能力有限,實在沒有這個能力。”
額爾德尼、噶蓋很早就追隨努爾哈赤東征西討,雖是武將出身,但又是精通多種外國文字的大學者,深得努爾哈赤的器重。
大學者們稱創制國語難,但努爾哈赤不甘心,繼續開導他們:漢人與蒙古人各自念漢字、蒙古字,所以上過學與沒上過學的人都能懂。而我們女真國說自己的語言,寫的卻是蒙古文字,不學習蒙古語的人就不能懂了。你們為什么覺得創制本國文字難,而學習他國語言文字容易呢?
額爾德尼、噶蓋不好繼續說難,于是呼應努爾哈赤,“以我國之言編成文字最善”(《滿洲實錄》卷三),卻還是倒苦水:如果讓我們根據蒙古文翻譯、創編女真語言文字,而且組織成文句,確實是我們不會的,所以難啊!
努爾哈赤看到了二位大學者贊同自己的創制滿文之舉,于是給他們提供新的思路:“寫阿字,下合一瑪字,此非阿瑪乎(阿瑪,父也)?額字,下合一默字,此非額默乎(額默,母也)?吾意決矣,爾等試寫也。”
最高領導人心意已決,并指明了創制辦法,額爾德尼、噶蓋不好繼續稱難,于是按照努爾哈赤的最高指示,仿照蒙古字母,結合女真人的口語發音特點,創制了沒有圈點的滿文,故稱無圈點滿文。
無圈點滿文還是草創文字,不很完備。后來在天聰六年(1632),達海根據第二代最高領導人皇太極的指示,改進、圈點的新一代滿文,與無圈點滿文明顯有別。
所以,無圈點滿文又稱為老滿文。
老滿文雖然粗糙,但在努爾哈赤建國前后至皇太極初期長達三十三年的時間里,它對于強化滿族共同體,發展后金國,建立新秩序,還是起到了巨大的語言文字交流作用,當然也為達海進行文字改制奠定了堅實的基礎。
《滿洲實錄》將老滿文的創制之功安在創建后金國的清太祖努爾哈赤的頭上,稱他力主創制國語,具體指導創造,而讓實際創造者額爾德尼、噶蓋扮演不敢拒絕、勉為其難的角色,無疑與后來此二人死于非命有關。
然而,歷史還是記住了額爾德尼、噶蓋。創制滿文之舉,功在千秋。
3
額爾德尼、噶蓋并非參與努爾哈赤為父祖復仇行動的舊部,但他們很早就追隨努爾哈赤,深得他的信任和器重。
努爾哈赤創建滿洲八旗,噶蓋被安排在鑲黃旗,額爾德尼則隸屬正黃旗。
籍定上旗,官居高位。
額爾德尼主要職掌記載典例、負責文書,賜號巴克什。巴克什,相當于漢語中的“博士”,能說會寫有學問,是清前時期賜予學者型文臣的一種美號。額爾德尼還有不少戰功。
噶蓋不但創制滿文有功,而且連年來同汗長子褚英、五大臣等率兵出擊訥殷部等部落,攻城拔寨,軍功卓著。努爾哈赤封其為扎爾固齊。
扎爾固齊,是努爾哈赤從蒙元官制中借用的詞,譯成漢語,即審事官、斷事人。
蔣良騏《東華錄》卷一記載,明萬歷四十三年,努爾哈赤設置理政聽訟大臣五人,扎爾固齊十人佐理,五日一視朝,凡有聽訟斷事任務,則是“先經扎爾固齊十人審問,然后言于五臣,五臣審問,言于眾貝勒,議定奏明”大汗。
這已是努爾哈赤創建后金前一年的官職建置。但在正式建置扎爾固齊的十六年前,努爾哈赤便已探索性地設置了這一審事官,以重臣噶蓋出任。
但,噶蓋卻在聯手額爾德尼創制滿文的那一年,即萬歷二十七年年底,被努爾哈赤處死。
努爾哈赤給出的罪名是,被俘的哈達貝勒孟格布祿降而復叛,陰謀刺殺努爾哈赤,而受命與費英東一同監控孟格布祿的噶蓋卻沒有及時察覺。于是,努爾哈赤在誅殺孟格布祿時,捎上了文武兼備的噶蓋。
要知道,噶蓋受封扎爾固齊,是努爾哈赤的最早嘗試,而且在噶蓋之前受封扎爾固齊的是名列五大臣之二的費英東,足見對他的高度重用。
費英東驍勇善戰,萬歷十六年歸附努爾哈赤,被授一等大臣,也曾兼任扎爾固齊。
就在噶蓋被誅殺的當年九月,曾經的盟友哈達部與葉赫部發生戰爭,孟格布祿向努爾哈赤求援。努爾哈赤派費英東與噶蓋二人領兵兩千參戰,使孟格布祿獲勝。費英東舉報孟格布祿暗投明朝,于是,努爾哈赤發兵擒獲孟格布祿,滅了哈達部。
噶蓋死于玩忽職守,險致大汗被刺。而努爾哈赤對與噶蓋同樣有滿文創制之功的額爾德尼,卻顯得責罰過重。
天命八年(1623)九月,額爾德尼家的婢女首告主人收受朝鮮使臣送來的絹匹,并將其平常受賄所得的珍珠、東珠和黃金藏匿在井里。
努爾哈赤派人查抄。額爾德尼又將財物轉移至妻弟家中,使調查無果。
查不到,努爾哈赤就直接找額爾德尼問話,威逼利誘他交出所謂的贓物。
努爾哈赤說:“你所藏的東珠、珍珠和黃金等,是你奉命查抄其他人所得,現在畏罪藏匿,必須交出。只要你交出,我會給扎爾固齊專門下諭,赦你無罪。如果你堅持拒不承認,那我就不干涉調查團的追查到底。”
額爾德尼磕頭,但不請罪。他大喊冤枉,聲稱沒有藏匿財物。
努爾哈赤不給他自證清白的機會,說:“你別急著回答,回去好好想想,想好了再來回答。”
額爾德尼剛到家,特使龍什就上了門,宣諭天命汗的命令:“如果你獻出藏匿的財物,既往不咎,恕你無罪!”
額爾德尼說:“我豈能因為黃金珠寶貴重,而輕賤自己啊?大汗眷顧我,說只要獻出就免除罪罰,那我還是交吧!”
額爾德尼將家中的東珠拿出來,但他聲明,這不是侵占公物,而是私人財產。
額爾德尼說:“這二十顆東珠,是副將雅蓀的妻子所贈。當初,她是想把這些東珠送給哈達格格的,格格沒接受。一天,我妻子去雅蓀家串門,碰到雅蓀妻子正整理箱柜,看到了這些東珠。我妻子想到我們的兒子有牙病,就把這些東珠討來,想要敷到兒子的患處。我聽說,這些東珠是雅蓀從明朝使者那里買的。”
努爾哈赤找來明使核實。
明使說,雅蓀確實在他手上買了東珠,但數量不對。
數不符實。額爾德尼交代不清財產的來源。扎爾固齊開堂審理。
眾扎爾固齊問額爾德尼:“如果這些真是雅蓀家的東西,那么為什么當初在遼陽抄雅蓀家時,沒有發現呢?我們連雅蓀家所有的米、肉都已搜盡,卻單單沒有搜出東珠?你當初為什么不說是雅蓀妻子所給,也沒有說明她有二十多顆?”
雅蓀是一個好弄權術、愛編謊話的人,曾給天命汗上書邀功請賞。努爾哈赤派人一查,發現他將他人之功冒為己功,大怒,將其定為死罪,后來免死,劃入四貝勒皇太極的正白旗。
查抄雅蓀家時,額爾德尼應該是執行者之一。
審事官們繼續一連串地追問額爾德尼:“你藏匿東珠,為什么要賴在雅蓀的身上?你又為什么在抄家時把東珠藏在井里?”
眾扎爾固齊商定,判額爾德尼死罪。
此案,額爾德尼并沒有認罪。審事官們為了給努爾哈赤一個從嚴處理的結果,要將額爾德尼的老婆一同處死。
審事官們又找來了首告他窩贓的婢女,由其再次揭發:額爾德尼曾經命家奴退出,自己一家人“閉門私議”。將額爾德尼的兄弟、兒子一并圈了進來。
因為努爾哈赤初定國政,頒布法令,曾規定:“父有罪,子勿涉,至兄有罪,弟勿涉。若涉之,則死罪同斬,罰罪同罰。”(《滿文老檔》“太祖皇帝”第五十冊《額爾德尼因藏匿東珠珍珠等物被殺》)
主人們沒有當著仆人們的面說話,就成了罪行。
審事官們僅憑額爾德尼獻出的東珠,以及婢女并無實證的檢舉揭發,就將額爾德尼的竊藏之罪做實了。
努爾哈赤下令將額爾德尼夫婦誅殺,另外將他們的親屬分別處以五十至一百不等的鞭撻,外加上刺穿耳、鼻的野蠻刑罰。
額爾德尼是罪有應得,還是徹底被誣?且不好說。
然而有一點值得注意,額爾德尼對于這樣粗暴的執法手段并不陌生。三年前,即天命五年,他曾伙同扈爾漢、雅蓀等,仰承皇太極鼻息,構陷努爾哈赤繼妃富察氏袞代“私藏金帛”,“迫令大歸”。
努爾哈赤晚年深居簡出、怠于理政,導致了他在額爾德尼問題上,確實有量刑過重、濫殺無辜之嫌。
為何要過分地處死曾經幫助自己創制滿文的大功臣額爾德尼?努爾哈赤給出的答案是:“額爾德尼曾言以忠效死。倘哈達之格格將雅蓀之妻曾饋送東珠二十余顆之事如實告知諸貝勒,而爾等諸貝勒亦確已聞之,則我之枉謬也。獲他國之人,亦當視為友人而豢養之,差遣如此眾多之幕友,怎可輕易殺之?一支箭尚且惜之矣。額爾德尼豈能謂忠?”
何以一個已被處死的罪臣,還需努爾哈赤鄭重其事地、長篇累牘地闡釋他言語上的忠與行動上的不忠?言不符實,努爾哈赤其實要進一步說明自己對于這位大功臣的恨,恨其經常性破壞政治規矩,從而警示眾貝勒,包括參與八和碩貝勒共治國政制的貝勒們:不得擅權妄為!
努爾哈赤之所以對曾服侍自己多年的“幕友”,如額爾德尼,如噶蓋,不惜痛下殺手,即便他們地位崇隆、聲勢鼎盛,原因只有一條:他們不該對天命汗有所敷衍、有所懈怠、有所隱瞞,否則就是不忠,就是該死!
努爾哈赤害怕身邊的重臣參與諸子奪儲的爭斗,一旦發現,毫不手軟。如其曾視若愛子的蝦阿哥扈爾汗,如其倚為心腹的從弟阿敦,如其格外重視的督堂額附烏爾古岱,以及這位文武雙全的首席文臣額爾德尼,都是因為與努爾哈赤自稱“我之愛妻所生惟一后嗣而不勝眷愛”(《滿文老檔》“太祖皇帝”第五十四冊《烏爾古岱及四貝勒、德格類、濟爾哈朗、岳托等人受罰》)的四貝勒皇太極往來密切,而借題發揮,小題大做,或革職禁言使之抑郁而終,或議定重罪下獄誅殺,毫不念及往日情分。
這是敲警鐘,也是樹另一種榜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