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節 采集漁獵生活與繩紋土器文化
經過前述第四紀洪積世到沖積世自然條件的激烈變化,也形成了社會變革和文化形成的特質。在日本列島約一萬五千年前的第四紀的遺物中只發現了石器,這些石器多為刃器、尖頭器等。這與一般文化歷史都是從石器出現開始是相同的,都是打制石器。在日本,這一舊石器時代又稱“無土器文化時代”。日本原始經濟和文化的生成與發展,至公元前七八千年,過渡到新石器時代,日本稱“繩紋文化時代”(約公元前七八千年—前3世紀)。繼石器之后,在第四紀后期的堆積層里,先后發現了“繩紋土器”,宣告從“無土器文化”進入“繩紋土器文化”時期。
繩紋文化時代,石器與土器并存。初期以打制石器為主,有石矛、石匕、石篦等。其后逐漸走向多樣化,從打制石器逐漸發展到半磨制石器、磨制石器,特別是從石斧發展到石鏃、石刃等原始生產工具,這是繩紋文化(即新石器文化)的重要標識。在發掘的繩紋文化時代的石器中,還出土了許多石偶。最具代表性的,是愛媛縣上浮穴郡美川村上黑巖出土的“原始女性像”,這是用線雕的方法,雕刻了下垂毛發中的兩個乳房,似乎象征女性。這是迄今日本列島發現的較早的石雕之一。
上述磨制石斧、石鏃、石刃等原始的斧頭、弓箭器物的存在,還有骨鏃、骨角器、穿孔硬玉等的存在,說明繩紋人可以使用這些工具伐木、制作獨木舟,以及射殺和捕獲鹿、野豬等動物,初步掌握了原始農牧經濟生活手段和手工藝技能,而狩獵需要多人配合,進行集體性的生產勞動。于是,繩紋人開始從漂泊流動生活方式,發展到以小共同體為單位的村落群居的生活方式。據考古發掘的遺跡推測,大約是以10~20人為一個單位。這說明當時生產力的發展程度,對于社會和文化的整體發展產生了重大的影響。
尤其是約公元前三千年,繩紋文化時代中期,隨著地理環境發生變化,出現從“海進”到“海退”的現象,海面相對于陸地下降,海水后退,海面趨于平穩,沿海岸的繩紋人開始了漁撈生活,以魚、貝作為膳食。在離日本海岸100公里的離島上,也發現了人類遺跡,除了石器、土器之外,還有在東北地方的貝冢里,出土了大量角骨器,比如角骨制的釣鉤、魚叉等漁撈作業用的原始器物,以及圓木小舟等出海的工具,說明繩紋人當時已從采集、狩獵生活擴展到漁撈生活,捕魚拾貝成為繩紋人的重要生產活動之一,在一定程度上提高了原初的生產力和物質創造力,開始了采集、狩獵、漁撈的原始經濟生活和原始文化生活。
繩紋文化時代是以土器文化為基本特征的時代。繩紋文化時代早期的土器,大多用無釉泥土燒制而成,以日常生活用具居多,主要是滿足單純的實用性。這時期的土器,多是似食具的深缽形,分為尖底深缽和平底深缽。最初的缽形是尖底的,刻上簡單的捻線波狀紋,有一種不安定感,然后用黏土卷上繩紋,以求得一種安定的形態,這是最原始的成型技法。但是,由此刺激了造型意識,其后在產生平底深缽的同時,在口頸部位、胴體部位,施以隆起紋(浮線紋),紋樣有波狀紋、淺繩紋、渦卷紋、爪形紋等。其施紋技法,是采用植物纖維,在黏土的表面橫向回轉押繩紋,大多是飾有草繩的立體花紋,開始具有某種裝飾的意識,逐漸產生了多樣變化的裝飾紋樣。繩紋時代中期加上雕塑或透雕的裝飾;繩紋時代后期產生絢麗華美的紋樣,形狀各異,器體也多樣化,從尖底深缽土器、平底深缽土器,到圓筒土器、香爐形土器、甕形土器、壺形土器。壺形土器又分大口壺、注口壺等,分為制作精巧的裝飾用小土器與粗大的日常用土器,出現兩者并存的土器文化現象。
由于這個時代的土器,多施以繩紋,故稱為“繩紋土器”。繩紋土器的形態,從繩紋文化時代初期的簡單、粗糙、素樸,發展到繩紋文化時代后期的坯土精細、形態復雜、紋樣洗練化和復雜化,顯現出一種豐富的裝飾性造型的力量。繩紋土器的進步,是最早的也是唯一可以引起原始人共同感動的一種藝術現象。
土器的進步和發達,培育繩紋人擅長于黏土技術,制作出各種土偶,這是原始工藝中最具特色的,而且在日本古代文化史上,尤其是工藝美術史上也占有重要地位。所謂土偶,就是用黏土制作成某種形狀的原始泥塑,以東日本地方出土為多。早期的土偶,是小型的扁平土偶,逐步演進為立體型的土偶,并加上裝飾的要素。最早出現的人形土偶,是心形土偶,多屬抽象性的,一般都缺手足或頭部,軀體并不完整。有的專家分析,這不是制作者無意識的造型,而是有意識造成這種缺損,象征祈求神保佑病傷者解除痛苦,早日痊愈。這恐怕是因為:一方面當時繩紋人出于原始的信仰使然;另一方面也是主要方面,就是制作者尚未具備完全自覺的造型藝術意識或原始工藝的未自覺成熟而造成的。其后發展有手足、頭部的土偶,而顏面是無表情的,也僅具象征意義,工藝手法也很粗拙,但是,這種土偶已顯露出古代人的造型意識。繩紋時代中后期,土偶已進入立體性的發展階段,顏面增加一些表情,還加上了手足,以及立、蹲、坐的各種姿態,在素樸的造型中,展現了其寫實的風格。這不僅發揮了泥塑的表現藝術力,而且也初露了制作者的原初美意識,展現了這一時代土器文化的成就。土偶從抽象性發展到具象性,以女性土偶居多,占80%~90%。這些女性土偶千姿百態,著名者有穿衣女偶、坐姿型女偶,男偶著名者則有掛甲武裝土偶。
繩紋時代晚期的土偶代表作《遮光器形土偶》《豐滿的女性像》,是以樸素手法進行創作的,它們已初露出繩紋人造型藝術的才能。《遮光器形土偶》以原始的自然主義手法與幾何學紋樣交錯,人體和紋飾的復雜結合,變化多樣,裝飾豐富,兩只大圓眼居中,幾乎占了整個面部,嵌著一個小球形的鼻子和一個圓輪形的嘴巴,顏面則用遮光器遮蓋,令人產生一種不可思議的緊張感,實現了怪異的藝術造型效果。《豐滿的女性像》中的女性面容,在奇異中微露溫柔的表情,裸露的大乳房,腹部膨脹,呈現了妊娠的體態,很好地捕捉了原始人類的生態,反映了繩紋人對繁殖和延續生命的淳樸愿望。制作者在顏面和體態造型上,表現了人的寫實姿態,并賦予其一定的立體感,更富于現實性,具有原初自然生命力的意識。但是,即使已出現人形土偶、動物形土偶,大多數面部還是斷片的、無表情的、非現實的,是一種象征的表現,頗富怪異性。繩紋時代晚期還有土制的假面,這是日本古代藝能假面具的雛形。
此外,繩紋土器還有豬、熊、鹿等動物,以及房屋、舟船等形狀。這時期土器的曲線紋樣趨向更加復雜化,工藝技巧也表現出其成熟度。土器從實用性發展到實用性和裝飾性兼具,還含有祈愿生殖和豐收咒術信仰的宗教意味,從而建構了一個特殊的文化體系。
家永三郎指出:“繩紋土器這種豐富形態的發展,硬玉穿孔的石工技術的發達,足以證明,從這個階段開始,已顯示工藝技巧的成熟,成為日本文化史的一個特色。”[10]更重要的是,在這個時期出土的土器中,出現了火焰形土器,表明列島繩紋人已發現和利用火了。這不僅展示了原始人類在自然環境中增大了求生存的力量,而且促使“繩紋文化時代”的經濟生活和文化生活發生新的變化。可以說,發現和利用火,對促進列島原始人社會文化的發展,起到了決定性的作用。
據日本考古發掘,繩紋文化時代列島還存在大量石皿、石臼,以及磨制石斧、定角石斧,尤其是在北九州地帶的考古發掘中,發現了約公元前一千年繩紋文化時代晚期的蒸器樣式土器,推測這是蒸薯類等淀粉質食品和處理薯類、雜谷類用的器具。在熊本縣境內不同地方,出土了繩紋時代晚期文化層的炭化了的谷粒,在一些土器上發現帶有谷殼的痕跡。在長崎縣出土的一些山寺式土器上,還留下了米粒的殘跡。在該地繩紋時代晚期的遺跡中,還發現旱稻的種子和雜谷,當時可能已開始火田農耕,即燒雜草、樹葉,然后種植農作物。同時,在佐賀縣海岸沙丘或內陸谷地上,還發現了水田的遺跡。一般學者以此推斷,繩紋文化時代晚期,簡單的稻谷栽培技術已從中國經由朝鮮半島通過朝鮮海峽、津輕海峽,一度傳入北九州,開始迎來農耕文化生活的曙光。
因此,20世紀七八十年代日本學者對農耕文化始于彌生時代的論點提出了質疑。井上光貞、佐伯有清指出:“繩紋文化時代中期以后,已開始薯類、稻谷類的栽培,這是有力的假設。可以認為,在大多數沒有接近海洋的山岳地帶生活的繩紋時代人,已獲得了栽培的新技術。這暗示著象征下一個時代彌生文化的水稻耕作已從九州迅速傳到中部日本,奠定了栽培農耕的基礎;還有,在繩紋文化時代晚期,大陸水稻栽培技術已傳到九州西北部,逐漸改變了農耕是始于彌生時代的認識。”[11]
可以說,這一時期,雖然仍未形成有計劃性的農耕生活,但已有火田農耕并開始接觸水稻耕作技術,為在彌生文化時代的初始期進一步接受大陸水稻耕作技術、確立農耕文化,做好了變革的準備。
隨著生產力的發展和社會進步,原始社會意識逐漸產生,這也表現在從原始居住到一般風習和墓葬制上。繩紋時代原始人的居住,從舊石器時代以天然洞穴、巨巖背地為主,過渡到以豎穴式住居為主,一部分則是堆石式的住居模式,還有以天然洞穴而居者。從北海道到九州已發掘的一萬多個繩紋時代聚落的建筑遺址來看,多為貝冢,次為泥炭層或堆石,分別有洞窟、豎坑、豎穴等形式。在茨城縣花輪臺的繩紋文化時代早期貝冢居住遺址,發現在一個長方形平面上,由中央部位4根主柱和沿周圍配置12根支柱支撐遮蔽物的“切妻式”模式,即屋頂為人字形、山形、坡形結構的房屋雛形。這是至今已發現的日本較早的建筑遺址之一。琦玉縣水子大應貝冢和神奈川縣南掘貝冢,其為豎穴住居,還擁有中央廣場,呈馬蹄形或圓形的村落結構。特別是八岳山麓長野縣尖石遺跡,在舌狀臺地上散落著數百戶遺址;以及千葉縣姥山貝冢,在1300平方米的環狀大貝冢下,存在數十戶被廢棄的建筑遺址等。由此可見,當時通過共同的生產勞動,社會生活已由家族生活為單位,擴大到以集體生活為單位,形成住居建筑和小群體的生活方式,同時其居住規模逐漸擴大。繩紋人以這種居住場所作為群體的據點,通過采集食用植物和狩獵鹿、野豬等手段,獲得食物,構筑起原始經濟生活和文化生活。從上述發掘的石器、土器的種類和居住類型的變遷可以證明,它們與當時社會生產力的發展、部落的確立和共同體的強化是相對應的。
繩紋文化時代后期,還有拔牙齒的風俗。據日本考古學家吉田格的考察,這種未開化民族的“拔牙齒”習俗,幾乎遍及日本列島。在發現人類遺骨較多的地方,如愛知縣吉胡貝冢發掘的121具人骨中有114具,岡山縣津云貝冢發掘的110具人骨中有83具,是存在拔牙齒的情況的。據迄今的調查,拔牙齒的年齡大概都在青春期。當時原始人壽命較短,一般平均壽命約30歲,青春期為13歲至18歲,他們已是原始社會的中堅力量。拔牙方法有多種,其中以拔除犬牙、門牙者居多,也有拔掉小臼齒的。為什么繩紋文化時代會出現這種習俗呢?田邊昭三寫道:“原始社會的生產體制,成為生產力發展的桎梏之后,圍繞生產與分配,共同體的成規勢必會進一步強化,這是必然的結果。從繩紋時代后期至彌生時代前期這段時期,正好處于這樣的階段。而且,這一時期恰恰正是拔牙齒風俗流行期間,這如實地反映了拔牙齒是為了強化共同體的成規,與未開化社會的情況是一樣的。一旦共同體成員增加,部落間的經常性交流就會盛行,就會進一步強烈地意識到共同體統一的必要。在墨守共同體成規的同時,族長的權力就會開始逐漸強化。比如,出現允許特定人物身掛硬玉制的大珠,族長手握作為指揮棒的小形化石棒等。由此,可見族長強權化的傾向。”[12]這種拔牙齒風俗,似乎也可以理解為代表特定人物和身份的一種標識,共同體規制化的一種表現,或者基于某種咒術的信仰。
日本墓葬風俗始于何時,尚無定論。從考古發掘看,在繩紋時代早期居住地的遺址附近,已發現若干土墓墓穴埋葬人骨的例子,葬制多為手腳折曲姿勢的“折曲葬”。繩紋時代晚期則發現一些墓穴埋葬10副以上的死者遺骨,且人骨頭旁、腹旁放有土器的陪葬品。迄今在日本列島已發掘2000多處繩紋時代的墳墓,大都是土葬,只有少數甕葬和石棺葬。前述的日本列島的石器、土器、土偶等,大多是這些墳墓出土的陪葬品。據說,這是作為拯救靈魂的一種巫術器具,也成為日本最原始的工藝美術品。可以說,石器、土器、土偶這種原始工藝美術品的產生,是根植于日本的風土以及由這些風土育成的原始采集漁獵文化,其根底就是從原始巫術文化與原始勞動開始的。當時未開化人由于對自然認識的局限性,他們企圖通過巫術行為來實現最原始的本能欲求,即生產豐饒、求生克死、拯救靈魂等。當時用于巫術的石寶器,雖然粗糙簡陋,卻已含有巫術的要素,給人一種神圣的感覺。從遠古開始,石器、土器的工藝造型,多表現為人、馬、野豬、舟等形狀,乃至出現最初的巫術信仰、拔齒習俗等,這些都是當時采集、狩獵、漁撈生活的直接反映。繩紋時代晚期雖然開始出現農耕生活的兆頭,但總體來說,繩紋文化時代還沒有擺脫當時社會的基本形態,生產活動仍以采集、狩獵、漁撈為主,以及維持與之相應的原始信仰、習俗和文化活動。
總括來說,繩紋土器是形成日本文化史的一大特色。上述種種,都是由日本自然風土和原始生產勞動培育出來的一種特異的性格。當時階級尚未分化,墓葬形式和陪葬品差異不大,留下了繩紋人貧富貴賤差異不大的氏族共同體社會及其原始文化生活均等的殘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