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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中學時代的浮光掠影

我們歌頌新生的時代,

我們熱愛黃金般的青春;

四月朝陽照滿了晴空,

汪洋潮水涌蕩在海濱。

小學畢業之后,我便面臨了人生路途上的第一道關——考中學。當時江西省最著名的中學是南昌二中,二中的老校長有句名言:

“名稱永居第二位,成績須達最高峰。”全省會考,二中總是名列第一,畢業生多能考取全國的名牌大學。最著名的畢業生是吳有訓,一九二七年留學美國時,他做的X光試驗證明了康普頓定律,使康普頓得到了諾貝爾物理獎。因此父親對我說:“如果你考不取二中,那就去做學徒!”這樣一來,能不能升二中將決定我一生的命運。

一九三二年七月,我去系馬樁二中參加入學考試。國文考題有一段文言翻白話,還要寫一篇作文,題目是你喜歡的功課;我就說是國文和歷史,其實我喜歡的是看小說、聽故事。算術考試兩小時,有一個題目是:三個工人每天工作八小時,一個星期可以做完工,如果四個工人每天工作七小時,問要幾天可以做完。我只花了一小時就答完了六個試題,結果考入了第二中學。

二中一年級教國文的是周慎予老師,講的都是文言文。記得學過一課王安石的《傷仲永》,說仲永是個天才兒童,四歲會寫文章,后來不求上進,結果一生碌碌無為。還有一個天才兒童叫諸葛恪,他的父親諸葛瑾臉長得像驢子,有個客人和他開玩笑,在一頭驢子臉上貼上“諸葛瑾”三字;諸葛恪一見,立刻在“諸葛瑾”下面加了“之驢”二字,并且把驢牽走了。客人見他聰明,就對他父親說:

“這孩子小時了了,大未必佳。”這就是把諸葛恪比作仲永一樣的孩子了。不料諸葛恪一聽,立刻說了一句:“先生想必小時了了!”叫客人下不了臺。這個故事比《傷仲永》給我的印象要深得多。

至于詩詞,朱端人老師教了李白的《清平調》;蕭艾甫老師教了杜甫的《客至》。李白形容楊貴妃說“云想衣裳花想容”,我不懂云和花怎么會有思想,朱老師說這有兩種解釋:一是看見云就可以想到楊貴妃的衣裳,看見花就可以想到她的容貌;二是云像她的衣裳,花像她的容貌。我這才恍然大悟,明白了中文詩詞之妙。但杜甫描寫田園生活:“舍南舍北皆春水,但見群鷗日日來。花徑不曾緣客掃,蓬門今始為君開。”我沒有見過鷗、春水、花徑、蓬門,就覺得平淡無奇,不會欣賞。

上“黨義”課,章興甫老師講到辛亥革命前夕革命軍總司令黃興悼念黃花崗七十二烈士的《蝶戀花》:“轉眼黃花看發處,為囑西風,暫把香籠住。待釀滿枝清艷露,和香吹上無情墓。”黃興要西風把花徑枝頭的露水釀成美酒,吹去祭奠墓中的英靈,這就使平淡無奇的西風、花徑、露水、墓門都帶上了濃厚的感情色彩,化平凡為神奇了。期末考試,我國文得了八十分,“黨義”卻不及格,只得四十九分。

上英文課,劉繩武老師從字母教起,他講語音非常仔細,如“人”的單數(man)和多數(men)發音分不清楚,他就教我們用口形來分,嘴張大得只能放進一個手指是多數,可以放進兩個手指是單數。我在小學學過英語,所以第一次小考考了九十三分。不料劉老師生病去世了,由一年級級任陳子顏老師來教。陳老師不了解我們的學習情況,第一課就考了我們一下,內容有些是我們沒學過的,我只得了六十二分。他給我們講英文文法,八大詞類,音節很多,有些詞類(如副詞、介詞)又不知道什么意思,結果我對英文的興趣就大減了。

教數學的是李果青老師,他教過二中的車校長,學生對他非常尊敬。他教我們代數,有一次他在黑板上寫錯了一個數字,我指了出來。作為校長的老師,居然被一個一年級的小學生指出了錯誤,但他不但沒有怪我,反而當眾表揚,使我開始不知天高地厚了。

教植物和生理衛生課的是龍騰云老師,他教我們睡覺要靠右側臥,使我終身受益匪淺。但植物課只講分類、性質、用途,枯燥無味,我上學期考試不及格,得五十七分,下學期也只得六十二分,平均五十九點五,四舍五入,才算勉強過關。

教歷史的是朱端人老師,前面提到過;教地理的是戴霽初老師,讓我學會了畫地圖。教音樂和圖畫的是蔡道南老師,記得他教我們唱杜牧的《七夕》:“銀燭秋光冷畫屏,輕羅小扇撲流螢。天階夜色涼如水,臥看牽牛織女星。”這是一首寫宮怨的詩,宮院中螢火蟲飛來飛去,可見凄涼;宮女用小團扇東追西撲,可見無聊;天上的牛郎織女到了七夕還可會面,人間的宮女卻長年累月不能與親人團聚,自然會見景生情。但是我們這些一年級的男學生只會在校園里追撲蝴蝶,哪能體會唐代宮女的哀怨呢?

教體育和童子軍的是諶亞通老師。他說:“童子軍要服從,老師說什么,你們就做什么。”同班的歐陽謐、廖延雄等同學卻不肯盲從。歐陽大我一歲,我們時常爭奪賽跑第一;廖比我小一歲,賽跑總是落后,但是他不灰心。他們兩人都聰明,歐陽謐學了就用,但他當時夢想當電影明星;廖延雄則貪玩,學習成績不好,結果兩個人都留了級。但后來歐陽謐升入廈門大學,沒演電影,卻成了英國和美國的電機工程師;廖延雄升入中央大學,學習獸醫,后來考取了公費留美,成了江西省科學院院長。兩人都是我初一同學中的佼佼者。

升入初中二年級后,國文還是周老師教。我還記得讀過一篇胡適談杜威的課文;還讀過一篇《四時讀書樂》,背得出的詩句如“讀書之樂樂何如?綠滿窗前草不除。”“好鳥枝頭亦朋友,落花水面皆文章。”周老師講過的課文有《心一則物忘忤》,大意是說“精誠所至,金石為開”,例如有人堅信河里有金子,跳下水去,果然淘出金沙來了。這是唯心主義,我聽了并不大相信,所以從來沒在水里撈到過金子,這是不是從反面證明了“心不誠,就不靈”呢?周老師還講過一個“內舉不避親,外舉不避仇”的故事。在“任人唯親”的社會里,要推舉親人太容易,要推舉仇人卻太難了。我在國文課中學到的理論,并不能在實際生活中應用。我們兩個星期在課堂上作文一次;上學期我用文言寫了一篇《參觀展覽會記》,老師的批語是:“有條不紊,可造材也。”得了七十八分;下學期用白話寫了《告畢業同學書》,批語是“情至而辭亦切”,得了八十五分。

教初二英文的是杜伯琴老師,課本用的是中華書局出版的《直接法英語》第二冊。但我們初一用的是商務印書館出版的教科書,每課先講英文生字,后讀課文,再做練習,練習多是中文譯成英文。到了初二,忽然換用直接法課本,沒有生字注解,要自己查英漢字典,字典上又往往查不到課文中的意思,于是興趣大減。第一次小考我靠死記硬背,考了八十多分,是全班第一。第二次考造句,需要靈活運用,我的成績立刻下降。記得杜老師要我們用“in front of”(在前面)造一句,我就按照中文思維,先用中文想了一句“我在你前面”,然后字對字地譯成英文“I in front of you”,全句沒有動詞,結果得了零分。涂茀生加了一個動詞run(跑),這句得了滿分;其實,他本來的意思要說“我跑得比你快”,英文造的句子卻只是:“我在你面前跑”。老師不知道他的原意,只要文法不錯就算對了。杜老師還給我們講了英國綠林好漢羅賓漢的故事,我覺得羅賓漢射箭的本領還不如《水滸》中的小李廣花榮:花榮一箭射中左門神的眼睛,第二箭射中右門神的鼻子,第三箭說要射來捉宋江的差官,嚇得差官趕快逃之夭夭了。羅賓漢劫法場的故事,在我看來,也不如《水滸》中李逵救宋江或燕青救盧俊義驚心動魄。

教代數和幾何的是許福田老師,他的頭發都白了,據說他是李果青老師的老師,他們兩人都在江西數學四大名師之列。許老師講點、線、面的概念時,我覺得沒興趣;后來做證明題,我才感到有意思。

教化學的是黎毅民老師,那時認為原子是不可分割的最小粒子,我第一次小考考了第一名。哪里知道后來發現原子是可以分裂的,我的化學分數也隨著原子變化了。

初中二年級時,課外讀了劉金镃借給我的《堂吉訶德》和《木偶奇遇記》。那時,林語堂主編的《論語》半月刊風行全國,林語堂說:“抽煙會出靈感,我卻抽得只想睡覺。”《論語》中說:“宰予(孔子的一個學生的名字)晝寢,朽木不可雕也。”林語堂卻故意曲解為“殺了我也要睡午覺”。說也奇怪,我倒當真開始養成午睡的習慣。除夕出版的《論語》封面上畫了一個大大的黑方塊,下面注道:“除夕之夜,黑人在森林里捉烏鴉圖。”我看不懂,問大堂兄,才知道是諷刺當時的形勢“一團漆黑”的意思。我和涂茀生、王樹椒等同學合編了一本手抄的雜志,叫作《戰號》。我們又都喜歡收集外國郵票,向往著風景如畫的萊茵河畔,巋然聳立的自由女神像,稀奇古怪的非洲長頸鹿。

初中三年級是二年級的繼續,只是增加了物理課(項顯洛老師教),本國史地改成世界歷史(楊薰濤老師教)。國文課教了《論語》中的《言志篇》。英文課教了莎士比亞《威尼斯商人》的故事。小伙子向富家女求婚。富家女拿出三個匣子要他挑選:一個金的,一個銀的,一個鉛的,要他猜出哪個匣子里有她的小像。小伙子“選擇不憑外表”猜中了,得到了美人和財富。

那時,熊式一表叔在英國出版了一個劇本,叫《王寶釧》,講王丞相的大女兒嫁了文官,二女兒嫁了武將,只有三女兒寶釧拋繡球嫁了薛平貴。但平貴從軍作戰,最后做了西涼國王。我覺得這兩個故事有相似的地方。

說來也巧,當時中國著名的宋家三姐妹:大姐嫁了孔子的后代——財界的要人孔祥熙,二姐嫁了政界的要人孫中山,三妹嫁了軍界的要人蔣介石。他們統治中國幾十年,不但使王家三姐妹相形失色,連莎士比亞的名劇也望塵莫及了。

三年級在課外開始讀《紅樓夢》,讀到林黛玉詠白海棠的詩句:“偷來梨蕊三分白,借得梅花一縷魂。”覺得黛玉的才情遠遠在我們同代人之上:梨蕊梅魂,其實是她自己的寫照。但是這種冰清玉潔的女性,生活中很少見,只能在電影中找了。

那年三月八日,在電影中冰清玉潔的女明星阮玲玉,在生活中卻受不了舊戀新歡的誣告虐待,服安眠藥自殺了。死前她曾說過:“我這個人經不起別人對我好。要有人對我好,我也真會像瘋了似的愛他!”可見她是為了得不到的愛情而死的。而《紅樓夢》中林黛玉臨終說的一句話是:“寶玉,你好,你好!”可見她也是因為寶玉和寶釵成親,自己失去了所愛的人,才“魂歸離恨天”的。那時我對愛情似懂非懂,但對林黛玉和阮玲玉之死,還是灑下了同情之淚。我們在英文課中學到了live(生活)和love(愛),這兩個英文字只有一個字母不同:如果把“生活”中的i換成o(i的大寫I是“我”;o的大寫O是“零”),這就是說,如果“我”成了“零”,也就是到了“無我”的境界,到了愿意犧牲自我的地步,那就是愛了。林黛玉也好,阮玲玉也好,不都是為了愛而玉殞香消的嗎!后來又學法文,發現“愛”(L'amour)和“死”(La mort)也只有一個字母不同:“愛”中沒有了u(英文讀you,也即“你”),就生不如死了。

《詩經·擊鼓》中有一段:“死生契闊,與子成說。執子之手,與子偕老。”譯成白話:“死生永遠不分離,對你誓言記心里。何時緊握你的手,和你到老在一起。”可見二千五百年前,古人就是情同生死的。而林黛玉、阮玲玉正是繼承、發展了這個古老的傳統。

在雙玉的悲歌聲中,我從第二中學畢業了。

一九三五年秋,我考入了第二中學高中。高中三年的國文課,都是汪國鎮老師教。汪老師的身材矮小,豐富的文史知識濃縮在他胸中;他說話急,恨不得在一小時內講兩小時的課;他走路快,似乎舍不得浪費一秒鐘的時間。他給我們講中國文學史,內容豐富,像畝產千斤的稻田,簡直不比大學教授遜色。

日本侵略軍占領南京后,南昌震動,第二中學準備南遷,汪老師回到了故鄉彭澤,寫下了下面的詞句:“問五湖,哪有扁舟?夢里江聲和淚咽,頻灑向故園流。”聽說他的學生慘遭殺害,他寫了兩首哀悼的詩,其中一首的最后兩句是:“一紙難將兩行淚,年年心事付征帆。”不料學生死后不久,日軍打到了彭澤,汪老師堅貞不屈,痛罵敵人,也慘遭日軍殺害。他的學生周禮寫了一首《水調歌頭》哀悼他,下半闋是:

罵寇賊,申大義,是人英。

男兒所學何事?肯作夢囚鳴?

不負平生宿抱,拼卻頭顱一擲,浩氣振丹青。

華表歸來處,一笑大江橫。

高中三年的英文課都是余立誠老師教。他要我們背誦三十篇短文,還要模仿作文,我考試成績一下躍居全班第二。從那時起,我才開始對英文有了興趣。假如初中時我就這樣背英文,那真可以縮短三年學習時間。

高三下學期,車駒校長代講英文課。他不像余老師那樣仔細分析英文句法,講解詞匯用法,只是朗誦報刊文章,要我們記下來,這訓練了我們的聽寫能力。記得校長講過:英國散文有歐文風格和羅斯福風格。歐文的作品我們背過《見聞錄》的序言;老羅斯福總統的作品,只知道一篇《演說辭》,余老師還沒有講過,我就帶著書到贛江之濱去背誦,這又培養了我自學的興趣。我發現歐文和羅斯福風格的不同:前者是散體,后者是駢體。車校長還教我們要有自己的風格,無論做什么事,都要看得出是我做的,和別人要有所不同;無論寫什么文章,都要文中有我,這使我注意保持自己的個性,后來吃了不少苦果,也取得了不少成果。

高中的代數和三角都是范惠農老師教。范老師是我們高中的級任,他的特點是重視實踐,講了一課英文本的《范氏大代數》(Fine's Algebra)之后,總要留下一半時間給我們在堂上做練習,使我們學了立刻能用。我對“排列”(permutation)和“組合”(combination)很感興趣,后來我喜歡打橋牌,覺得就是“排列”和“組合”的問題,這甚至和文字翻譯也有密切的關系。

教幾何的是熊一奇老師。涂茀生說:“熊老師有兩手絕活:一是講課邏輯性強,不多講一句廢話,而且句句有根據,上一堂課,就如證一道幾何題;再就是他上課從不帶圓規和直尺等,在黑板上作幾何圖形,信手畫去,垂直就是垂直,平行就是平行,分毫不差,特別是畫圓,妙極了,大小由之。”熊老師講得形象生動,涂茀生聽得印象深刻;可惜我只喜歡下五子棋(五子成一線),卻對抽象的“點線面”不感興趣,聽講時開小差,考試時不及格,而涂茀生卻考得最高分。結果高中分組時他在理組,我在文組。

教物理和化學的分別是章子周老師和蔣進三老師。章老師考試時,文組考題和理組的一樣難,文組同學都有意見,我提意見的聲音最大,氣得章老師不教了。結果副訓導主任記了我一個大過,才把章老師請回來上課。蔣老師講化學用英文本Smith's Chemistry,他把每頁內容摘要用英文寫在黑板上,講課聲音太低,點名時常叫我“許淵澤”,因為大堂兄是他的得意門生,參加過全省理化競賽,不料我卻化學考不及格。

教高中歷史和地理的分別是陳九思老師和顧菱生老師。陳老師是清華大學畢業生,他講課和談話一樣隨便,講歷史也隨便評論時事,如一九三六年十二月十二日西安事變時,他說這是蔣介石獨裁政權的失敗,結果被關進了監獄。余立誠老師也評論了西安事變,他說國家沒有領導人,可能引起內亂,甚至帶來外患。他在新中國成立后也被投入了監獄。

顧老師六年來一直兼任訓導主任。二中的校訓是“勤、樸、肅、毅”四個字。教師中最能體現校訓的是汪國鎮老師;主任中最能以身作則的就是顧老師。他和學生打成一片:每天早操,他都會站在升旗臺前;一日三餐,他也會和寄宿生同吃;如有晚會,也總是他訓話。有一次晚會他沒有參加,學生就覺得少了什么,一問說是他和校長意見分歧,打算辭職,全校同學立刻懇切挽留。他教地理也有兩手絕招:一是對地名和特產了如指掌;二是畫地圖全憑記憶。他也講過國際形勢,也坐過牢,而車校長卻病死在獄中。

高中還有圖畫、體育、軍訓等課。教圖畫的是劉競生老師,他只用一兩筆就可以勾畫出一個栩栩如生的人物來,令人叫絕。無怪乎畢加索對張大千說:中國的繪畫藝術最高,他不明白中國學生為什么不在本國,而要到歐美來學畫。

教體育的有傅秉鉞、諶亞通兩位老師。諶老師教我們跑,但是我在中學時個子小,怎么也跑不快,對百米跑十二秒的同班同學徐采棟只覺得可望而不可即。徐后來當選貴州省副省長,又是中國科學院院士、煉鋼專家,我國鋼鐵生產躍居世界第一,就有他的一份功勞。我曾題贈他兩句詩:“億噸鋼鐵百年夢,超英趕美有采棟。”他是我中學時代成就最大的同學,成就和賽跑一樣,都令人望塵莫及,實現了國家多年的夢想。

傅老師教我們跳,我的速度不快,只好往高度發展,結果跳了一米四二,在全校運動會上得了中級組跳高第三,也算圓了初中時代的一個美夢。至于跳遠,我和同學打賭,居然一躍跳過了一條四米闊的小溪,甚至超過了我的夢想。

有一次高二班師生各自組隊打排球,教師隊頭排中是身材最高、善于攔網的章子周老師,二排中是一表人才、善于殺球的熊一奇老師;我們班二排中是穩如泰山的陶友槐,初出茅廬的我濫竽充數打最不重要的二排左,結果我們居然出人意料地取得了勝利。陶友槐參加空軍前,在我的紀念冊上寫道:“不要忘了過去同在排球場上玩球時的快樂!不要忘了現在國家危急時期離別的痛苦!不要忘了將來光明中凱旋旗下重見的追求!”后來,陶友槐在與日機空戰時壯烈犧牲了,我寫了三段悼念的詩:

陶友槐乘長風,飛機血濺藍天;

敵機一聲轟隆,冒出滾滾濃煙。

青山直立湖邊,懷念勇士英靈;

漫漫長夜難眠,人影溶入山影。

斷了弦的古琴,在記憶中沉睡;

挖出幾聲古音,還能聽到心碎。

抗日時期,軍訓教官是潘宇烈少校,他兼訓導處副主任,嚴格要求學生服從命令。高三有個同學(范老師的弟弟)和他講理,立刻被罰在操場上跪下,并且開除學籍。高二同學熊傳詔不肯剃光頭,也要開除,幸虧車校長愛人才,而熊是他的得意門生,才算免于處分。我們這些不得意的學生只敢唯命是從,叫我們向右,我們絕對不敢向左,乖乖做馴服的螺絲釘。

一九三六年四至七月,江西全省高一學生集中在西山受了三個月軍事訓練,天氣炎熱,生活艱苦,天不亮要起床,烈日下要上操,夜里還要站崗,累得我天天想下山。雖然西山的自然環境幽美,但我還是愛自由勝過了愛自然,并且寫了半首《沁園春》:

南昌故園,西山古廟,鐘鼓驚夢,號角破曉。

參天松柏,垂地楊柳,萬木浴風競自由。

望青云,恨身無雙翼,難追飛鳥!

西山軍訓總隊長是黃維少將,他和車校長是中學同班,文武雙全,大有儒將風度。他給我們講兵法,講得頭頭是道,令人肅然起敬。他每天和我們一樣起早,參加升旗禮,穿一身黃呢子軍服,掛著金光閃閃的一星少將領章,戴著潔白的手套,蹬著咔嚓響的長筒馬靴,后面跟著兩個少將副總隊長,真是威風凜凜。全場肅立,總值星官潘宇烈大隊長向他報告人數,他還禮的姿勢遒勁有力,令人贊嘆。上操的時候,他居然和學生賽跑,看誰先到山頂,令人覺得可親。他陪同蔣介石視察軍訓隊,蔣把“父母”說成“唔姆”,說話不如黃維清楚,行禮頻頻鞠躬,不如黃維有軍人風度,一點也沒有電影《北伐》中的雄姿,使我大失所望,甚至認為蔣還不如黃像英雄。后來淮海戰役,蔣把一億美元的新式武器裝備了黃維兵團,黃維卻成了解放軍的階下囚,使我少年時代的英雄舊夢完全破滅了。

黃維奉蔣介石之命離開西山后,由副總隊長郭禮伯代理。郭是黃埔軍校一期的學生,資格很老,但是官運并不亨通,從來沒當過正規軍的少將,只做過陸軍后備第六師師長,還是復興社在江西的一個大頭目。他在西山立了一功,就是發展了復興社。據二中同學萬兆鳳(全省小學會考第二名、初中會考第四名)后來告訴我,他被郭叫到一個警衛森嚴的黑屋子里,門口站了幾個荷槍實彈的衛兵,步槍都上了亮晶晶的刺刀。萬進屋后,郭就要他填表,宣誓加入復興社,并且不許泄密,如告訴了別人,則有生命危險。就是這樣在刺刀的脅迫下,多少學習成績好的青年學生不自愿地加入了復興社!新中國成立之后,卻又被當成反革命分子,受到批斗!我因為高一時成績平平,反而倒因禍得福了。

《蔣經國江西傳奇》48頁上說,郭禮伯“看中了章亞若,交替運用錢與勢的手段,強納為妾”。章亞若的父親叫章甫,不知道是不是教我黨義的章興甫老師。亞若是南昌葆靈女子中學的校花,風姿綽約,能唱會演,擅長社交,是個風流人物。一九三七年抗戰開始,她投入了抗日活動,參加了南昌青年服務團,進行宣傳演出,慰勞傷兵,安置難民。這時比她大二十多歲的郭禮伯盯上了她,威脅利誘,硬逼著她做了他的姨太太。南昌淪陷,亞若只身逃到贛州,參加了三青團江西支團干訓班,班主任是蔣經國。章亞若那時二十六七歲,身材不高不低,不胖不瘦,穿一件陰丹士林布旗袍,臉如桃花,皮膚白凈,一開口露出兩排潔白的牙齒,聲音很甜,笑起來嫵媚動人。一天深夜,蔣經國把學員隊帶到江邊,問他們看到了什么。章亞若說:“看到了新贛南的曙光!”得到了蔣經國的贊賞。章問蔣:“在蘇俄有你崇拜的人嗎?”蔣說:“我崇拜托洛茨基,那是個了不起的人物,他的政治認識和軍事指揮才能,都很出色。尤其是記憶力、思維力非常驚人。比如,一百個人排成隊,每人報一個兩位數字,最后一個人報完以后,三分鐘內,他能說出一百個數字的總和。”蔣經國在蘇聯被說成是“有國民黨本質的共產黨人”;一到江西,卻被說成是“有共產黨作風的國民黨人”,原來他是一個托洛茨基的崇拜者。

一個星期六的黃昏,蔣經國騎摩托車回贛州城,順路把章亞若帶回家。章住在一個單門獨戶的小平房里,進門有個天井,種有一棵丹桂,幾盆月季,不禁使我想起李后主的詞句:“花明月暗籠輕霧,今宵好向郎邊去。”章亞若笑容可掬地把蔣經國請進房里,拿出一捧興國柑子,用小刀切開來。這又不禁使我想起宋徽宗請名妓李師師吃橙子的故事,還有周邦彥的詞句“纖手破新橙”“相對坐調笙”。蔣經國和章亞若也相對而坐,他發覺她比第一次見面時美得多,有一種經得起看的美,一種越看越有發現的美。章也含情脈脈地注視著蔣,四目相對,互相吸引。這又使我想起了李后主的《菩薩蠻》:“臉漫笑盈盈,相看無限情。”帝王偷情的傳統文化,就這樣超越時空,流傳下來了。比起今天美國總統的緋聞來,似乎要美得多。

《蔣經國江西傳奇》52頁上說:“郭禮伯得知此事,也無可奈何,只得拱手相讓。”但后來章亞若在桂林分娩,生下一對孿生兄弟章孝嚴、章孝慈后,突然宣告身亡。這是不是蔣介石命令復興社下的毒手?不得而知。但章亞若的悲劇比起莫尼卡的緋聞來,卻要慘得多,可以和美國明星夢露之死相提并論。中美相隔萬里,但是為了政治生命,都置人權于不顧了。

就在章亞若離開南昌逃到贛州的時候,南昌二中解散,我也離鄉背井,到了贛州,結束了南昌時代的中學生活,留下了一片浮光掠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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