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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大地之夢

七 山石之夢

石頭是大地之母最古老的象征。

[第18夢]在腳窩里尖叫

我走在一個平緩的山坡上。隱約感覺到,這山坡就是一個巨大的整塊石頭,它像一張平鋪的牛皮,灰黑色,風化得很嚴重。

走著,走著,我的一只腳突然陷下去了。是慢慢陷進去的,仿佛踩在一塊硬泥上。等我拔出腳來的時候,石頭上留下一個很深的腳窩,到膝蓋那么深。

明明是石頭,怎么就能踩下去呢?正在疑惑,彎腰看見這腳窩里長出了一叢青草,是那種叫“亂秧草”的雜草。草以很快的速度向上長,它的意思是:如果長到與地面齊,就可以開花了。我知道,這是腳窩在表演,它在演繹一種心情。

我趴在腳窩的口上,想研究一下它的深度,突然聽到一個聲音:

我的腳窩很深

我在我的腳窩里

尖叫

腳窩里明明只有青草,那么,是誰在說話?

再看那青草,最頂端的葉子已經變成一簇細碎的花蕾,像一些小嘴巴。剛才的聲音,應該是它們發出來的吧。

什么人的腳印?

一只腳陷在山坡上的石頭里,留下一個很深的腳窩,深至膝蓋。

腳窩里瞬間長出了青草,草以很快的速度向上長……

然后,腳窩開始表演——讓青草發出尖叫。

這個神奇的充滿詩意的夢境,不知讓多少讀者和作者一起為之著迷、為之陶醉(當然也包括正在解夢的我自己)。我們會說這是一個詩意的童話一般的夢,或者說是一個夢中的童話。除此之外可能就無話可說了。那么,童話的意境又是如何產生的呢?這也是始終困擾著我的一個問題。

有了第7夢《石頭要飛》的解釋經驗,我們才有可能理解這個夢。因為這種事情發生在時間誕生之前的遙遠時代,我們只有具備超時間的觀點才有可能理解它。那個時代人與物尚未分離(人的自我尚未建立),混沌未開,語言、名稱尚待發明,甚至上帝都還未曾降臨。因此,任何不可思議的事情都可能發生,青草可以尖叫,石頭可以很柔軟,什么東西都可以有人的心思,心物相通,心物一體。莊子可以夢見蝴蝶,蝴蝶也可以夢見莊子。那真是一個詩意的天堂,是無數后人向往的天國。那是自然靈魂主宰的時代——人類的黃金時代。可是,這樣美好的時代,如今我們只能回到夢里去尋找了。

那是人類祖先從中誕生的神話時代,一個女人從一個巨大的腳印里踩過就能懷孕——華胥氏因此生伏羲,之后才有了三皇五帝。

第18夢是名副其實的神跡,按理說應該排在《寐語》的第一位。因為這個夢中人很可能是地球上最早出現的史前第一人,如同那個腳步一刻不停地追日的夸父。

延伸閱讀:“腳窩”作為一個原始意象還出現在第14夢《空中樓閣》中。這是夢中人長大之后繼續研究的一個課題:

“小時候,在山里,上山的路都是有腳窩的。那腳窩,其實是一個一個銅制的燈盞,里頭有紅色的辣椒水,上山的時候,腳可以踏上去,還可以吃里頭的東西。”

關鍵詞:腳窩——一個古老而神秘的空間。

[第19夢]山變成魚流走了

在一座山上,一個男人拿著一條干魚,興致勃勃地擺弄著。

山頂正中間有一個巨大的池塘,清澈無比。那人把那條干魚慢慢地放到池塘里,池塘里立馬出現了密密麻麻的魚,是活魚。這些魚有的像蛇,有的像泥鰍,有的像鰻魚,它們游得很有力;還有一些像鯽魚、銀魚,游得很輕盈。不知道這些魚是那條干魚變出來的呢,還是被那條干魚引出來的,但我知道這些魚的出現與那條干魚有關。

許多人趕來觀魚。我很想弄到一條,可是不知道如何下手,只能眼睜睜地看著那么多的魚從池塘的出口處往外流。大量的魚正在流走,可是池塘里依然有很多很多魚,似乎這些魚就是池塘里的水。

不知道這些魚會流到哪里,但我覺得這座山正在一點一點變矮。我突然明白過來:原來,這些魚,其實是山上的石頭變的。

天啊,要是山就這樣變成魚流走了,那可怎么辦?我想把這個想法跟剛才拿干魚的人說說,發現他已經無影無蹤……

被施魔法的石頭

“山頂正中間有一個巨大的池塘,清澈無比。”

我們知道這樣的池塘叫作天池,極其罕見,也是容易發生奇跡的地方。第19夢的奇跡來自一個男人把一條干魚慢慢地放到了池塘里,于是,“池塘里立馬出現了密密麻麻的魚,是活魚”。

一條干魚能變成很多的活魚嗎?或者是它把這些活魚給吸引出來的?無法確定。總之,當一個男人把一條干魚放進天池的水里,奇跡便發生了。我們只能把這種情況叫作魔法——那個男人正在施魔法。

更大的奇跡還在后面,池塘里的魚正大量地往外流走,“我覺得這座山正在一點一點變矮。我突然明白過來:原來,這些魚,其實是山上的石頭變的”。

這是多大的一種魔法呀!有人居然能把山上的石頭變成魚,并讓它像水一樣地流走。太神奇了!但是,既然石頭可以像鳥一樣飛到天上去(第7夢);既然石頭可以變成腳窩并讓青草發出尖叫(第18夢),那么,石頭變成魚像水一樣流走(第19夢)也就順理成章了——這三個夢源自同一種魔法,這樣的魔法在《寐語》的世界里隨處可見。帕維奇在他的《哈扎爾辭典》中寫道:“夢是魔鬼的花園。”這些神奇的夢告訴人們:夢的主人就是一個偉大的魔法師。

第19夢仍然是一個超時間的古老的夢。

[第20夢]世界是一個洞

經過一條大河,遠遠的,我看見一棟房子。到了跟前,發現這房子樣式很奇怪,它的門竟然是一個燈罩。

一個燈罩,人怎么進去?我想出一個辦法:撞門。

燈罩是紙糊的,一撞,開了。由于用力過猛,我一個倒栽蔥,跌進一片黑暗,人間頓時消失。

這么黑,怎么走?

正著急呢,虛空里飛來一只螢火蟲。螢火蟲的光芒照見我腳下的路,以及周圍的一些景色。原來,我走在一個地道一樣的洞中。不知道這個洞通向哪里,但這個時候我已經確信:世界是一個洞。

等螢火蟲飛走的時候,我的眼睛已經適應了洞中的黑暗,我發現這里與人間沒有什么兩樣:有男人,有女人,有大人,有小孩,甚至還有街道。我在街道上走著,跟一些人說說笑笑。后來,不知什么原因,我跟一個人打了一架。我很生氣,不愿待在這里,我要回家。

來到洞口,守門人說:“要回去,你就得走很長很長的路,而且洞口那里荊棘叢生。那種磕磕絆絆,讓人難以忍受。何必呢?”

聽他這么一說,我猶豫起來。

洞穴——世界的內部空間

一個偽裝的洞口:樣式奇怪的房子,燈罩一樣的門。

有點像柏拉圖“洞穴理論”中的山洞,又有點像陶淵明《桃花源記》里的桃花源入口。

這就好像我們大白天走進電影院,更像是意外地進入一個夢境,事先可能沒有任何心理準備,不經意間就撞進去了,關鍵問題是,我們被告知很難再返回。

延伸思考:世界的存在是一種偶然性,但我們每一個來到這個世界上的人,并不是隨便就可以進出的。

與第20夢相關的夢還有第61夢《沒有證件》,以及第33夢《什么城堡,燈籠!》。

[第21夢]那些人鉆到石頭里去了

這是高原,山連著山,冰川連著冰川。一眨眼,跟我一起的那些人,不見了!

別慌,再往前走走,我知道他們就在前頭。我在山上走著,一邊走一邊四下探看。

看見一棟房子,是普通民居。已經看到房子了,怎么還是不見一個人影?正在疑惑,房子突然說話了:“你跑哪兒去了?等你,我都等成了石頭。”

這房子跟山連成一體,它真的成了石頭。這石頭房子的正面,竟然是一個老人的臉,須發飄飄,滿臉皺紋。這時候,山上的石頭一聲接一聲地咳嗽起來。我知道,這些石頭是在證明,這山,真的很老了。

我突然明白:那些人,是鉆到石頭里去了。

“唉,我來晚了,不知道怎樣才能把你們從石頭里摳出來。”我一邊嘆息,一邊捧起眼淚慢慢地往石頭上滴。

石頭里發出一聲很低很沉的嘆息……

石頭與靈魂

石頭是有生命的實體,而人是有靈魂的生命。如果石頭與人結合(發生“凝縮”),人就變成了有靈魂的石頭,或者是靈魂把石頭作為自己的藏身之地。第21夢大概就是想告訴我們這個原理。

于是,山石變成了房子。“房子突然說話了:‘你跑到哪兒去了?等你,我都等成了石頭。’”

“山上的石頭一聲接一聲地咳嗽起來”,它們變老了。

“我”為變成了石頭的那些人惋惜、悲傷、流淚。

“石頭里發出一聲很低很沉的嘆息……”

延伸思考:石頭可能是宇宙最原始的物質形態(古希臘哲人曾經把“土”當作萬物的始基)。經過億萬年的進化,地球上有各種各樣的石質,還有植物和動物的化石。再過億萬年的時光,也許屬于人類的全部物質也會混入地殼的運動與進化之中。到那時,地球的表面可能會沉積為一種人類的化石(“人化石”)——一種保存人類信息的石頭。

第21夢是一個悲觀的夢——它預示了人類的歸宿。不過,人死了如果能化作有靈魂的石頭,倒不失為一個理想的歸宿。

[第22夢]對石頭鞠躬

山上有許多石頭,其中一塊藍色石頭像人那樣站立著。這石頭里存儲著我的思想,那白色的紋路就是明證。

真正讓我恐懼的是,它不僅保管著我的思想,還負責盯梢我。

既然它是盯梢者,我就必須與之保持距離。可是,這石頭卻像影子那樣跟著我。

我想出一個辦法:我把自己變成木頭,看它還能不能認出我來。這樣,我就可以擺脫它了。

我一邊想著怎么變成木頭,一邊偷看了那石頭一眼。我發現它的顏色在急劇變化,這說明它的情緒發生了很大波動——它一定是生氣了,或是正在全力謀劃對付我的辦法。我感到,這是一個心狠手辣的家伙,它會拿出一招致命的辦法。如果把這石頭惹惱了,它飛過來,會把我砸成什么樣子?我覺得,它完全可以變成一枚導彈,對我進行精確打擊。更令我擔憂的是,如果它把我的思想給清洗了,我可怎么辦?

我極不情愿地彎下腰來,對這石頭鞠躬,一次,一次,鞠躬。

分裂的思想實體

當自我產生了意識,意識便開始分化自我。這一現象屬于意識進化的初期階段,也是被動的理性階段,它仍然屬于自然的范疇。而會思維的理性或主動的理性一般情況下是不會把人的思想想象成一塊石頭的。除非這是對某一類人的譏諷——說這種人是花崗巖腦袋,頑固不化。但是,做夢時的潛意識(與正常理性相比)天真自由——它簡直像小孩子一樣。因為此時理性已經退場。

于是,我們便看到這一幕:“我極不情愿地彎下腰來,對這石頭鞠躬,一次,一次,鞠躬。”

為什么會出現這種情況呢?因為身體與思想發生了分離,思想主宰世界,身體自然就要服從——甘愿為奴。這豈不是反客為主,“欺負”身體嗎!殊不知,這正是當今世界“思想—大腦”主宰一切的真實寫照。

思想奴役身體的現象是現代社會存在的普遍事實,過去如此,今后還可能愈演愈烈。未來的人類社會很可能演化為被人工智能統治的時代。

第22夢是一個啟發現代人深思的夢。

[第23夢]請石頭吃飯

與哥哥告別。我走的時候,身邊有一塊鐵餅狀鵝卵石,我想把它帶走。我背不動它,就對它說:“走吧,到了前頭,我請你吃飯,吃面條。”

鵝卵石將信將疑地望著我,那表情,就像一個小孩。最后,它還是跟我走了。

我們并肩前行。過河的時候,我伸手扶它一把,也就是摸著它的外沿撥一撥方向,就像推著一個滾動的輪胎。

到了一個陡坡前,它不想走了。我說:“快了,前頭就是飯鋪,你看,就在半山腰上。”它就繼續跟我走。我看見它的身上出了一層汗。

到了飯鋪,我突然清醒過來:它是石頭,怎么會吃飯呢?于是,就沒有給它買飯;也可能是,當時我正忙著跟一個人說話,忘了給它買飯。那鵝卵石原本是灰綠色的,現在變成了黑紅色。我知道,它生氣了。

有一個人對我說:“如果你想要這塊石頭,需要掏30萬元。”我猶豫起來,心想:花這么多錢買這個石頭,有什么用呢?又一想:它有點像寵物,也許值那么多錢。

一轉身,不見了鵝卵石,不知道它跑到哪兒了。我忙著,就沒有再管它。但我知道,它離我不遠,正等我回話。

要“賣身”的石頭

夢的邏輯就是想象萬物都像自己一樣有生命,有生命就有靈魂。

《寐語》之中充滿了對石頭的想象,如:像鳥一樣會飛的石頭、像魚一樣游動的石頭,或者是像人一樣有靈魂、有思想、有感情的石頭,等等。不過,第23夢則更具有現代意識,因此也就更貼近現實生活——這塊“鐵餅狀鵝卵石”竟然要“賣身”。而且它深知市場行情,給自己開了一個30萬的高價。

第23夢把石頭完全擬人化了,這讓我們聯想到可怕的第35夢《賣命》。有關變異的夢例還有很多,如:一頭山羊變成了城市的公路收費員(第78夢);一座黑樓把“我”變成了賭桌上的骰子(第47夢);“我”被變成了100萬元一張的美鈔(第49夢);等等。我們將在“城市之夢”中詳述。

八 道路之夢

道可道,非常道。

——老子《道德經》

[第24夢]路尥蹶子了

我走在一條山路上,這路有點陡。這樣多累啊,要是能騎著路,讓路帶著我往前走,該多舒服啊!我試了試,兩條腿夾著路,喊了聲“駕——!”這路,真的就像牲口那樣馱著我走起來。先是慢慢地走,接著它跑起來,跑得飛快,我感到是在御風而行。

四周太安靜了,我覺得應該弄出點動靜,就放開嗓子唱起來:“大路走,我也走……”

我的歌唱嚴重跑調,路突然生氣了,它直立起來,像驢子那樣尥起了蹶子。它的后腿奮力踢騰著,塵煙四起。

我被它撂翻在河邊。

天地之間,洪水滔滔。

路呢,我的路呢?一個聲音回答:“那貨跳河了。”

路啊,你不愿走算了,這又何必呢?你怎么就走上了絕路!

我在河邊哭起來。

大霧彌天。遠處傳來一陣像風卷沙塵和樹葉那樣的聲音,是歌聲:“我是旋風,咬自己的尾巴……”我聽出來,這是路的聲音,說明它還活著!

我在原地站著,想用歌聲來應答,卻生怕唱跑了調,再次惹路生氣;想跟路說說話吧,卻不知道說啥才好……

[第25夢]端著槍,不知走向何方

必須把槍藏起來。

每個房間都有人,每個墻縫都有眼睛,我不能往有人的地方去。我端著槍,躡手躡腳,邊走邊想著怎樣把槍偽裝起來,或是藏起來。

遇見一個男人。他是被老婆一拳打出來的,所以,他就像是一塊被拋出的石塊,倒退著,飛到了我的面前。他對我說:“我只吃青菜。”我看見他眼睛里開出藍色菜花,知道他是一個盯梢者。

腳下的路本來好好的,等到我走過來的時候,卻突然像燃燒的香煙那樣,一節一節爛掉。我猛地一閃身,本意是為了保護自己,沒想到讓那個緊隨在我身后的男人,突然摔倒。他撞在一片樹林中間,樹木晃動起來,像是在故意推搡他。我,還有那個男人,劇烈地晃動起來,與樹林扭在一起。

就這樣,我迷路了。

過來一個人,他答應給我指路。

他為我指的是一條彎曲而幽深的巷子。我看不明白他所指的路徑。我揣著槍,不知走向何方……

[第26夢]把路扛在肩上

看見有一個人——是個男人——正撅著屁股把他腳下的一條土路搬起來。我知道,他是要把路搓成香腸。

他像做蒸饃那樣,把路搓成一個渾圓的長條。搓了一陣之后,那人拿起刀來,飛快地切著。

起風了。風,把路的切片吹向天空,就像飄飛的樹葉。

我感到好奇,想看看他采用的是什么工藝,竟然能把路切得那樣薄。幾個大漢擋在那人四周,不讓我靠近。

那個切路的人對我說:“你的擔子太重,會把路軋塌。”

他這么一說,我腳下的路突然立起來。原來,這路,其實是一些磚頭,它們疊加著,像一堵墻直愣愣地擋在我面前。

事情嚴重了。

我不知道拿這路怎么辦,只好把它像麻袋那樣扛在肩上。

[第27夢]甩了出去

地上有個大樹樁,樹樁上有很好看的花紋。我俯身看著。正看呢,那樹樁的截面突然變成漣漪,向四周蕩漾開去,越來越大,最后變得像廣場那么大。

我知道,即使是變成漣漪,它依然是樹的年輪。可我旁邊的那個人卻堅持說:“這是路。”

“這怎么是路呢?你想啊,環形的路,怎么走?”我說。

那人不回答。其他人也不回答。我想找人理論,可是周圍那么多人,卻沒有一個愿意站出來。

這時,那個叫作“路”的東西,突然像光碟那樣旋轉起來,塵土飛揚,好迷眼。

它越轉越快,最終把我甩了出去。我在空中翻著跟頭,不知道是在向上飛著,還是跌了下去……

人與道路的故事

自從世界上有了人類集體的活動,道路便隨之產生了。漢字“道”的構造是一個人“首”在“行”走,正如人是用兩條腿走路的。除了“人道”(包括人行道),還有“天道”——天地運行的自然規律。

第24夢這條“路”是名副其實的“神道”。如果你不好好走路,偷懶耍滑,這條“神道”就會發脾氣,懲罰你。方法很簡單:把你甩出去。這個夢明確警告人們:走路要當心,不要像騎驢似的隨便。

第25夢是一個迷路的故事。一個揣著槍的夢中人,心不在焉。于是,就發生了這樣的情況:“腳下的路本來好好的,等到我走過來的時候,卻突然像燃燒的香煙那樣,一節一節爛掉。”

這個揣槍的人毫無目的地瞎撞,像是一個不會走路的盲人。

第26夢則把路擬物化了。“路”可以被人“搓成香腸”,用刀切成薄片——這是一條被人操縱的路。如果它不高興讓你走,那它就會變成你眼前的障礙,甚至讓你把它“扛在肩上”。

這個夢明顯帶有游戲色彩。但是,在現實生活中,有的“路”的確不好走,它會讓走路的人難受,甚至寸步難行。

第27夢是一個“道”的寓言(前面三個夢同樣是寓言故事)。

“那個叫作‘路’的東西,突然像光碟那樣旋轉起來,塵土飛揚,好迷眼。”

“它越轉越快,最終把我甩了出去。”

這個所謂的“路”是一個“大樹樁”變成的(很像是一幅太極圖),它象征著“天道”——世界與自然界的法則。道理很明白:違背自然法則的人類將會遭受自然的懲罰。

九 田野之夢

田野或土地是人類賴以生存的根基。

[第28夢]大地的一滴汗

大地一片混沌。一滴水,正從地縫里往外拱。

那一滴水,竟然就是我!

我,怎么是一個水滴呢?我好奇地研究著那個水滴:它真的是水滴嗎?如果是,就應該是上頭小下頭大;而它,竟然是渾圓的,像一個露水珠兒。這是一個錯誤。我不好意思起來,搓著手,繞著那個令人生疑的水滴團團轉。

眨眼間,那水滴——也就是我——已經出現在地面上,圓圓的,有半間房子那么大,藍灰色,像一個氣泡,形狀卻是一個站立的平面,薄似蟬翼。它是要變成翅膀。

我想看它接下來往哪里去。

那水滴,在地面上晃蕩了幾下,有點猶豫不決。這時候,一個聲音說:“我是大地的一滴汗,我要到天上去。”這是水滴在征求我的意見,并想讓我幫助它。

太突然了,沒有精神準備,我站在那里,迷茫地看著那個水滴。過了一會兒,我突然明白過來:那個水滴既然是我,我就應該幫助它,也就是幫助我自己。問題是,怎么幫呢?我緊張地思考著……

呃,有了:我可以在這水滴接近地面的地方——也就是它的底部——安裝一個尾鰭。它已經變成了翅膀,卻僅僅因為沒有尾鰭而不能飛;如果有了尾鰭,它就可以找到方向,也就可以飛了。

我發現了一棵樹。這是一棵虛擬的樹,透明,可以看見一絲一絲綠色的紋路,像葉脈。這東西做尾鰭應該最合適,我激動得心跳起來。

可是,就在我做好準備的時候,一轉身,那個水滴不見了!

我抱著那棵樹,一跳,飛起來,在空中大聲地吆喝著……

生命本源的體認

自然之中蘊含著理念(一個聲音或一個意念),這是自我意識產生的母體或本源,正如自然界孕育了萬物。

水是地球生命的起源。早在古希臘,第一位哲學家泰勒斯就發現了水的無定形性,并把水元素作為世界的始基。

第28夢又是一個超時間的大夢:它仿佛是在體驗生命作為一滴水如何在大地生長的過程,這是屬于人類的自我意識。

“一滴水,正從地縫里往外拱。”

“那一滴水,竟然就是我!”

“我”的意識首先產生在夢中(夢境就像是人類兒童期的鏡像階段),這是最原始的人類意識——自然靈魂的意識階段。它與我們現代人的自我意識有著本質的差別。如今我們絕不可能用我們的現代意識去體認一滴水。這種古老的意識我們叫它潛意識或無意識,它屬于意識最初的萌芽階段。

“一個聲音說:‘我是大地的一滴汗,我要到天上去。’”

“這是水滴在征求我的意見,并想讓我幫助它。”

“我”有意幫助它(因為它就是“我”),我想給它安裝一個尾鰭。

這一類自然萌生的意念(包括意念與“我”一分為二的關系)大概只能發生在睡夢之中,因為睡夢本身就是無意識的。現代人大概也只有這唯一一種的渠道——在無意識夢境之中才能返回生命和意識的本源。

睡夢中的軀體狀態十分接近嬰幼兒早期的生命狀態(據說成年人在入靜時或進入睡眠時的腦電圖顯示,與嬰兒的腦電圖十分接近。這種近似性大概就是老莊思想為什么致力于“柔弱的嬰兒”的根源吧。而諳熟東方哲學的拉康則把夢中的潛意識稱作“咿呀言語”)。二者創造的現實完全是幻想性的。從嬰兒到成人,幻想從未失去與身體的聯系,所產生的幻想就是試圖將身體事件轉化為心理形式的努力。

第28夢是一個十分難得的古老的夢境,一次體驗生命起源的奇妙經歷。

[第29夢]誰把田野卷起來了

起風了。窗簾拂了一下我的臉。

本來躺在床上,風一吹,我突然就躺在野地里了。這也很好,我躺的地方很軟和,是個草墊子。再一看,眼前好大一片草地,青草在翻卷。它們卷著卷著,卷成了一座房子。咦,竟然有這樣的房子!房子有一股麥秸的味道。

我依然在草地上躺著。頭底下枕著的東西——是枕頭吧——動了一下。原來,我枕的是青蛙,一只枕頭那么大的青蛙。我的媽呀,怎么是青蛙!青蛙的嘴巴咧了一下,很友好的樣子。我明白它的意思:這都是為你好!我看見,一個青綠色的螳螂從房頂鉆了出來,很嚴肅,一聲不吭,直盯盯地看著我。原來,螳螂的肚子爛了,一些像是生銹的細鐵絲樣的東西——是它的腸子吧——在體外拖著,沾了許多灰。啊,我又沒有招惹你,你找我干什么?!正驚異間,看見螳螂身后跟著一只蜻蜓,它不飛,只是爬,好像是受傷了。這個蜻蜓,我在哪里見過。從它的表情上看,它也認識我。蝴蝶來了,在房子里飛。啊,我知道了,原來,風,就是這蝴蝶帶來的。這蝴蝶,幾乎是透明的,有一種虛擬的性質。呃,怎么會有這樣的蝴蝶?它不回答,只是飛,好像有點悲傷。我也跟著悲傷起來。

哎呀,不能再躺下去了。田野都成了這個樣子,我還在這里躺著!我感到很羞恥。我要起身,去把田野攤平。可是,我被卡在一個水泥管子一樣的洞里,動彈不得。這時候,很多螞蟻在我身邊跑來跑去,很緊張的樣子。我很奇怪:誰也沒有招惹你,你跑個啥呀?突然聽見一片響聲,時遠時近,是促織的聲音,像是口哨。原來,是蚯蚓來了,我周身都是蚯蚓,它們扭作一團,冷颼颼,黏嘰嘰。我的媽呀!

正慌張呢,看見小時候的幾個伙伴,有小剛、牛牛和英子,我們一起往村邊的樹林去。這時候,聽見一片響聲,嗚里哇啦,像是吹嗩吶。又沒人娶媳婦,怎么吹嗩吶?扭身一看,哎呀,是青蛙、螳螂、螞蟻、促織、蝴蝶、蚯蚓,還有螞蟥、老鼠等等,黑壓壓一片,跟在我們身后。它們眼看就要追上來了,我驚叫起來,喘息著跟那幾個伙伴說:“快快快,要地震了。看看,我就說吧,誰讓你們把田野卷起來的?”

沒人回答。田野里只剩下我一個人。

風,又吹起來了……

童年夢幻曲

曾經有過農村生活經歷的人,或出生在農村的人,對第29夢不會感到陌生。做夢人正如一代一代寫作鄉土文學的那些詩人作家,他們都具有鄉土情結。

躺在野地里,風一吹,青草在翻卷。于是,草卷就成了我的房子,散發著一股麥秸的氣味。

大青蛙出現了,綠螳螂、蜻蜓、蝴蝶都來了。

兒時的玩伴小剛、牛牛和英子都來了。

好像是一場田野大聚會。

“扭身一看,哎呀,是青蛙、螳螂、螞蟻、促織、蝴蝶、蚯蚓,還有螞蟥、老鼠等等,黑壓壓一片,跟在我們身后……”

但是,情況有些不妙,大家很像是在逃難,因為地震要來了。

不知是誰把田野卷起來了,田野上的一切都消失了,只剩下孤獨的“我”。

如同夢幻一樣稍縱即逝,這也許就是我們終將逝去的童年生活——那曾是童話一般的世界。

第29夢是返回童年時代的夢境。但結尾急轉直下,令人惋惜。

[第30夢]看啊,絲路花雨

跟愛人一起走在郊外。這里像是田野,又像是城鄉接合部。

走了很長很長的路,上上下下,很累。走著走著,來到一個既像渠埂又像小路的地方,窄窄的,彎彎的,兩邊都是污水。我們只能蹲著,手腳并用,慢慢地往前蹭。

腳下,身邊,到處都是蜈蚣。大大小小的蜈蚣蠕動著,黑黑的,很生動。蜈蚣朝我爬過來,眼睛亮亮的,巨大的腭牙朝我伸過來,伸過來。但它們只是在趕路,并不是沖我來的。

驚恐。惡心。我小心翼翼地蹲著,盡量不招惹它們。我規避著,偶爾用手在腳下扒拉著,避免那些蜈蚣爬到我腳上來。

怎么會有這么多蜈蚣呢?是蜈蚣,還是蠕蟲?

來到一片稻田邊,聽見一個小孩在大喊:“看啊,快看啊,絲路花雨,絲路花雨!”

真的是花雨啊!一些巨大的稻穗,像淋浴器的噴頭一樣噴著白色的、香噴噴的汁液。噴淋著的稻穗,就像盛開的蘆葦花。太陽出來了,天地間一片金黃,從稻穗上噴射出來的東西就像珠玉一樣,極富質感。我們驚喜地大叫著。

我要拍照。那個小孩拿起一個谷穗,谷穗依然在快速地噴淋著,就像是一支正在燃燒的煙花。可是……可是,對不上焦,我一次一次按快門,卻怎么也按不下去。最后,我找到運動聚焦模式,總算拍成了。從屏幕上看,畫面過于模糊,很像一幅印象派油畫。

那個小孩繼續叫著:“絲路花雨,絲路花雨!”

感覺那個小孩的聲音有點不大對勁兒——尖細,帶著吱吱的尾音。細看,他果然是一只蟲子,雖說是人的樣子,胳膊和腿卻又細又長,頭上長著兩只巨大的復眼。在他身后的田野上,到處都是蟲子,他們像人那樣站立著,手舞足蹈。原來,這里在舉行一個重大集會,絲路花雨,是大會開幕式上的一個節目。剛才,那些趕路的蜈蚣,就是往這里來的吧。

本來,我打算離開,看到這個場景,感到好奇,就停了下來,想看看蟲子們接下來要干什么。這時候,天上傳來嗡嗡的響聲,飛機來了。莫非,另一個節目開始了?

是我小時候見過的那種帆布做的飛機,我能看見飛機上的人。飛機上垂下來一根灰白色的繩子,繩子在地上掃了一圈,地上的蟲子不見了,那繩子變成一掛鞭炮,在離地不高的地方噼噼啪啪地響起來。那鞭炮是蟲子變的,空氣中彌漫著濃烈的腥臭和汽油的味道。

這是一個什么節目呢?

田野上灰蒙蒙的,沒有人回答我。我想拍張照片,突然找不到照相機了,我在光禿禿的野地里跑起來……

田野悲喜劇

第30夢,反映的是人與自然的關系問題。

夢中的“我”與愛人走向田野,走向一片稻田,并在那里看到了噴珠濺玉的、煙花一般的美麗耀眼的稻穗。這表明,“我”——人類——是向往大自然的;而大自然,也以如此美好、如此慷慨的方式回饋著人類。這里的大自然,不僅僅是指稻田和稻穗,還包括那會唱歌的蟲子,甚至包括那并不侵擾人的嚇人的蜈蚣。

然而,“我”——現代的人類——與大自然和諧相處又是那樣的艱難,甚至處于某種敵對狀態。譬如,“我”在進入田野的時候,是那樣的戰戰兢兢,以至于手腳并用地在田埂上蹭,并對并無惡意的蜈蚣表現出極強的警惕和厭惡,這就表明現代人已經不能很自如地、很自在地進入和融入自然之中了;而接下來人對蟲子的滅殺,更是隱喻了人類對自然的傷害。這是一種根本的沖突:人類只是想把田野——也就是大自然——當成獲得生存能量(谷物)的工具,為此,不惜殺害一切蟲子。如此一來,最后的結局必然是像這個夢中所顯示的那樣,在無人回應的、死寂的、光禿禿的野地里,“我”在孤獨地狂跑。這是田野——大自然——對人類的懲罰。至此,人類關于田野的美好記憶——那噴珠濺玉的稻穗——已經成為過往的記憶,人與自然的對立已然成為令人焦慮的現實。

那么,這個夢——田野上的悲喜劇——給我們的啟示是顯而易見的:如何從我們內心深處解決人與自然之間的矛盾與沖突,是一個值得思考和必須面對的問題。

[第31夢]村莊的氣息

一只貓頭鷹趴在窗戶上,它有一人多高,睜著一只眼,用沙啞的腔調說:“村子都流膿啦,你還在這兒喝茶!”我感到問題嚴重了,就急忙起身往門外走。

貓頭鷹像一個背抄手的人那樣,把翅膀背在身后,大步往前走。我知道它的意思——領我去看我的村莊。

來到一個山崖之上,四顧茫茫。我的村莊呢?貓頭鷹說:“村莊鉆到地下去了。我不騙你,我能聞見它的氣味。”

在我站立的地方,突然冒出一根青藤,像小狗那樣輕輕地咬我的腳后跟。不知道這是什么意思,也不知道是否跟我的村莊有關。

聞到一股蒸饃的味道。哦,這就是村莊的氣息吧!這說明,我站的地方就是我的村莊;只是,它已經在地下了。我想哭,可我咬著牙,沒有哭出來。

貓頭鷹把睜著的那只眼閉上,卻睜開了另外一只眼,它這是在表達一種滿意的情緒。于是,我對它說:“你看,我是不是一個很堅強的人啊?”

貓頭鷹自言自語:“我只想吃饃,而不想吃肉。”

病入膏肓的村莊

一句“村子都流膿啦”振聾發聵!

這的確稱得上是振聾發聵的話語和文字。我們心里都十分清楚,這絕不是空穴來風,絕不是癡人說夢或杞人憂天!但事實上即便如此,我們仍然無動于衷。

無須轉述,這個夢的主題十分明確:我們的鄉村正走向衰敗。村莊病了,“流膿了”,它“鉆到地下去了”。我們的村莊已經奄奄一息。而那個以貓頭鷹變體形象出現的信使,應該就是村莊的守護神。貓頭鷹的形象在西方是智慧的象征,在古代中國則是不祥之物——它的出現會給人帶來噩運。

如果要在當代文學中為這第31夢找出一個“近親”,我會想到著名作家賈平凹和他的《秦腔》。這部長達四五十萬字的小說作品要表達的文學主題就是“廢鄉”,而“廢鄉”主題完全可以用“村子都流膿啦”這句話來概括。張鮮明與賈平凹都是鄉土情結很重的作家。據我所知,這兩位作家的故鄉相距不遠,一個在豫南,一個在陜南。而他們的文學作品,都充溢著古楚文化的巫氣。

城市無節制的擴張與誘惑,無疑是導致鄉村衰敗的主要因素。鄉村的“疾病”來自城市的侵襲,它們本來是共生關系,如果不能及時醫治,將會造成生態的惡性循環——轉化為不治之癥。

如果有人要問《寐語》這一部夢書的現實意義在哪里?我會告訴你:就體現在這第31夢之中,它預示了鄉村將要消亡的命運,這絕不是聳人聽聞!因為人類的生活偏離了自然的方向,違背了天人合一的大道。

第31夢對當今社會有警示作用,切莫忘記那句話——“村子都流膿啦”。《寐語》之中蘊涵著一個夢的生態學——我們人類最后的原野。

[第32夢]從月光下的田野走過

我走在荒原上。

這是回家的路。為了抄近道,我走進一片野地。

遍地土坷垃。月光清冷。土坷垃呈藍灰色。

進入一片干涸的池塘。我知道,這是埋死孩子的地方。池塘里泥皮翻卷,像是被風吹起來的卷發。這翻卷的泥土就是鬼。果然,腳下響起一片嬰兒的啼哭聲。

天啊,莫非踩到他們的身體了?我嚇得哭了起來,一只腳高高地抬起來,不敢放下。

我的哭聲是秋風,與地下嬰兒的哭聲混在一起,“嗚——嗚——”地響……

田野的“哀鳴”

大概是由于前面三個夢的不祥之兆,田野的命運與結局難免是悲觀的。于是,我們十分不情愿地看到了一個充滿“鬼氣”的第32夢(在女作家殘雪的小說中我曾經遇到過類似的地獄情境,回想起來都讓人毛骨悚然)。

回家的路變成了荒原,遍地土坷垃,月光清冷。

池塘干涸,這翻卷的泥土就是鬼,腳下響起一片嬰兒的啼哭聲。

“我的哭聲是秋風,與地下嬰兒的哭聲混在一起,‘嗚——嗚——’地響……”

死亡的征兆——群鬼在田野哭號。

記得小時候聽大人講,城外有一處埋死孩子的亂葬崗,那是童年記憶里最叫人恐懼的地方。弗洛伊德告訴人們,被遺忘的童年記憶仍然會不期而遇地出現在成年人的夢境里。這個夢就是如此。

第32夢是一個內心十分絕望的夢。它讓人不寒而栗。

十 土地之夢

土地之夢就是母親之夢。

因為“土地”就是造化生命的“母親原型”

[第33夢]什么城堡,燈籠!

在黃土高原上,聳立著一個由黃土形成的環形山。山高得就像在云彩里,山的里面是一個盆地。按照規定,這個地方是不能開發的,可是有人硬是把它開發了。我看見,在環形山的南面,被推土機推出了一個巨大的豁口,沿著豁口向下,是一條盤山公路,像盤曲的蛇。

豁口左邊有一個城堡,這城堡有一種凌空的感覺;或者,這城堡根本就是在天上。城堡下面是一條巨壑,巨壑之中有一條河和一些起伏的山巒。河中有一些島嶼,島上長著樹木和青草。兩條潛艇像推土機那樣撅著屁股在河水和島嶼之間拱著,上上下下,就像鉆地的蟲子。

我站在城堡上,閑來無事,順手拿起一塊土坷垃朝河里的一個圓形小島扔去。沒料到,那土坷垃正好砸在小島中央,引起劇烈爆炸。小島消失了。過了一會兒,原先小島的那個位置上,浮起一團草一樣的東西。我所在的位置實在是太高了,剛才的爆炸,就是這個高度產生的勢能所帶來的。我站的地方怎么會這么高呢?我感到奇怪。

內急,需要找個地方去解決問題。這是城堡的某個角落,我走到那里,看見一個人正在大便。突然,城堡晃動起來,那人和我都隨之搖晃起來。大糞像海潮那樣涌起,打在那人的臉上,涌到我的腳面前。我驚恐地后退。

就在我往回走的時候,經過一個走廊,在走廊的墻角處遇到我的母親。她很老很老,頭發花白而凌亂,躺在一張很窄的小床上。她坐起來,又躺下,然后又坐起來。她閉著眼,重復著這個動作。讓我擔心的是,在她的床頭,與她頭部差不多高的位置上有一個像釘子的鐵器,她每一次坐起來,那東西都戳住她的頭。她就不疼嗎?我既擔心又害怕。

我把母親從那個床上抱起來。母親的身體瞬間縮小,小得就像不滿周歲的嬰兒。我抱著她來到一條公路上,那里有一輛公交車。見我抱著這么老的嬰兒上車,車上的人都很吃驚,但他們知道我抱著的是自己的母親,也就沒有說什么。

我乘坐的那輛車沿著通向城堡的盤山公路走著,車身晃動得很厲害,這是因為路面不平的緣故。這時候,我想起來,這個地方本來是不能開發的,可竟然有人把它開發了。我很難過。我想,我母親那花白的頭發是多好的毛筆啊,我可以用它來寫字,把我的這些想法寫在那高高的崖壁上,那一定是很大的字,人們離老遠就能看到。我只能用這種方法來表達我的憤怒。

來到臨水的一個草棚子里,里頭有兩個女人,都是少婦。我知道,她們喜歡我。其中一個開始撫摸我。一開始,我不習慣,但慢慢地,我感覺很舒服。另外那個女人有點生氣,對那個正在摸我的女人說:“你啊!你——啊——”

城堡又一次晃動起來,空前的劇烈。我被高高地拋起來,像是一個晃動的燈泡。

地震了!

真的地震了!

一個聲音說:“什么城堡,燈籠!”

母親的災難與靈魂的城堡

“母親”是大地,“我”是大地的孩子。

“城堡”是家園,“燈籠”則是靈魂。

故事發生在黃土高原上。

“按照規定,這個地方是不能開發的,可是有人硬是把它開發了。”

顯然,這是在違規開發、破壞黃土高原。

而“我”和“母親”此時就住在這個山崖上面的城堡里。下面是巨壑、河流和島嶼,“兩條潛艇像推土機”一樣在作業。隨后發生了一次爆炸,小島消失了。最后又發生了大地震。

“城堡又一次晃動起來,空前的劇烈。我被高高地拋起來,像是一個晃動的燈泡。”

“城堡”之所以與“燈籠”相聯系,是因為“我”在地震中“像是一個晃動的燈泡”。那么,這個凌空的城堡不就變成了一個燈籠嗎!這預示了城堡的岌岌可危。而城堡里住著“我”和“我”的母親。

“我”在這個夢中所要表達的情緒肯定是對亂開發現象的不滿(“我”以向河里扔土塊發泄不滿)。那么,這個夢還用了哪些意象來表示不滿情緒呢?關鍵就在“母親”這個核心意象之上。因為“母親”象征著土地——她代表黃土高原。因此。第33夢是土地之夢,也是母親之夢。

當我們看到:“她很老很老,頭發花白而凌亂,躺在一張很窄的小床上。她坐起來,又躺下,然后又坐起來。她閉著眼,重復著這個動作……有一個像釘子的鐵器……戳住她的頭……”這象征著“母親—土地”在受難。

“我把母親從那個床上抱起來。母親的身體瞬間縮小,小得就像不滿周歲的嬰兒。”

最難理解的恐怕就是這一段文字。“母親”怎么能瞬間變成一個“嬰兒”呢(在第42夢里也出現了類似情況,孩子瞬間變成了冰凍人)?毋庸置疑,這樣的現象不可能發生在現實生活中,而只可能作為幻覺發生在夢里,而且這種意象只具有象征意義。這里的“母親”是神話意象(如同孫悟空可大可小可任意變化),我們只有從神話的角度才能理解“母親”的真正含義。

多年以前,讀馬爾克斯的《百年孤獨》,我第一次看到了極度萎縮的母親形象,活了上百歲的女族長烏爾蘇拉最后變成了重孫一輩的“玩偶”,被拋來擲去。這種母親形象作為一個謎團一直讓我困惑不解,現在,她又出現在張鮮明的第33夢中。但這不是巧合,而是大有深意,也許兩相結合反而使我們更容易接近謎底。

“母親”為什么會突然變得那么又老又小(但她仍然活著,這并不是一種生理現象)?因為母親并不總是豐乳肥臀(莫言也許知道這個謎底)!馬爾克斯筆下的“母親”見證了布恩迪亞家族的百年歷史,作為延續家族血脈的女祖先——她的萎縮與干枯預示了整個家族的衰敗與消亡。馬爾克斯因此賦予這個母親形象極其重要的文學象征意義。不僅如此,我認為這位“母親”還象征著南美印加土著民族及其本土文化的衰敗與消亡——這是南美大陸的“災禍”,但這不是天災,而是歐洲殖民者入侵制造的人禍,正因為如此,南美人是把馬爾克斯的《百年孤獨》當作自己的“圣經”來讀的。

“牛”以及“母親”作為土地的象征出現在傳說故事與文學作品中,通常我們會認為這是由作家的主觀意志創作出來的虛構的文學意象。但是,張鮮明的母親形象卻是自然的潛意識夢境創造出來的一種意象,與前者相比可謂異曲同工。

黃河、黃土、社稷、祖國以及種族,都可以用“母親”來象征(她是大地母親原型)。“母親”變老變小,遭受磨難,就等于是“社稷與民族”的重大災禍。“大糞像海潮那樣涌起……”以及“真的地震了”,這是“土地—母親”爆發的憤怒。

“……這個地方本來是不能開發的,可竟然有人把它開發了。我很難過。我想,我母親那花白的頭發是多好的毛筆啊,我可以用它來寫字,把我的這些想法寫在高高的崖壁上,那一定是很大的字,人們離老遠就能看到。我只能用這種方法來表達我的憤怒。”

如果我們事先明白“母親”就是“土地”,而“我”出于保護“土地—母親”的愿望潛意識里做了這個城堡之夢。那么,我們就完全可以理解這段話的警示意義了。

作為“土地”的象征,除了“母親”(女人)還有“牛”(世界各地的古老民族都會不約而同地把“牛”作為土地的象征)。與第33夢主題相關的另一部小說是賈平凹的《廢都》。小說塑造了一個像人一樣會思考的奶牛形象,奶牛被一位農婦牽到城里,男主人公莊之蝶平時會爬到這頭奶牛的身下吸它的奶。這頭進城喂養城里人的奶牛,最后又病又瘦死掉了,只剩下一張牛皮。莊之蝶用這張牛皮讓他的朋友做成了一面大鼓,放到了西京城的城門上,牛皮鼓隨風而鳴,警示世人。“牛”自古以來就是土地的象征(麥積山牛兒堂,有李天王踩在牛背上的泥塑,因為牛的身子一動就會發生地震。)。賈平凹使用“牛”(身體與牛皮)作為象征,與張鮮明夢里“母親”(身體與頭發)作為象征,二者又是一次異曲同工,這大概就是文學象征的極致發揮和最大功效。

第33夢是一個具有警示意義的土地之夢(“燈籠”就是警示)。地震、災禍、廢墟、村莊的衰敗、土地的消亡、人性的異化,這些概念轉化為文學意象,經常出現在張鮮明的夢中,這使得他返鄉的沖動與憂患的意識越來越強烈。第33夢的啟示意義顯然與眾不同。

除此之外,需要解釋的是大糞作為憤怒和懲罰的武器(“打在那人的臉上”——這是人憤,“地震”則是天譴。),它作為象征也經常會出現在文學作品中。例如:朝鮮詩人金芝河把世代侵略朝鮮的日本人叫作“糞三寸待”,這篇敘事詩就取名《糞氏物語》。在余華的小說作品(如《兄弟》)里,他不止一次把可惡的男人淹死在大糞池里。而巴赫金的“拉伯雷研究”則把大糞作為有再生功能的活性物質給予肯定。

另一個需要解釋的情節是“我”在臨水的草棚子里,與女人親熱的畫面(好像有一點色情的嫌疑)。事實上,在這個夢里不僅“母親”與“女人”具有象征意義,連“性”本身(兩性關系)也都具有象征意義。因為“母親”是“女人”(“土地”也可以是“女人”),和“女人”親熱就是和“土地”親熱——“我”是在表達“我”與“土地”之間的深厚情感就像男人與女人之間的情感一樣溫馨,如此一來便順理成章了。

[第34夢]空襲

巨大的轟鳴聲。飛機來了。

是飛機。漫天都是。轟炸機。飛得很低,離我最近的那架,大得像一座房子,像正在游過來的大鯊魚。“轟,轟,轟……”到處都在爆炸,濃煙滾滾,火光一閃一閃一閃。

跑啊!

來到一堵墻邊。只要飛機看不到我,就不會炸到我。我抱著頭,趴在地上。飛機從我頭頂上方偏右一點的地方飛過去,我看見飛行員的臉和胳膊。

母親就在我前方靠左的地方,我大喊:“快趴下!”母親轉身看了我一眼,笑了一下。哎呀,都啥時候了,還笑呢!突然,一發炮彈打過來,母親的腦袋沒啦!可是,她沒有倒下,而是僵直地站著,脖子上掛著幾縷灰白的頭發。我抱起母親。母親斜立著,腦袋剩余的部分在冒煙。突然,她的腦袋砰砰砰地響了起來,就像一個迫擊炮。原來,打進母親腦袋的炮彈沒有爆炸,這時候又從她腦袋里發射出去了!

“打啊!打啊!打啊!”我抱著母親大叫。

飛機又來了,滿天空都是,像魚群,張著大嘴巴。

我害怕極了。

反擊入侵者的母親

如果說第33夢里的母親形象(其象征意義比較隱晦)難以理解的話,那么,第34夢出現的母親形象就比較容易理解了,而且二者之間存在著互補關系。這是歷史再現的某個時刻——“祖國—母親”遭受外敵侵略。

“突然,一發炮彈打過來,母親的腦袋沒啦!可是,她沒有倒下,而是僵直地站著,脖子上掛著幾縷灰白的頭發……”

夢的運作總是出人意料。母親之夢就是土地之夢,是夢自主選擇了這個意象。

我們來關注情節與細節:敵人的飛機在頭上轟炸,“我”在逃跑。我看到了“母親”,大喊讓她“快趴下”。“母親”就是“大地”,試想“大地”能“趴下”嗎?“她”往哪里躲藏呢?“大地”無處藏身!于是,我們看到“母親轉身看了我一眼,笑了一下”。“母親”泰然自若,承受著炮彈的襲擊。“母親的腦袋沒啦!可是,她沒有倒下……”“母親”即便沒有了腦袋也不會倒下,因為她就是“大地”。母親“僵直地站著,脖子上掛著幾縷灰白的頭發”,這說明“母親”變得蒼老了。但是,“蒼老的母親”卻不是軟弱的,她沒有恐懼,沒有退縮,她極其冷靜沉穩。“母親”在向她的兒子示范——她用敵人射來的炮彈還擊,炮彈“從她腦袋里發射出去”——“她的腦袋砰砰砰地響了起來,就像一個迫擊炮”。

“‘打啊!打啊!打啊!’”我抱著母親大叫。

“飛機又來了,滿天空都是,像魚群,張著大嘴巴。”

“我害怕極了。”

第34夢,整個夢境充滿了象征!

且不管這個夢從何而來,做夢者的動機和原因是什么,它的象征意義是十分清楚的。夢空間就如同文學空間,夢體驗也如同文學體驗,二者在這里達到了高度的統一。如果我們不能夠發現它的文學象征意義,那么,第34夢就可能會淪為荒誕離奇的幻覺,從而失去了它應有的意義和價值。

在這里需要說明的是:張鮮明的記夢述夢,以及我正在進行的讀夢解夢,前提是這些“夢文本”具有文學的意義和價值,因此,這些夢是名副其實的文學作品。否則,如果不具備文學的意義和價值,無論它是“夢文本”或是其他任何形式的文本,都不可能是名副其實的文學作品。創造意義和價值——這大概就是一條判斷文學作品最起碼的標準。

小結

在“天空之夢”與“大地之夢”這兩部分,出現了許多重要的夢例。一種原始意象遠遠超越了我們有限的個體意識,從而具有了集體無意識原型(榮格心理學概念)的神話特性。同時,這一類夢也大大超出了我們通常的理解能力,因此也使我的解讀工作倍感艱難。

“母親之夢”是一個意外收獲。本來第33夢并不在“大地之夢”的范圍之內,因為“母親”是“大地”的象征,而且“母親之夢”很可能是《寐語》全書最重要的一部分。第33夢《什么城堡,燈籠!》的文學主題應該是世界性的。“母親”作為文學象征完全可以理解為地球母親,“開發”則可以理解為現代人類對地球資源無休止的貪婪欲求。地球資源面臨枯竭,“母親”因此而衰老縮小,“地震”就是地球母親的憤怒,夢中“我”的態度是同情“母親”,仇視人類的惡行。因此,具有環保意識的第33夢就越發顯示了它的重要性。可以這么說,第33夢向全體人類發出呼吁——要我們共同來保護我們賴以生存的唯一的地球母親!

告別“大地之夢”,我們將來到比較熟悉的“城市之夢”,這與我們的現實生活比較貼近,但是,它仍然會使我們時刻感到驚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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